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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牛會說話(外一篇)

2021-03-03 12:42如衣
廣西文學 2021年1期
關鍵詞:啞巴老牛阿媽

老牛會說話。這個秘密只有我知道。

分田到戶了。我家分到了田地、谷子和生產隊用舊的一些實物,比如鏟、鍬、籮筐、掃把、糞箕,還分到了一只谷斗。有些實物比如牛、木車、犁頭、鐵耙,比較搶手,是幾戶人共同分到的,如果想單獨擁有,就要補給別戶一些錢。凡是要補錢的我們家都要不起,因為窮。

貧窮在我家每個角落蹲著,一聲不響。

生產隊時把田分割成一塊一塊,安上名字:一號田、二號田、三號田。依此類推。為了區別不同地方的田又加上地標,比如胡屋坡一號田、麻垌一號田、大溪一號田。

田地分到戶后,再在地標前加上戶主名,比如張四叔胡屋坡一號田、吳拐子麻垌一號田、李榆樹大溪一號田。

“吳拐子麻垌一號田的禾苗長得不錯,看來有收成?!?/p>

“李榆樹大溪一號田的豆角大得沒邊?!?/p>

田地擁有者就從心底涌起得意。了不起哦!這塊田跟我姓呢,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待在田里,渾身是使不完的勁。生產隊時最懶的漢,成了最勤的人。

想想吧,自己在這世上不僅生有幾個兒女,還占有好幾塊田。多美的事。

死后就埋在對面那片山地。山地也是自己家的。想想都幸福。

開春了,沒牛耕不動田的。盡管谷子不多了,接不到早稻禾熟,阿爸也得借木車拉谷子去賣了,買回一頭老牛。我不知道老牛有多老,從村里人嘲笑的態度,可以猜出它很老很老。

它是我家最值錢的家當了。我負責放它。

老牛是水牛牯。我們這兒將公的牲口都叫牯,比如羊牯、狗牯。起花名時,給小男孩的名字后面也加“牯”,比如財牯、春牯。他們老了就叫財叔、春叔。

放牛是成幫放的。插田后放到山坡上,割完禾就趕到田野里,放牛人遠遠看著,不給牛禍害菜地就行了。牛倌要么是老人,要么是孩子,青壯勞力要下田做農活的。

清早把牛趕出牛欄,牛走過哪家門口就多一頭。走出村口,就聚成了一大群,牛背脊一大片,黑壓壓地往前移動。

但公牛每個村都只養一頭,多了爭騎母牛會打架的。

第一次放牛就差點打起來。老牛在邊上吃草,冷不防一頭大牛牯沖過來一頂,牛角頂到了老牛頸上,刮出了一條白痕。幸虧老了繭皮厚,不然就出血了。老牛前腿一歪,跌趴在地上半天起不來。

牛倌全哄笑起來,老的少的。

“你家老貨還騎得動母牛嗎?”財牯笑得很大聲。大牛牯是他家的。全村人都愿意自家母牛跟他家大牛牯一起放。放多了被騎的機會就多,生小牛仔的機會就多,賣了就發一筆橫財了。

老牛臥在地上喘了好一會兒氣,才抬前蹄頂著地,顫顫巍巍站起來。大牛牯的角還在挑著,隨時要沖過來。

“走,我們走?!蔽以谇懊骖D了頓牛繩,示意老牛跟上來。

“想走?”財牯攔在我面前。

“你想怎樣?”

“說吃兩桶,說吃兩桶就讓你過?!?/p>

吃兩桶的是豬。誰愿意是豬啊。我咬住嘴唇,死也不說。

“說!不說不讓過!”

雙方在僵持。我忍著心驚膽戰,倔強地別著頭。財牯家里有兩頭牛,一頭母牛,一頭公牛,春耕時自己家使喚一頭,還有一頭可以租給別人換錢。村里大人都怕財牯爸。村里孩子都怕財牯。

“走,放你過。不說你也是吃兩桶的蠢貨?!必旉粽f。孩子們都哄笑起來。

窮人家的老牛。窮人家的丑娃。

我找到草密的田埂。老牛吃草,我大哭。

“唔唔唔唔唔?!?/p>

唔是土話不的意思。誰對我說話?草不說話。風不說話。老牛眼睛看著我,它在對我說話呢。它在叫我不哭。

我想我就是那時遠遠離開了那群孩子,沒有再回去。我有老牛。

老牛牙齒有點松,不得力。我拉它在田埂吃草,那比山坡上的嫩、軟。老牛很講規矩,即使禾苗碰到嘴邊,它也不會趁亂伸舌頭卷進嘴。

大溪又清又涼。溪水一邊問路,一邊向前流。

老牛吃飽了,我就帶它去大溪里泡澡,身上的泥團一泡全沖走了,牛虱露出來了。牛虱很大,有我的小指甲蓋大,光光地趴著,無遮無擋,容易捉。捉下來放在石頭上,用石子一拍,“嘚”一聲死一只。如果再用石子在剛才牛虱咬過的地方幫老牛刮幾下癢癢,它就會爽得咧嘴直哼哼。

牛蠅有我的手指頭大,給它吃飽一肚血那得多痛多癢。我用蘆葦花扎成長掃把,趕,從不讓牛蠅靠近老牛。蘆葦花一團一團的,軟得像棉花,不會刺著老牛。

有一種樹我們叫煙筒木,根部長著一圈圈尖刺疙瘩,男人家??硜碜鰺熗?。把尖刺磨平了,給老牛梳毛刮癢癢很好用。老牛背脊上、頸上的毛都掉光了,肚腹、頸下還稀疏有一些。我知道老牛很珍愛它的毛,給它梳毛時,它站著一動不動。梳到腿內側時,它還會把腿抬起來。

分田到戶的第一個春節到來了。農民的狂喜沒地方釋放,就把屬于自己家的東西都貼上紅紙。石磨、水井、木車、打谷機、扇谷機、籮筐、牛角上也貼上了兩圈紅紙。田頭上也貼有,貼在棍子上,再把棍子插在地頭,表示田地是自家的。

貼著紅紙的老牛,有了年輕牛牯的風采。

七八月,搶收早稻、搶插晚稻,叫雙搶。雙搶不等人。村里人在這個農忙季,和時間拼著命。

為了犁田犁得快一點,阿爸叫我在前邊拉著老牛,不讓它老是停歇。

老牛顫顫巍巍的蹄要停下,我就在前面出力拉牛繩,阿爸在后面晃動犁耙催促。老牛脖子被我拉得老長,也沒有力氣抬腿。

過路的、村里的,就笑。

我的心被淚水撐得很痛。自卑、卑微、怯懦,這些詞包圍了我,抓住了我。

村里人總是天不亮就起床,月亮爬高才戀戀不舍地從田里回來。侍候田地比侍候兒女精細。稻田看不到一根稗草。田要耘幾遍才踏實。頂著大太陽耘田也不覺得熱。

夜間田里還有人。女人們在家喂豬帶孩子,男人們就去田頭看禾苗,不看睡不著。放水,趕老鼠。田里的水泡時不時破一個,“吱”聲一片。禾苗綠油油,知道遇上好時光好主人了,也懂得知恩圖報,使勁長。電筒光、煙頭光,都在田地里。

今年收成錯不了。交完公糧就存下來。存個三兩年就起房子。起好房子娶老婆。娶了老婆養幾個孩子。再做做就啥也不做享清福了。村里人吸著煙,聊著天,美好的未來清晰可見。

基于對田地的愛護,為放水澆田爭吵甚至大打出手也是常有的事。鏟田埂時也為鏟多了一寸泥占了小便宜竊喜半天。

和風吹過。汶塘村這邊的禾苗葉子,與水塘村那邊的葉子互相撩撥。風從這邊吹,我就撫摸你一下。風從那邊吹,你又撫摸我一下。它們不知道,開春時節兩個村為爭這條田埂大打出手。

我就把禾苗想象成書生或女俠,出外闖蕩世界。他們闖出成績時,老牛也吃飽了。

看老牛吃得那么香,我也懷疑草是甜的,也會揪一點草葉來嘗嘗。二眼草是微酸的,雞腸草是帶腥味的,硬骨草有點澀……

秋天稻草曬干后,就開始用稻草搭稈棚了。我負責搭稈棚,把散發著清香的稻草以木柱為圓心撒,堆成一個圓堆。這是入冬后老牛的食料。整個冬天,稻草就一天一天地減少,稈棚尖就一天一天地降低。到了春天草芽初露的時候,牛群就撲進田野里撒歡逐綠,稈棚就只剩下木架子了。

老牛拴在稈棚木柱上,久不久扯一口草,慢慢嚼。我躺在稈棚頂,看著星星,慢慢地,書生又上京趕考了,女俠又仗劍走天涯了。胡亂想著,不知不覺睡著了。

大溪比溪大一點,比河小一點,所以叫大溪。它在我眼里很寬,像天上銀河。溪中有螺、蚌、魚、蝦、蟹、泥鰍。螺都在泥面上生活,很好摸,一摸就得好幾個。蚌最壞了,鉆到很深的泥下,露出一個小泥孔吐氣,久不久吐一個泡出來炫耀,要挖好深才摸到逮住。越大個的越精,鉆得越深。

有了老牛,大溪再也不是銀河了。老牛踩到水里,我站在堤邊,腳一跨就坐上牛背,比坐凳子還容易。我常常到大溪對面去放牛。那里草嫩,泥鰍也多。

老牛什么都懂。

我說:老牛老牛,我們去挖泥鰍吧。它就把我帶到大溪對面。每到稻谷快熟了,稻穗沉甸甸地彎下腰來,就該把田水放干了,要割禾了。把挨田埂的一棵或兩棵稻子挖起,搭放到其他稻子間,田埂旁就留下了一條小泥溝,水就會流到這里來。泥鰍也會跟著水來,用手一挖就挖到了。老牛吃草,我挖泥鰍。挖到了,用一根草從魚鰓捅過,從嘴拉出來,就串好了。老牛吃飽了,泥鰍也會有長長一串。

我說:老牛老牛,我們去吃硬骨草吧。它就把我帶到黑石嶺的嶺腳,那里硬骨草最多。家窮,肚子餓,沒有東西可吃,一切能吃的東西都會引起我的口水。硬骨草藏在地下的根硬硬的、長長的、白白的,把外面包著的一層薄薄的草衣剝下,放進嘴里嚼,有點甜。

阿爸說過,老牛很老。到底有多老?它的皮都生繭子了,嘴邊的毛也變白了。犁田時走一圈就得停下來喘喘氣。它比我老,可能也比阿爸老。不然,這地上地下,藏著什么它怎么那么清楚。這里的每根草、每棵樹、每條溝,它都認識。

它是水牛牯,曾經在這片土地上統領群牛,曾經是這片土地上的王。

天快黑了。夜色是從地底往地面上滲出來的。滲多一層就黑得深一點。漸漸地,越接近地面的就越黑,看不清楚。越接近天空的就越清晰。直到夜色滲到了云層,天和地就一樣黑了。

我貪心多挖了兩條泥鰍,來到大溪邊,夜色已從水底下滲起,水墨黑墨黑。老牛站在水里馱起我,過溪回家。

老牛跌入泥水坑時我還沒反應過來,沒搞明白怎么就從牛背溜到牛頸了。這一驚非同小可,泥鰍串早就不知幾時飛入水中沖走了。老牛前蹄陷入了泥水坑,拔不出來,水浸過了鼻子,屁股露出水面。我坐在牛頸上,要不是牛頭抬起,牛角圍護著我,我就掉進水里浸死了。

沒浸死也不值得高興,牛死了阿爸也會打死我。這一驚比剛才更可怕,牛死了,天就崩了,全家都活不了了。我把牛繩在肚子上圈了兩圈,繩尾再塞進褲腰,扶著牛角慢慢站起來,站在牛頭上,然后照著堤邊死命一蹦。

太慌了,也太餓了,沒蹦好,跌到水里了,喝了好幾口水。幸好伸手扯住了堤邊的草,兩腳直撲,往堤上靠。撲了幾下,腳竟然碰到了一個硬物,這硬物還會出力頂我,我借力爬上了堤?;仡^看,老牛嘴伸出老長,用嘴頂我。牛頸上的皮都疊成一排了。

我轉身死死拉著牛繩。堤上有水,腳打滑,一用力就一屁股跌在堤上,我哇哇哭。夜色又從水里滲出來了一層,老牛的頭都看不見了,只見牛角尖彎在水面。

一定是哪個淘氣的村娃挖到了老蚌。老蚌藏得又深又隱秘,從泥面開始挖時,要把坑挖寬點,再層層往下,越收越小,準確地把老蚌挖中。老牛兩只前蹄就陷入了這個挖蚌的深坑中。一定是才挖不久的,如果是早挖的,老??隙〞?。

老牛,起來??!我在夜色中哭喊。

牛鼻圈被我扯著,老牛在水下呼呼喘氣,吹起水面一串串水花。

老牛呼嚕呼嚕,它喘氣都是在攢力。犁田時,每一次喘過氣后,它都能犁得快一點。我不敢哭了,緊緊盯著水面的牛角尖尖。夜色又從水底下滲上了一層,我使勁盯,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影。

老牛把屁股也緩緩沉下了水。要不是還聽到它的呼嚕喘氣聲,我都不敢確定它還在水下。

它如果死了,我們家就完了。我也完了。

水面平靜無波,老牛不喘氣了。我知道它要用勁了,剛才憋的勁要用出來了。我把牛繩放進嘴里,咬著,握著拳,流著淚,幫老牛用勁。

老牛屁股位置的水波動了一動,接著嘩啦一聲,牛頭就從水里高高舉起,緊跟著是牛頸、牛肩,前蹄猛然一抬,后蹄一騰,就出了泥水坑。我拉著它,順著堤找了個平緩點的地方,讓它踏上來。

抱著失而復得的牛頭的那一刻,我直流淚。老牛站著,溫馴不動,任我抱著,嘴里芻著草。我們濕漉漉地回家。

秋天,村里通知所有適齡兒童都要去上學,做“四有”新人。我的學費是一元,湊了好久才湊夠了。放牛只好傍晚了。

那天放學回家,我飛跑到黑石嶺,在熟悉的老地方,沒見到拴在牛釘上的老牛。難道老牛走脫了?跑了?我不敢往下想了。我在嶺上找了很久,沒找著。

悄沒聲息地摸回家,沒人罵我,還有點喜慶的氣氛。阿爸在,阿媽在。村里德高望重的大伯公也在。村里好些人也在。

“有福,有福。傻人有傻福,說的就是你這樣的老實牯?!贝蟛疅熗舱f。這話是沖著我阿爸說的。

“那也是多虧了阿伯,才幫我們說成的?!边@話是我阿媽答的。

“沒我多少事。人家獅隊一走過就看到了,就給你送錢了。送的可是大錢??!一頭老牛賣出了小母牛的大價錢?!?/p>

“阿嫂,你不多要點。這牛是不值錢了,獅隊看上的是皮。這方圓百十里,就這一頭像樣的老牛?!边@話是堂叔說的。

“得了,得了,不少了?!卑屝Σ[瞇的。

“聽講是要做直徑二米的大鼓,不多要點太可惜了?!碧檬逡桓焙掼F不成鋼的樣子。

“它皮是老,皮老的水牛牯多了去了。關鍵在于它養得好,皮老又水潤,這才值錢?!贝謇镆粋€老人反駁堂叔,提出了不同意見。他家里以前是大地主,小時候跟著大人出遠門做生意,去過很多地方,見識廣。

阿媽到廚房里做飯了,今晚要留大伯公在家吃飯。

老牛在黑石嶺嶺腳吃草,正巧醒獅隊路過,醒獅隊的師傅一眼就相中了老牛。他們獅隊祖上傳下來一個樹心鼓架,是用幾百年的老樹根掏空了做成的,但一直找不到一張可心的大牛皮做鼓皮。直到看到了老牛。

人人都羨慕阿爸交了好運,用一頭宰牛場都嫌棄的老牛,賣出了大價錢。羨慕中又帶了點酸,怎么好運沒落自己頭上呢。自己家那頭牛做鼓皮必定不差。

宰牛我見過,先用繩交叉把牛的一只前蹄和一只后蹄捆好,用力向一側一拉,牛便倒下,然后把四只蹄牢牢捆在一起。宰牛的就上前去輕柔地摸牛脖子,牛就咧嘴舒服得直哼哼。趁牛迷亂之時,刀麻利地捅進去,血迸射出來。牛沒叫也沒掙扎。

老牛不會有被快速捅刀的機會。老牛倒地后,側身,捆好,在頭、肩、屁股兩側,一側三個點,共六個點,打下六根木樁,把??ㄗ?,壓上木條,捆牢,以防牛擺動掙扎。刀尖從前肩開始一劃,挑開牛皮。

老牛喘息不止,連掙扎都沒有多大力氣了,只用上邊的蹄子蹬了出去,收到一半時,遇到了曼延的疼痛,瞬間被擊潰了,全身癱軟了。蹄子保持著收一半的狀態。

牛背后段的左右兩側,都有一塊三角形的位置,軟軟的,沒有骨頭覆蓋。牛餓了,這里就凹下去,吃飽了就會被撐平甚至鼓起。老牛喘息一次,三角形就浮動一下,如清風輕輕吹過水面。

前肩被挑開,然后往下,越過前腿根外側,走刀到肚腹,再往后,越過后腿根外側往上至臀部尾骨處收刀,剝下一邊。走刀很順利,旁邊圍了一圈的十個后生,是預防牛掙扎就出力按住的,也沒有派上用場。

再翻過另一側時,地上就有了一個血印子。兩個后生各拉一個角,扯起剝下的那半張牛皮,不讓它沾地。向上的一面,是黑色;向下的一面,是鮮紅色。牛血一部分被牛皮吸收了,一部分滴落在地?;钛櫯F?,異常光潤厚滑。

翻過牛身后,依前法重復走刀。最后一刀將皮與肉完全割離之后,另一個宰牛人用刀插進了老牛的脖子,割斷了老牛的喉嚨,血噴射在早已準備好的大木盆里,騰起一圈圈泡沫。老牛半睜著眼,咽了氣,蹄子耷落在地上。

“有牛紅吃了噢!”人群中爆發出喜悅的呼喊聲。饑餓,已經把整片大地折磨得昏沉干枯。一丁點葷腥味,就能點燃起來。

肉才金貴,豬、牛的下水都是賣不出去的。主家就把下水和豬紅、牛紅一起,再放多點水燉一大鍋湯,每家每戶都分一點。村莊就像過節似的,有了歡樂的氣氛。在那個貧困的歲月,肉多香、湯多甜??!

老牛的皮被活剝下來后,即速用圓木箍夾住,撐開,風干,保持皮質最好的拉力和彈性,確保發出最響亮雄渾的鼓音。

奶奶咽氣前,村里的阿良叔婆來了一趟,帶來了一包東西。我偷偷跟著看過,那是一包老衣,像黑夜一樣黑。阿良叔婆給奶奶穿上了黑衣。人一穿上了黑衣,就注定沒有白天了。老牛的黑衣被剝下了,就注定沒有白天了。

我很痛很痛。我的世界空了一半。

我記得辦奶奶的后事時,大伯公穿上法袍,喃著經文走在棺材前面引路。長長的隊伍穿過田野,走向山邊,奶奶要在那里安家。填完了土,堆起了墳,家里擺起了白事席。用墨在粗瓷碗底寫上“七十有三”,表示奶奶活了七十三歲。吃白席要吃快,吃完不能報“大家慢慢吃”,要說“大家快手吃”。吃完了連瓷碗、盤都帶走,再停留主家被認為是不吉利的。那兩天,家里瞬間擠滿了人,瞬間又空了。

剝了皮的老牛,肉放在肉攤的案臺擺開賣。骨頭會被熬成牛骨湯,下水和牛紅會燉成一大鍋。這是老牛的后事。

沒有了老牛,每一個日子都是一樣重復著。上學,剁豬菜,插禾,割禾,曬谷,擔禾稈。

我蜷縮成一團生活。遇到人就拐路,不與他們照面。幾天不說一句話。甚至很少抬頭看天空。

阿爸用賣老牛的錢買回了一頭小母牛,全家人都覺得有奔頭了。阿爸在樹下聽村里人聊天時,也敢插嘴說兩句了,其他人也不會伸長脖子反駁了。阿媽在田里忙農活時,也有人主動喊一聲“十嬸”了。

小母牛很秀氣,就是不會說話。

再見到老牛是冬天。分田到戶后,東明村在縣城起了第一座農民商業大廈,叫東明大廈。試業期間,電視里天天播放開張消息。附近的農民都很期待正式開張,聽說會有自治區的大領導來剪彩。

村里的姐妹們也很期待。因為到那一天,家里人準許不做農活,去縣城看東明大廈開張。我們天沒亮就睡不著了,步行來到了縣城。我們以為自己是最早的了,沒想到這里早就人山人海了。從一片人頭的海洋看過去,東明大廈非常高大,到處都是紅條幅和彩旗。

大廈門前搭起一個大舞臺,一面大鼓被放在一個大架子上,氣勢非凡。鼓身漆成大紅色,鼓釘是金色,鼓皮是黑色。

我就知道是老牛了。

自治區大領導說:“東明大廈是自治區第一座農民大廈。這充分證明了我們農民有商業眼光,證明這片土地大有希望……”

現場掌聲雷動??諝庵谐湟缰M?。

兩個穿功夫衣的男子分站大鼓左右,向天空高高舉起鼓棒。全場肅靜,無數人等著鼓棒落下,從此敲開農民的幸福日子,從此敲出太平盛世。

嘚,隆咚隆咚,咚咚咚咚咚。

嘚嘚,隆咚隆咚隆咚,咚咚咚咚咚。

鼓聲中的老牛有一百條腿,跑向四面八方。又攀上云層間震滾,再落下來拍打大地,填滿我心里空掉的那部分。

老牛在鼓皮后望著我,看一眼大鼓,我的淚水便會增加一行。

我怕別人笑,一直努力忍住淚,一直沒忍住。太丟人了,我只好鉆出人群,躲到街對面的屋檐下??晌叶悴婚_鼓聲,鼓聲透天透地,無可阻擋,響在我耳邊,激蕩在我心里。別人望著我,不明白這個衣衫襤褸的鄉下娃哭得這么傷心,是受了誰的欺負。

咚咚咚咚咚。

走走走走走。

老牛沒有了肉體,它還有靈魂,它還有聲音,它還在對我說話。它說走,它叫我走出山村??勺呷ツ睦锬??怎么走呢?

咚咚咚咚咚。

考考考考考。

考初中,考高中,考大學。我聽懂了,記住了。

開張儀式結束后,人群四處散去。我來到大鼓前。它好大啊,我從沒想過老牛的身體鋪平了這么寬廣。

“干什么!不準摸!摸臟了抽死你?!币粋€穿功夫衣的獅隊哥哥一聲喝,我嚇得退后了幾步。

“它從前是我家的老牛,我放過?!蔽矣懞玫匦χ?,大著膽說。

“瞎說!你家的?祖師爺花了十幾頭小母牛的價錢買的?!?/p>

我才想起,老牛不屬于我家了,更不屬于我了。

改革開放二十年時,我的家鄉撤縣設市了,市成立慶典要在新建的政府廣場舉行百獅舞。那一年我的阿媽已經很虛弱了,她的日子不多了。我畢業后一直在別的城市工作,阿媽打電話叫我回家陪她去看百獅舞,說這是第一次同時舞一百頭獅子,村里很多人都說要去開開眼界。

舞臺更高更大。舞臺正中,是那只大鼓。

“鼓王!正宗鼓王!”觀眾嘖嘖贊嘆。

“不請這只鼓王出來,怕是鎮不住這一百頭獅子?!?/p>

鼓棒落下,鼓聲響起。百頭雄獅在鼓聲的指揮下起舞。

咚咚咚咚咚。

好好好好好。

咚咚咚咚咚。

紅紅紅紅紅。

老牛沒有了肉體的牽絆,靈魂永生了。它在對我說話,它也在對這片它耕耘了一輩子的大地說話。

我隔著遙遠的人群,看著臺上的老牛。八個精壯的青年,圍站在鼓旁,同時擊響鼓面,聲震天外。所有萬物,都臣服在它身前。

“阿妹,你還記得嗎?這只鼓王是我們家老牛的皮做的?!?/p>

“是嗎,我不太記得了?!蔽肄D頭望向別處,不想讓阿媽看見我眼中的淚水。

改革開放四十年時,我的家鄉又被評為全國旅游城市、世界長壽城市。而我的阿爸阿媽,也去世多年了。

長壽城市的慶典儀式很隆重,很熱鬧。我在我工作的地方,看到網絡上的圖文報道。老牛依然被請出,依然是萬眾矚目的焦點。

咚咚咚咚咚。

隆隆隆隆隆。

鼓聲穿透時空,響在我耳邊,敲打我的心臟,擊落我的淚水。

老牛的聲音在大地上流傳。它已經完全把自己祭獻給這片大地了。它已經屬于這片大地了,它已經屬于這片錦繡山河了。

嫂子不說話

嫂子是我堂嫂,她是個啞巴,不會說話。

她是隔壁村的,人人叫她“啞婆”。我們土話“婆”并不是年紀老的意思,是對女人的蔑視,比如說,瘋婆、是非婆、惡婆、蠢婆……啞巴十八九歲,是小時候得病啞的,因為啞了,所以家里也沒有送去讀書,不識字。她所有的語言,就是一個“啊”。嚴格來說,這個啊的發音也不完整,像是偷跑出來玩的孩子,剛溜到嘴邊,就被從喉嚨伸出來的無影手捏住逮回去了。嘶啞,破音。

我認識她時,她還不是我嫂子,和我一樣是個放牛娃,一樣受盡村里孩子的嘲笑和捉弄。他們裝作好心遞給她一顆花生,掰開一看,里面是一粒粒羊屎。他們費了老大勁捉了一條蛇,埋伏好,趁她路過突然丟在她的腳邊。他們滿山滿垌地挖,又用水灌又用煙熏,逮著一只活的老鼠,打得半暈,悄悄站在她身后,叫她回頭搭在她肩上。

每次效果都非常好,啞巴嚇得跳起來,又不能開口罵人,只能啊啊叫,跺腳、瞪眼。

孩子們就拍手、大笑。

啞巴生氣了,就追著要打。孩子們就跑,一邊跑一邊回頭看啞巴,看她追得慢了,就停下來等她。等她追上來了,又跑。啞巴被逗得東追西跑,一個孩子也打不著。

八哥農閑時也放牛,二十出頭,是我大伯的兒子。大伯家窮,有五個孩子,三個堂姐已經出嫁,兩個堂哥都成年了,因為窮沒姑娘跟。八哥不參與捉弄游戲。有時看到孩子們過分了,還會出聲制止。

啞巴看八哥時,目光就帶了一點感激。放牛的老人們就起哄:啞婆,做媒把你嫁到他家去可好?這時,啞巴正和我坐在一條田埂上編草玩。她聞言抬頭看了一眼八哥,又滿臉紅暈低下了頭。我才明白,她不會講話,眼睛是會發光的,那種光像秋天的星星,晴朗、明亮。

啞巴來“睇門口”了,這是我們農村的相親風俗,媒人帶女方來男方家里看一看房屋、環境、家庭成員,滿意的話就可以訂婚了。

大伯請了族中兄弟幾家人來吃飯,狹窄的廳屋擺了三桌。小孩子不能坐桌,我端著飯碗坐在門檻上,遠遠看到啞巴臉上紅撲撲的,身上仿佛有一圈光暈散開來,簡陋昏暗的廳屋都明亮了;還有一股香氣從她身上散開來,滿屋子都香了。她一直低著頭,害羞得菜也不敢夾。真虧啊,肥豬肉多香哪!

吃完飯,啞巴同意做我的堂嫂子了。

窮是常態。大伯借遍了兄弟和親戚,七拼八湊把聘禮準備好了,定下了結婚吉日。孩子們都收到了各自父母的警告,說啞巴嫁過來就是長輩了,該叫嬸的叫嬸,該叫嫂的叫嫂。以后不準欺負她,免得亂了長幼秩序。誰壞了規矩,定不輕饒。

我期盼啞巴的結婚吉日快點到來,我作為堂妹,可以在送禮日、吉日、請生親(新娘家的親戚)連吃三天酒席,比過年還要豐富。多好的事!

啞巴和我還像往時一樣,放牛,坐在田埂上編草玩。我們安靜得像田里的兩坨泥巴,從不說話。她的臉時不時蕩起了紅霞,臉蛋似桃子一樣鼓鼓的、粉粉的,唇邊也笑意隱隱??諝饫锒加辛颂鹞?。

農村真的需要一場場喜事,讓笑聲、嘈雜聲把空隙填滿。喜氣斜著身跑遍了我的家族和村子,俘虜了老人和孩子,人人都成了喜事的一分子,笑意盈盈。我怕別人笑話,努力按捺住喜悅,盡量裝作不動聲色。在沒人的地方才敢笑,放肆地笑。一只狗兒發現了,側頭望了我好久。

喜氣輕輕揉搓整個家族,把族人的心都搓在一起了。族中的伯伯叔叔開了好幾次會議,制定菜譜,確定廚房事宜、接親事宜等。

啞巴急不急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數著日子過,日盼夜盼,盼到了結婚吉日。我們農村娶新娘會請嗩吶。在大門口搭個棚,放上一張桌子,擺上酒菜,吹嗩吶的就坐在這里??吹接杏H戚來了,就吹《迎賓曲》,主人家聽到就知有客到了,趕緊出來迎接。嗩吶也會去接新娘,路上一吹《喜迎親》,人人都知娶新娘了,都出來看熱鬧。

接新娘的隊伍騎單車早早出發了,嗩吶聲把喜氣甩上高空。

可到了中午,還沒見接回來。新娘沒回來拜堂,就不能開席,那么多扣肉、雞肉、米粉擺在廚房,散發陣陣香氣,多急人哪!

一個后生哥回來報告消息說出事了!啞巴不愿出嫁。

啞巴被娘家人打扮好,出到廳堂行禮拜別父母時,發現來接她的新郎是七哥,當場哭起來,不愿上車。啞巴不會說話,經過一頓場面混亂的比畫調查,才搞清楚:做媒給她的是七哥。她自己看中的是八哥。

我的一個嬸子氣憤地說:七弟家窮人矮,才委屈娶個啞巴。八弟又年輕又一表人才,能娶個啞的?她也不稱稱她自己幾斤幾兩!

大伯臉色暗下來了,立即傳話廚房暫停。燒得旺旺的灶把柴鉗出來,潑點水澆滅;切菜的砧板立起來;裝菜的大面盆用竹蓋子罩住。

伯母急得拭眼淚,直喃:皇天,這可怎么辦哪!

又等了個把鐘頭,另一個后生哥回來報信:親家爺、親家娘還是非常明事理的,說李七弟傾家蕩產準備這場婚事,啞巴親自去睇門口了,親自點頭同意結婚的,反悔就沒道理了,就對不住李家了。要怨,就怨啞巴不能講話,能講話也不至于這樣。親家爺說這都是命。

氣氛立即活潑起來了。大伯笑容可掬,見人就發煙。伯母雙手合十,嘴里念阿彌陀佛。

司儀大聲吩咐在廳堂門口擺起長鞭炮,一聽到嗩吶聲音就點;吩咐廚房繼續開工,端上拜堂的三牲酒禮;吩咐鋪床的媳婦、壓床的孩子進新房等候吉時。

“看新娘嘍,看新娘嘍!”一批孩子跑著,往村口迎新娘。

“撿鞭炮嘍,撿鞭炮嘍!”另一批孩子擠著,搶占有利地勢撿鞭炮炸牛屎。

聽說啞巴是哭著被押上了單車的。一上了單車,就是正式的新娘了,不能下地,不能回頭。新娘腳一沾地,命運就變賤,賤過腳底泥;一回頭,就是要走回頭路,等于詛咒自己喪夫守寡。老規矩代代相傳,農村人都會恪守這些老規矩。

啞巴可能是最丑的新娘了。我見到她時,她完全沒有了新娘的光彩,眼睛紅腫,臉哭花了,頭發散了。下車,拜堂行禮。啞巴靜默無聲。哦,我才知道,啞巴不會說話,連哭也是沒有聲音的。

拜了翁姑后,就由小輩向新娘敬茶。八哥雙手端著一杯茶,遞到啞巴面前,說:“七嫂,請飲茶!”啞巴接過,一口飲完了。

禮成,開席了。孩子們歡天喜地,賓客寒暄謙讓,陸續入席。一道道菜端上來,香味和喜氣就散開來了。

新人一桌一桌地向客人敬茶。啞巴跟著新郎來到了我們這一桌?!捌呱?!”我叫。啞巴看到是我,淚水就流下來了。我也哭了?!按笙踩兆?,你號什么!”阿媽低聲罵我,不準我哭。

啞巴成了大伯家的媳婦。她一下子就進入了媳婦的角色,甚至比其他媳婦更像一個標準的女人婆,因為她只勞作,沒有聲音。她不放牛了,挑水,洗衣,煮飯,喂豬,做農活。眼睛沒有了星星一樣的光。

我七哥是個貨郎,坐個破單車,載著燒酒、米粉以及一些零嘴,走村串垌,大聲叫:“換燒酒!換米粉!”可以用錢買,也可以用米換。七哥早出晚歸,全家人的開支就靠賣這些貨。

大伯、伯母、啞巴、八哥在家忙農活。農村人的慣常日子就是這樣。

啞巴懷孕了,我看到她的肚子大起來,行動有些笨拙。插田時,腰彎得很辛苦,插沒多久,又得站起來伸一伸腰,肚子顯得更大。八哥就會幫她把身后的秧盆往后移一點。收工時,我看到八哥也把秧盆、鍬、籠箕什么的,全擔在自己肩上、拿在自己手上。

夏天早稻成熟,要割禾,叫早春;割了馬上要插晚稻,叫晚春。這個時節農村人習慣叫雙春。農忙搶雙春時,啞巴還插著田,肚子就痛起來,要生了。農村女人都是到生時才停下手中的功夫的。遇到性子急的胎兒,有的就生在了菜地,有的生在了紅薯地。

我七哥去哪了呢?去賣燒酒了。雙春到了,農村男人使牛、擔秧,做的都是繁重的體力活,做累了之后,最美的享受就是飲兩口,趕趕身骨的勞累。這時候重活全靠男人做,媳婦們也舍得換點燒酒給自家老公飲。幾家關系好的一起插田,像個小型的生產隊,又快又有效率,輪到插哪家的田就在哪家煮飯吃,主家也會換點燒酒。所以,越是農忙,燒酒越是好賣。

雙春時節,大人們都在田里忙。家里很靜,啞巴生孩子喊痛也是沒有聲音的。接生婆來了,但是很久都聽不到嬰兒啼哭。

阿媽說:“你七嫂難產……這下麻煩了,接生婆說要送醫院,早去早救命哦?!甭牭梦液关Q。村里送難產的孕婦去醫院,是把門板拆下來,孕婦躺上面,用布條固定好。四個男人一人抬一個角,扛在肩上。阿媽說抬出去的都沒見回來過,都是在去的路上或醫院里斷了氣。月難死的女人不進祠堂,不入祖墳,就葬在對面山的半山坡上。以前村里有個孕婦生孩子大出血,孩子生下來了,產婦也斷氣了。下葬時,哇哇大哭的孩子也被放進棺材里,和產婦一起埋了。沒有媽媽的奶水,孩子也養不活,家人只好一狠心全埋了。

我聽到大伯問接生婆還能救回嗎?接生婆搖搖頭說:“難講哦?!贝蟛瓦t疑了,本來就窮,哪經得起這樣折騰。八哥說錢是哥哥賣燒酒賺的,現在嫂子有難了,怎么都要救人。

雙春關節眼上,家家戶戶都忙得不可開交。哪有人手送去醫院?求別人,別人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

“我自己送?!卑烁缯f。八哥飛跑去借了一輛單車和一架木車。木車后部墊高一點,鋪上木板,固定好。媳婦們七手八腳將啞巴放在上面,身上蓋一張夾被,頭上遮一頂笠帽免得曬著。木車臂再扎緊在單車的后凳上。我說:“七嫂,我八哥一定會救你的!一定會的!”啞巴很虛弱了,沒有回應我,我不知她聽沒聽到。

八哥腳一蹬坐上單車,腰向前弓著,拼著勁大力踩,向村口沖。要踩到鎮上,再踩到縣城。多少女人死于月難,啞巴你一定要挺住。夏天的炎陽曬得萬物都恍惚起來,心也跟著驚慌。

聽大人們說,幸好送得快,做了手術,輸了血,啞巴母子救回來了。

1985年夏天,我考上了鎮上的重點初中,要住校了。阿媽特意交代我以后見到七嫂不能喊七嫂了,要改口喊八嫂了。阿媽說:“你七哥說啞巴是個苦命的女子,為他生下兒子,他知足了。他成全她跟你八哥?!?/p>

八嫂。這個稱呼雖小,已經可以溫暖一顆孤苦的心了……

【如衣,本名李宗潔。廣西作家協會會員,有作品在《廣西文學》《星星》《美文》《散文詩》發表。出版散文集《賀州時光》?!?/p>

責任編輯? 韋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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