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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陽明《臥馬冢記》“懷來王公”考

2021-03-19 20:46王學偉楊德俊
貴州文史叢刊 2021年1期
關鍵詞:王陽明

王學偉 楊德俊

摘 要:王陽明在貴陽作有《臥馬冢記》一文,其中所載“都憲懷來王公實”是時任貴州巡撫王質。王陽明初到貴州,與王質發生一場沖突,經提學副使毛科調停,王陽明與王質冰釋前嫌。王陽明受王質所托撰寫《臥馬冢記》。王氏主政貴州期間曾條奏貴州鄉試不宜遠赴云南,為士林稱贊。正德四年(1509)五月致仕之后,返回宣府鎮,并于正德四年至正德五年(1510)參與宣府鎮八蠟廟的重修事宜,并撰寫《重修八蠟廟記》。嘉靖《宣府鎮志》為王質作傳時將王陽明《臥馬冢記》全文抄錄。

關鍵詞:王陽明 懷來王公 龍場驛 巡撫都御史

中圖分類號:K24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20)04-109-115

王陽明在貴陽所作《臥馬冢記》一文,從其內容來看,是受“都憲懷來王公實”所托而作。遍查包括明嘉靖年間所修的《貴州通志》,均未見有名為“王實”的“都憲”(即都御史),造成今人的誤解。那么,王陽明《臥馬冢記》中“都憲懷來王公實”到底是誰?他和王陽明有怎樣的“交集”?

一、王陽明的《臥馬冢記》

根據《陽明先生文錄》以及《王文成公全書》的記載,《臥馬冢記》的寫作年代均為“戊辰”,即明正德三年(1508)。為便于討論,將該記全文錄出如下:

臥馬冢在宣府城西北十馀里。有山隆然,來自蒼茫,若涌若滀,若奔若伏,布為層裀,擁為覆釜,漫衍陂迤,環抱涵迥。中凝外完,內缺門若,合流泓洄,高岸屏塞,限以重河,敷為廣野,桑乾燕尾,遠泛近挹。今都憲懷來王公實葬厥考大卿于是。方公之卜兆也,禱于大卿,然后出從事,屢如未迪。末乃來茲,顧瞻徘徊,心契神得,將歸而加諸卜。爰視公馬眷然跽臥,嚏嗅盤旋,繾綣嘶秣,若故以啟公之意者。公曰:“嗚呼!其弗歸卜,先公則既命于此矣?!本推涞伛寡?。厥土五色,厥石四周,融潤煦淑,面勢環拱。既葬,弗震弗崩,安靖妥謐。植樹蓊蔚,庶草芬茂,禽鳥哺集,風氣凝毓,產祥萃休,祉福駢降。鄉人謂公孝感所致,相與名其封曰“臥馬”,以志厥祥,從而歌之,士大夫之聞者,又從而和之。

正德戊辰,守仁謫貴陽,見公于巡撫臺下,出,聞是于公之鄉人??陀性谧咴唬骸肮湫莘跓o疆哉!昔在士行,牛眠協兆,峻陟三公。公茲實類于是?!笔厝试唬骸按朔枪庖?。公其慎厥終,惟安親是圖,以庶幾無憾焉耳已,豈以徼福于躬,利其嗣人也哉?雖然,仁人孝子,則天無弗比,無弗祐,匪自外得也。親安而誠信竭,心斯安矣。心安則氣和,和氣致祥,其多受祉福以流衍于無盡,固理也哉!”他日見于公,以鄉人之言問焉。公曰:“信?!币允厝手哉?,公曰:“嗚呼!是吾之心也。子知之,其遂志之,以訓于我子孫,毋替我先公之德!” 1

從記文內容來看,“都憲懷來王公實”的職務、籍貫十分清楚,而臥馬冢即“都憲懷來王公實”的父親之墓所在地?!芭P馬?!钡墓适?,是王陽明在拜謁這位“都憲懷來王公實”時,聽他的仆從老鄉所講。陽明再次謁見“王實”時提及這個故事,“王實”認為陽明的解讀非常契合他的心意,于是便委托陽明作此記文“以訓子孫”?!岸紤棥?,是都御史的別稱。明朝學者余庭璧《新刻事物異名》卷上“君臣”條中介紹說“都御史,御史大夫,漢云都堂;俗云總憲、都憲、憲長、統法”2。據《明史·職官志》記載:“都御史職專糾劾百司,辯明冤枉,提督各道,為天子耳目風紀之司。凡大臣奸邪、小人抅黨、作威福亂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貪冒壞官紀者,劾。凡學術不正、上書陳言變亂成憲、希進用者,劾。遇朝覲、考察,同吏部司賢否陟黜。大獄重囚會鞠于外朝,偕刑部、大理讞平之。其奉敕內地,拊循外地,各專其敕行事?!?但《貴州通志》對這位明正德初年的都御史的記載卻未見有“王實”之名,頗令人費解。

二、“懷來王公實”是“懷來王公質”之誤

明嘉靖年間纂修的《貴州通志》卷五《宦跡》“巡撫都御史”所列名單,只羅列了姓名和籍貫,并未寫明具體任期的起止時間,其中王姓都御史分別是:“王詢,公安人;王儉,銅梁人;王軾,公安人;王質,宣府人;王學益,安福人?!?萬歷年間纂修的《貴州通志》卷二《宦跡》“巡撫都御史”條記載:“王質,宣府人,正德元年任。邵寶,無錫人,未任。魏英,慈溪人,正德六年任?!?正德元年(1506)至正德六年(1511)之間,貴州的“巡撫都御史”只有王質一人。據明萬歷年間貴州巡撫郭子章(1543—1618)纂修的《黔記》,對王質的記載較嘉《志》、萬《志》又增加了一些信息:“王質,上古,萬全人,由光錄卿升右僉都任?!?貴州的這三個重要的地方文獻都說明王陽明《臥馬冢記》中的“王實”應是“王質”之誤,這也可能是束景南先生在《王陽明年譜長編》中“正德三年六月”條下直接寫作“巡撫王質”而未作任何說明的原因7。但一個地方的方志文獻,一般都是后代抄寫前代并添加后事纂修而成,只是就貴州方志文獻就斷定“王實”就是“王質”之誤,尚不足以使人完全信服,還需要明代其他文獻的記載作為支撐。

筆者爬梳歷史文獻,找到不少資料,具體臚列如下:

王質于正德元年(1506)五月升任都御史,巡撫貴州,正德四年(1509)五月致仕?!睹魑渥趯嶄洝肪硎罢略辍庇涊d:五月十八日,“升光祿寺卿王質為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巡撫貴州地方,兼理軍務?!?貴州巡撫一職于正德二年被撤銷,直到正德五年才又重新設置。據《明史》記載:“巡撫貴州兼督理湖北、川東等處地方提督軍務一員。正統十四年以苗亂置總督,鎮守貴州、湖北、川東等處。景泰元年另設貴州巡撫,成化八年罷。十一年復設。正德二年又罷。五年又復設?!?王質于正德四年上疏請求致仕,獲得批準?!睹魑渥趯嶄洝肪砦迨罢滤哪辍庇涊d,五月初一日,“原任巡撫貴州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王質以考察自陳乞致仕,許之”10。

嘉靖、萬歷《貴州通志》稱王質為“宣府人”,宣府是指宣府鎮。宣府鎮方志對王質有明確記載,并抄錄了王陽明的《臥馬冢記》。嘉靖《宣府鎮志》的《祠祀考·附古冢遺跡》記載:“文官有都御史王質、熊偉墓?!薄拔╂偝俏魍醵加放P馬冢其異可記焉。正德戊辰,陽明王守仁記曰……”1該志《忠義傳》還有王質傳記:“王質者,字尚古,懷來衛籍萬全都司學生。辛卯,應順天府鄉試,中式舉人……升貴州巡撫,在任又多善政?!?從兩處記載來看,王質是宣府鎮懷來衛人,這就解釋了嘉靖、萬歷《貴州通志》與萬歷《黔記》所記王質籍貫的差異問題。

另外,在道光《貴陽府志》為貴州提學副使毛科所作傳記中,也明確將之記載為“巡撫王質”:“時王守仁謫龍場驛丞。巡撫王質遣人至龍場陵侮守仁,為夷人所困,使人反訴之質,質怒,守仁弗謝??婆c守仁同鄉,乃貽書勸之?!薄翱谱錇槭厝收{護,質雖銜之,終不深怨?!?

光緒《懷來縣志》中對王質在貴州的事跡也略有提及:“王質,懷來衛人……以都御史巡撫貴州,條奏鄉試不宜遠赴云南,士林德之?!?

以上文獻對“王質”的相關記載完全吻合,并可以作為“王質”誤為“王實”的確鑿證據,即王陽明《臥馬冢記》中的“都憲懷來王公實”,實際上應是“都憲懷來王公質”。之所以出現這種錯誤,應是二字的繁體字形較為相近所致。

宣府即宣府鎮,是明代初年設置的九大邊鎮之一,其主要功能是鎮守邊疆和拱衛京師。據明魏煥《皇明九邊考》記載:“宣府,古冀州之域,秦為上谷郡,漢以下或為縣或為州,五代石晉時入金遼為宣德宣化州,元改名宣寧,尋為宣德府,淪沒于夷狄異域者,蓋四百馀年。我太祖高皇帝驅胡元而一天下,盡徙其民于關內,號其地為宣府,置萬全都司?!薄靶酱m紛,地險而狹,分屯建將倍于他鎮,是以氣勢完固,號稱易守,然去京師不四百里,鎖鑰所寄,要害可知?!?宣府鎮,今屬河北省張家口市。

三、王質其人

關于王質,貴州文獻對他的生平事跡語焉不詳,嘉靖《宣府鎮志》記載較為詳細,具體如下:

王質者,字尚古,懷來衛籍萬全都司學生。辛卯,應順天府鄉試,中式舉人。是年,登進士。初授吏科給事中,升都給事中、太仆寺少卿、都察院右僉都御史。自幼忠誠勵志,淹貫經史。為御史時,直言無顧忌。其言:“經史諸子百家非無觀,皆足為治,但圣言幽遠,末學支離,譬如山海之崇深,難以一二。然聚古今之精英,實治亂之龜鑒。臣欲取有關治亂之書,稍加校正繕進,為陛下置之坐隅,反復熟讀,必能發圣性之高明,成治功于歲月。臣不勝區區之懇切之至言?!鄙霞纹渲已?,應格優獎,升貴州巡撫。在任又多善政。歿后,民感其德,建祠以祀之。6

從這個記載來看,王質是進士出身,因博學忠誠敢于直言而被重用。他中舉人的時間是辛卯,即成化七年(1471)。又說“是年,登進士”,此處語意不明,不可能同一年既中舉人又中進士。

據俞憲(1506—1577)輯訂的《皇明進士登科考》記載,王質為成化二十年(1484)三甲第十六名進士:“王質,萬全都司懷來衛籍,山東濟寧州人?!?光緒《懷來縣志》也有記載:“王質,懷來衛籍,萬全都司學,中成化甲辰科李旻榜,歷任右都御史,巡撫貴州,祀鄉賢?!?成化甲辰即成化二十年(1484),所謂“李旻榜”,這一年的狀元是李旻(1450?—1509)。李旻曾參與纂修《明憲宗實錄》《明孝宗實錄》,官至南京吏部右侍郎2。

正德四年(1509)五月,王質從貴州巡撫都御史任上致仕后,就回到了他的家鄉宣府,并參與了八蠟廟的重修工作,還為之撰記文。郭維誠修、王告士等纂的《宣化新縣志》載有王質《重修八蠟廟記》一文,不見于貴州方志文獻,茲錄全文,并句讀如下:

稽古蠟祭肇伊耆氏,其見于《周禮》“以副辜祭,四方百物”,為地示之祭?!督继厣吩唬骸八姆侥瓴豁槼?,八蠟不通?!庇衷弧跋灱乐飨葐荨?,以“歲十有二月,合聚萬物而索饗之”,即其事也,其掌于黨正,“國索鬼神而祭祀,則以禮屬民,飲酒于序,以正齒位”。釋者謂:“稱國命祀也,蠟而飲,所以休老勞農,申之以孝悌之義,蠟禮亦大矣乎!”

故自姚虞以后,稱秩不廢。夏后氏曰嘉平,殷曰清祀,周復為蠟。秦漢俱稱臘。其神:先嗇一也,司嗇二也,先農三也,郵表畷四也,貓虎五也,防六也,水庸七也,昆蟲八也。祭必歲終,或以寅以臘;服則素服黃冠;樂則土鼓、簣桴。迄今海內諸司咸致重其祭,而以禮教民,如周黨正所掌,或未必然。

宣府廟制,出南關東門外約二百馀武,蕞爾一區,區止二三舍,蕪穢失治,不知越幾稔矣。正德己巳,會遇盛暑,蝗作,稼穡辛瘍,南畝濯濯,我邊人厄之,莫不悒蟊賊、懷郁陶,朝吟夕咨,聲聞于道。鎮守太監陳公不忍地方遘艱,繹謀于偕事諸君子,以弭災。舉神莫先于蠟。今之廟制,尚何以安輯神明而回穰于歲?即商物土,量事期,計徒庸,慮材用,以令役于行伍,據舊更新,是謀是度。中為堂三楹,翼為廂者倍之,后復構數室,正則延賓之所,旁則炊者所歸。崇墉以限外,嚴扃以蔽內。(途)〔涂〕丹繪紫,亢陛廣庭,升降便于周旋,牲糦優于奠置,祈報告虔有其地矣。且其位次軒爽,制作杰出,雖非大費大役者比,而一鎮勝狀所萃,亦甚快于人心。

觀其北接東望南蒞,燕然其中,潺湲而不息者,洋河也。數峰斂秀,一碧呈奇,鳥韻林聲,頻頻絲竹,山花野卉,在在苾芬,及夫紅日方升,百壑趨傴,不殊乎鳳集高岡,鯨吞陸海。時乎演武,則云錦千群,貔貅萬隊,駿奔定于戶外,或有時而結聚者,又若恭聽命于指揮,將匹勒于燕然也。于是乎,游者往焉,餞者往焉,負戴而憩息者往焉,暑而風、寒而暄者往焉,迓詔旨而候顯宦者,亦于是焉以集,則坐者忘歸,飲者忘醉,心暢神怡,而塵慮為之頓釋者,亦于是焉。輪蹄旁午,風景蔚然。

吾人契止,寧不樂乎!敬鬼神,召康年,樂吾人之樂,又諸君子之馀事也。謂蠟為仁之至義之盡,夫豈多讓?

工始于己巳七月之秋,終庚午六月之夏,欲堅珉而傳遠者,陳也;樂而書此者,長眉翁也。3

文中所言“己巳七月”,即正德四年(1509)七月;“庚午六月”,即正德五年(1510)六月。王質于正德四年(1509)五月致仕,七月就回到家鄉參與重修八蠟廟相關事宜。

根據以上材料可知,王質,字尚古,明順天府宣府鎮懷來衛萬全(今河北省張家口市)人。明成化七年(1471),中舉人;成化二十年(1484)登進士。歷任吏科給事中、都給事中、太仆寺少卿、督察院右僉都御史,正德元年(1506)五月任貴州巡撫都御史,兼理軍務。主政期間曾條奏貴州鄉試不宜遠赴云南,被士林稱贊。與龍場驛丞王守仁有一定交往,并委托王守仁撰寫《臥馬冢記》。正德四年(1509)五月致仕。返鄉后,在鎮守太監陳某的倡議下,重修宣府的八蠟廟,并作《重修八蠟廟記》。去世后,葬于宣府城(今河北省張家口市宣化區有宣化古城)西北十余里的臥馬冢。

四、“太府”王質與陽明龍場受辱

正德三年(1508)春,陽明先生剛到龍場不久便遭受來自“太府”的仆從的侮慢,太府仆從讓陽明行“跪拜之禮”,王陽明認為這明顯是“挾勢擅威”,仗勢欺人。太府仆從的傲慢與跋扈也引發了陽明身邊人的不滿,引發了斗毆。此事一般稱為“陽明龍場受辱”。太府仆從被毆打欺凌,自然回去找太府“告狀”,搬弄是非,說王陽明目中無人傲視“太府”,致使“太府”震怒,事態惡化。作為王陽明老鄉的貴州提學副使毛科從中周旋調解,但陽明堅持認為自己無罪,更沒有登門謝罪的必要,寫信說明事情原委,并為自己辨白。王陽明在《答毛憲副》中說:

昨承遣人喻以禍福利害,且令勉赴太府請謝,此非道誼深情,決不至此,感激之至,言無所容!但差人至龍場陵侮,此自差人挾勢擅威,非太府使之也。龍場諸夷與之爭斗,此自諸夷憤慍不平,亦非某使之也。然則太府固未嘗辱某,某亦未嘗傲太府,何所得罪而遽請謝乎?跪拜之禮,亦小官常分,不足以為辱,然亦不當無故而行之。不當行而行,與當行而不行,其為取辱一也。廢逐小臣,所守以待死者,忠信禮義而已,又棄此而不守,禍莫大焉!1

這件事情,陽明本來說得十分明白,但在門生錢德洪(1496—1575)、黃綰(1480—1554)為他撰寫的《年譜》《行狀》中卻將“太府”稱作是“思州守”。據錢德洪《陽明先生年譜》記載:“思州守遣人至驛侮先生,諸夷不平,共毆辱之。守大怒,言諸當道。毛憲副科令先生請謝,且諭以禍福。先生致書復之,守慚服?!?黃綰撰寫的《陽明先生行狀》亦提及此事,與《年譜》所載略有不同,具體如下:“時思州守遣人至龍場,稍侮慢公,諸役夫咸憤惋,輒相與毆辱之。守大怒,曰憲副毛公科,令公請謝,且喻以禍福。公致書于守,遂釋然,愈敬重公?!?《年譜》和《行狀》都將侮慢陽明的“主謀”指向了“思州守”4,但從王陽明給毛科的回信來看,明明是“太府”所派的仆從仗勢欺人所造成的誤會。

陽明龍場受辱一事,陽明在信中并未言明“太府”是誰,錢德洪、黃綰也僅稱為“思州守”,說得也不明白。在道光《貴陽府志》為毛科所寫的傳記中,已經指明是時任貴州巡撫王質派人到龍場的:“時王守仁謫龍場驛丞,巡撫王質遣人至龍場陵侮守仁,為夷人所困,使人反訴之質,質怒,守仁弗謝。(毛)科與守仁同鄉,乃貽書勸之?!薄翱谱錇槭厝收{護,質雖銜之,終不深怨?!?

有學者認為王質“斷不可能”派人到龍場凌辱陽明,而應是正德初年“思州守”李概(生卒年不詳,江西豐城人)因事差人往貴陽經過龍場驛時對陽明的侮慢之舉,并舉陽明《試諸生有作》一詩中的“菁莪見辱真慚我”句作為旁證6。言之鑿鑿,幾為確論。

筆者認為,《貴陽府志》所載當為可信,陽明信中所稱“太府”應是指時任貴州巡撫都御史的王質。具體理由如下:

首先,相較于《年譜》和《行狀》,應以陽明所言“太府”為信史?!八贾菔亍奔础八贾葜?,“知府”可稱為“太守”,但并不能稱為“太府”。如《送駱蘊良潮州太守序》《送紹興佟太守序》等序文中的所謂“太守”均是知府之義。陽明稱“太府”,只在給毛科的書信中提到過。陽明所言“太府”應即是“大府”,“大府”之稱,在明清時期是指巡撫、總督7。陽明所謂“大府”即指貴州巡撫都御史王質。王質集貴州軍政大權于一身,其仆從“挾勢擅威”狐假虎威的可能性遠大于知府的仆從。

其次,思州府往貴陽,并不經過龍場驛,思州知府李概與王陽明也無恩怨。思州府,治所在今貴州省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岑鞏縣境內,在今貴陽市東北,直線距離約二百二十公里,按交通要道行程接近三百公里。據《一統路程圖記》卷一載:從思州府西南的清浪衛出發,“九十里至鎮遠府,七十里至偏橋衛,六十里至興隆衛,六十里至清平衛,六十里至平越衛,七十里至新添衛,六十里至龍里衛,五十里至貴州布政司”1。而龍場驛在今貴陽市區北偏西的修文縣境內,修文陽明洞距離貴陽市中心的甲秀樓的直線距離約三十二公里。從思州府到龍場驛,要先經過貴陽。也就是說,并不存在所謂“順路”的情況,即若要去龍場驛,需要“專程”前往?!八贾菔亍崩罡耪鲁跄隇樗贾葜?,據萬歷《黔記》記載:“李概,豐城人。正德初知思州。存心蒞政,惟務安民,時有枯榴復榮之異。祀名宦?!?李因觸犯劉瑾(1451—1510)而謫官。據《豐城縣志》記載:“伯子(李)概,字克節,以任子領鄉薦授內臺司務。嘗應詔,上《畏天命》《重名器》《慎刑賞》《練軍實》《節財用》五疏,切中時弊。都御史薦升刑部員外,逆瑾煽虐諸司多承旨,概嶻然,多所平反。遷南京刑部郎中,江口市民倚內戚,逼取客貨,概詰問如律,商賈稱便。出知思州時,土兵以征調擾民,概與約法,凡擅入民舍者,許把隘軍斬首申報,復以黃紙為旗,布山上望之,如大軍列陣軍行肅然。歲薦饑,多方賑恤;民病疫,戶給以藥全活甚眾。疏乞終養,歸,足不履公府,壽九十二,進階亞中大夫?!?李概謫官之事在《貴州通志·宦跡志》也有記載:李概“以忤逆瑾出守,裁祛供應,禁止淫祀,崇教育,遺施藥療疫,制險厄苗,發谷救歉,行清政偉,材愛猶存?!?可見,李概以忤逆宦官劉瑾而降職謫遷思州府,與王陽明謫官的遭遇相同。二人都是從京師謫遷到貴州,遠道而來,理應惺惺相惜才對。若說李概派人去慰問王陽明還比較符合情理,若說派人去凌辱他,則頗為費解。假設李概確實派人去慰問陽明,但所派之人比較驕橫,所以有凌辱陽明之舉。不過,這種假設其實也很難成立,往返近千里,需耗時十數日,必定擇一忠誠可靠之人前往,應不會有侮慢之舉。即便二人交情不淺,修書一封即可表達“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情感,或者王陽明赴任龍場驛的途中經過思州府時,茶敘幾日即可。根據以上分析,筆者認為李概并不是跋扈專橫之人,又是因觸犯劉瑾而謫官貴州,與陽明并無恩怨,無須大費周折千里來辱。

最后,陽明詩句“菁莪見辱真慚我”并非指龍場被辱之事,而是陽明受聘主教文明書院的自謙之詞。貴州提學副使席書(1461—1527)邀請王陽明到貴陽文明書院執教,并舉行考試擇優錄取。陽明賦詩,題為《試諸生有作》:“醉后相看眼倍明,絕憐詩骨逼人清。菁莪見辱真慚我,膠漆常存底用盟。滄海浮云悲絕域,碧山秋月動新情。憂時謾作中宵坐,共聽蕭蕭落木聲?!?“菁莪”典出《詩·小雅·菁菁者莪》,《毛詩序》:“菁菁者莪,樂育材也。君子長育人材,則天下喜樂之矣?!?可以看出,所謂“菁莪見辱”是指席書聘他執教文明書院一事,是陽明自認為“學問空疏”擔心“貽笑大方”的自謙之詞。在席書之前,提學副使毛科就已經力邀陽明到書院擔任教職,王陽明委婉拒絕。這在他的題為《答毛拙庵見招書院》已經表明,他寫道:“野夫病臥成疏懶,書卷長拋舊學荒。豈有威儀堪法象?實慚文檄過稱揚。移居正擬投醫肆,虛席仍煩避講堂。范我定應無所獲,空令多士笑王良?!?毛科于正德四年四月“致其仕而歸”8,在他的任內,王陽明并未擔任教職。毛科的繼任者席書繼續力邀陽明擔任教職,陽明同意擔任教職,并派兩個學生專門給席書送了一封信,席書在回信中表達了欣喜之情:“二生來過,承高明不以書不可與言,手賜翰教,亹亹千馀言,山城得此,不覺心目開霽,灑然一快。且又不以書為不可與居,許過省城,勉就愚懇。聞之踴抃,莫知所為?!毕瘯诨匦胖杏终f:“昨據二生云,執事將以即月二十三日,強就貴城。竊謂時近圣誕,倘一入城,閉門不出,于禮不可;步趨于群眾之中,于勢不能。且書欲于二十六七小試諸生畢,擇可與進者十余人,以侍起居??蔁┰儆庋?,候書遣人至彼,然后命駕,何如?草遽多言,不及刪次,惟情察。不宣。是月二十一日,書再拜?!?可見陽明本計劃于九月二十三日前往貴陽,席書在信中說“圣誕節”2臨近,可能多有不便。席書還計劃對學生進行測試,揀選優秀者請陽明教授。王陽明到文明書院的具體日期應該在席書寫信(九月二十日)之后十日,由于正德四年正好閏九月,可知王陽明到文明書院是閏九月初一左右?!拜驾娙枵鎽M我”的詩句,正是在測試各位生員時所作?!氨躺角镌隆?,正是貴陽九月底的情景。至于陽明為什么沒有接受毛科的邀請,而接受新上任的席書的邀請,個中原因不得而知。筆者猜測,陽明可能知道毛科即將“致仕”,若接受邀請而與繼任者志不同道不合,就會半途而廢,不若等到繼任者到任后再做考慮,繼任者席書到任后,王陽明才接受了邀聘。

錢德洪、黃綰為位高者諱、為師尊者諱而曲筆為之,將巡撫都御史寫作“思州守”,亦未可知。

綜上,王陽明《臥馬冢記》中的“都憲懷來王公”即是正德元年五月巡撫貴州的都御史王質。陽明龍場受辱,是王質所派仆從仗勢欺人造成的誤會。后來王陽明與王質冰釋前嫌,并有一定交往。王陽明聽王質的仆從講“臥馬?!钡墓适?,受王質囑托,撰寫了《臥馬冢記》。王質于正德四年五月致仕返鄉,去世之后也葬于宣府城臥馬冢。

Abstract:The "Mr. Wang Shi"(王實) mentioned in Mr. Wang Yangming's paper "On The Tomb Where A Horse Lay Down" is actually a mistake of "Mr. Wang Zhi"(王質), and the chronicle of Guizhou did not record Mr. Wang Zhi's life story in detail.Wang Zhi, whose courtesy name was Shang Gu(尚古),was born in Huailai (now Zhangjiakou city,Hebei Province).In 1471, he was a Juren(舉人),and in 1484,he was a Jinshi(進士).In 1506,he was appointed governor of Guizhou, and also in charge of military affairs.When Mr. Wang Yangming arrived at Longchang traffic station(龍場驛)at the beginning,Mr. Wang Zhi sent someone to sympathize and comfort him. There was a misunderstanding between them by his lower official through his rude words towards Yangming. After Mr. Mao Ke's mediation,the two men cleared up the quarrel.In 1509,Mr. Wang Zhi retired and returned to Xuanfu Town. From 1509 to 1510,he took part in the renovation of The Ba shi Temple in Xuanfu Town and wrote a Record of the Repair of Bashi Temple.

Key words:Wang yangming;Mr. Huailai Wang;Longchang traffic station;Governor of the capital

責任編輯:張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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