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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地方性:貴州三代作家創作管窺

2021-03-19 20:46劉志華
貴州文史叢刊 2021年1期
關鍵詞:鄉土貴州書寫

劉志華

摘 要:文學既是對地方性的詩意呈現,又是認識地方性知識與文化的重要途徑。蹇先艾的風俗小說以田園牧歌的情調,在悵惘、憂郁的情緒中給人們展示出“老遠的貴州”那種前現代的生活。何士光筆下的“梨花屯”世界,是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貴州鄉土變革的詩意審視。歐陽黔森書寫的鄉土傳奇與村野生活,帶給讀者的是對這片土地厚重歷史與當代生活的體認。貴州三代作家創作中的地方性元素,從文學層面展示出近百年來貴州社會生活的巨大變遷。

關鍵詞:貴州現當代文學 地方性 蹇先艾 何士光 歐陽黔森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21)01-78-83

貴州的奇異山水和多民族人文養育了現當代的蹇先艾、何士光、歐陽黔森三代作家。蹇先艾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貴州風土人情的描繪者,因蹇先艾的文學創作,貴州的奇風異俗進入現代讀者的視野,揭開了貴州神秘的面紗。何士光是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貴州新鄉土文學的代表,“梨花屯”世界隨著他的筆在當代文學中徐徐展開,給改革的鄉村吹去了一股清風。歐陽黔森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后貴州生活的歌唱者,從他的作品中,可以感受到貴州厚重的歷史與不斷變化著的當代生活。

一、蹇先艾:對“老遠的貴州”憂憤而詩意的書寫

蹇先艾登上文壇,最早進入讀者視野并確立其文壇地位的是他的風俗小說《水葬》。小說講一個以慣習為“法律”的宗法制村莊,一個名叫駱毛的青年因生計艱難偷丁舉人家的東西未遂,“在村中不守本分做了賊”,被村人處以水葬的故事。小說最后是老母的祈盼,“毛兒為什么出去一天一夜還不回來?”殊不知他的兒子早已葬身水底。無助的母親,可憐的駱毛,愚昧的村民,凄然之情躍然紙上。村人以這種殘忍的方式維系著所謂的鄉村道德與生活秩序?!拔拿鞯耐┐逑騺砭蜎]有村長……等等名目,犯罪的人用不著裁判,私下都可以處置。而這種對于小偷處以‘水葬的死刑,在村中差不多是‘古已有之的了”1。但在這“天經地義”的背后卻是野蠻與冷酷,是愚昧對鄉土中國的束縛,駱毛只覺得是自己“背時”才招來殺身之禍,從未質疑過“水葬”的合法性,所以他只能以咒罵、自我壯膽去面對死亡,小說隱含的是一個“禮俗文化殺人”的時代性批判主題。

作為“水葬”悲劇發生的地理空間“桐村”,那種土風陋習,是邊地貴州一個符號化的設置,也是舊中國的縮影。蹇先艾小說中的地方性,具有超地域的意義,幽暗的桐村,雖在遙遠的貴州一隅,但在當時的中國卻又不是個別的,宗法制衍生的各種習俗殺人悲劇,在魯迅、裴文中、許杰、王魯彥、臺靜農、彭家煌等的筆下都有上演。魯迅的《離婚》中禮與理的沖突及愛姑命運的悲哀,王魯彥《菊英的出嫁》中“冥婚”造就的女性凄苦命運,許杰《賭徒吉順》中“典妻”的人格折辱與無情,這些風俗陋習背后的悲劇,既是地方性的,也是鄉土中國的。魯迅就說:“但如《水葬》,卻對我們展示了‘老遠的貴州的鄉間習俗的冷酷,和出于這冷酷中的母性之愛的偉大,——貴州很遠,但大家的情境是一樣的?!?所以,蹇先艾貴州書寫中的地方性經驗及想象,也是現代知識分子面對鄉土的一種共時性體驗,一種僑寓都市,回想故土時情感與理智的糾纏與復雜的矛盾心緒,在一種“心曲的哀愁”中對鄉土世界的悲劇性重構。昔日記憶的美好摻雜知識分子深刻的自省意識,鄉土的地方性幕布上,繪制的是反封建的時代主題。而鄉間風俗,造就的是一種“陌生化”效果,也給人一種異域的想象。

蹇先艾把底層民眾悲慘的故事,放到“遠在要荒”的貴州鄉野中來講述,折射出貴州的原始、神秘,高原山地的閉塞與古樸生活中的愚昧。除故事本身所體現的批判和悲憫之外,最吸引都市讀者的還有他小說中對貴州自然地理的詩意渲染,以及對黔北方言的運用?!对谫F州道上》,講述的是“我”回鄉路上的種種見聞,有旅途的冒險,轎夫講述的故事。一路都是“崎嶇鳥道,懸崖絕壁”“觸目都是奇異的高峰”“從坡腳遙望聳入云端的山頂,行旅往來,宛如在天際低徊的小鳥”,還有那“天常常醞釀著陰霾”的獨特高原氣候。2在《鹽巴客》中,作者以悲涼的筆調展示了那些“都是三四十歲的漢子,身材高大,周身的筋肉都鼓脹著,臉上看不見一點煙灰的影子,透露著赪紅的健壯色”3的鹽巴客的生活,他們為求生而負重攀走在崇山險道,每天命懸一線,失足就是萬丈深淵,崖壁、深澗、只能梭著下山的險隘,高原的山險水惡,加上軍閥、土匪的盤剝,更加重了邊地民眾生活的悲苦。

作為現代與傳統,都市與鄉土對視的產物,距離感使蹇先艾的小說中有一種田園牧歌的情調,他以一種悵惘、憂愁的情緒來展現舊貴州這片貧困而苦難的土地上生活著、掙扎著的人們。他是“懷想著故鄉,憧憬著舊影,而一方面心頭常??偦闷饚追烂畹暮J序讟?,于是信筆涂鴉出來了幾篇詩意的散文和小說”4。在他筆下涌現出的人物,如馬夫、挑夫、滑竿匠、鹽巴客、乞丐、草藥販子、農婦、小職員、女藝人等等,他們掙扎于惡劣的山地,生活艱辛又無助,但往往又有重義深情的一面。對于他們的悲苦生活與不幸遭際,作家以忠實的記錄和典型的反映,將其融入黔北的地理、氣候、風俗與人文世界。除“水葬”之外,蹇先艾還寫過“定親”、“謝土”、械斗、趕集等不少“邊地情調”,多層面藝術地建構起獨特的貴州鄉土世界。李健吾評價蹇先艾的創作時說:“在我們今日富有地方色彩的作家里面,他是最值得稱道的一位?!?

蹇先艾采用同時代“人生派”的寫實主義筆法,又不乏夸張的筆調,對貴州鄉土宗法社會和獨特地理環境的描繪給讀者印象深刻,對時政腐敗、社會落后,以及鄉民愚昧、精神麻木進行了尖銳的諷刺和批判,貴州的地方性書寫更好突出了其創作的啟蒙主題,也不失為成功的藝術操作。他說:“因為是寫的貴州高原的故事,為了增強畫面的美麗和力量,突出地方色彩,我加進了一些風土人情的描寫,我想,這樣做,有可能會使主題深化一點。我對貴州的崇山峻嶺,昔年的崎嶇山路以及天氣等,也作了一些渲染,這種氛圍的描寫,目的是為了把人物行動襯托出來,加強讀者對他們的印象?!?也如楊義所說:“作者寓居的京都,已經改朝換代,而閉塞的邊遠鄉村,人們依然受著原始野蠻習俗的播弄,身受播弄的人們并沒有想到要去改造它,反而默許它,欣賞它,最多也只不過是想在來世中另找出路?!肯劝钦驹谛滤汲敝?,去觀照一個被時代遺忘了的邊遠農村的?!?蹇先艾作品中的那種沉痛與懇切,來自于傳統與現代、地方與國家、鄉村與都市現實體驗的巨大落差所激發的憤慨與悲哀,而其對貴州山水地理與民俗風習的回憶及想象性繪制,使他的鄉土書寫呈現出詩意與憂憤的雙重特質。

二、何士光:轉折時期的貴州鄉村“遠行”

何士光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至九十年代上半葉貴州文學界的“一面旗幟”,是轉折時期貴州鄉村生活書寫者中的杰出代表。短篇小說《鄉場上》《種包谷的老人》《遠行》,因為典型地寫出了社會重大變革引起的鄉村世態人心變化,在社會上引發了強烈而廣泛的反響。他以“梨花屯”為背景的系列作品,對歷史轉折時期的鄉情和人情有著深刻的體察和記述。貴州充滿詩情畫意的自然山水、古樸的民俗風情、樸拙的生活隨著何士光的創作,繼蹇先艾之后又一次呈現在讀者面前。從他對鄉情人情、鄉村倫理的敘述中,人們預感著一個新的時代正在來臨。

與蹇先艾對鄉土的僑寓想象式書寫不同,何士光是鄉村生活的感受與記錄者。他1960年從學校畢業后就到農村生活,前后達二十年之久。據他自己回憶:“我們一家四口,妻子、岳母、女兒和我,所以應該說對那一段歷史時期的農村生活會有深切的體會。在1980年前后寫下了一些文字,說不上是文學創作,而是一些記錄。這其中的每一個人物都有自己的原型,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場景也都有切實的依據。正因為他們都是真實的生活,我才敢于把他們寫下來,以至于他們具有的文學的含義我都來不及考慮?!闭侨绱?,何士光把改革中農村普通農民在時代變革下的精神覺醒和抗爭寫得是那樣的清晰感人。

何士光是較早寫新時期普通農民人格自尊與精神覺醒的作家之一。正如他在《鄉場上》寫到的那樣,“不公正的日子有如煙塵,早在一天天散開,鄉場上也有如陽光透射灰霧,正在一刻刻改變模樣,莊稼人的脊梁,正在挺直起來……”小說從政治和人性的雙重視角,寫在新的經濟形態下農民主體價值的確立?!八娜藥汀钡姆鬯楹褪粚萌腥珪匍_,農村經濟新政策,使馮幺爸“這個四十多歲高高大大的漢子”“一個出了名的醉鬼,一個破了產的、頂沒有價值的莊稼人”,在農業生產上獲得了自信,爭得了生存的尊嚴與精神上的解放。懦弱老實的馮幺爸,在以前掌管食物配給權的食品購銷站會計老婆羅二娘和干部曹支書的雙重壓力下,經過劇烈的思想斗爭,最終挺直腰桿說出了硬氣話:“我馮幺爸有的是力氣,怕哪樣?”馮幺爸之所以敢說這樣的硬氣話,是因為可以通過自己的勞動解決口糧問題,再不用低三下四去求人,真正成了生活的主人。以前靠回銷糧度日的馮幺爸終于敢挺直腰桿說:“曹支書!這回銷糧,有——也由你;沒有——也由你,我馮幺爸今年不要也照樣過下去!”1小說以農村改革的政治背景為依據,馮幺爸作為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新農民形象,透著時代的新氣息,小說具有社會學、政治學的意義,也成為《紅旗》雜志第一次轉載的文學作品。馮幺爸這個新時期的農民形象,也被定格在當代中國文學的人物畫廊。作為鄉村生活的發現者,何士光沒有步當時傷痕、反思文學的熱潮,而是通過日常生活中農民心理的轉變,窺探其屈辱的精神世界,如何在農村政策的保護下走向人格的覺醒,終于敢說真話、硬話了。他的清醒和高明之處,正如孟繁華評價的那樣:“在悲憫之情充斥當時文壇,大家歷數各自悲慘遭遇和不滅的信念時,何士光卻在‘鄉場上找到了他要傳達的時代之言的人物,在民間社會發現了又一時代的來臨?!?如果沒有對鄉村生活日常的體察,對農民內心的真切理解,單靠虛構和想象,或者圖解政策的方式,是很難捕捉到像馮幺爸這類農民的微妙心理的。

面對新的農村生活,何士光不是用贊美的高音,而是用相當舒緩細密的敘述方式,在客觀冷靜中透視鄉場上的人情風貌。他的作品人物、故事都比較單純,但總能在細微處見精神,以敏銳的目光捕捉到中國農村的各種新變,以形象的手法表現出黔北農村正在漸變的風土習俗?!断矏偂吠ㄟ^婆婆打發兒媳惠回娘家探親的一個場面,寫出了婆媳關系的變化。小說篇幅很短,卻蘊寓了深廣的歷史內容,預示著鄉村婦女地位的提高?!豆枢l事》通過小土丘的糾紛,寫出了“莊稼人終于能夠按照自己的考慮來料理農事,日子一時間寬余多了,一張張飽經風霜的臉堂露出笑意”。小說逐個引出和描繪鄉場上羅副書記、宋書記和曹書記的形象,塑造了幾種不同面目的基層干部和勤勞的鄉村婦女來貴嫂形象,細膩地描繪出當時人們的心理狀態?!秾⑦M酒》則以酒宴為軸心,寫三個男子漢過去的矛盾與今天達成的諒解,世仇和恩怨,歷史與現實,最后在一張酒桌上走向和解?!哆h行》通過一輛“遍體鱗傷”的“所有梨花屯的人們要遠行”所指望的客車,由混亂不堪到重新運行,揭示了改革在鄉場上所引起的經濟利益和人際關系的變化與人們的思想波動。作者把人際矛盾、身份政治通過乘車這個情景劇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呈現給讀者。從技巧上看,深得魯迅《示眾》的妙處,將人性的幽微處以各種側面透露出來。大家爭先恐后,惟恐坐不上客車。于是一場爭奪座位的較量不可避免。已退下來的區委劉書記想憑“資格”開后門,吳老八也想憑“關系”開后門,馮家三弟兄則憑“錢”和“力”不讓人,來貴嫂以“傻”和“呆”不讓人……一場無休止的互不相讓的拉鋸戰在破舊的客車和空曠的鄉場展開。大家都急著走,但大家都走不了。外面一片春光,車內卻互相敵視、互相扯皮、互相觀望著?!斑h行”的座位之爭,通過各自的身份和態度,把各自的形象、心理活脫脫表露無遺,其背后所映射的是社會倫理、權力與金錢、人情與人性等問題。雖是一次偶發事件,而在作家筆下卻成了一個饒有寓意的象征,成為窺探鄉村人性、社會歷史的一扇窗子。雖然在岑老師等的調解下村民們的“遠行”最終成行,但作者對社會的觀察與思考是頗有深度的。一群人要想遠行,就必須各自做出犧牲,照顧彼此的關切,一個社會更是如此!讀這樣的小說,猶如面對一位智者,給你精細入微地剖析他人心理,談論人情世故。何士光用溫暖的筆調呼喚著美好人性的復歸,小說中隱含著諸多相關的歷史與社會因素,何士光的這類鄉村書寫,既是詩意的,又是寫實的,更是時代的,同時也是人性的。

面對鄉村的變化,何士光并非一個簡單的樂觀主義者,對鄉村的生命形態,他有自己清醒的認識和獨到的批判。在中篇小說《苦寒行》中,作者通過朱老大的劣根性給我們塑造了一個鄉村“零余者”形象。作者通過生活深刻暗示出形成朱二爺、朱老大父子蠻橫、懶惰品性相襲的原因,告誡人們不鏟除滋生朱老大生命形態的土壤,就會有更多的鄉村“零余者”出現。社會改革的制度調整,也需要人的上進才能根本上改變鄉村的落后面貌,小說表達了對鄉村人的精神成長的期待。何士光在書寫鄉村“寧靜得象一個古老的夢”的詩意的同時,也時刻關注著鄉村人的精神世界,對潛藏其中的自私、懶惰、懦弱、不思進取、等靠要等,從不避諱,揭示也相當深刻。何士光雖然由于人生的際遇長時期生活在鄉村,但他對鄉村的思考還是知識分子化的,對待鄉土的態度,較少體現出一種距離感的鄉愁,更多是對這塊土地上人的清醒思考,用他的話來說就是一種心靈牽引著在寫作。

因此,何士光鄉土書寫在迂緩沉穩中,有一種朗潤而純潔的情緒,但總又夾著溫暖的感傷,有對現實清醒的思考,通過鄉場村寨的變化把握社會跳動的脈膊,揭示時代變遷中人際關系與人們心靈的微妙顫動。何士光的小說寫出了青羊場、梨花屯、杉樹溝類似山民在時代中掙扎、苦痛、歡悅、憂慮和充滿著期待的向往,也正是在這種藝術的描繪中,何士光承接了民族志般的憂患傳統,以文學之筆思慮著中國鄉村的未來。

三、歐陽黔森:新世紀的貴州“山鄉巨變”

歐陽黔森是新世紀以來貴州作家中的翹楚,有文壇“黔中虎”之譽。他的小說題材廣泛,內容涵蓋農村現實、民族歷史、現代革命、英雄傳奇、商海故事、脫貧攻堅等,這里僅從地域性方面加以考察。歐陽黔森對貴州的鄉土書寫,既有對蹇先艾、何士光的承續,又有自己的個性化特點。

首先是他對貴州鄉土書寫的知識化和博物學特征。這與他獨特的人生經驗有關,也從專業的層面道出了貴州的地理特點。歐陽黔森生于貴州銅仁,十六歲就在父親地質隊農場務農,十九歲成了一名地質隊員,八年的野外考察使他對貴州的山川地礦、動植物等了然于胸。這也使他的寫作更能貼近黔地的山、水、土地和自然,貼近這里的烏蒙山、喀斯特石漠化地區,為我們描繪出像十八塊地、三個雞村、梨花村、白鷹村、汞都等貴州特有的景致。比如《白多黑少》里對石頭的介紹:“這種石頭產于巴顏喀拉山北部,我們地質巖石學叫薔薇炭石,由于該石細膩而且有光澤,俗稱桃花玉,可以用來做手鐲,項鏈,以及雕件。那兒交通不便,目前尚未大規模開采?!?這樣的寫法很有知識學的趣味?!洞┥綒q月》則是一篇記錄地質勘探者工作的歷險小說,小說中各種“毒蟲猛獸”和地質奇觀,遮天蔽日、渺無人煙的原始森林,奇美無比的風景和潛在的各種地質災害及危險動物的威脅,令人印象深刻。歐陽黔森善于把自己獨有的地質工作經驗融入對黔地鄉土的描寫,如《莽昆侖》《水晶山谷》《遠方月皎潔》等,人物和故事圍繞地質知識、地質隊員的工作和生活來展開,因此,他作品中的地方性具有知識性、博物學的傾向,這是他小說藝術的一個典型特點。2這也使他的鄉土書寫不再拘限于人情鄉愁,而有了更大的知識背景與拓展空間,帶給讀者對貴州更豐富的理解。

其次是對貴州人物志的傳奇書寫,給讀者提供了不少貴州歷史和民間的奇人異事。對歷史的傳奇性書寫,一方面是對貴州的民族史書寫,如《奢香夫人》,以傳奇的形式來表現奢香夫人為民族大義忍辱負重、女流之輩絕不輸男兒的氣概,也寫出了多民族國家共同體的一個歷史側面。另一方面是穿插各種傳奇的現代革命史講述,如《雄關漫道》中對長征中一些逸聞趣事的打撈,對民間地方素材的使用,像國民黨請風水先生察看賀龍祖地風水,挖賀龍祖墳等情節,就給敘寫大歷史增添了不少趣味。而最能體現其傳奇特點的是他小說中的貴州民俗與奇人異事?!肚霉贰穼戀F州花江鎮喜食狗肉,民間用一種異常殘忍的“絕技”,將狗不放血而是用包了布頭的鐵錘敲擊鼻梁致死,作者對這歷史遺留的殘酷進行了細致的寫實性書寫,但又不乏溫情,最后設置了廚子師父想敲狗與徒弟護狗的情節,結果是徒弟偷偷放走了師父打算敲掉的大黃狗,然后不辭而別,而狗主人誤以為是飯館廚子改變了主意,放還了他家的狗,于是送來二百元錢表示感謝,還給廚子帶來了幾斤自家地里種的花生。小說的結尾意味深長,體現了對鄉間飲食習俗及人的慈悲心懷的思考。短篇小說《斷河》寫的是黔地一個山寨的百年傳奇,通過兩位刀客老刀和老狼的恩怨情仇,從晚清一直寫到民國,情節延宕至1949年后一直到新世紀,蠻野的血性漢子,歷史的力量與個人命運的吊詭,愛恨情仇裹挾在精煉的文字之間,類似于民間人物的野史雜傳,寫出了“一個貴州山寨百年間的歷史浮沉和恩怨滄桑,是名副其實的山寨傳奇”,何士光稱《斷河》是用“詩一般的意境,來寫這鐵一般的歷史”3。

歐陽黔森對貴州鄉土書寫的另一個特點,就是對當下生活,尤其是對脫貧攻堅中的人和事的關注。長篇小說《絕地逢生》選取的是貴州省石漠化最嚴重的烏蒙山區,一個“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改革開放三十年來人事的變遷。盤江大隊是典型的貧困村,支書蒙幺爸勤勞、倔強、敢想敢干,與地斗、與天斗、與貧困斗,永不服輸。在石漠化的環境中想盡一切辦法整治土地,攔截水土流失,帶領村民開荒,將人均耕地增加到原來的三倍,還組織修公路,發展養豬專業戶,經過幾代人的努力,由蠻干、苦干到尊重科學發展,“扶貧開發、生態建設、人口控制”,終于給這塊絕地摘掉了窮帽子?!洞彘L唐三草》講的是一個地處烏蒙山脈腹地、長期難摘“貧困村”帽子的桃花村的脫貧故事。唐三草本是竹箐鄉中心小學的一名拿固定工資的老師,看著村民們的極度貧困,自告奮勇去當了桃花村的村主任,他頭腦聰明、身先士卒,帶領村民把從前山谷懸崖峭壁的一千畝砂礫荒地變成了桃林滿山,還搞起鄉村游和農家樂,將吃飯無著落的桃花村變成了幸福美麗的小康村。從歐陽黔森的這些小說中,我們能夠感受到新世紀貴州正在歷經的山鄉巨變。近年來,歐陽黔森還創作了一系列以“精準扶貧”為題材的報告文學,如《花繁葉茂,傾聽花開的聲音》《報得三春暉》《看萬山紅遍》,以典型事例寫出了貴州山地資源匱乏地區脫貧攻堅的曲折艱辛。這也是歐陽黔森對貴州鄉村脫貧在小說化基礎上的進一步書寫,其中的人物形象和一些典型情節,在他之前的一些小說中已有所涉及,只是在報告文學中進一步現實化、客觀化了。

歐陽黔森將扶貧與脫貧的當代山鄉巨變融合地方色彩,為當代的鄉土書寫提供了更加鮮活的素材。他筆下所塑造的具有實干精神和艱苦奮斗作風的干部、村里的能人、返鄉者,他們與“絕地”較量,逐步擺脫貧困,根本上改變了鄉村落后的經濟狀況與人的精神面貌。歐陽黔森對鄉村生活的展示,沒有停留在生活的表層,而是深入到個體的精神內部,這些形象是鄉土英雄,是生活的理想主義者,也是中國農民面對現實困境在新政策的帶動下走向富裕的一次集體行動。

結語

貴州是多民族生活的地方,體現了中華文化的多元互補性特征,從三位作家不同時代的鄉土寫作,也可以看到這一點。蹇先艾的文學世界,更多是給城市讀者提供一個奇異的貴州世界,僑寓寫作、都市文化眼光與啟蒙立場,他筆下的貴州充滿回憶與想象的色彩,其都市現代性的參照,所聚焦的是被歷史封閉著的貴州鄉村的幽暗部分,是各種陋習中的反人道、反現代性,以及在絕境中為生存而掙扎的無助的人們。

何士光的貴州書寫,立足于當代歷史轉折階段生活的新變,對貴州鄉村生活的細致觀察?!斗N包谷的老人》中的那種質樸生活令人神往;《鄉場上》的喧囂,馮幺爸言行的變化,自尊心的勃發,暗示著靜寂的鄉土在外面世界的沖擊下開始新的裂變。雖然也有《遠行》中那樣的習慣勢力對生活向前的牽扯,但人心思進、人心思變,鄉村充滿勃勃生氣,也預示著借助改革開放,貴州走向新的里程。

歐陽黔森則是貴州新生活的詠嘆者。他的地質工作經歷,城鄉生活體驗,對貴州山水的描畫更顯立體感,充滿專業趣味。他所面對的是農民在新的政策下,人們思想情感與生活方式的巨大變遷,他筆下的貴州鄉土,更加繁復,也交織著矛盾,村寨不再是那個古老的雞犬相聞的村寨,村民也不再是木訥純樸的農民。在他的作品里,有黔地自然山水、民風民俗的描繪,更多的是農民面對現代生活的期待。鄉土的歷史傳奇,村野生活的詩意,愛情的甜蜜與苦澀,進入都市的生活迷失一起涌入讀者視野,呈現出貴州這片土地生活的多姿多彩,以及不斷迸發出的內生性力量,貴州正匯入經濟建設、扶貧攻堅、西部大開發的洪流之中。

文學是飽蘸情感的對生活的記憶、想象與思索,也是認識地方性的一個重要途徑。多彩貴州,既有自然山水的別致風景,也是充滿地域風情的多彩人文、人民生活的展示,從貴州三代作家的鄉土書寫中,我們看到貴州的昨天和今天,也能想象貴州的明天。

Abstract:Literature is not only a poetic presentation of local characteristics,but also an important way for people to understand local knowledge and culture. Jian Xianai's folkway novels show which people live in the pre-modern life of Remote GuiZhou within the mood of sorrowfully and melancholy with pastoral sentiment. The literary world of lihuatun in He Shiguang's works is a poetic observation of the local changes in Guizhou in the 1980s and 1990s. The local legends and village life in literature of OuYang Qiansen bring readers a deeply understanding which the history and contemporary life about the local people. Through the local elements in their works, the three generations of writers show people how do people's lives have great changes of social activities and livesfe in Guizhou in the past century.

Key words:Guizhou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literature;Locality;Jian Xianai;He Shiguang;OuYang Qiansen

責任編輯:王堯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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