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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mīnai thau:古代于闐的毛織布①

2021-03-30 05:27朱麗雙
西域研究 2021年2期
關鍵詞:棉布和田文書

朱麗雙

內容提要:Pe’mīnai thau這個詞常見于和田出土8~9世紀的于闐語世俗文書。據于闐語專家對文書的最新解讀,可判斷此詞當如早年貝利所解釋的那樣,意為毛織布。近年學者提出的絺之說或棉布之說仍需商榷。8世紀中葉后于闐毛織布的價格曾一度飛漲,但9世紀初進入吐蕃統治后,其價格復又回落。

一 從于闐語文書Hedin 1說起

考古學家告訴我們,毛織布是新疆古代居民尤其是普通百姓的重要衣著原料,和田山普拉出土的毛織物品種齊全,織制較為精細,其組織法在新疆毛織布中具有代表性。(1)賈應逸:《新疆古代毛織品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80~290頁。和田出土的大量于闐語文書中是否有毛織布的蹤跡呢?

學者注意到,Pe’mīnai thau這個詞十分頻繁地出現在和田出土大致屬于公元8~9世紀的于闐語世俗文書上。比如收藏于瑞典斯德哥爾摩的于闐語文書Hedin 1如是記到(中括號內字為筆者據文意所加)(見圖1):

圖1 Hedin 1(圖片收藏機構:瑞典民族學博物館;館藏編號:1941.36.0001)

王治下35年。丁男44人,每人需納pe’mīnai thau 23尺,故總計〔需納〕25匹(thauna)12尺;刺史和官員需〔納〕7匹30尺。合計共需納33匹2尺。今據抄,已納23〔匹〕11尺。刺史Sudrrj欠3匹;薩波(spta)Yanivi〔欠〕40尺。(2)這位薩波名字的轉寫及其欠布數據張湛博士論文:Zhan Zhang,“Between China and Tibet:A Documentary History of Khotan in the Late Eighth and Early Ninth Century”,Harvard University,2016,p.291.下面注3及注4所引貝利和施杰我的釋讀不確。破沙欠20尺;瑟尼洛(īraka)〔欠〕20尺;沒達門(Budarma)〔欠〕23尺;拂里勿(Hvrrī)和勿薩踵(Visarrj)欠6尺。粟特人(sūlya)收得相當于2.5匹〔pe’mīnai thau〕的小布(thaunak)(3)Thaunak和小布的比定據俄藏漢語—于闐語雙語文書SI P 103.49。參見Zhan Zhang,“Between China and Tibet”,p.285.段晴認為這種織物是胡錦,見Duan Qing,trans.Helen Wang,“Were Textiles Used as Money in Khotan in the Seventh and Eighth Centuries?”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Vol.23.2,2013,pp.310-311.從下文所引于闐語文書Or.8212/702來看,這種比定可能不確。正如張湛對筆者微信所言,小布可能是一種精工細作的布帛。我們推測依具體語境,小布可以是棉布,可以是麻布,當然也可以是絲綢,只是它比一般的棉布、麻布或絲綢更加精美。這件文書中的小布可能指精加工的pe’mīnai thau。,薩波深莫于thini ttiki村自彼等(按指粟特人)取之。仍未自粟特人處取得抄。Yaudara欠1640錢(mūra);蘇里捺(Sūradatta)欠2250錢;Pa’之Sudatta欠1640錢。

Pe’mīnai thau這個詞,最初由貝利釋作woollen cloth,即羊毛制成之布。thau的意思比較明確,既泛指布帛,也特指絁,或稱絺,其復數形式是thauna;pe’mīnai,貝利認為由詞根pe’ma-“羊毛”加上詞綴inaa“由……制成”構成,而詞根pe’ma-則源自古代伊朗語*pa?ma-。(12)H.W.Bailey,Dictionary of Khotan Saka,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9,p.149,thauna-條;p.249,pe’ma-條.對此解釋,恩默瑞克(R.E.Emmerick)和施杰我等于闐語學者在相關著述中亦皆相繼沿用。(13)參見他們對SI P 103.25、Or.11252/28、Or.11344/4、OIOC Photo 392/57 T.O.20 (Achma) 等文書的翻譯。Ronald E.Emmerick and Margarita I.Vorob’?va-Desjatovskaja,Saka Documents,Text Volume III:The St.Petersburg Collection,London: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1995,pp.145-146;P.O.Skj?rv?,Khotanese Manuscripts from Chinese Turkestan in the British Library:A Complete Catalogue with Texts and Translations,London:The British Library,2002,pp.98,581.又見 R.E.Emmerick and P.O.Skj?rv?,Studies in the Vocabulary of Khotanese III,pp.139-140.但是2006年,吉田豐在其著《有關和田出土8—9世紀于闐語世俗文書的札記》中提出新說,認為這個詞是“絺”的于闐語全稱。他主要據施杰我對斯文·赫定收集品中三件有關布帛征收文書關系的認識,認為于闐語文書Hedin 1和Hedin 13中征收的pe’mīnai thau就是漢語—于闐語雙語文書Hedin 15中進奉給吐蕃贊普的“絺”,于闐語略作thau。Pe’mīnai的實際意思是“絲綿”(floss silk)。(14)吉田豊:《コータン出土8-9世紀のコータン語世俗文書に関する覺え書き》,神戶市:神戶市外國語大學外國學研究所,2006年,第59~60頁。中譯本見榮新江,廣中智之譯:《有關和田出土8-9世紀于闐語世俗文書的札記(二)》,朱玉麒主編:《西域文史》第3輯,科學岀版社,2008,第85~86頁。吉田豐的這一觀點又見其英文文章:Yutaka Yoshida,“Notes on the Khotanese Secular Documents of the 8th-9th Centuries”,in Maria Macuch,Mauro Maggi and Werner Sundermann eds.,Iranian Languages and Texts from Iran and Turan:Ronald E.Emmerick Memorial Volume,Wiesbaden,Harrassowitz Verlag,2007,pp.469-471.“絺”這個寫法,還大量見于漢語—于闐語雙語文書Hedin 16,(15)H.W.Bailey,Khotanese Texts IV,pp.173-176.《大唐西域記》則作“絁”。7世紀上半葉玄奘到于闐,曾記下那時于闐人“少服毛褐氈裘,多衣絁白氎”。(16)季羨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記校注》,中華書局,2008年,第1001頁。絲綢專家指出,“絁”是一種較為粗厚的平紋絲織物,表面具有緯絲粗細不一的橫條畦紋效果。(17)趙豐主編:《敦煌絲綢與絲綢之路》,中華書局,2009年,第45~46頁。至于于闐的絁或絺,筆者推測大致泛指絲織品吧?;蛟S因其織制方法與中土有所不同,成品的效果亦與中土絲綢有所差異,故有此稱。

由于吉田豐2006年的著作對于闐語世俗文書反映的問題提出了一系列富有洞察力的見解,在于闐研究領域影響極為深遠,因此,他關于pe’mīnai thau即絺的觀點亦得到一些于闐語學者的認可,比如近年段晴在翻譯相關于闐語文書時即接受吉田豐的解釋,她并進一步分析于闐語之所以用表示“羊毛”的詞來指稱“絲綿”,是和于闐絲綢制作的特殊工藝有關。古代于闐人不殺蠶蛾,而要等到蠶蛾破繭,才抽絲制綿,綿狀正如一團亂羊毛。(18)Duan Qing,trans.Helen Wang,“Were Textiles Used as Money in Khotan in the Seventh and Eighth Centuries?”pp.308-310.再如張湛在其2016年完成的博士論文中亦沿用此說,未做進一步辨析。(19)Cf.Zhan Zhang,“Between China and Tibet”,pp.290,291.另一方面,2018年畢波則撰文對絺說提出商榷,認為此詞指白氎,即棉織物。(20)畢波:《古代于闐的一種織物——白氎》,《中國經濟史研究》2018年第3期,第162~170頁。筆者最近閱讀相關文獻,認為還是以于闐語專家的舊說為是,此詞應指毛織布,以下謹作申說。

二 Pe’mīnai thau不是絺

下面我們先來分析施杰我是如何論證Hedin 15和Hedin 1及Hedin 13的關系。首先據于闐語專家的釋讀將Hedin 13(見圖2)譯成漢文如下:(21)H.W.Bailey,Khotanese Texts IV,p.104;R.E.Emmerick and P.O.Skj?rv?,Studies in the Vocabulary of Khotanese III,p.140.

圖2 Hedin 13(圖片收藏機構:瑞典民族學博物館;館藏編號:1941.36.0011)

治下35年。六城質邏(Cira)有丁男44人,每人需納pe’mīnai thau 23尺,故共計25匹12尺。刺史、官員和富人需〔納〕7匹30尺??傆嬓杓{33匹3尺。今據抄,已納25匹17尺7寸。

【下面用更濃的墨汁書寫】23匹11尺7寸。

尚欠7匹24尺3寸。

諸納小布(thaunaka)者,需納3尺6.5寸,尺別450錢,合得1640錢。(22)這是約數,實算當是1642.5錢。skūra有丁男5人,相應〔需納之〕小布合8200錢,得18尺3寸,(23)這是約數,實算當是18.25尺。以代替布(thau)。潘野(Phan)及Pa’地丁男10人,〔需納〕之小布合14310錢。

如同Hedin 1,這也是一件欠布歷。文書內容可分三部分,第1—3段為第1部分,下面兩段各為第2和第3部分。文書最初由貝利進行轉寫和譯釋,收在《于闐語文書集》第4卷,唯文意難解。(24)H.W.Bailey,Khotanese Texts,Volume IV,pp.29,104.以后施杰我在《于闐語詞匯研究》第3卷重新翻譯了第1和第3部分。(25)R.E.Emmerick and P.O.Skj?rv?,Studies in the Vocabulary of Khotanese III,p.140.再后段晴對第2部分另作解讀。(26)Duan Qing,trans.Helen Wang,“Were Textiles Used as Money in Khotan in the Seventh and Eighth Centuries?” p.323.最后張湛博士對整件文書分兩部分進行重新譯釋,(27)Zhan Zhang,“Between China and Tibet”,pp.298-303.此處主要據后者。如同Hedin 1,文書中的某王指于闐王尉遲曜,其治下35年為公元801年。文書中出現的地名質邏、skūra、潘野、Pa’也很明確,皆為于闐六城州屬下的鄉(au),地在今和田策勒縣轄境之內。(28)文欣:《于闐國“六城新考》,朱玉麒主編:《西域文史》第3輯,第109~126頁。從文書可見,只有質邏百姓交納pe’mīnai thau,其他三處皆折錢交納,而其錢又以小布的價格來計算。第二部分所謂諸納小布以代替所應交納之布(thau)者,從文意推測,當指pe’mīnai thau。同屬此時期的于闐語文書Or.11252/28即有諸納小布以代替pe’minai thau的記載。(29)P.O.Skj?rv?,Khotanese Manuscripts from Chinese Turkestan in the British Library,p.98;Zhan Zhang,“Between China and Tibet”,pp.314-315.如所周知,一方面單獨存在的thau有絁之意;另一方面thau又意為布帛,可與其他詞組合,表示各種織物,如kha thau(麻布)、pe’minai thau,這種情況也會省稱作thau。

文書開頭與Hedin 1十分接近,尤其納稅人數和需交納布數皆一致,由此明確Hedin 1所說也是六城質邏之事。但Hedin 13已交納布數是25匹17尺7寸(合計1017尺7寸)要比Hedin 1記載的23匹11尺(合計931尺)多出86尺7寸,可見Hedin 13的書寫時間要在Hedin 1之后。文書在記錄已交納布數之后,又有一行字“23匹11尺7寸”,此應指Hedin 1中已交納的布數,但比Hedin 1多出7寸,筆者推測這是因為書寫這件文書的人無意中受到上句25匹17尺7寸的影響,故多寫了7寸。張湛博士認為23匹11尺7寸這個數字正確,是書手對Hedin 1所寫25匹17尺7寸的更正。(30)Zhan Zhang,“Between China and Tibet”,p.300.但這樣將和下一行記錄的欠布數不合,即總應納布數1322尺-已納布數1017.7尺=304尺3寸,合得7匹24尺3寸。

文書下面一段是關于納小布的說明,即若納小布,每丁需納3尺6.5寸。不過據于闐語文書Or.11252/28,諸納小布以代替pe’minai thau者,每丁只需交納3.2尺。Hedin 13所記需納之數乃針對skūra一地而言。據張湛計算,潘野和Pa’地10個男丁需交之錢數14310計算下來,每丁需納之小布仍是3.2尺。他推測skūra的百姓之所以需要多交一些,可能是官府對此地延期未納的懲罰。(31)P.O.Skj?rv?,Khotanese Manuscripts from Chinese Turkestan in the British Library,p.98;Zhan Zhang,“Between China and Tibet”,pp.301-302,314-315。張湛謂:因小布尺別450錢,則14310÷450=31.8,合每人納31.8尺小布。又據同時代的Or.11252/28,諸納小布以代替pe’minai thau者,每人需納小布3.2尺。Pa’地需納小布19尺,約合6人需納之數:3.2×6=19.2。則潘野丁男需納之布數為31.8-19=12.8尺,即4個丁男需納之數:3.2×4=12.8。如是,skūra有丁男5人,需納18.3尺;Pa’有丁男6人,需納19尺;潘野有丁男4人,需納12.8尺,三地相加需納小布之數:18.3+31.8=50.1尺。而Hedin 19記粟特人納53件小布。數量大致相當??赡苁撬谔厝藦陌傩帐种惺杖⌒〔?,再交給官府。參見Duan Qing,trans.Helen Wang,“Were Textiles Used as Money in Khotan in the Seventh and Eighth Centuries?”pp.323-324.

文書最后一部分是欠布情況,所欠的是pe’minai thau。和Hedin 1相比,這個欠布名單中不再出現拂里勿和勿薩踵二人之名。施杰我正是由此提出,Hedin 13已交納布數中多出的86尺7寸可能是他們二人所交納,而Hedin 15漢語—于闐語雙語文書或是他們交納織物的收據之一。(32)R.E.Emmerick and P.O.Skj?rv?,Studies in the Vocabulary of Khotanese III,p.140.

按,Hedin 15(見圖3)是拂里勿與勿薩踵納布抄,漢語—于闐語雙語書寫。為便討論,此處還是先轉寫文書內容如下(33)H.W.Bailey,Khotanese Texts IV,pp.106,173;Zhan Zhang,“Between China and Tibet”,pp.271-272.:

圖3 Hedin 15(圖片收藏機構:瑞典民族學博物館;館藏編號:1941.36.0012)

1 六城勿薩踵拂里勿共納進奉絺紬肆拾尺

(質邏勿薩踵拂里勿共納布40尺)

2 巳年十二月廿一日,判官富惟謹,薩波深莫〔抄〕。

總結以上,由于對文書內容理解的進步,Hedin 15的thau不是Hedin 1和Hedin 13中pe’mīnai thau的簡稱。確實,正如畢波曾言及,若Hedin 15是勿薩踵和拂里勿Hedin 1所載欠布的領受書,那么作為官府發給納稅百姓的正式憑證,于闐語部分對絺應該寫出全稱pe’mīnai thau,而不應簡單作thau。(35)畢波:《古代于闐的一種織物——白氎》,第164頁。如前所述,thau單獨存在有絺之意,與其他詞組合又可表示麻布(kha thau)、棉布(kapysaji thau)等織物,這種情況也可略稱作thau。若領受書簡單寫作thau,難免產生歧義。因此,筆者接受畢波的判斷,當時于闐官府可能對同一撥人發起不同或相同物品的多次征收。(36)畢波:《古代于闐的一種織物——白氎》,第164頁。此處Pe’mīnai thau不是thau的全稱。

再者,Domoko C、Domoko D、Hedin 16(37)Hedin 16開頭是2件于闐語納錢抄,然后是12件漢語—于闐語納布抄。2件納錢抄的日期比后面所有納布抄皆晚,分別是801年12月28日和12月24日,應該是后來被人粘貼在納布抄的前面。見Zhan Zhang,“Between China and Tibet”,pp.251-254.和Hedin 15一樣,是六城同一撥人交納絲織物的領受書(“抄”),皆用漢語—于闐語雙語書寫,格式亦完全相同。Hedin 16(見圖4)的日期是801年11月26日至12月7日,Hedin 15的日期是同年12月21日,Domoko C的日期是同年12月22日,Domoko D要偏后很多,是次年3月6日。張湛在其博士論文中計算Hedin 16總共交納絲綢的數量是776.7尺,就是加上Hedin 15的40尺也不過816.7尺;再加上Domoko C和Domoko D也就857.3尺,而同樣寫于801年的Hedin 1顯示已交納的織物pe’mīnai thau是931尺。二者的總數是對不上的。對此他曾推測可能因為Hedin 1的日期偏后。(38)Zhan Zhang,“Between China and Tibet”,pp.281.但Hedin 1寫于801年,而Domoko D已是次年3月6日。此亦說明Hedin 1和Hedin 13征收之物和Hedin 15、Hedin 16、Domoko C、Domoko D征收的絺不是一回事。

圖4 Hedin 16(圖片收藏機構:瑞典民族學博物館;館藏編號:1941.36.0013)

最能說明pe’mīnai thau和thau不是一種織物的是英藏于闐語殘文書Or.11252/38(見圖5、6),下面錄文轉自張湛博士論文,譯文亦據張湛的英譯而譯:(39)Zhan Zhang,“Between China and Tibet”,pp.311-312.

6 [thauna]ka 50 3 tti sūlya nd? haudyethaunva

翻譯:

1 80匹布(thau)中,……阿摩支自粟特人處收15〔匹〕。

2 他收40尺長之絁紬(thauna)2匹。

3 瑟尼洛收pe’mī[na thau]〔〕匹。

4 Brūnade收小布(thaunaka)3件。

5小布2件得1000錢。

6 粟特人收相當于7匹絺紬(thau)的小布53件。

第2行的thauna是thau的復數,如前所述,其意既泛指布帛,又特指絺。這里的意思很可能是后者。文書表明,thauna(絺)、pe’mīna thau(毛織布)和thaunaka(小布)是三種不同的織物,否則為何在連續三行中分別出現三個不同的詞?

三 Pe’mīnai thau不是棉布

對于吉田、段晴將pe’mīnai thau解釋作絲綢,畢波于2018年發文提出商榷,同時對pe’mīnai thau提出另一種解釋,認為可能是玄奘筆下的“白氎”,即棉織物。畢波對吉田和段晴之說的商榷雖與筆者的視角不同,但亦十分有力。至于她對此詞為棉織物的推斷,筆者認為仍需討論。畢波提出,至晚到8世紀后半葉,于闐已較為普遍地植棉,棉布紡織也有一定規模。(40)畢波:《古代于闐的一種織物——白氎》,第162~170頁。對此筆者完全贊同?!洞筇莆饔蛴洝份d于闐人“多衣絁白氎”;玄奘傳則言于闐“出氍毹、細氈、氎,工績絁”,(41)慧立,彥悰著;孫毓棠,謝方點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華書局,2008年,第120頁。這句點校本作“出氍毹、細氈,氎工績絁”,想是有誤。表明7世紀上半葉于闐業已產棉。畢波提示于闐語文書對棉布有詞作kapysaji thau(如SI P 103.27),或作kapysja thaunaka(出自下引于闐語—漢語雙語文書Or.8212/702 v)。Kapysaji或kapysja來自梵語karpsa,意為棉花。(42)畢波:《古代于闐的一種織物——白氎》,第165~166頁。SI P 103.27見Ronald E.Emmerick and Margarita I.Vorob’?va-Desjatovskaja,Saka Documents,Text Volume III:The St.Petersburg Collection,p.146.參見吉田豊:《コータン出土8-9世紀のコータン語世俗文書に関する覺え書き》,第108頁;中譯文見田衛衛譯《有關和田出土8-9世紀于闐世俗文書的札記(三)上》,《敦煌學輯刊》2012年第1期,第150頁。筆者認為,既然已經有詞,在基本相同的時期,于闐人似無另造新詞的必要。何況目前所見和田出土漢語文書對棉布有作“緤布”或“緤花布”,但未見有作“白氎”(43)畢波:《古代于闐的一種織物——白氎》,第165頁。。最重要的是從詞源上講,將pe’mīnai thau釋作棉布確實存在困難。

畢波言及,從于闐語文書Godfrey 2看,pe’mīnai thau可作夏季衣料,難以想象在絲路南道炎熱的夏季會用羊毛制作的布帛作衣料。畢波還細心地注意到,施杰我在翻譯這件文書時,即將此處作為夏裝衣料的pe’mīnai thau譯作“棉布”(44)畢波:《古代于闐的一種織物——白氎》,第163頁。關于此文書的轉寫和翻譯,見P.O.Skj?rv?,Khotanese Manuscripts from Chinese Turkestan in the British Library,p.577;Duan Qing,trans.Helen Wang,“Were Textiles Used as Money in Khotan in the Seventh and Eighth Centuries?”p.319.。但是我們看到,施杰我對其他所有文書中出現的pe’mīnai thau皆譯作毛織布,此處之翻譯顯為一時筆誤所致。(45)參見如P.O.Skj?rv?,Khotanese Manuscripts from Chinese Turkestan in the British Library,pp.98,103-104,351-352.張湛博士相告,據其和施杰我交談,施杰我認為和田當如挪威,夏季可以穿毛織物。實際上,第一,羊毛織物并非只能制作厚重的衣服,也可制作毛羅和毛紗,十分輕薄透氣;第二,即使現在,夏季和田也沒有熱到穿不了薄款羊毛背心的地步。和田晝夜溫差大,有時晚間氣溫也會降得很低。再者,于闐語文書Hedin 67提到一條重要信息,說阿摩支令到,為軍隊征收pe’mīnai thau。(46)H.W.Bailey,Khotanese Texts IV,p.168.換言之,這種布帛可供軍事之用,并非只用來制作衣裳。

畢波在其文中提示和田巴拉瓦斯特(Balawast)出土的一件漢語—于闐語雙語書寫的殘文書Or.8212/702(Balaw.0160)(見圖7、8)與棉布征收有關。(47)畢波:《古代于闐的一種織物——白氎》,第164~165頁。文書的漢語部分已有釋讀,惟錄文與筆者的理解略有不同,(48)沙知,吳芳思編:《斯坦因第三次中亞考古所獲漢文文獻(非佛經部分)》,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年,第184頁。但于闐語部分從未刊布,施杰我《英國圖書館藏西域出土于闐語文獻》亦未收。筆者請教了于闐語學者張湛博士,承他幫助釋讀于闐語,并相告這件文書如同Hedin 16一樣,也是百姓納稅的領受書(“抄”),一件領受書一條。正面共三條記錄,漢語—于闐語雙語書寫。這樣一條一條地,后來被粘貼在一起。今據張湛釋讀移錄文書正背面內容如下:

Or.8212/702r

1 mye x … ………x 400 60 pe’mīnai thau x …

翻譯:某月某日……460文,毛織布(pe’mīnai thau)……。

2 刺史阿摩支尉遲SIGNUM thaunaka 10 4 drisa x

翻譯:14(箇)小布(thaunaka),300(文一個?)。

Or.8212/702v

正面第二條的大歷七年是公元772年。其他幾條因殘缺,確切年月不得而知,揆以Hedin 16的情況,推測當亦相差不遠。就我們討論的主題而言,首先從內容看,背面文書當是對正面第二條文書的說明,表明漢語部分的“緤花布”即棉布所對應的于闐語就是背面文書的kapysaja thaunaka。其次,正面第一條文書中有pe’mīnai thau一詞,顯然pe’mīnai thau與kapysaja thaunaka(棉布)不同,否則同一件文書對相同布帛當使用一樣的詞。Pe’mīnai thau不是棉布,是另一種織物。

四 8世紀后半葉毛織布的價格

下面筆者再轉引兩件有關毛織布的于闐語文書,以示于闐百姓需交納的毛織布數量以及這種織物在8世紀后半葉價格變動的情況。

Hedin 48:(見圖9、10)

薩波Vimaladatta如是令,明令致勿日桑宜。今有阿摩支之令到,每丁男需交納6錢及毛織布9尺半及麻布2尺半。你有兩丁,應交納212錢,3尺毛織布需立刻交付,并5尺麻布。

文書最早由貝利刊布在《于闐語文書集》第4卷,(49)H.W.Bailey,Khotanese Texts,Volume IV,p.154.此處主要依段晴新譯,(50)Duan Qing,trans.Helen Wang,“Were Textiles Used as Money in Khotan in the Seventh and Eighth Centuries?”p.316.惟筆者對文意之理解和段老師略有不同。據學者對和田出土于闐語世俗文書的分組,可知這件文書作于唐永泰三年(767)前后。(51)有關和田出土于闐語世俗文書的分組最早由吉田豐提出,以后得到諸多學者的積極響應。最新且更為細致的分組見張湛博士論文。Zhan Zhang,“Between China and Tibet”,pp.47-48:Table II-1 Archives of Secular Khotanese Texts.文書記載的數字似有失誤。下件文書記781年杰謝(Kh.Gaysta,今丹丹烏里克)一個半丁(殘疾人)(52)段晴:《關于古代于闐的“村”》,朱鳳玉,汪娟編:《張廣達先生八十華誕祝壽論文集》,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第602~604頁。需納人頭稅606錢、冬裝麻布9尺2寸、夏裝毛織布1尺5寸,筆者推測這里丁男所需交納的稅物當是人頭稅106錢、毛織布1.5尺、麻布2.5尺,如是方符合后文所謂兩丁共需交納之數,即人頭稅212錢,外加3尺毛織布和5尺麻布。

Godfrey 2:

治下第15年。這些物品僅針對杰謝的(每個)半丁。人頭稅606錢。冬裝麻布9尺2寸,合70錢1尺,得616錢。夏裝麻布應交納8尺6寸,合60錢1尺,得516錢。冬裝毛織布應交納1尺5寸,合150錢1尺,得225錢。夏裝布料應交納170錢。半丁共應交納2133錢。減免應納仁慈主人70錢的稅額。

文書的轉寫和英譯可見施杰我《英國圖書館藏西域出土于闐語文獻》,(53)P.O.Skj?rv?,Khotanese Manuscripts from Chinese Turkestan in the British Library,p.577.此處主要據段晴新譯。(54)Duan Qing,trans.Helen Wang,“Were Textiles Used as Money in Khotan in the Seventh and Eighth Centuries?”p.319.文書年代據前述張廣達和榮新江的研究可判斷在于闐王尉遲曜治下的781年。(55)張廣達,榮新江:《8世紀下半葉至9世紀初的于闐》,第258頁。又據段晴,半丁指殘疾人。冬裝麻布若按70錢1尺計算,則9尺2寸合當644錢。由于文書所記冬裝麻布的總價616錢應該是正確的,如是各項相加才能等于最后半丁共需交納的錢數2133(606+616+516+225+170=2133);另外想來冬裝麻布要比夏裝麻布厚一些,其價格自當比夏裝麻布略貴,如此則70錢1尺也應正確,這樣推算下來,半丁實際需納的冬裝麻布應是8尺8寸。后面半丁需要交納的夏裝布料沒有說明是何種織物。揆以文意,當指毛織布。文書也沒有交待半丁究竟需納多少夏裝布料,從合錢170來看,應該也就1尺多一些。文書記冬裝毛織布1尺150錢,而麻扎塔格出土盛唐時期某寺支出簿(Or.8211/969-972)記公元721年于闐土緤布1丈550文,合1尺55文;彩帛1匹170文,合1尺4.25文。(56)池田溫:《麻扎塔格出土盛唐寺院支出簿小考》,敦煌研究院編:《段文杰敦煌研究五十年紀念文集》,世界圖書出版公司,1996年,第209~210頁。若于闐語1錢(mūra)和唐朝銅錢1文等值,則781年冬裝毛織布尺別150文的價格可謂天價。這當是8世紀中葉以后戰事不斷導致物價飛漲的結果。不過據前述Hedin 13,801年毛織布的價格回落到每尺62.5錢。(57)據Hedin 1,每丁需納毛織布23尺;又據同時代的Or.11252/28,若納小布以代替毛織布,則每人需納小布3.2尺,又由于小布尺別450錢,則換算得毛織布每尺的價格如下:(450×3.2)÷23=62.61,即每尺大約62.5錢。見Duan Qing,trans.Helen Wang,“Were Textiles Used as Money in Khotan in the Seventh and Eighth Centuries?”p.324;Zhan Zhang,“Between China and Tibet” ,p.315.801年已進入吐蕃統治初期,毛織布價格下降或是吐蕃人采取的安民政策?

毛織物研究專家指出,新疆居民自進入文明時代,即以毛織物為其主要衣著原料。漢代以后,隨著社會的發展和絲棉織物的逐漸普及,毛織衣物慢慢被絲棉織物取代,這一方面使毛織物走向裝飾化;另一方面,作為陳列和鋪墊之用的緙毛織物和栽絨毯得到進一步發展。(58)賈應逸:《新疆古代毛織品研究》,第282~283頁。7世紀上半葉玄奘到于闐,見于闐人雖“少服毛褐氈裘”,但仍擅長紡織氍毹,原因大概在此。當然,“少服毛褐”并不意味著他們完全不穿不用毛織布,只是時代太平,于闐人樂安居業,生活富足。毛織布相對粗厚,自然不比絲棉織物舒適,故那時較少被于闐人用作服飾原料。從8~9世紀于闐語世俗文書大量出現毛織布的情況來看,毛織布沒有退出于闐人的生活,再次成為他們生活的重要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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