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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睡的人

2021-04-06 03:47王秀梅
湖南文學 2021年1期
關鍵詞:豹子風華小牛

主人公在一次車禍后患上了認知和記憶障礙,成為一個通俗意義上的廢人。他的妻子則不離不棄,精心照料,從未對丈夫的康復失去過信心。類似的故事,在影視和新聞中并不鮮見,且一次次催人淚下。而這樣的故事,在小說家王秀梅的筆下,卻是另外一個走向,完全出人意料。

真正有深度的小說,往往在新聞故事的結束時才開始。那是一條秘徑,只有敏銳且有抱負的小說家,才有勇力去披荊斬棘,開出一條不為人知的新路。那幽微的情感、隱秘的個人史和復雜的人性,讓小說人物在生命的本性和底色中成為觸目的風景。

在這個角度上,此篇小說具有非同一般的意義。

下了一夜的雨,風也刮得猛。早上起床后,肖風華在院子里轉了一圈,發現院墻里邊那棵槐樹上有一根樹枝被摧折,無精打采地耷拉在墻頭上。

肖風華打開院門,站在街上看了看。那根樹枝將墜未墜,兩只麻雀站在上面,像兩片灰色的葉子??吹叫わL華后,麻雀拍打著翅膀飛起來,回到天空中,繼續朝著小院探頭探腦。

肖風華踮起腳跟,勉強夠到越過墻頭耷拉下來的樹梢,用力拽了拽。樹枝晃動了一下,卻沒有從樹上脫落。肖風華回到院子里,找到梯子。雷奔拿著茶壺從屋里走出來,說:

“老婆,喝茶。要多喝水,對身體好?!?/p>

“你先喝,我要上去處理這根樹枝。萬一掉下去砸到人,就不好了?!?/p>

肖風華踩著梯子爬上院墻,站在老槐樹的樹杈上,處理那根被夜雨摧折的樹枝。她用鋸子把樹枝跟大樹之間殘留的聯系割斷,然后坐在樹杈上喘息。她俯瞰著幾間煥然一新的房屋,和陸續種上果蔬之后有了生機的小院,忽然又浮上了那個念頭:假如雷奔沒出車禍,他們的家庭沒發生變故,他們會搬到這間農宅里居住嗎?或許一輩子都不會。

買下這棟農宅是出于什么目的,肖風華早已經不記得了:是雷奔的弟弟雷馳不知從哪里得到一個小道消息說那一帶要拆遷,還是僅僅因為手里有了點閑錢?肖風華確實不記得了。她只知道,她和雷奔從來沒動過回村生活的念頭。因此,自從搬到雷莊,肖風華經常想一個問題:她當初買這幢農宅的時候,是不是隱約得到了一種什么昭示——對他們現今生活的昭示。

她把老宅從上到下,從里到外,角角落落,都進行了重新改造。房頂上的瓦片換了新,衰敗的門窗砸掉重新裝上亮堂堂的玻璃窗,外墻貼上雅致的灰色墻磚。院子做了功能分區:果蔬區、茶享區、健身區,中間設置不規則的甬道和連廊。

這是個不大卻也絕對不小的工程,肖風華請了不同的師傅來施工。中間的若干環節,都是肖風華親力親為。為此她學會了許多技能,包括神奇地克服了幾十年的恐高癥,踩著這架梯子爬上爬下。她過去是個連高空纜車都不敢乘坐的人。

雷奔很長眼事地站在墻邊,扶著梯子,護著肖風華離開那棵大槐樹。自從出了車禍,雷奔就從昔日那個叱咤江湖的大哥,變成如今肖風華的跟班。當然,他非常心甘情愿地這么做——也沒辦法不心甘情愿,因為車禍損傷了他的大腦,讓他患上了記憶和認知障礙。他是花了兩年時間才認出肖風華的。當時肖風華哇哇地朝天大哭,以為雷奔痊愈了。但是不久后她就發現,雷奔并沒有痊愈,他還是不記得過去的許多人和事。到目前為止,他只記得兩件事:一,他是縣一中的尖子生;二,他在縣里最大的商場中擁有一個柜臺,做過玉器生意。至于人,他記得的比事多一些,但也不超過十個,而且往往只是一轉瞬——幾秒鐘后你再跟他說這個人,他就不認得了。

“槐花真香啊?!毙わL華說。

雷奔坐在一張防腐木桌子旁,熟門熟路地操作著一套茶具。在過去十幾年的打拼中,他們逐漸過上了不錯的日子,貧窮時無暇顧及的一些享受也一件一件附著到生活中,比如美容、洗浴、喝茶、品酒。他們置辦了不少茶具,每天都要在珠寶店和家里喝上幾壺。

讓肖風華感到奇怪的是,雷奔忘掉了幾乎所有的事情,卻沒有忘掉喝茶這件事。他出院回家后第一次操作茶具時,沒有絲毫的陌生和無措,整套流程嫻熟連貫,仿佛它不是作為記憶刻在雷奔的大腦中,而是變成了習慣,刻在他的雙手上。因此,喝茶成了他們移居鄉村之后做得最多的事情,每次都是雷奔泡茶。

這就是記憶和認知障礙的難解之處。那段時間,肖風華經常感到悲傷,她哀嘆命運為什么那么不公,在替雷奔篩選記憶的時候,留下了那些沒有什么用處的,卻帶走了那些特別有用的。最不應該帶走的,就是關于車禍的現場記憶。在后來長達兩年的官司過程中,肖風華多次朝雷奔嘶吼:當時到底發生了什么?雷奔像個孩子一樣無辜地看著她,聽不懂她在說什么,讓她數度崩潰。

雷奔給肖風華倒上茶。肖風華說:

“你先喝,我進屋洗把臉?!?/p>

洗臉之前,肖風華習慣性地看了看馬桶,她擔心的事情再次發生了:馬桶里丟棄著幾樣雜物,顯然已經被堵塞了。

肖風華抱著一線希望,摁下沖水鍵,祈禱那些雜物能被水流沖進下水道。然而她失望了。

“雷奔!你進來!”肖風華朝門外大喊。

雷奔很聽話地快步走進屋。自從出了車禍,他一直就像個孩子似的聽話。

“雷奔!”肖風華指著馬桶里汪滿的水,“你又往里扔什么東西了?告訴你多少遍了,這不是垃圾桶,不是垃圾桶!你看看,堵了,又堵了!”

雷奔手足無措地搓著雙手,說:

“扔東西了,扔東西了……可以沖下去的,可以的?!?/p>

肖風華從掛衣桿上取下塑膠手套,邊戴邊吼:

“躲開!”

肖風華蹲在馬桶旁邊,把手伸進去,掏摸雷奔扔進去的雜物。這是她解決這個問題的唯一辦法,因為她知道,雷奔扔進去的那些東西,用工具根本掏不出來,只能下手去掏。

她蹲在馬桶旁邊,沒忍住,哇哇地嘔吐了一番。嘔吐完了,也沒了吃早飯的想法。

“你下次還往里扔垃圾不了?”肖風華推搡了一下雷奔。

“不了,不了,絕對不了?!崩妆颊f。

“得了吧,你每次說絕對不了,第二天還照樣扔?!毙わL華說。

雷奔的車禍到底是怎么出的,現場究竟是什么樣子,肖風華是花費了很多時間和精力,才多少搞清楚一點的。

她只知道,雷奔那天被一個很要好的朋友老周喊出去吃飯,說是招待老周的朋友。老周也是做玉器生意的,在這個行當里算是領頭大哥。雷奔和肖風華兩口子干上這一行,可以說是老周一手帶出來的,所以,對老周,雷奔一直非常尊重,老周有什么事情,雷奔肯定隨叫隨到。當然,老周也沒什么特別的事情需要雷奔,無非就是陪陪酒,壯壯場面,要要債。雷奔的酒量,在老周的一班小弟兄里是最大的,而且他習過武,個子高,體格子猛,還是挺能撐個場子的。

雷奔曾經朝老周拍著胸脯子說:

“周哥,只要您有事,盡管發話,我雷奔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辭?!?/p>

多年下來,老周倒是沒有過上刀山下火海的事情讓雷奔賣力,頂多就是帶上雷奔去要要債。每次要債,車子后備箱里肯定是帶著家伙的,自然也有過動手的時候,但都不至于傷筋動骨,頂多出個外傷。

起初幾年,每當老周找雷奔出門,肖風華都很擔心,生怕出事。幾年下來,她也就不再擔心了。兩口子守著六米長的一個柜臺,喝喝茶,賣賣珠寶,算不上大富大貴,日子起碼比普通人過得富裕。手里的余錢多了,雷奔就在縣郊買下一棟小別墅,又在老家雷莊買下兩處農宅。

誰知道,剛把手里這點余錢置了業,雷奔就在那個大雨天出了車禍。

事后,跟雷奔一起同在現場的大黃和豹子都一致地選擇了沉默。雷奔被送往重癥監護室之后,肖風華跪在醫院院子里大哭了一場。她邊哭邊祈禱老天爺保佑雷奔醒過來。

她的祈禱倒是應驗了,雷奔醒了過來。然而她從雷奔口中問不出一點關于車禍現場的情況,而大黃和豹子依舊保持沉默。肖風華找到老周,老周又能怎么辦呢?他也不在現場。

肖風華頭一回感受到了什么叫世態炎涼,人情如紙。最后,她找到豹子,質問他良心去了哪里,是不是讓狗吃了。

“當初你因為二十萬債務差點跳樓自殺,老婆也差點跑了,是誰伸手拉了你一把?是你雷哥!是你雷哥把我們準備進貨的錢拿出來,替你還了債!”

肖風華一句一句地數落著豹子,把豹子數落得滿臉淌汗。但是,即便豹子最后說出了現場情況,事情也沒有好的解決辦法——那是一場喝酒惹下的禍,并不是尋仇或刻意撞人:酒席間,老周那幾個遠道而來的朋友中一個名叫小丁的,跟老周這伙人中的一個發生幾句口角。酒席散場之后,雷奔和大黃、豹子三人在路邊散步消酒,小丁回到賓館后,左思右想,咽不下那口氣,遂開車出來,發瘋般地沖撞雷奔、大黃和豹子。

就這樣,命運選中了雷奔。在三個人中,雷奔塊頭最大,而且會點拳腳;大黃和豹子什么都不會,但他們兩人卻躲過了那輛發瘋的車。

最要命的是,小丁消失了。這個闖了大禍的人,仿佛憑空從世界上蒸發了。在此后漫長的官司過程中,肖風華成了孤家寡人。老周已經不是過去罩著他們的大哥,大黃和豹子也從肖風華的生活里徹底消失了。有一次,肖風華看到大黃在商場里走過,她喊道:大黃!但是大黃仿佛沒聽見一樣,拐了一個彎,繞過了她的柜臺。還有一次,她在街邊一家飯店門口看到豹子的車,便等在旁邊。她等了一個小時,豹子也沒出來,便撥了豹子的電話。豹子說:

“嫂子,有事嗎?我在外地呢?!?/p>

“我就在你的車子旁邊?!毙わL華說,“從今以后,你不要再喊我嫂子了,我不是你的嫂子?!?/p>

比兄弟們的背叛更棘手的是,肖風華請的律師竟然也中途退出了。沒人告訴她這是為什么,直到有一天,肖風華在商場里聽到隔壁柜臺的聊天,說小丁背后的大哥很有來頭,沒人敢惹,她才知道這些背叛和遠離意味著什么——那是一種對危險的規避。

肖風華徹底明白了她的處境,以及她在這世界上的位置。她對雷奔說:

“雷奔,咱們沒有朋友了。從今天起,一切事情咱們自己來?!?/p>

雷奔點著頭:

“自己來,自己來?!?/p>

肖風華不確定雷奔是否明白沒有朋友了是什么意思,也不確定他是否明白“自己來”是要做什么。這個在車禍中生還的人,經歷了縣城醫院和省立醫院的輪番折騰之后,腦袋上正在重新長出細密的發茬。肖風華希望那些頭發能把他左右兩側太陽穴上方的開顱傷疤遮住,因為那兩道長長的傷疤時刻讓她觸目驚心。

雷奔的命保住了,跟他的命同樣留在這個世間的,還有記憶障礙和認知障礙。醫生告訴肖風華,這種狀況有改善的可能,但也要做好一輩子改善不了的準備。咱們的醫學很發達,未來會更發達,醫生說。醫生的這種說法讓肖風華更加悲傷,這等于告訴她,未來或許會有一個很厲害的神經科醫生能治好雷奔,但也或許永遠不會有。

肖風華開始靠自己了。她不再打算聘請律師,她對雷奔說:

“咱們自己做自己的律師?!?/p>

她開始看書,上網,查閱資料,準備做自己的律師。她無數次去督促警方尋找小丁,甚至在人家那里情緒失控,大發脾氣。發過脾氣之后她又懊悔——警察每天遇到那么多案件,總得一個一個地來,不可能全員出動專門為她服務,去尋找那個無影無蹤的小丁。于是,她又開始想各種辦法尋找小丁。小丁是個必須要找到的人,小丁找不到,她就沒有打官司的對象。

總之,兩三年的日子,就在這樣的奔波中過去了。肖風華找到小丁,打贏了官司。然而,雷奔依然故我。他成了一個無法獨自待在任何地方的人,因為他有記憶障礙,很容易走丟。

在創業的那些年,他們的玉器生意是雷奔在主事,肖風華只是看店賣貨。車禍之后,肖風華成了主事的人,雷奔成了她的小跟班。每天早上,肖風華帶著雷奔走進商場,跟左右鄰居打招呼,然后擦抹柜臺,整理貨品。雷奔乖乖地坐在柜臺里面喝茶。他像一個手足無措的孩子,對眼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和不解。

肖風華隔壁柜臺的老曹是賣3D硬金的,她選了一顆貔貅珠,讓老曹給雷奔編了一條紅繩,戴在手上辟邪。老曹說:

“老肖,你過去是大哥的女人,現在呀,你自己變成大哥了?!?/p>

肖風華說:

“我不是什么大哥。只要我家雷奔還活著,我就是雷嫂,就是他的女人?!?/p>

他們的生活再度發生變化,是因為碰到了豹子。

女兒雷雷在立秋一中上學,高二。他們遇到豹子,是在去縣城接女兒的時候。

肖風華是開車去的縣城。她把車停好,提著一只儲物箱,帶著雷奔,去他們的“小角落”等雷雷放學。雷奔拎著兩只小馬扎,乖順地跟在后面。

他們的“小角落”,在學校西南角的圍欄外邊,那里生長著兩棵芙蓉樹和三棵冬青。冬青長得很野,因為無人修剪,長成了三棵大樹,比芙蓉樹矮不了多少。他們坐在圍欄旁邊,在這幾棵大樹的掩映下,倒是非常悠閑安靜。距離這個角落五十米遠,就是一中的大門,距離放學還有兩個小時,但已經有家長陸陸續續地趕來,等在校門旁邊。

肖風華把簡易小桌子支好,擺上茶壺茶杯。自從搬到鄉間,這只儲物箱就成為她和雷奔的必備之物,騎車游玩或是開車近郊游,都帶著;走到哪里,心情好了,就把小桌子支上,跟雷奔兩人喝上一會兒。她覺得茶能解郁,熱乎乎地幾杯下肚,胃暖了,毛孔舒張了,頭腦里郁結的事物也就一點點化開,排出去了。

“雷奔,你再說說,你是哪里畢業的?”肖風華喝著茶,問雷奔。

“我是立秋一中畢業的,我是立秋一中的尖子生?!?/p>

車禍之后,雷奔反復念叨的話語總共沒有幾句,這是其中之一。另外一句反復念叨的是,我在河貍商場有個珠寶店。

肖風華曾經問過心理醫生,得到的答復是,雷奔反復念叨的這兩句話,代表著他生命中兩段非常重要的過去。跟肖風華談戀愛的時候,他倒是沒怎么提過自己的求學經歷,肖風華只知道,他從立秋高中畢業后,考上一所并不理想的大學,然后,跟大多數人一樣,畢業后從事著同樣并不理想的工作。肖風華認識雷奔的時候,他正在一家啤酒廠跑業務,酒量就是那時候練出來的。再然后,嘗試了幾個并不理想的工作后,他們誤打誤撞地干起了玉器生意。

“我不信。立秋高中升學率這么高,你要是尖子生,應該能考上北大清華才對?!毙わL華說。

“我真的是尖子生,不信你進去問問?!崩妆颊f。

車禍以后的雷奔,說任何事情的表情都很認真,是那種只有在孩子臉上才會看到的天真和純潔。因此,肖風華后來經常稱呼他為寶貝。心理醫生說,像雷奔這樣的人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不會撒謊。他們的內心世界非常純凈。

“好,好,寶貝,我相信你?!毙わL華說,“咱們女兒現在也在立秋一中上學,你們爺倆都是立秋一中的尖子生,你們是我的驕傲。你知道咱女兒讀高幾吧?”

“高一?!崩妆颊f。他想了想,又肯定了一下,“高一?!?/p>

“寶貝呀,咱家雷雷讀高二了,明年就要高考了,你又忘了?!?/p>

“高二,高二,對?!崩妆颊f。接著他忽然問,“咱們在這里干什么?”

“接雷雷呀!”肖風華說。

類似這樣的發問,在他們的生活里每天都要發生幾十次。常常是上一分鐘他們還在好好地做著某樣事情,下一分鐘,雷奔就忘記了他們在做什么。他對女兒的認識,也處在循環往復的不確定狀態:這個周能認出女兒,下個周可能就認不出來。事實上,不僅僅是對女兒,雷奔對除了肖風華之外的其他家人都是如此。即便對肖風華,雷奔也是在車禍兩年后才認出來的。

心理醫生說,雷奔之所以只認識肖風華,大概源于內心里強烈的求生欲。如果連肖風華都認不出來,他的生活會困難重重。

女兒像往常一樣,放了學,直接先跑到小角落這里,跟他們兩人打了個照面,然后,肖風華收拾起小桌子,一家三口往大門口匯合。就是在大門口,他們遇到了豹子。

“豹子!”肖風華大喊一聲。

豹子剛接到自己的兒子,還沒離開,就被肖風華死死地拽住了。

“唉喲我去!”豹子的臉扭曲起來,一副馬上就要號啕大哭的表情,“為了躲您,我這些年連孩子都不敢接。沒想到,千躲萬躲,還是沒能躲過您這尊大神?!?/p>

“你躲得很成功啊豹子!我找你七年了!有一次我看到你的車,連紅綠燈都不顧了,沒命地闖了紅燈去追你,沒想到,追上了,堵下了,車里卻不是你。你為了躲我,連車都賣了!你真行啊豹子!”

“我不得不行啊嫂子!我上有老下有小,得活命??!”豹子哭唧唧地說,“小丁在里面待著,不是要待一輩子的!你知不知道,他已經出來了!”

“你有什么怕的?小丁撞了人,犯了法,他就該接受法律的制裁!他出來又能怎么樣,還能把你宰了?”肖風華說。

“那可說不準?!北诱f。

“你這樣的慫貨,讓小丁宰了也活該。廢話少說,你欠你雷哥的錢,是不是該還了?”

“嫂子,我欠雷哥的錢,不是已經還了嗎?”豹子兩手攥住摩托車的車把,車發出一陣怪叫。

“還了?我說豹子,你怎么大白天睜眼說瞎話呢?你只還了兩萬,還有十八萬呢?”肖風華站到豹子的摩托車前,擋住他的去路。

“我還給雷哥了!不信你問問雷哥!”豹子轉向雷奔,問,“雷哥,你說,是不是我已經還你錢了?”

雷奔看看豹子,臉上露出友善的笑容,說:

“豹子,我認識你,豹子?!?/p>

“你認識我對不,雷哥?”豹子問。

“認識,我兄弟嘛?!?/p>

“那你趕快告訴嫂子,我早就把錢還給你了?!?/p>

但雷奔只是像孩子一樣純潔地笑著,看著他過去的兄弟,什么都不說。肖風華對雷奔原本就不報什么希望,她壓根沒指望能從雷奔的口中得到她希望的答案。

“豹子!你別覺得雷奔失去記憶了,你就可以賴掉這筆賬。你還欠我們十八萬,加上這些年的利息,一共多少,你自己算一算?!毙わL華說。

“嫂子,雷哥失去記憶了,所以,他忘記我已經還錢這碼事了!你說,我該怎么辦?當時我也沒讓雷哥打個收條,現在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p>

“你雷哥當初借這筆錢給你的時候,也沒讓你打欠條!豹子,做人要有良心!”肖風華氣得渾身哆嗦。明擺著,豹子是要賴這筆賬了。

“嫂子,我真還錢了!嫂子,你躲一躲,別傷著?!北诱f。

“我不躲。你還敢撞我不成?”肖風華說。

豹子發動了摩托車,一點一點往前拱,邊拱邊說:

“嫂子,要不然,你去問問小牛。小牛知道?!?/p>

“小牛?這事跟她有什么關系?”肖風華問。

“那個……嫂子,還錢的時候,小牛在場。哎呀,我直說了吧,錢直接給了小牛。你真想要錢的話,就去跟小牛要?!北诱f。

肖風華發了狠,要跟豹子的摩托車較勁。她說:

“豹子,今天,你有本事,就讓摩托車從我身上壓過去。我憑什么去跟小牛要錢?又不是小牛借了你雷哥的錢?!?/p>

但是雷雷不干了,怕肖風華被摩托車給傷著。她上前拉住肖風華,喊道:

“媽!”

遺傳了雷奔的高大,雷雷也長到了一米七,而且骨骼寬闊——這孩子因為父親的事情過早成熟,像個小男子漢一樣,輕易不哭,現在卻眼睛里噙滿淚花。肖風華一分神,豹子發動摩托車,噌地一下逃走了。

“你個龜孫子,連自己兒子都不要了嗎?”肖風華朝著豹子喊道。

豹子的兒子背著書包,離開校門口,低著頭,一聲不響地往公交站點走。肖風華回頭看看雷奔——這個面容純潔的男人,站在校門口的人群中,顯得是那么安靜,了無牽掛。

那幾天,肖風華陷在偶遇豹子帶來的憤懣之中。她試探性地問過幾次雷奔,都沒問出什么結果。雷奔一會兒能記起豹子,一會兒記不起。一會兒說豹子還錢了,一會兒又說沒還。

接下去的幾天,肖風華又陷在小牛帶來的疑惑之中。她是知道小牛的,那個個子高挑的姑娘做和田玉生意,有一段時間跟老周和雷奔他們走得很近。走得太近了,肖風華隱隱地就覺出了異樣,特別是有一次雷奔陪小牛去新疆買料子,一去就是八九天,肖風華夜里做夢,夢見雷奔和小牛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著,小牛突然轉回身,伸手朝她臉上一抹,她就消失了。肖風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在夢里被抹去,消失得無影無蹤,一下子急醒了。

雷奔回來后,肖風華在他手機里發現一些照片,除了在礦區和玉石市場拍的大大小小的原石照片外,還有幾張風景照,是大片大片金黃色的白樺樹,一個澄澈的湖。其中有一張只拍了兩棵樹,一棵青翠色,一棵金黃色,兩棵樹依偎在一起,周圍是大片空曠的草地,旁邊有三只羚羊在低頭啃草。

肖風華上網搜了一下,原來他們去的是可可托海,那兩棵樹叫“夫妻樹”。

當然,最讓肖風華感到可怕的是,雷奔和小牛以這兩棵樹為背景,拍了一張合影。雖然只有兩人的頭部出現在畫面的一側,而且雷奔只露出了半張臉,但足以讓肖風華心里狂風四起了。

肖風華憋了好幾天,終于忍不住了,問雷奔:

“你們是買料子去了,還是旅游去了?”

雷奔看著肖風華在手機屏幕上劃拉著那些照片——她把它們偷偷傳輸到了自己的手機上——冷靜地說:

“當然是買料子去了。去了以后,聽當地的幾個老板介紹,可可托海每年秋天可觀賞的時間只有半個月,我們去的時候正好,錯過了很是可惜,所以就順便去了一下?!?/p>

肖風華觀察著雷奔的面部表情,沒看出他有什么慌亂或者心虛的樣子。但她還是不甘心,說:

“你們倆拍這張照片,不太合適吧?”

雷奔抬起頭,擰著眉,說:

“老肖,你不是這么小氣的女人吧?”

這一句話,就把肖風華所有的話都悶回肚子里去了。肖風華在雷奔的那些兄弟們中間還是很有些威望和地位的,他們敬重她身上有股子男人氣,性格豪爽,沒有大多數女人身上都有的那些小氣。雷奔的應酬很多,免不了出入雜七雜八的場合,肖風華也都不往心里去。但是小牛似乎不一樣,讓肖風華感到一些威脅。不過,威脅歸威脅,她沒什么證據,也沒看出他們有什么更進一步的動向,也就不再多想了。

雷奔出事后,小牛再沒出現過。肖風華一方面體會著人情薄涼,一方面感到釋然:威脅不存在了。小牛在夢里把她輕而易舉就抹掉了,只是一個夢而已。伴隨著雷奔遭遇車禍而失憶,許多裹著華麗外表的現實都失去了,何況是個夢。

然而,立秋中學門口偶遇豹子,終究還是讓小牛重新出現了。

周日,肖風華試探性地問雷雷,能不能照看爸爸一上午,她出去辦點事,最遲下午兩點以前一定趕回來,送雷雷返校。雷雷說沒問題,她保證寸步不離地跟著爸爸。

說實話,肖風華還是不怎么放心的,畢竟,雷奔的狀況,這個世界上再也沒人比她更了解的了。但她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把雷奔暫時先交給雷雷。其實,雷奔的父母和弟弟雷馳都在雷莊居住,但是,每每想到雷奔車禍之后那幾個月里雷家的退避和冷漠,肖風華就咬著牙根發誓,再難,也輕易不求雷家幫忙。

當年,雷奔和肖風華剛開始做珠寶生意,是在三站市場的寶玉大廈負一層租了個店面,后來積累夠資本,搬到了河貍商場。他們搬走之后,接手那家店面的,就是后來被雷奔提攜的小牛。

寶玉大廈負一層跟過去沒有多大變化,魚龍混雜的店鋪一家挨著一家,玻璃櫥窗里掛著各種真真假假的珠寶玉石項鏈、手串、掛件。小牛的店在東南角,從正北門進入,要繞過一個L形走廊。遙想當年,肖風華絕對是負一層的大姐大,店和店之間、店主和顧客之間出了摩擦,都來請肖風華擺平。業主和市場之間的維權事宜,也都是肖風華帶頭談判。

走在熟悉的回廊中,肖風華心里多少有點底氣不足。人是有社會屬性的,在鄉村待久了,底氣明顯沒了。新店比較多,老店只有零星幾家,其中有兩個店主見到肖風華,站出來打招呼。一個比較熱情,另一個略顯敷衍。肖風華匆匆地低頭走到西北角,發現小牛的店鋪也易了主,玻璃櫥窗上密密匝匝地掛著各種大小金剛、菩提子串串。

店主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正坐在桌子后面做手工,穿鏈子,眼前擺著各種顏色的絲線。肖風華在店里轉了一圈,拿起一串生了蟲子的金剛手串看了看。店主面無表情,一聲不吭,一副生意不景氣、愛咋咋地的樣子。

“請問,原來的店搬去哪兒了?”肖風華轉完一圈,回到店主跟前,問。

“不知道?!迸税呀z線從一個很難操作的三通佛頭里很費勁地穿出來,長出了一口氣,說,“聽說搬到高檔地方去了?!?/p>

肖風華端詳著女人的面相,在心里做著判斷:這人面相太喪,不適合做生意。她有點心疼這個店。當初,東南角這個店面,絕對是整個寶玉大廈負一層最牛的店,小牛接手后也經營得特別好。小牛那姑娘,身上有股子颯勁,肖風華還是挺欣賞的。

隔壁銀器店老板娘把肖風華拉進去,拿一塊不怎么干凈的抹布,把店里僅有的兩張凳子中的一張擦了擦,招呼肖風華坐下歇歇。這老板娘過去眼氣肖風華店里生意好,經常冷鼻子冷臉,現在倒是熱情得很。

“那位可真是個不好相處的人?!便y器店老板娘用嘴朝隔壁努努,“天天好像誰欠她幾個億似的。還是咱們那時候處得好啊,真懷念你在的時候。就說小牛吧,雖然也是鼻孔朝天喘氣的人,但人家聰明大氣,對待左鄰右舍,基本的禮數還是有的?!?/p>

“小牛人挺不錯?!毙わL華說。

“你知道嗎,小牛到辛莊街開店去了。臨街店面,一百多平,很排場呢?!?/p>

“是嗎,那里的店面租金不算低啊?!毙わL華說。

“可不嘛?,F在真是牛起來了。要我說,沒有你們家老雷那么幫襯,哪有她小牛的今天。我還記得小牛在這里剛開業那陣子,你們家老雷啊,恨不得二十四小時待在她店里?!?/p>

當年是老周介紹小牛接手了這個店,雖然不知道又是誰把小牛介紹給老周的,反正中間有老周這層關系在,雷奔幫小牛料理開店的各種事,肖風華也并沒覺得有什么不對。但是,這番話從銀器店老板娘嘴里說出來,怎么聽都覺得不舒服。

“哎我說,你們家老雷怎么樣了?這里……行不行啊,還是老樣子嗎?”

銀器店老板娘專門揀肖風華不愛聽的話說。仿佛為了進一步說明,她屈起右手食指,敲了敲自己的頭。

“你才不行了呢,我們家老雷好著呢。我看你呀,幾年過去,店里生意依然沒什么起色,碎嘴碎舌的能耐倒是長進了不少?!毙わL華站起身,離開那張有些搖晃的破凳子,把它踹到柜臺邊。

從寶玉大廈負一層上到地面,肖風華狠狠地做了兩個深呼吸。她沿著興業街慢慢地邊走邊看。整條街變化也不大,只是街邊小吃店大都換了陌生面孔。她在街頭的大麻花店里買了一根麻花,咬了一口。依然是過去軟軟糯糯的口感,芝麻粒裹著廉價蜂蜜,沾在嘴唇上,舔都舔不掉。

肖風華吃完半根蜂蜜麻花,正好也走到車邊。她看了看表,中午十二點,決定直接去辛莊街。

倒是沒怎么費力,肖風華就找到了小牛的店,因為店面招牌太易辨認了,直接就叫“小牛和田玉”。店里只有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士,眼睛犀利,一看就是在這個行業里混了至少十年的。

“您眼光真好。這塊牌子油性、肉質都是極品成色,完全達到了羊脂玉一級的標準,現在收了,就坐等增值吧?!?/p>

見肖風華看柜臺里的羊脂玉牌子,男人說。果然,肖風華沒有看走眼,這是行家,不僅僅是看店的服務員。肖風華打量著店面的排場,猜測著小牛和這男人的關系。

“小牛,是叫廖小牛吧?”肖風華問。

“對,廖小牛。怎么,您認識?”

“哦,過去在寶玉大廈是老相識?!毙わL華說。

“是這樣,那姐是做什么的?”

“哦,我早就退休不干了?!?/p>

“既然是老相識,今天我做主了,您喜歡什么,給您打個大折扣。我們這里還有原石,可以定制。后面有工作間,我們有專門的設計師和加工師?!?/p>

肖風華選了一塊原石,讓師傅做一塊龍雕手把件。她沒有再多問關于小牛的消息。男人寫單子時,問她怎么稱呼,她說,姓肖。男人說,那我就寫個肖姐吧。

肖風華開車剛回到通往雷莊的那條小路,迎面就見雷雷呼哧呼哧地跑過來。雷雷穿著一身運動服,短發,體格子遺傳了雷奔的高大,特別是兩條腿,又高又壯,跑起來呼呼生風。肖風華鼻子有點發酸。別人家的女孩子在這個年紀都是如花如詩,而她忙于雷奔,無暇顧及雷雷的穿衣打扮,竟讓她看起來像個男孩子。

其實,豈止雷雷,她肖風華自己這些年不也是無暇旁顧,飛快地見老了嗎?她甚至幾年沒給自己好好買過一件像樣的衣服了。過去在河貍商場時穿的那些光鮮的衣服根本不適合鄉間生活,它們全都靜靜地垂掛在縣城郊區別墅的衣柜里。

雷雷獨自一人飛奔在鄉間小路上。肖風華知道大事不好,她急踩剎車,問:

“你爸呢?”

“打車跑啦!”

雷雷指著前面一輛出租車。

鄉間小路有點窄,等肖風華把車掉了頭,出租車已經拐到公路上,沒影了。

雷雷坐在副駕上生著氣:

“我爸非要出來遛達遛達,我倆剛走過村頭小橋,有輛出租車到村里送了人正要離開,我爸招手就把車攔下了?!?/p>

“你不會跟著一起上車呀?”肖風華數落道。

“我還沒反應過來,車就開跑啦!我跟你說啊媽,我爸當時腿腳可利索了,肯定是蓄意逃跑的!”

“別胡說!你爸為什么要蓄意逃跑?好像我把他囚禁了似的?!?/p>

“我爸過去是多么叱咤風云的一個人啊,現在窩在村里,不是囚禁是什么?!崩桌撞桓掖舐?,嘟嘟囔囔地說。

雷雷的話讓肖風華感到悲傷,她自己何嘗不是也被囚禁了呢?但是有什么辦法,她是咨詢了許多醫生之后,才做出搬到鄉下的決定,甚至為此把河貍商場的珠寶店都轉讓了。剛出車禍的那幾年,為了生活,也為了積攢日后所需要的不敢想象的保健治療開銷,她堅持每天帶著雷奔去看店。一面要照顧雷奔,一面要照顧店面,身心俱疲。后來,肖風華嘗試把雷奔放在家里,請了保姆照顧。但是,保姆在很短的時間里就接連更換了三個,干得最長的也沒超過三個月。后來,實在沒有辦法,肖風華退掉了珠寶柜臺,專心照顧雷奔。雷奔倒是經常會提起珠寶柜臺,動不動就穿戴整齊,要去看店賺錢。

“我有什么辦法?雷雷,你說,我能有什么辦法?”肖風華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哎呀,你哭有什么用,咱們現在得趕緊找我爸。我記住了出租車的車牌號?!崩桌啄贸鍪謾C,不再跟肖風華說話。

肖風華就那么悲傷地流著眼淚,聽雷雷打電話查詢出租車公司的號碼,然后跟接線員陳述事情經過。

幾番電話打下來,雷雷告訴肖風華:

“我爸跟司機說他要去河貍商場,要去他的珠寶店。我讓司機把他盯住了,你準備給司機出點辛苦費吧。媽啊,您別哭了成嗎?”

“我哭是因為高興。你長大了,以后可以做我的依靠了?!毙わL華說。

“我考上大學后就要離開你們了,依靠我是不現實的,所以,你還是得自己堅強?!崩桌渍f。

生活把孩子壓榨得如此冷靜客觀,肖風華不知道該喜還是該悲。

兩人到了河貍商場停車場,出租車司機正焦急地等在車邊?!澳掖蟾缗芾?!”他說。

“不是讓你盯住他嗎,怎么跑了呢?”雷雷問。

“他是個大活人哪!我這車子太破了,沒法鎖車門,他很輕松地打開車門,很輕松地就跑了。再說了,他那體格,我就算能把車門鎖住,還不讓他兩腳就踹破了?”司機說。

這個年齡和雷奔看起來差不多大的司機,對雷奔充滿了同情和憐憫:

“你家男人,不容易啊?!?/p>

“得了吧,不容易的是我?!毙わL華沒好氣地說,“他活得像個小孩子,無憂無慮。他是個有福之人?!?/p>

司機手里拿著一張錢,說:

“你家大哥下車前扔給我的。車費用不了這么多,五十就夠了?!?/p>

肖風華說:

“剩下那五十就算彌補您的損失吧,畢竟在停車場等了這么久。要是不夠,我再給您兩百。不過,我沒有現金,得掃碼支付?!?/p>

“算了算了,還是快去找你家男人吧?!?/p>

雷奔口袋里有錢。為預防走丟,肖風華總是在他褲袋里裝著兩千塊錢,平時經常教他使用。她擔心雷奔一旦走丟了,恰好又忘記了那些紅色的紙張是錢。

那天午后,母女倆在河貍商場上上下下跑了好幾圈,也沒找到雷奔。經過原先的珠寶柜臺時,隔壁老曹眼尖,老遠就喊:

“老肖,你怎么來啦?”

“老曹,看沒看見我家雷奔?”肖風華問。

“沒有啊,怎么了,走丟了?”

“你要是見到雷奔,趕緊給我打電話??!”老曹的話聽著有點刺耳,但肖風華根本顧不上氣惱。

跟雷雷在商場大門口匯合后,兩人再次分頭去周邊尋找。肖風華邊找邊想,要是再找不到,只能報警了。就在肖風華打算報警的時候,手機響了,是過去雷奔經常光顧的一家洗浴城經理小朱打來的:

“風華姐嗎?你在哪兒???我看到雷總了,你們倆怎么沒在一起???”

雷奔出事后沒多久,他日?;顒尤ψ永锏呐笥褌兙完懤m知道了消息。出院后,肖風華起初還嘗試著帶他去過幾次茶館和洗浴城,之后便放棄了。雷奔的記憶糟糕到了極點,有時肖風華僅僅離開兩分鐘去趟洗手間,他就走丟了。他走丟的時候,完全記不起自己上一分鐘是在哪個房間,是在做什么。更為尷尬的是那些經理服務員們上上下下打量雷奔的眼光,寫滿了好奇和驚嘆——一個叱咤風云的小老板竟然變成了這樣一個傻子。這是最讓肖風華受不了的。

所以算起來,肖風華已經有好幾年沒見到小朱了。因此,她對小朱充滿了感激。

“風華姐,我看到雷總進了28號樓東單元,一樓?!毙≈煺f。

小朱到這個名叫鳳棲的小區看朋友,他遠遠地看著前面那人很像雷奔,便喊了一聲,雷總!那人沒有應答。因為多年不見,他也不敢確定是不是雷奔,就跟了過去。雷奔走到28號樓一樓的院門口,小朱看清了,確實是雷奔,他又喊了一聲,雷總。雷奔扭回頭,看著小朱,問,你是誰?你在喊誰?

“雷奔可能是看朋友來了。小朱,真是讓你費心了?!彼f。

“不過……我好像看到雷總是自己開鎖進門的?!毙≈煺f。小朱看著肖風華,不知道這句話說得是否應該。他明顯看出肖風華并不清楚這套房子的存在。

天色已經黯淡,路燈昏黃地照射著路邊的楓樹和銀杏樹,晚飯的香氣飄蕩在小區的上空。

小朱是什么時候離開的,肖風華都沒有注意到。她只知道腦子里像有一支筆,唰唰寫過一萬個問號。她扭頭看了看雷雷,仿佛雷雷能給她一個答案。但是雷雷的臉上也寫滿了問號。

鳳棲小區的一樓有獨立的小院子。28號樓一樓暗咖色的大門緊緊地關閉著,圍墻上嵌著精致的雕花鐵欄桿。院子里沒有亮燈,屋子里的燈光也被厚厚的窗簾阻隔著,只從窗戶邊緣透出一線微亮。

“媽,我爸他怎么會有別人家門鎖的密碼?”

“是啊,怎么會???”

肖風華滑開門上的密碼鎖滑蓋,盯視著鍵盤上的數字。她看了一會兒,就把滑蓋輕輕地闔上了。

“敲門問問吧?”雷雷說。

“別敲?!毙わL華說。

“為什么?”

“不為什么?!?/p>

雷雷看了看肖風華,問:

“媽,你在怕什么?”

肖風華一把攥住雷雷的手,拉著她就往回走,邊走邊說:

“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p>

她拽著雷雷,風快地往小區門口走,仿佛后面有惡鬼在追趕。

“媽媽,你難道不擔心我爸嗎?”雷雷問。

“有什么好擔心的。你爸是有福之人,走不丟。眼下我得趕緊送你上學。放心吧,送你到了學校后,我再回來看看?!毙わL華說。

“可是,我的書包和行李包還在家里呢?!崩桌渍f。

可不是嗎,孩子本來好好地陪著她爸在鄉間小路上散步,結果,一猛子扎到縣城,陪著她滿大街跑了一下午。兩人商量了一下,雷雷先去學校,肖風華明天趕早把書包和行李包送來。

送完雷雷,肖風華重新返回鳳棲小區。但是,她沒有門禁卡,門衛說什么也不放她進門。傍晚的時候,她是被小朱的朋友帶進大門的?,F在,肖風華要想進門,只能找小朱的朋友。但是,她不認識小朱的朋友。小朱呢,她又聯系不上,打了幾遍電話,提示已關機。

肖風華站在門口想了一會兒,決定回家。她本來應該像過去這幾年那樣,瘋了似的擔心雷奔,但是奇怪得很,她心里有一些更復雜、更重大的情緒和思想,它們壓過了她對雷奔的擔心。

肖風華就這樣,懷著那些更復雜、更重大的情緒,一個人開車回到了雷莊。從雷奔出事到現在,已經七年了,無論是在縣城的家里,還是搬回雷莊,她沒有一個晚上離開過雷奔。雖然為了盡可能地保證睡眠,她把雙人床換成了兩張單人床,但她的耳朵無時無刻不在豎著。雷奔在夜里頻繁地起床,出入臥室和客廳,甚至打開門插銷,大冬天里穿著短袖衣服跑到大街上去。肖風華在門鎖上費盡了心思,但雷奔總能破解。為了杜絕他在大冬天里穿短袖,肖風華每年在換季時都把短袖衣服藏到衣柜的最頂層,或是壓在最底層,但雷奔總能翻箱倒柜地找到。

因此,可以說,七年來,肖風華連做夢都睜著一只眼睛。

七年來,她是多么希望能有一個完整的睡眠,如今這個愿望終于實現了,她卻睡不著了。雷奔的床靜悄悄的,外面客廳也靜悄悄的,無邊無際的空曠讓她身上發冷。而且,更重要的是,鳳棲小區那棟房子占據了她的大腦,她無法猜想那神秘的院落和房屋到底是怎么回事,從哪來的。

天快亮的時候,肖風華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困倦徹底把她打倒了。但她只短暫地睡了一小會兒就醒了,恍惚好像看到雷奔像過去那樣,端著茶杯進屋來給她送水喝。雷奔的睡眠非常少,常常天不亮就起床,起床后就勤快地燒水泡茶,然后進屋給肖風華送水喝。他剛送完水回到客廳不到五分鐘,就忘了剛剛給肖風華送過水,便重新倒一杯再給送進來。一個早上下來,肖風華的床頭柜上常常擺放著五六杯水。

肖風華揉了揉眼睛,徹底醒過來,發現剛才只是幻覺。門口沒有雷奔,床頭柜上也沒有一杯一杯的茶水。她洗了洗臉,給五只小狗準備了食物和水——她和雷奔收養了五只流浪狗,就開車往縣城去。

這次,肖風華很順利地進入了小區。小區里有一家對外營業的幼兒園,肖風華趕到的時候,家長和孩子正在魚貫進入小區,門衛把門打開了,全部放行。

28號樓東單元一樓的大門仍然緊閉著。肖風華看了看院落。東南角有一口大缸,從里面顫巍巍地伸出兩根蓮葉。季節還早,蓮葉翠生著。西南角有一棵石榴樹,正開著艷紅的花朵。

這些生命的跡象,沉重地擊打著肖風華。她盯視著密碼鎖很久,才下決心打開滑蓋。她輸入縣城家里的門鎖密碼,無效。接著,她依次輸入一家三口人的生日,也無效。

密碼鎖忠實地護衛著那扇暗咖色的大門,把肖風華擋在一個神秘世界之外。她再次花了幾分鐘時間,下定決心,抬起右手,凝重地拍響那扇沉默的門。她不知道接下去會有什么樣的景象出現在院子里,有那么一刻她特別想趕緊逃離。

然而,院子里依然寂靜無聲,沒有任何人打開家門,出現在院子里。肖風華感到自己特別累,她正在猶豫要不要繼續敲門,隔壁西單元鄰居家里的院門響了,肖風華撒腿就跑,仿佛自己是個小偷。

在幼兒園門口,肖風華看到了雷奔。

幼兒園大門對面有幾棵銀杏樹,每棵樹底下放著一張防腐木長椅,雷奔就坐在其中一張長椅上。

遠遠看去,他的身形厚實高大;走近看,面容慈祥淡然。要不是年齡不夠老,他可真像一個送孫子上學的爺爺。這兩年,肖風華時不時地會羨慕雷奔,她覺得雷奔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但是現在,肖風華心里寫滿了問號,她不知道雷奔出現在這個小區里到底說明了什么,這件事背后隱藏著什么樣的秘密。她一步步走到雷奔跟前,沒有像過去那樣大呼小叫。過去,只要雷奔離開她的視線,她就會奔走尋找,找到后便會氣急敗壞地把雷奔呵斥一頓,仿佛家長管教自己的孩子。

雷奔看見肖風華,咧開嘴笑了。

“老婆?!彼f。

雷奔笑得那么天真,純潔,跟那些蹦蹦跳跳走進幼兒園的孩子們沒有什么區別。

“雷奔,你怎么來這兒了呢?”肖風華問。她把語調放得很平緩,與其說怕嚇壞雷奔,不如說怕嚇壞自己。她不知道從雷奔口中能吐出什么話語。

“老婆,我也不知道怎么來這兒了?!崩妆颊f。

雷奔仰著臉,看著肖風華,眼神依然像過去七年那樣干凈和清澈。他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不知道自己為何坐在那把長椅上,不知道為何對面有一家幼兒園。他乖順地站起身,跟著肖風華離開幼兒園,乖順地跟著她回到28號樓。

“雷奔,這房子是誰家的?”肖風華問。

“誰家的?不知道是誰家的?!崩妆颊f。

“那你知不知道門鎖的密碼?”

“密碼?不知道?!崩妆颊f。

肖風華滑開門鎖的滑蓋。陽光照射著那十個藍色的數字,肖風華此刻覺得那是世界上最難解的密碼。

雷奔也凝視著那些數字,但他的眼神里寫滿了迷茫。

之后,肖風華帶著雷奔離開鳳棲小區,去立秋一中,給雷雷送書包和行李包。雷雷氣喘吁吁地跑到他們平時見面的小角落,隔著欄桿,問雷奔:

“爸,你昨晚跑哪去了?”

“我沒跑哪去,我很聽話?!崩妆颊f。

雷雷仔細觀察了一下雷奔的表情,對肖風華說:

“媽,門鎖的事弄清楚了沒?”

肖風華說:

“弄清楚了,那是你爸過去朋友的家。你爸還沒出事時,朋友出國了,委托你爸去給他照管一下,所以你爸有門鎖的密碼?!?/p>

“哦,這么說,我爸昨天忽然記起了密碼和照管房子的事?”

“應該是這樣。但他現在又忘了?!毙わL華擺擺手,“快進去上課吧,不用擔心?!?/p>

肖風華在去一中的路上,一直苦思冥想怎么給雷雷一個合理的解釋。此刻,她覺得這個解釋還是比較合理的。甚至,她認為自己都應該被這個解釋所說服,雖然這只是她編織的一個謊言。

回到雷莊后的雷奔,跟過去沒有什么兩樣。肖風華在院子里整理葫蘆架子,雷奔坐在架子下喝茶。肖風華踩在梯子上俯瞰雷奔,見他手搭膝蓋正襟危坐的樣子,像一尊佛,忍不住說:

“雷奔啊,你是不是上天派來渡我的???”

雷奔笑笑,說:

“老婆說得對。老婆說的永遠都對?!?/p>

“你能不能記起,昨天跑去哪里了?”肖風華問。

“記不起來?!?/p>

“鳳棲小區,記不記得?”

“不記得?!?/p>

“你是不是瞞著我,在鳳棲小區買過房子?”

“沒有,絕對沒有。我做什么事都不瞞老婆?!?/p>

肖風華問得很小心,雷奔答得很老實。肖風華仔細地觀察著雷奔的表情,她不得不承認,雷奔的表情像個孩子一樣誠實,看不出說謊的慌亂、狡黠,哪怕一絲絲的不安都沒有。

又過了幾天,肖風華查了一下鳳棲小區物業的電話。接電話的是個年輕姑娘,肖風華明知道問不出什么結果,但她還是抱著一線希望,問小姑娘,28號樓東單元一樓的主人是誰,電話是多少。姑娘說,對不起,大姐,業主的信息是保密的。肖風華說,我不是壞人。姑娘說,這跟是不是壞人沒有關系。肖風華說,他可能是我失散多年的朋友,我一直在到處找他。姑娘說,大姐,您可以跟派出所聯系一下。

肖風華悻悻地放下電話。

星期四晚上,肖風華帶雷奔去了一趟婆婆家。公公婆婆及他們的小兒子雷馳都在家,肖風華說:

“我明天一早要去縣城辦點事,想把雷奔送到這里,你們幫忙照看一下?!?/p>

公公婆婆對視了一下,婆婆說:

“我們不一定能照管好啊。雷奔到現在都沒有完全認出我們,他只認得你?!?/p>

雷馳說:

“是啊,嫂子,我哥只認得你。我們要是照顧不好,出了什么差池,怎么跟你交代???”

肖風華的火氣一下子上來了:

“雷奔沒出事時,他是怎么對你們的?老房子翻新,老二結婚,哪一樣不都是雷奔幫襯?雷奔出事后,你們又是怎么對他的?你們像躲瘟疫一樣地躲著我們,你們還是雷奔的家人嗎?這些年我一直都在忍!將來有一天,雷奔徹底醒過來了,你們怎么有臉面對他?”

公公婆婆又對視了一次,都不再說話了。雷馳說:

“嫂子,你別發這么大的火,我們當然是一家人,這還有假?要不然這么著吧,明天我去你們家照看我哥,怎么樣?我保證,我哪也不去,就看著我哥,他去哪兒,我就去哪兒?!?/p>

回家的路上,雷奔像個闖了禍的孩子,緊閉著嘴巴,跟在肖風華身后。肖風華于心不忍,回頭對他說:

“沒事啊寶貝,跟你沒關系?!?/p>

雷奔說:

“老婆,不生氣,生氣對女人不好,容易老?!?/p>

雷馳倒是說話算話,第二天一早就來了。肖風華匆匆忙忙地開車去了縣城。還好,她趕到鳳棲小區時,家長們正在送孩子去幼兒園,她又一次順利地混了進去。

28號樓東單元一樓的小院子依然寂靜無聲。院墻不高,肖風華站在西南角院墻外,探頭往里看了看。石榴樹下的泥土泛著微微的潮濕,青石板地上也有灑過水的痕跡。

肖風華敲了敲門。她想,我既然已經來了,不敲門又能做什么呢?

她輕輕地敲了幾下,又重重地敲了幾下。二樓的窗戶打開了,一個女孩探頭朝下看看,又縮回去了。

小院子很安靜,肖風華盯視著屋門。但是,沒人從屋子里走出來。

“不用敲了,這家里沒人住?!币粋€園丁扯著一根塑膠水管,往樓前的綠化帶里灑水澆樹。他抖著水管,白花花的水流在花草上方像小瀑布一樣灑落?!斑@么好的房子和小院子,常年閑著,真是可惜?!彼盅a充了一句。

肖風華走到園丁跟前,問:

“大哥,這家院子里的石榴樹是您剛才澆的嗎?”

園丁抖抖水管,說:

“對啊。這家常年沒人住,好好一棵石榴樹,要是干死了就太可惜了。呶,那邊水缸里的水,也是我照管的。再過一個月,荷葉能長得像磨盤那么大;荷花可好看了,一共三種顏色。咱們小區一樓的花草樹木啊,我平時能照管就照管了,業主們上班,沒時間?!?/p>

肖風華在綠化帶邊上坐著,看墻頭上的石榴花。單元樓門也有門禁,她進不去。接近中午,二樓女孩下樓來了,肖風華迎上去,問她是否知道一樓業主去哪了,有沒有聯系電話。女孩說:

“我搬來兩年了,沒見到一樓家里的人。你再問問其他鄰居吧?!?/p>

肖風華又打聽了兩個保潔人員和五樓鄰居,依然沒打聽到什么線索,只好離開小區。下午,肖風華去立秋中學接了雷雷,趕緊開車往家趕。她還是很擔心雷奔的。

雷馳坐在院門口的臺階上。兩只狗趴在街上,一只睡著了,一只把下頜擱在前腿上,凝望著路面發呆。

肖風華把車靠墻停好,剛下車,雷馳就站起身,說:

“嫂子,你可回來了,我差點讓我哥砍死?!?/p>

“砍?拿什么砍?”肖風華問。

“菜刀。好家伙,在院子里繞著圈地攆我。我要是腿腳不好,這條小命就沒了。你說,我哥這樣子,怎么敢讓爸媽照管?所以,你也不要怪責我們?!崩遵Y說。

“你哥呢?”肖風華問。

“里面呢?!崩遵Y朝大門努了努嘴,說,“我可不敢跟他待在一起。你回來就好了,我得回家了?!?/p>

雷馳疲憊不堪地、卻又是快速地逃離了。肖風華慶幸當初買下的這棟房子跟公婆和雷馳家不在一條街上,甚至離得有點遠。

肖風華打開院門,看到雷奔像尊佛像似的坐在葫蘆架下。她走上前去,果然看到一把菜刀放在桌子上。

“雷奔,你站起身?!毙わL華說。

雷奔聽話地站起身。

“你往那邊走,對,月季花那邊?!毙わL華指引著雷奔。

等雷奔聽話地走到月季花旁邊,肖風華快速把菜刀拿起來,讓雷雷送回廚房。她后悔早上離家時沒有把菜刀鎖在抽屜里。

“好了,回來坐下吧,咱倆喝茶?!毙わL華在桌子旁邊坐下,問雷奔,“你把菜刀拿出來干什么?”

“我很生氣?!崩妆颊f。

“你為什么生氣呢?”肖風華盡量把語氣調整得很柔和,“你弟弟說,你拿著菜刀追他,你為什么要追他?”

“他對我態度不好?!崩妆颊f。

“不管怎么說,他也是你弟弟??!”肖風華說。

“我很生氣?!崩妆贾貜偷?。

雷奔并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他沒出事時,也曾經對肖風華動過手,有一次甚至把肖風華的額角打破了。他年輕時習過武,內心里是有那么一點點暴力傾向的。當初老周那么提攜他,也是看重他身上的那股子蠻勁,是個說打架就敢拿命打的人。

肖風華雖然偶爾挨揍,但她從來沒想過離開雷奔。相反,在外人面前,她從來不計較小節,而是絕對地維護雷奔。因此,雷奔的那幫子小兄弟對肖風華都很敬重,她在那個圈子里是挺有名的。肖風華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受不了委屈,就當不了大哥的女人。

出事后,雷奔雖然很依賴肖風華,但骨子里的那股子蠻勁并沒失去。搬到鄉下后,他也曾經手持菜刀追趕過肖風華。那次,肖風華也跟雷馳一樣,繞著院子閃避,雷奔惱怒極了,揚手就把菜刀隔空投擲過來,幸好肖風華靈活,躲過去了。

晚飯過后,肖風華看了看監控。她安裝了兩個攝像頭,一個在大門上方,監控的是大門口;另一個在院子西南角,監控著整個院子。她在監控畫面里看到雷奔和雷馳兄弟倆繞著葫蘆架追跑,雷奔舞動著菜刀。出事后,雷奔不再叱咤江湖,也不再健身和練武,身形日漸一日地發起福來,因此,他拿著菜刀追趕雷馳的樣子,看起來是那么笨拙和遲緩,甚至有點跌跌撞撞。肖風華忍不住鼻子發酸。曾經,那是一個多么颯利勇武的男人啊。

夜里,雷奔焦躁不安,來回走動。他是凌晨一點鐘醒的,那時候,肖風華剛入睡不久,她做了個夢,夢見雷奔完全康復了,又變成過去那個叱咤風云的大哥。她說,雷總,你可算醒過來了。雷奔說,難道我一直睡著???她說,你當然不知道了,你睡了一個大長覺。雷奔問,多長?她說,七年。雷奔說,老娘們兒,凈胡說。她說,我沒胡說,你看,現在是二〇二一年了,你能給我說說從二〇一四年夏天開始到現在的事兒嗎?雷奔說,我還真說不出來。她說,這七年對你來說是個空白,是一場睡眠。對我來說不是。這七年里,一直是我在替你照顧著這個家,我沒辦法,這是我的責任。我要替你照顧好我們的房子、你的女兒,替你,也替你未來的女婿?,F在你醒了,該我退場休息了,這個家我交還給你了。

她正做著夢,雷奔把她喊醒了。

“老婆,喝茶?!?/p>

雷奔端著一杯茶,放在床頭柜上。

“我的祖宗啊,你看看現在是幾點?”肖風華指著墻上的掛鐘,說,“現在是一點,凌晨一點鐘,你得睡覺??!你不睡覺對身體不好??!”

“我不困?!崩妆颊f。

“你不困,但我得睡呀!我很困??!”

“好,好,老婆,你睡。我不打擾你了?!?/p>

出事以后,雷奔身上還是有許多變化的,比如說他忽然變得非常禮貌,跟肖風華說話,仿佛在跟外人說話一樣。

雷奔很禮貌地退出去,輕輕地關上門,客廳里的燈光消失了。但僅僅過了五分鐘,門又開了,客廳里的燈光再次涌進來,雷奔端著第二杯茶出現了。

肖風華快要崩潰了,她想起剛才那個夢,如果夢是現實該多好啊,她把這個家交還給雷奔,就可以卸下擔子了。

肖風華太累了,她朝著雷奔咆哮:

“你還讓不讓人活了???”

雷奔像個受了傷的孩子,手足無措地站在屋子中央。他站了幾秒鐘,沒說話,低頭離開了臥室。但是肖風華再也睡不著了,她追出去,說:

“雷奔,我也是一個小女人,我沒有那么堅強和大度!我太累了!你到底什么時候能醒過來?”

“女人不用大度。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不用大度。女人大度是不對的?!崩妆颊f。

肖風華徹底崩潰了。她跑到廚房,從柜子里取出菜刀,奔回來,咣當一聲丟在地上,對雷奔說:

“你把我砍了吧,痛痛快快,利利索索,別拖泥帶水?!?/p>

雷奔低頭看了看那把菜刀,它正好躺在他的腳邊。雷奔沒撿刀,也沒動,仿佛肖風華擲過來的是一截樹枝,完全不足以被嚇到。

而且,雷奔不僅巋然不動,還隱約透出一股殺氣。他坐在八仙桌旁邊,左邊是一株快要長到頂棚的發財樹,婆娑的葉子正好遮擋了一部分照到他臉部的燈光,因此,他的臉部掩映在暗處,肖風華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但奇怪的是,肖風華看不清雷奔的表情,卻能感覺得到從他的眼睛里射出凜冽的兇狠之氣。這種兇狠之氣,從車禍之后就已經隨著記憶的失去而徹底失去了。

“老肖,你沒必要這樣?!崩妆颊f。他一字一頓,聲音低沉,像看不到的眼神一樣,莫名其妙地透著一股肅殺之氣。

肖風華受到驚嚇,她感到頭暈,腳底沒力氣,趔趄了一下,趕緊靠在身后的博古架上。她碰掉了博古架上的零七八碎,包括幾個藥瓶,一個雷雷喜歡玩的魔方,兩個木雕貔貅擺件。雷雷聽到聲響,從臥室里跑出來,問:

“媽,出什么事了?”

肖風華蹲下身,把那些小東西收拾起來,放回到博古架上?!皼]事,雷雷,媽媽剛才不小心碰到了博古架?!彼戳艘谎勰前烟稍诶妆寄_旁的刀,又看了看雷雷。雷雷睡眼朦朧,沒看到刀。

雷雷回到臥室后,肖風華撿起菜刀,送回到廚房的柜子里,鎖上,又檢查了一遍,確認沒有其他利器暴露在外面,這才回到臥室。她經過客廳的時候,雷奔已經從八仙椅上站了起來,他的眼神不再被發財樹葉子遮擋,看起來仍像這七年一樣,單純,干凈,怯生生的。

“老婆,我錯了,我絕對錯了?!彼f。

小牛是在半上午時分出現的。當時,肖風華正拿著水槍給幾只狗洗澡。馬上快七月了,天越來越熱,給狗洗澡現在很方便了。雷奔坐在葫蘆架下喝茶,桌子上攤著一本書。

“雷哥,在看什么書?”小牛問。

“你好?!崩妆颊f。他把書合上,露出封面,說:“《失明癥漫記》?!?/p>

“哦,這么多年了,雷哥還是喜歡看這本書?!毙∨Uf,“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這本書講了一個這樣的故事:一個司機在十字路口患上失明癥,他傳染給了一位送他回家的路人,接著又傳染給眼科醫生。最后,整個城市的人都傳染上了失明癥?!?/p>

“真能亂寫。失明怎么可能傳染呢?!毙わL華說。她曾經對心理醫生說過雷奔喜歡看《失明癥漫記》,醫生說,這意味著,雷奔在潛意識里覺得自己也是一個失明的人。他失去了記憶,其實也等于失去了大腦里的眼睛。

“實際上眼睛只不過是透鏡,或者說是攝像頭,真正看到東西的是大腦,和放映電影是一個道理?!崩妆颊f。

肖風華朝小牛解嘲地笑笑,說:

“這句話是書里那位眼科醫生說的。雷奔最喜歡念叨這句臺詞,我都能背下來了?!?/p>

“嫂子,我來幫你。你洗,我沖水?!毙∨男わL華手里拿過水槍。

小牛穿了一件白底藍碎花長裙,風一吹,裙角像波浪一樣翻飛。肖風華問:

“今年夏天流行花裙子嗎?”

“對。大花小花,各種花?!毙∨Uf。

“我記得七年前那年夏天也流行花裙子?!毙わL華說。

“所謂的時尚就是這么回事,不斷地重復,不斷地重新開始?!毙∨Uf。

“過去我也喜歡穿花裙子?,F在,你看,運動休閑裝,一年四季?!毙わL華說。

“農村嘛,不適合穿得那么講究。你這樣也不錯,自然,舒適?!毙∨?戳丝蠢妆?,“你們搬到鄉下來是對的,看,雷哥氣色多好,臉色也紅潤?!?/p>

她們兩人多年后重逢,竟然聊的是裙子,這讓肖風華感到有點莫名其妙。

狗們一只只從肖風華手下解放,站起身,甩甩頭,迸濺了無數小水花。雷雷拿著電吹風蹲在屋門口,給狗們吹干毛發。

“雷雷也長大了。剛認識你們的時候,她還是個小學生呢?!毙∨Uf。

給狗洗完澡,他們一起坐在院子里喝茶。小牛問雷奔:

“雷哥,認識我嗎?”

雷奔很禮貌地說:

“你好?!?/p>

“我是小牛。你特別特別疼的小牛?!毙∨Uf。

“你好小牛?!崩妆颊f。他像個紳士一樣,伸手跟小牛握了一下。

喝了一會兒茶,小牛陪肖風華去廚房做飯。

“風華姐,這個給你?!毙∨D贸鲆粋€和田玉龍雕把件,“你在我店里定制的?!?/p>

“你怎么知道是我?”肖風華問。

“猜出來的?!毙∨Uf。

肖風華覺得自己問的是廢話。小牛的聰明,非一般女人可比。

把件雕刻得很棒,龍身婉轉,祥云環繞。

“你雷哥是屬龍的?!毙わL華說。

“他適合在雷電里翱翔,而不是窩在這個小村里?!毙∨Uf。

“不徹底康復,是沒法在雷電里翱翔的?!毙わL華說。頓了頓,她又問,“小牛,你覺得,你雷哥是真的把很多事都忘了嗎?”

小牛說:

“我熟悉雷哥的眼神。但那是過去?,F在的雷哥,眼神是完全另外一種感覺?!?/p>

肖風華脫口而出:

“可是,昨天夜里,確切地說是今天凌晨,我看到了他過去的那種眼神。說實話,七年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露出過去的那種眼神,太熟悉了。一瞬間,我以為他醒了,過去的那個雷奔又回來了。他還喊了我一聲老肖。他說,老肖,你沒必要這樣?!?/p>

肖風華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跟小牛透露這個秘密。她想了想,偌大一個世界,她也確實無人可以傾訴。她能跟誰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話呢?眼神能代表什么呢?或許,她知道,只有小牛跟她一樣熟悉雷奔,熟悉雷奔的一切細枝末節,乃至眼神。

“風華姐,你是說……”小牛只說了前半句。

“自從車禍出事,雷奔就忘記了老肖這個稱呼。他是兩年后才認出我的,但那僅限于他知道我是他的老婆。關于老肖的那些記憶,他似乎也并沒想起多少。我甚至覺得,他其實并不是認出了我,而是經過兩年后,從心底里知道我是他唯一可以依賴的人,是那個名叫老婆的人。七年來,這是他第一次喊我老肖,這是讓我覺得奇怪的地方?!毙わL華把米飯洗好,摁下電飯煲的煮飯鍵,說,“今天我還發現了另外一件很蹊蹺的事。早上擦地的時候,我看到地上有兩粒藥,一粒維生素D,一粒是雷奔平時服用的藥。昨天夜里我吵了雷奔幾句后,不小心碰到博古架,掉下兩個藥瓶子,其中有一瓶維生素D片。瓶蓋當時被摔掉了,我草草蓋上,放了回去??吹降厣夏莾闪K幰院?,我打開那瓶維生素D,你猜我發現了什么?”

小牛想了想,說:

“瓶子里不僅有維生素D,還有雷哥的藥?”

一瞬間,肖風華有種想哭的沖動。她覺得此時此刻的世界上,最懂她的就是眼前的小牛了。

“就是說,雷哥并沒有遵照醫囑服用藥物,他把藥偷偷地藏在維生素D瓶子里?!毙∨Uf。

“對。那瓶維生素D當時只吃了小半瓶,放在博古架上再也沒人問津,早就過期了?!毙わL華說,“雷奔病了這么多年,我真的太累太累了,有時把藥給他放在八仙桌上就忙別的去了。我根本不可能每次都盯著他把藥服下去?!?/p>

小牛埋頭在水池邊洗菜,頭發耷下來擋住臉,看不出在想什么。她的樣子跟幾年前比成熟了很多。肖風華問:

“店里那位男士,是你老公嗎?”

“對。結婚三年了?!毙∨Uf?!拔铱偟媒Y婚啊?!毙∨S盅a充道。

小牛的這句話可以進行不同的理解——可以理解為她跟雷奔有過愛情,然后,雷奔出事了,她不得不結婚。當然,也可以理解為那只是任何一個到了適婚年齡的女孩子都會說的話。肖風華覺得,她已經完全沒必要去弄懂小牛當年跟雷奔之間到底有沒有過愛情這回事了。以雷奔過去的魅力,又對小牛那么好,沒有愛反而是不正常的。

不過,有一點肖風華覺得很奇怪:她可以接受小牛和雷奔之間有愛,倒不一定能接受別的女人。比方說鳳棲小區那套莫名其妙的房子,這些天就一直像一根刺似的扎在她的心尖子上,讓她想起來就痛一下。

“小牛,姐有個事問你,希望你能對姐說實話?!毙わL華邊炒菜邊說,“雷奔可能在鳳棲小區有套房子,你知道這事嗎?”

小牛在擇一把油菜,是肖風華在院子里種的?!拔也恢肋@事?!彼f。

肖風華相信小牛不會說謊。她把鳳棲小區那套房子的事仔細講給了小牛:

“說實話,小牛,我倒是希望你知道那套房子。哪怕那是雷奔給你買的房子,我都不會太介意?!?/p>

“姐,你是說,你懷疑那是雷奔買給別的女人的房子?”小牛問。

“還能有別的可能嗎?”肖風華說。

“按照園丁的說法,那套房子里沒有人住。那就是說,即便有一個女人存在,那也是過去的事情了?!毙∨Uf。

“但是,解釋不通??!就算沒有人住了,每年的物業費得有人交吧?雷奔出院后,我基本上是跟他形影不離的,我敢說,這七年里,他沒怎么離開過我的視線。再說了,雷奔現在總的來說還是一個睡著的人,他的記憶所剩無幾,不可能脫離我的視線去照管那套房子。他前些天偷跑過去,應該是暫時的記憶回歸。第二天早上,他就把那套房子給忘了,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坐在鳳棲小區的綠化帶旁?!?/p>

“你說得有道理?!毙∨Uf。

肖風華又談了談遇到豹子的經過。小牛說,她知道豹子借雷奔二十萬塊錢的事,但豹子有沒有還錢,她真的不知道。肖風華說:

“我就猜豹子在撒謊,想把賬賴在你頭上?!?/p>

小牛說:

“嫂子,你現在需要用錢嗎?需要的話就盡管說。你也別怪我這七年沒聯系你。要不是你去了我店里,我本來想一輩子都不再聯系你們的?!?/p>

肖風華說:

“我懂。人總要不斷地跟某些東西告別,不管它過去有多重要?!?/p>

天氣特別好,他們在院子里吃飯。

小牛說:

“我有一種回到娘家的感覺?!?/p>

她對雷奔喊道:

“哥,哥?!?/p>

肖風華觀察著雷奔的反應。她希望雷奔流露出過去對小牛的那種疼愛。她愿意面對和承受這一點,只要雷奔能醒過來。

但是雷奔沒有任何反應。他仍像初次認識了一個陌生人那樣,對小牛禮貌而客套。

小牛說:

“哥,你要是哪天想起我是誰,就跟我嫂子說一聲,讓她給我打個電話。還有,我結婚了,他也是做和田玉生意的,現在跟我一起開店。他人很好。當然,無論多好的人,都不如你好。但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哥,我也是曾經滄海的人了?!?/p>

送小牛出門時,肖風華說:

“小牛,他聽不懂你的那些話?!?/p>

但是小牛搖了搖頭,說:

“不,他聽得懂?!?/p>

“我一直在觀察他,他的表情完全沒有任何異樣?!毙わL華說。

“你相信我嗎,姐?”小牛眼睛灼灼地盯視著肖風華,“你說,昨天夜里你感受到了他的眼神,我想,今天我也感受到了。就在我說我結婚了的時候?!?/p>

小牛這么一說,肖風華就無力再辯駁了。她愛雷奔,小牛也愛雷奔。

“小牛,我突然很害怕?!毙わL華說。

“不要怕,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毙∨Uf了一句雞湯話。

返回小院后,肖風華拿出手機,翻出雷奔和小牛在可可托海拍的照片,問:

“雷奔,記得這個姑娘嗎?”

雷奔很認真地看了看,說:

“不認識?!?/p>

“怎么會不認識呢,她不就是剛才來咱家吃飯的姑娘嗎,她叫小牛,廖小牛。你曾經特別寵特別喜歡的一個姑娘?!?/p>

“來咱家吃飯?什么時候?”雷奔說。

“這兩棵樹你知道在哪里嗎?”肖風華指著那一黃一翠的兩棵樹。

“不是在草原上嗎?”

“對,你說得太對了,真是聰明寶貝?!毙わL華說。她希望能從雷奔臉上和眼神中看到不一樣的神采,哪怕一絲絲。但是沒有。這甚至讓肖風華懷疑昨天夜里她的感覺是不是幻覺。

午后,肖風華開車送雷雷上學。再過半個月就該放暑假了,想到暑假后雷雷能幫忙照顧雷奔,肖風華心里頓時輕松了不少。

返回時,肖風華在路邊找到一家照相館,把雷奔在可可托海拍的照片洗出幾張,回家后又上網買了幾個相架,把照片鑲進去,擺在八仙桌上和博古架上。有一次,凌晨時分,肖風華起床去洗手間,發現雷奔站在博古架旁邊,端量他和小牛的那張合影。房門在博古架旁邊,肖風華看到的是雷奔的側臉,她覺得雷奔的臉色有點憂傷。

“寶貝,雷總!”肖風華喊道。

雷奔恍恍惚惚地轉過臉來,朝肖風華笑了笑。肖風華又一次感覺到了異樣,她靠近雷奔,仔細端詳他的眼神,但雷奔轉身坐到八仙椅上,摁開了電視機。一切瞬間恢復了原樣。肖風華毫不懷疑,等她躺回床上后,雷奔又會一趟一趟給她把茶水送進去。

幾天過后的一個晚上,小牛打來電話。她去過鳳棲小區,弄清楚了那套房子的情況。

“確實是雷奔買的房子,十年前買的?!毙∨Uf。

“他給誰買的?”肖風華問。她心里有些緊張。

“給他自己?!毙∨Uf。

“自己?”肖風華問。

“房產證上寫的是雷哥的名字。我打聽了,雷哥跟鳳棲小區的開發商趙總是朋友。當初,趙總被追債,差點沒命,是雷哥帶人幫他把事情擺平了?!?/p>

“我好像從沒聽雷奔說過有趙總這樣一個朋友?!毙わL華說。

“姐,你不可能了解雷哥的一切。再說了,他當初買這房子時就叮囑趙總要保密,不能對任何人說。所以雷哥出事這些年來,趙總一直沒有聯系你。他在等雷哥蘇醒的那一天?!?/p>

肖風華一時之間想不通這件事里面的邏輯。她問小牛:

“你確定這房子不是給哪個女人買的?”

“確定?!?/p>

“也沒有女人去那里住過?”

“沒有女人。姐,你相信我,我小牛雖然沒什么本事,但打聽個事還是能打聽到的?!?/p>

對于小牛的這句話,肖風華是相信的。當初雷奔那么喜歡小牛,其實就是從她身上看到了跟他自己很像的一些東西。

“那套房子,只有趙總和雷哥知道。雷哥不定期地去住一兩天。只有他自己,從沒帶過任何女人?!毙∨Uf。

“這么說,前些天他忽然跑到那棟房子里,是因為關于那部分的記憶突然復蘇。他跑去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又把房子的事給忘了?!毙わL華說。

小牛同意肖風華的分析?!俺恰毙∨S杂种?。

“你是不是也懷疑,他并沒有忘掉那棟房子?甚至,他的記憶已經恢復了?”肖風華問。她說出這些話后,連自己都被嚇著了。

她很無助,希望小牛能夠給她一個合理的答案。

但是小牛無法給她答案。小牛說:

“雷哥無論做任何事情都是有原因和理由的。我覺得,我們不必了解他的一切?!?/p>

“那,這套房子我們也不管?”

“不管。任由它在那里放著?!毙∨Uf。

肖風華承認,此刻的小牛是冷靜和理智的,比她肖風華要冷靜,也比她要明白事理。

“小牛,我現在真的不知道,雷奔還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毙わL華心里有點悲涼。

“姐,活在這個世上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們要尊重雷哥,包括尊重他所有的秘密?!?/p>

肖風華好好想了想,我有秘密嗎?她很容易地就羅列出跟雷奔結婚后她確實是有過秘密的,比如瞞著雷奔補貼錢給娘家弟弟買房子。當然,秘密的性質、程度各個不同。

放下電話后,肖風華有點釋然,又有點不甘。她仰頭看了一會兒星空。搬到鄉下后的這幾年,她特別喜歡看星空。鄉下的星空是遼闊曠遠的,星星明亮而純凈。每當覺得心緒煩雜,她就站到院子里看看星空。

肖風華嘆了一口氣,回身想進屋,卻一下子撞在雷奔身上。

“嚇死我了!”肖風華撫著胸口。她拿著手機出來接電話時,雷奔好好地坐在八仙椅上看電視。他是什么時候走了出來,悄無聲息地在她身后站了多久,她根本沒有覺察。

“雷奔,你有秘密嗎?”肖風華問。

“我沒有秘密。對老婆不能有秘密?!崩妆颊f。

“那你跟別的女人好過嗎?”

“沒有。老婆是最大的,老婆是唯一的?!崩妆颊f。

“假如一個人突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事先沒有任何預兆,老天爺不給他任何思想準備,你說,他會帶走多少來不及處理的秘密?”肖風華說。

“永遠不被人知道的秘密,才是真正的秘密?!崩妆颊f。

肖風華被雷奔這個金句給震著了,她轉過頭,仔細地審視雷奔。雷奔也在仰頭看星空,肖風華覺得他眼睛里有兩簇非常明亮的火,這火照耀著雷奔的臉龐,使他的臉龐顯出一種圣潔的光。

“如果有一天,你醒了,卻瞞著我,這算不算秘密?因為,如果你瞞著我,那這事全世界就只有你一個人知道?!毙わL華問。

“那也不是秘密。因為星空知道?!崩妆颊f。

“雷奔,我告訴你——我拿你是沒有辦法的。一點辦法都沒有。因為你是我的男人?!毙わL華說。

十一

剛下過一場雨,小院里空氣清爽。狗們圍繞著墻根處的一個小水洼,興奮地撲騰不止。

黃瓜長得很快,前兩天還只有手指長,今天就可以吃了。肖風華用剪刀把底下的黃葉子修理掉,摘下兩根黃瓜,在水龍頭下面洗了,給了雷奔一根。肖風華吃得快,三口兩口吃完,又去拔一盆月季花下面的草。

雷奔像個紳士一樣,溫文爾雅地吃著黃瓜,邊吃邊看著肖風華拔草。他等待著肖風華從土里發現他埋下的藥。

他不出預料地等到了。肖風華拔了幾棵草,又拿一把小耙,要給月季花松松土。她翻動濕潤的土壤,沒怎么費力,就翻出了一些藥粒。埋得早的藥粒已經化成粉末了;昨天剛埋進去的,還保留著藥粒的原貌。

肖風華捏起那些藥粒。她很熟悉它們,因為雷奔服用那些藥粒已經多年了。

“雷奔,這不是你的藥嗎?”肖風華用手掌托著幾粒藥,朝雷奔走過來,“它們為什么會跑到土里面?”

雷奔把沒有吃完的黃瓜放在桌子上,兩只手臂規規矩矩地放在大腿上,像一個正在等待挨訓的小學生。

“你為什么把它們埋到土里?雷奔,這是藥,你得吃藥,病才能好!你把它們埋起來,什么時候才能康復???”肖風華把手掌伸到雷奔眼前。

“我錯了,我絕對錯了?!崩妆颊f。

“你當然絕對錯了!不是把藥放到維生素瓶子里,就是埋到土里!你說說,這些年來,你瞞著我到底丟了多少藥?”肖風華氣得嘴唇直哆嗦。

雷奔筆直地坐著,看著氣急敗壞的肖風華。他的心里蕩漾著一種由衷的愉快。他為什么把藥粒埋在月季花盆里,而不是其他花盆里——因為他知道,肖風華最喜歡的就是這盆月季花。他一個星期前開始往月季花盆里埋藥,等的就是今天,這一刻。

他的愉快,并非從他所做的那些惡作劇行為而來——比如,他在凌晨時分,頻繁地往臥室里給肖風華送茶,搞得她無法睡覺。比如,他趁雷雷不備,攔下出租車跑到縣城,然后甩掉司機,跑到鳳棲小區。他知道肖風華有多焦急,他坐在屋里看到了肖風華站在大門外焦急萬分的樣子。

從行為上來看,他確實有點惡作劇。但他的愉快是真實的。他也不是故意要折磨肖風華。但是,為什么這么做,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摁下熟悉的門鎖密碼,走進熟悉的小院。他看看荷花缸,那里一點都不缺水。他摁下屋門的密碼,走進屋里。一切都是熟悉的,家具、空氣。他曾經遺忘過它們,那是他躺在手術臺上昏迷不醒的時候,以及他出院后丟失了記憶的那幾年里。

是的,他短暫地丟失過記憶,但后來,所有的記憶陸續都回來了,直至完全地恢復如初。他繼續扮演著那個沒有康復的自己。他純真地、像個孩子一樣跟在肖風華后邊。他做著一個感知和記憶都存在障礙的人所應該做的那些行為。他清楚地知道,這并非是慣性使然。

他扮演得很成功,幾年了,都沒有被肖風華識破。除了那天凌晨肖風華把菜刀丟到他腳前那一次。他承認,那一刻他有點惱火,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眼神里射出陰冷的光,就像過去他拿著刀械在江湖上跟人打架時一樣。

他當然不想吃那些藥粒。但是,他完全有更好的辦法把它們消滅掉,比如把它們丟進馬桶里沖走,或者泡在水杯里然后倒掉。但是他偏不那么做,他偏把它們藏在維生素瓶子里,把它們埋在土里。

世界是他的。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他洞察著肖風華的疑心。他看出來了,肖風華有點懷疑他是不是已經恢復了記憶。但是,他繼續扮演著那個失憶者的形象,或者說,他根本不用扮演,那個形象就是另一個他。他洞察著肖風華的懷疑和否定,又懷疑又否定,他開心得不得了。

他坐在鳳棲小區幼兒園門口,等待著肖風華的到來。當肖風華的身影遠遠地出現,他開心地笑了。他覺得這樣真好,他有什么必要承認自己已經恢復了記憶呢?

還有豹子和小牛的出現,都動搖不了他繼續這樣活著的想法。鳳棲小區的那棟房子是他自己的,他十年前買下了它,就是為了想要靜一靜的時候能躲到那里面靜一靜。他從沒帶任何人進入過那棟房子,那是他自己的世界。他有時候跟肖風華說要到外地去考察一下市場,或者去進貨,或者去開訂貨會,等等等等,其實他是躲進了那棟房子里。他一個人在那里面待著,待夠了,再回到滾滾紅塵中去。

所以,那棟房子沒那么復雜,它很簡單。

當他喊肖風華“老肖”的時候,他觀察著肖風華的表情。他想,老肖,你瞧,我主宰著這個小世界。

小牛,多么好的姑娘。多年前,他欣賞她,寵愛她。他為她的生意傾注了很多心血,為她鋪好了一條陽光大道。當然,小牛完全值得他這么做。這并不僅僅因為小牛愛他。對于他和小牛這樣的人來說,愛是膚淺的。

無論過去的什么人出現在他現在的生活里,都不足以促使他承認自己已經恢復記憶。他喜歡過這樣的生活——他洞察一切,但世界并不了解他。他無牽無掛,無煩無憂,無為無志。當然,這并不是說,他就要如此生活一輩子,如此生活到老去和死去的那一天。什么時候回到這個世界,什么時候承認這個世界,都由他雷奔自己說了算。

過去他叱咤江湖,幾乎所有跟他過招的都是他的手下敗將,那些時候他經常覺得世界是他說了算。只有當他恢復了記憶之后,他才真正體會到了,過去那些啥也不是,現在才是真正的他說了算。

當然,如果他調皮地、刻意留下的蛛絲馬跡積累到了一定程度,肖風華和小牛最后確信無疑地識破了他,知道他早已恢復記憶的時候,她們或許會認為他是為了逃避這個復雜的世界,才一直偽裝著自己。那又怎么樣呢?并不重要。他只是覺得,這樣活著很好,特別開心,就行了。

現在,肖風華用手心捧著那些藥粒,回到月季花旁邊。她把它們扔進去,用一把小鏟子翻動土壤,把藥粒重新埋進去。

“我看你是想給月季花治治病?!彼f。

雷奔微笑著,看著肖風華彎腰勞作的樣子。他看了一會兒,重新把《失明癥漫記》打開。他讀著其中的一句,讀出了聲:

“自從來到這里后,醫生的妻子頭一次感到她像是在顯微鏡后面觀察幾個生物的行為,而這些生物根本沒料想過她的存在?!?/p>

他過去給肖風華和小牛都講過這本書。但她們只知道,書里講的是整個城市的人陸續患上了失明癥,一批批被關進一座廢棄的精神病院里。但是,雷奔沒跟她們講過,書里那位醫生的妻子并沒有失明。但是醫生的妻子隱瞞了這件事,而是偽裝成一個失明者,陪同丈夫一起進入了精神病院。

這本書的來歷,要追溯到出車禍之前,他偶然有一天認識了一位喜歡收藏文玩的女作家,與她有過一段在他過去經歷中沒有過的神交。女作家跟他聊了很多哲學和文學,并給他推薦了一些書?!妒靼Y漫記》就是其中一本。他越讀越震撼,當讀到結尾的時候,患上失明癥的人們正在陸續恢復健康,眼科醫生和妻子的一段對話讓雷奔徹夜難眠——

“我想我們沒有失明,我想我們現在是盲人;能看得見的盲人;能看但又看不見的盲人?!?/p>

雷奔琢磨著這段振聾發聵的話,思考著女作家給他講過的那些哲學的大道理。忽然有一刻,他羨慕那些失明的人。就在讀完這本書后不久,他出了車禍。出院后過了幾年,他重新翻動那本書,發現關于對它的記憶并沒有全部失去。搬去鄉間的路上,他緊緊地握著那本書,別的東西什么也沒拿。他覺得其他東西對他沒有意義。

雷奔覺得眼科醫生的妻子是一個最富有的人,她擁有觀察全世界的權利。所以,當有一天雷奔恢復了記憶,他立即決定做一個醫生妻子那樣的人。至于要偽裝到什么時候,他并沒有想過。

雷奔覺得,只有像他這樣患過失憶癥的人,才能真正讀懂書里那位眼科醫生的話——“實際上眼睛只不過是透鏡,或者說是攝像頭,真正看到東西的是大腦,和放映電影是一個道理?!?/p>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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