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十年河西

2021-04-06 03:47洪放
湖南文學 2021年1期
關鍵詞:向東小毛大海

洪放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好了,好了,今天晚上就到此為止吧!散了,散了!”張三才招呼著。他嘴里噴著酒氣,今天晚上,他確實喝了不少。當然,不僅他一個人喝了不少,整個桌子上的人,除了魯小毛,其余四個,都喝了不少。五只空了的白酒瓶子,正比個兒似的站在桌子中間?!耙钱斈辍?!比不得了?!睆埲乓贿厙@著,一邊指揮,讓魯小毛負責送劉向東。

劉向東正坐在大樹蔸子上,這也是今天晚上這場酒最后落腳的地點。一開始,是在飯店包間。然后移到了外面的大廳。那時,這棟兩層樓不大不小中不溜的飯店里,已只剩下他們這一桌客人了。員工大多已離開,只有老板和兩個中年女服務員還在。老板打著游戲,兩個服務員一直拿眼哀怨地瞅著他們。中間,魯小毛幾次提醒:太晚了,不能再喝了,得散場子了。他弱小的聲音很快被其他幾個人的聲音壓住,或者說根本就不曾表達出來。五個人,年齡上下也不過就差兩三歲。剛才拼酒時,可是專門用一個章節來比拼了年齡。最大的,李大海,五十三;最小的,徐河,四十九。張三才五十一,正處在中間,所以他為此多喝了三杯酒。既要敬比他大的,又要還比他小的。酒桌上敬誰還誰,一開始還都有個章法,后來無非就是強著人喝酒的招數了。酒桌上講不得理?!昂染茻o理!”這是劉向東的名言,三十年前,這名言就在青桐傳開了。所以剛才酒喝到白熱化時,張三才為了躲一杯酒,便張口而出。他一張口,竟然把劉向東給嚇蒙在那。劉向東杯子端在半空中,與他自己的眉毛平齊。有那么三秒,杯子就直直地停著。倒是李大海說了句:“愣什么愣?喝??!向東,喝完再開一瓶?!?/p>

劉向東臉紅著,紫紅,他將杯子從空中收回來,說:“從前無理,現在可都得有理了。張哥,是吧?你不喝,我喝!”

酒嘛,喝到一定程度,誰都清楚:場面就像干鍋燒黃豆,火候到了,黃豆呼呼啦啦地叫喚,跳躍。張三才可受不了劉向東這一說,立馬端起大杯,向劉向東道:“誰不喝了?喝!來,干一個?!睕]等劉向東回答,他自個兒將酒倒進了喉嚨。那一大杯酒在他嘴里停留了不到一秒,然后在喉嚨處鼓起一個鴨蛋大的酒包。酒包往上聳了下,似乎要突破圍困,噴薄而出。但張三才緊緊地抿著嘴,酒包只好退卻。張三才又用勁往下哽了哽,酒包咕嚕一聲,滑了下去。張三才這才張開口,說:“東哥,喝吧!”

劉向東站著,身子微微有些向前傾,說:“不是東哥,喊向東就好。我喝,喝!張哥,你坐。你坐下,我才喝?!?/p>

張三才將酒杯啪地往桌上一放,對著李大海和其他人道:“這東哥,現在怎么了?三十年前的豪氣呢?”

“沒豪氣,沒……豪氣!”劉向東沉下眼皮,說:“都半夜了。我們喝了這個,就歇了吧?”

“那喝啊,喝!”張三才盯著劉向東的杯子。

劉向東一仰脖子,酒下去了。他身子往椅子上挨,挨到一半,卻又直了起來,說:“張哥,坐,坐!”

張三才坐下,劉向東的身子才又挨上了椅子。魯小毛看著這一切,心想:這劉向東怎么了?有些扭捏了。這可一點不像從前那個東哥。就連喝酒也是。事實上,這餐酒,劉向東一點沒比別人喝得少,甚至還要高出平均數??墒?,你總感覺到他喝得不多。大部分時候,劉向東都是拿眼看著大家,臉上掛著一層淡淡的謙卑的笑容。他光頭,大臉,坐著,李大海說:“東哥現在成佛了?!笨刹?,還真有點佛相。他很少說話,別人說到他時,他會冷不丁站起來,望著別人,然后再坐下去。更多時候,他是往上聳聳身子,欲起非起。他手上戴著一圈佛珠,是核桃做的。紫紅色,有包漿,一看就玩了不少年頭。一問,果然已玩了二十多年了?!皬某鰜砭烷_始玩了?!眲⑾驏|說時,眼神盯著佛珠,“當初剛玩時,就是一圈剛晾干的核桃。如今都這樣了?!?/p>

“你們說,這像不像現在的東哥?”魯小毛問。

張三才道:“都玩包漿了,像什么像?一邊去,我們喝酒?!?/p>

酒最后當然還是散了。張三才和魯小毛負責送劉向東回家。魯小毛問:“住哪?”

“沒住哪!”劉向東說,“回宿舍?!?/p>

“宿舍?”

“春雨山莊。我到那就行了?!?/p>

車子很快就到了春雨山莊,這是青桐比較大的一座休閑農業觀光園區。里面有種植業基地、養殖業基地、游樂場,還有地道青桐特色的餐飲農家樂。魯小毛來過多次,都是朋友請客,說這地方,菜地道,又安靜。他吃了幾次,確實不錯。他沒想到劉向東就住在這里。張三才問:“這山莊是東哥辦的?難怪這么有檔次?!?/p>

“哪里,我一遠房堂兄弟建的。我在這干保安?;烊兆影?!”

“東哥,不至于吧?”張三才剛出口,被魯小毛碰了下。他酒勁也有些上來了,便道:“碰什么碰?不能問?東哥,我能問嗎?”

“能問。能問。但答案是確定的:我在這干保安,都干了好幾年了。不錯啊,有吃有喝,還能看山看水?!眲⑾驏|說,“你們都還得在社會上勞心勞力地費神,我可是,真的歇下來了啊。不過,我其實本身就是廢鐵一塊,哪像你們?不說了,不說了。我下了?!?/p>

張三才也下了車,拉住劉向東的手,說:“我真沒想到東哥現在……小毛啊,你和大海幾個在青桐的,得幫襯著?!?/p>

“不必,不必了。我現在挺好?!眲⑾驏|說,“三才哥,我內急。走了,走了!”沒等張三才招呼,劉向東已進了大門,一轉眼,就消失了。

“這東哥,當年可是……人哪!”張三才嘆著。

魯小毛邊開車邊說:“都三十年了,核桃都玩出包漿了,你說一個人……”

時光回到三十年前。張三才二十一歲。

二十一歲的張三才從師專畢業分到了青桐一中。青桐一中是所百年老校,歷史悠久,人文薈萃。校園坐落在縣城的東北面,背倚青桐著名的景點跳呂臺,再背后是青桐河。一年四季,河水不絕。雖然有大有小,但從未斷流。水大時,往往是梅雨季節,滿河是水,攜帶著從青桐山里沖下來的樹木、稻草和雜物,間或還有小豬。滿河的大水,一直頂到青桐橋橋孔的最高處。但也就到此為止。從來沒有哪一年的洪水,超過了橋孔的最高位置。這據說很有科學道理,三百年前,青桐先人修這青桐橋時,是充分測算了青桐河的來水量的。要知道:青桐這地方,雖然小,但讀書之風盛行。窮不丟書,富不丟豬。城里鄉下,讀書之聲往來不絕。這么多讀書人中,出一兩個水利專家,也是正常不過的事。假使碰上大旱之年,青桐河河水細若游絲,但一直存著口氣在。從青桐河引出來的青桐塥,經過跳呂臺,進入青桐一中的后園,然后逶逶迤迤,在假山和綠樹間穿行,到達同樣在校內的青桐公園。青桐公園據說是青桐歷史上第一座市民公園,初建于一九二〇年代,可惜到張三才進入青桐一中時,公園已不復存在,徒留一個名字。這個名字還鐫刻在一塊巨大的海國圖石上。那石上除了這名字外,還有幅巨大的地圖,嚴格說是海圖,上面標著世界上一些重要的國家。這是青桐一中的創始人方從莊先生所鐫。青桐塥經過青桐公園,然后沿著校園南圍墻,最后出了校園,成為青桐城中的一條隱渠。

張三才一個鄉下大專生,能直接分配到青桐一中,主要是靠了他母親家的一個遠房親戚。另外,這分配之事也得講緣分。張三才高考時,就在青桐一中考的。大專畢業,又分回了青桐一中。學校安排他和另外一道分來的十個老師,這里就包括李大海,一道住在青桐塥邊上的一排老宿舍里。先是兩個人一間,學校明確說了:等談了朋友,一個人一間;結婚了,搬到半山上小套宿舍。張三才和李大海雖然之前不認識,但一見面,卻像熟得不得了。原因大概是當年分配來的十個人中,只有他們兩個是大專生。很快,大家就知道李大海的父親是烈士,他是享受烈屬待遇進來的。也有人私下里打聽張三才的關系,一個大專生能進青桐一中,本身就是個謎一樣的存在。張三才也不接茬。住定后,他問李大海:“到這一中來,是比教書的,還是比學歷的?”

“當然是比教書的。我們一中歷史上,許多著名的先生都是沒有學歷的。就連方從莊先生也是?!崩畲蠛6龤q的人了,還一臉粉刺,有的甚至被擠破化膿,呈現出白色的刺頭。

張三才個子不高,他后來一直以此為羞了好多年。他給出的解釋是:家里孩子多,長身體時,正趕上大旱之年,沒吃飽,怎么能長出高個子呢?這解釋就像李大海解釋粉刺一樣無力。但在籃球場上,張三才和李大海一樣,都是把好手。很快,他們就成為了青桐一中籃球隊的主力。校內打得不過癮了,就跟青桐二中、縣機械廠、縣百貨公司球隊比賽。一來二去,張三才和李大海又結識了另外幾個差不多年齡的年輕人。這里面就有在圖書館工作的魯小毛,在二中教書的徐河。四個人很快就黏在了一起,白天上班,下了班,要么在球場上見,要么在張三才的宿舍里見。奇怪的是:魯小毛并不打球,他只是看球。他看球看成了青桐籃球界的名人。他能看出道道,一場球下來,他能對每一個球員的動作,包括失誤,進行一次幾乎完美的復盤。他復盤時,頭頭是道,讓所有打球的人不得不服。因此,每有球賽,各個隊都搶著請魯小毛出場,恭敬地請他坐在場子邊上,讓他看球,過后再聽他評球。他如果認定了哪一個隊員球技好,那這個隊員就會聲名鵲起。他假如對哪個隊員搖搖頭,第二天,這個隊員或許就沒了球隊。事情就這么簡單,不打球的魯小毛決定了許多在場上奔來跑去的打球人的命運。當然,這個決定權也會給魯小毛帶來災難。張三才認識劉向東,就是從魯小毛的災難開始的。

魯小毛的災難緣于青桐一中與機械廠的一場球賽。那場比賽本來毫無懸念,但還是出了懸念。機械廠是青桐最大的國營企業,有三千多工人,其中青壯年占到一半以上。三十年前,年輕人的文娛生活還很單調。打球,幾乎是標配。機械廠有十支籃球隊,平時在廠里互相比賽;一旦有外出比賽,就將十支隊伍中的骨干拎出來,組成機械廠聯隊。這聯隊里人才濟濟,各種動作的高手都有。機械廠聯隊與青桐一中歷史上戰過多次,一中從無勝績。區別只在于:分數懸殊的高低。最多時,一場球下來,能懸殊二十分以上。最少時,也有十分。但這一回,球還沒有開打,魯小毛就站在球籃前,指著一中隊長王衛國,說:“你們終于可以雪恥了。今天我估計在五分?!?/p>

“五分?”王衛國瞪著眼,仿佛看到了空中飄香的狗肉。

魯小毛舔了舔嘴唇,又重復了一遍:“不會超過五分?!?/p>

“那將是破歷史紀錄了?!蓖跣l國拉過張三才,說:“魯小毛說今天只有五分?!?/p>

“你是說只有五分?只有五分了?”張三才有些興奮,但壓抑著,臉卻更紅了。

機械廠聯隊的王二強晃過來,他一邊鼓動著膀子上的肌肉,陽光下閃著油光,一邊指著王衛國:“怎么了?什么五分?”

王衛國說:“魯小毛說今天只有五分?!?/p>

“魯小毛說的?”王二強晃到魯小毛面前,問:“你怎么知道?有過五分嗎?永遠不會出現五分!”

“那就等著吧!”魯小毛雖然瘦小,但眉毛里的犟氣卻一直擰著。

那天果真就是奇怪,一場球打下來,一中隊與機械廠聯隊第一次分差縮小到了四分。當最后十秒時,本來機械廠聯隊還領先七分,可就是王二強盯著場邊上的魯小毛時,王衛國噌地投了個三分籃。四分,破歷史的紀錄誕生了。王二強快步跑向魯小毛。就在他的拳頭快伸向魯小毛的臉面時,橫空里突出一個人來。這人擋在王二強面前,吼道:“打啊,打??!打老子,贏得輸不得?何況還沒輸!”

“東子,你給我滾開。老子今天要打爛魯小毛這張臭嘴。要不是,我們就只贏四分?”王二強往前沖,拳頭一直舉著。魯小毛依然擰著眉毛,沒往后退,也沒往前走,更不說話。張三才和李大海正走過來,他們想勸住王二強。這王二強可是青桐城里出了名的人物,據說黑白兩道通吃。就在他們走近時,聽見啪的一聲響,王二強捂著臉,愣在那兒。倒是外號“東子”的劉向東甩著手,說:“油太多了,膩!老子洗手去了?!闭f罷,頭也不回地出了球場。

當天晚上,在張三才的宿舍里,劉向東坐在面朝門的位置,那是主席。青桐米酒喝了三瓶,又喝豬食水一般的啤酒。劉向東喝到興致,拿起啤酒瓶,直接往喉嚨里倒。他喉嚨不動,酒瓶里咕嘟咕嘟地冒著氣泡。很快,一瓶啤酒見了底。張三才豎著拇指,說:“了得!了得!東哥牛氣!”

“牛氣吧?以后,在青桐,有事就找我?!眲⑾驏|剃著陰陽頭,半邊頭發,半邊光頭。半邊頭發還燙成了小卷卷,像無數伏在頭上的小老鼠。他胳膊上刺了一條大龍,張牙舞爪,青色,作勢要趁著胳膊飛到頸子上,然后上頭去生吃了那些老鼠。

酒都喝高了,年青,喝酒剎不住車,關鍵是把握不了節奏。幾個人晃悠到青桐公園,坐在青桐塥邊的大石頭上。劉向東給每人又發了一支三五,說:“就這有勁。就像女孩子,越烈越討人喜歡?!?/p>

李大??人灾?,問:“東哥見識過不少女孩子吧?”

“豈止不少?”劉向東也文乎起來,搖頭晃腦,指著天上的月亮,說:“就是飛到月亮里,老子也能捉她下來?!?/p>

就在那天晚上,張三才第一次聽到了“黑牡丹”的名字。

黑牡丹住在青桐河邊上。青桐河流到跳呂臺,西邊是高大的危巖,東邊卻是繁華的東大街。東大街的最北頭是機械廠,最南頭是城關鎮政府。街長三里,青石板街,據說建街已經八百余年,有些石板就是八百年前祖宗們鋪上去的,上面留著深深的車轍,像鄉下進城賣柴人肩膀上的勒痕。沿著石板街,兩邊都是房子。房子一律朝街開門,過道一水溜地往里面延伸。伸得最長的有百十米。這過道里,往往別有洞天,有小院子,也有花壇,還有被老人們藏著的神龕。三天兩頭,街上總有人辦紅白喜事,整條街都被牽動進來,大家每個人都是紅白喜事的參與者。行禮,幫忙做事,張羅,直到新娘入了洞房,或者老人上了祖塋,方才作罷。東大街是青桐三條街中最有煙火氣的一條街,南大街,則有商業氣息;而青桐大街,是青桐政府機關和主要商場的所在地。

劉向東帶著張三才、李大海、徐河和魯小毛,五個人是在天擦黑時進入東大街的。他們五個人都不住在這邊。他們在青桐廣場集合,然后過了青桐橋,在東大街街頭站了會。風吹著他們的大腳褲,褲腳一律地往北,直打得橋欄啪啪作響。響了會兒,劉向東問魯小毛:“知道這響聲像干嗎事?”魯小毛搖頭,劉向東拍了下他的肩膀,說:“還嫩著呢!嘴上沒毛,辦事不牢。除了球,你懂得啥?”魯小毛鼓著嘴,他雖然也二十了,但嘴上的胡子不像其他人那樣長得又黑又密,而是毛茸茸的,像十五六歲男孩子才長出來的小胡須。而且,魯小毛害羞,三兩句話就紅了臉。天熱的時候,他喜歡打把傘。他喜歡寫詩,據說還是青桐剛剛成立的青桐詩社的成員。

李大海問:“能見著嗎?愿意出來吃飯?”

張三才還在心疼剛才交出去的五塊錢。五個人,每人五塊,請黑牡丹吃飯。錢現在正裝在劉向東口袋里,他給大家算了筆賬:二十五塊錢,其中十五塊吃飯,五塊錢酒水。另外五塊,去舞廳?!耙驳煤煤靡娮R見識,不然你們怎么教學生呢?學生問青桐的黑牡丹是誰?怎么回答?”

這當然是講偏理,可張三才他們也確實想見見黑牡丹。一個女人,被稱叫牡丹,那是最美好的贊譽。但在牡丹二字前又加一個黑字,則令人遐想萬千了。劉向東用他的三寸不爛之舌,把這遐想吹到了極致,搞得個個都心旌搖蕩,心花亂顫。他們下了青桐橋,正在初秋,兩旁的門邊上,坐著些老人,望著來來往往的人,老眼里有渾濁的淚水。不時有人跟劉向東招呼,一律都稱呼“東哥”,有的還停下來遞過支煙,劉向東便問:“黑妹妹沒出去吧?”

“沒見出去。應該在家?!边@人回答。

旁邊坐著的老人猛地咕噥了一句:“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您說誰呢?”劉向東彎下腰,說:“誰是蒼蠅?誰又是無縫的蛋?您看我像嗎?”

老人不語,端著小凳子回屋了。

黑牡丹家的屋子就在東大街的中段。從一扇紅色的小木門進去,過道悠長,這讓張三才嘆了至少三口氣。他可從沒見過這樣結構的房子,一直往里面伸長,人家都貼著過道,房子都是小瓦青磚?!霸谧罾锩?,最里面!”劉向東一邊示意,一邊壓低了聲音,又叮囑了句:“等會見了她,可不興亂說的?!?/p>

過道眼看著走了七八十米,也經過了十幾戶人家,終于,快到盡頭了。劉向東停下來,說:“到了?!?/p>

房子黝黑地待在過道里,門是簡易的紗木門。劉向東在門前道:“有人嗎?”

“沒人?!崩锩鎮鞒鰜硪粋€蒼老的聲音。

“我找……”

“沒人!耳朵聾啦?沒人——”里面又重復了句。

魯小毛說:“沒人,我們走吧?!彼行┡逻@幽深的過道,過道里還彌漫著一種說不清楚的陳舊氣息。

劉向東提高了聲音:“我是找錢亞萍的。她在家,我問過了,她下班就回來了?!?/p>

屋里傳出響動,接著,一個瘦高個的女孩挑著門簾站在門口。她確實有些黑,那種黑紅的黑,如同山上成熟的黑色的漿果。她垂著眼瞼,并不說話,只是冷冷地看著。張三才推了推劉向東,劉向東上前說:“亞萍,晚上我們請你吃飯。就在廣場邊上紅月亮。然后去舞廳。好嗎?”

張三才感到奇怪的是:劉向東說話的聲音像變了個人似的,輕柔,低緩。如果說,平時劉向東說話是向著天上飛,那現在這話語,就是貼著地在走。但是,顯然,這貼著地在走的話語并沒有打動錢亞萍。她淡淡地回了句:“我不舒服,你們走吧?!?/p>

“不舒服,怎么了?我帶你去醫院?!眲⑾驏|有些急切。

“女人的病,你不懂。走吧!我要睡了?!卞X亞萍道。

張三才又推了推劉向東。徐河說:“白跑一趟。我就知道你吹牛?!崩畲蠛3聊?,然后轉頭就走。劉向東喊道:“別急著走啊,還得喝酒呢!”一邊說,他一邊將口袋里的錢掏出來,拿出十塊,遞給錢亞萍。錢亞萍沒接,他將錢扔在她腳下,然后手一揮,說:“走!喝酒去!”

五個人誰都不再說話,出了過道,上了東大街。然后沉默著過了青桐橋。張三才那一刻突然有一種巨大的失敗感。雖然出面邀請黑牡丹的是劉向東,但他覺得那種失敗感,是他人生第一次感到的沁入骨頭的失敗。他突然橫到劉向東面前,狠狠道:“就是你!來看什么黑牡丹。比豬還丟臉!給我錢,不喝酒了!”

“錢!”劉向東望著張三才,說:“錢可以給你。黑牡丹你不是見著了嗎?人家生病?!?/p>

“病個鬼!”李大海罵道,“分明是給我們兄弟臉色?!?/p>

“我替她給你們賠個不是。今晚我請客,好了吧?”劉向東變了臉,有些討好地望著幾個人。張三才說:“不喝酒了!回去?!闭f著,他邁開步子,快速跑開。魯小毛跟在后面,挪著小碎步。倒是李大海和徐河,站在那兒,說:“東子,也別介意。是那黑牡丹傷了他們的心。這樣,你去紅月亮,我去喊他們。沒她黑牡丹,我們一樣喝酒!”

那天晚上酒到高潮,劉向東居然哭了。張三才問怎么了,他說是被酒嗆了??尥旰?,劉向東說:“以后哥們在青桐,你們的事就是哥哥我的事!”張三才笑著,說:“像黑幫似的。喝高了,走,跳舞去!”

除劉向東和魯小毛外,張三才、李大海和徐河都是第一次進青桐的舞廳。舞廳里燈光迷幻,人影交錯。劉向東在人群里如同一條魚,游來游去。他專門請了四個女孩子過來,邀請張三才他們四個跳舞。四個人一上場,不是踩腳,就是跟不上趟兒。女孩子們鼓著嘴,一曲終了,竟招呼不打就逃也似的跑了。劉向東過來,問:“看上哪個了?要是看上了,跟我說,我去給你們搞定?!?/p>

大家都搖頭。出了舞廳,剛走到廣場,就見一幫人正擁著黑牡丹,高聲說話。張三才看著劉向東。劉向東卻別過臉,等著這幫人過去,劉向東竟對著月亮唱起了流行歌曲。哈,可別說,唱得真有歌星范兒。唱完,喝啤酒。喝完,唱歌。那一夜,在青桐的廣場上,張三才、李大海、徐河和魯小毛,第一次覺得自己也是有“老大”罩著的人了。

春天,青桐塥流水淙淙。張三才坐在塥邊上。一場酒剛剛結束,夜色已經深。但是,張三才毫無睡意。他捋著長頭發,聽著流水,想起下午校長找他談話:“一個老師,留這樣的大背頭,像什么?老師必須有好的形象?!毙iL個子不高,但威嚴。雖然說起話來輕言細語,但每一個字都清晰無誤,準確而到位。校長說完,就留張三才一個人在辦公室。他看著校長的背影,喉嚨里哼了聲,校長又回過頭來:“張老師,給你三天時間,要么留長頭發,要么留在一中。你自己考慮吧!”

遍街都是長頭發,為什么我不能?張三才越想越氣,以至于晚上喝酒時,禁不住多喝了兩杯?,F在,他胃里發燒,臉上發燙。李大海最近正在追學校里的一個新分來的女孩,此刻,他去給女孩送書去了。徐河喝完酒,去他姑媽家了,他姑媽生病,他得抽空去看看。三個人喝酒,現在只有張三才坐在青桐塥邊上,他看看手表,晚上九點半。月亮正一點點地升起來,光輝也一點點地亮起來。張三才卻覺得灰暗,他甚至覺得這一中的流水,也令人壓抑。他正發著呆,就看見劉向東尋過來了。劉向東提著瓶酒,向張三才擺了擺手里的鹵菜:“走,再喝去。這可是我從家里摸出來的好酒?!?/p>

果然是好酒,古井貢。劉向東的父親原來是食品站站長,因為國家關于干部退休子女頂替的文件,所以提前辦了病退,讓劉向東頂替進了食品站。食品站是整個青桐商業中最紅火的單位,副食品憑票年代,食品站里一個小工人也頂得過一中的名老師??刹?,劉向東拿來兩個缸子,一人一缸,然后抬起頭就咕了一大口。咕完后抹著嘴巴道:“張老師,聽說校長欺負你了?”

“這不成事?!睆埲艅偛胚€在滿溢著的酒氣,現在卻被這古井貢給壓下去了。

“成事!就是事!敢欺負我兄弟,還不是事?”劉向東說,“我一聽魯小毛說了,就氣了。明天上午,我去找校長算賬?!?/p>

“那可不成。不準留長頭發,帶壞老師形象?!睆埲牌鋵嵭睦镌缇蜕隽硗庖粋€愿望,那就是劉向東去找校長算賬。這校長,嚴格得很,什么考勤獎、月評獎等等,都扣了他好幾回;還有李大海,更是被警告了幾次。這樣的校長,得讓劉向東去教訓教訓。他跟劉向東又碰了下杯子,說:“校長可碰不得,你也碰不著?!?/p>

“怎么就碰不著了?”

“你進不了校長室?!?/p>

“哈哈,哈!張三才,這青桐能有我東哥進不了的地方?明天上午,你等著?!眲⑾驏|轉了話題,說:“看最近魯小毛有點恍惚,是不是出了狀況?還是被人打了,頭腦進水了?”

“什么恍惚?挺好的??!”

“唉,你們沒瞧見。剛才我來時,魯小毛一個人坐在廣場的籃球架下,整個人像只木雞。我喊他,他也沒精神,要答不答的。我讓他過來喝酒,他干脆一口回絕。這事,以前有過嗎?我東哥請人喝酒,還是第一次被拒絕。要不是魯小毛,我可真得讓他吃拳頭了。你說,魯小毛是不是病了?”

“沒看出來呢?!?/p>

“李大海又去追那女孩去了?”

“他去給她送書去了?!?/p>

“你們文人啦,酸得很。追就是追,說什么送書?不過,我看那女孩,三角眼,面相不好。讓大海別追了。成不了?!?/p>

“你這話可別當著大海的面說。這可是他人生第一次愛情?!?/p>

“第一次?老子十五歲就有第一次了?!眲⑾驏|又喝了一大口酒,然后從張三才的缸子里倒了一半,說:“十五歲那年,我跟我們班上的黃玫瑰,就在她爸爸床上……哈哈,三才,你在師專談過吧?”

“算談,也不算談。反正沒什么實質性的內容?!?/p>

“那你虧大了。虧大了??!”

張三才問:“那黃玫瑰是誰?不會又是個黑牡丹吧?”

“兩個人。黃玫瑰當時是我們班長,她爸是二中的副校長。她爸怎么也不會想到,我辦了他女兒,而且還懷了。黃玫瑰也算硬勁,直到打胎了,也不告訴她爸媽男的是誰。就憑這,我敬她一輩子?!?/p>

“那現在呢?”

“跟她爸一道走了。出了那事后,她爸在二中沒了面子,就調到江南去了?!眲⑾驏|有些感傷,說:“她長得跟黑牡丹有些像,只是比黑牡丹還漂亮?!?/p>

第二天中午,張三才正從食堂打了飯回宿舍,就見教導處王主任急匆匆喊住他:“張三才,張老師,出事了,你那朋友找校長去了?!?/p>

“我朋友?誰?找校長干什么?”一夜睡過,張三才忘了頭天晚上喝酒的事了。

“那個黃頭發的東哥?!?/p>

張三才趕緊往校長室跑,一進門,他呆住了,劉向東正抓住校長的領子,厲聲問他:“怎么就非得給我哥們兒小鞋穿?他得罪你哪樣了?你這個干老頭,看老子整死你!”

校長雖然領子被封著,但臉色平靜,對進門的張三才道:“讓他放手!學校是斯文地方,豈能容得下動手?”校長聲音平靜,卻嚴肅。張三才震住在那兒,王主任催他,他才道:“東哥,放了吧!我們走?!?/p>

劉向東放了校長,拍拍頭皮,說:“這是第一回。以后再敢動我哥們,我踏平你這辦公室?!?/p>

校長皺著眉頭,對王主任道:“快散了?!庇謱埲诺溃骸皩δ愕奶幚頉]變,要么留長發,要么留在一中?!?/p>

劉向東大睜著眼,往校長邊上沖了一步,說:“長頭發是老子讓他留的,怎么了?留,非得留!”

“那就辭退!”校長說,“這是規矩,不可能改變?!?/p>

劉向東揮著拳頭,張三才趕緊拉住他,李大海也過來了,兩個人勸著將他拉出門。李大海說:“趕緊走,再不走就走不了了?!钡呀涀卟涣肆?。一中門前,派出所已經來了人。劉向東倒是輕松,跟派出所的高所長打著招呼,坐上三輪摩托,呼地離開了。

劉向東被拘留了三天。食品站扣了他一個月獎金。張三才的頭發自然沒留住,在一中和長頭發之間,他屈服了。劉向東事后罰著他喝了半斤白酒,說:“江湖上最講的就是骨氣。你得自罰!”罰完,劉向東從袋里摸出兩張化肥票,說:“我找了農資公司的哥們,弄了兩張。你趕緊送回去?!睆埲胚@才記起十來天前他跟劉向東說過:農村老家那邊來人了,想弄點化肥票。他自己也知道,化肥票可不是一般人能弄到的,一張票的差價有二十多塊錢不說,關鍵是難搞。他沒想到劉向東還真的給弄來了,而且是兩張。他問:“要不要感謝感謝你那哥們?”

“不必。我的哥們不就是你們的哥們?”劉向東輕描淡寫道。

春天還沒過完,青桐塥的流水依然淙淙。而魯小毛卻出事了。

青桐廣場的西邊是燈光球場。所謂燈光球場,顧名思義,就是在燈光下打球的球場,主要是指晚上進行的比賽。那時候,青桐城里除了小球——乒乓球外,大球就只有籃球。比賽一般都是在周末,在沒有比賽的日子,很多青年人聚在燈光球場上彈吉他,唱歌,或者學習跳舞。劉向東占據了球場靠東邊的位置,他在那里拿著把吉他,紅色的,高聲地撥弄。張三才坐在邊上的球場水泥臺階上,聽了不到一曲,就嚷道:“別彈了,好吉他都被你給彈糟了。要是魯小毛彈,那可才叫好聽?!?/p>

不錯,魯小毛會彈一手好吉他。他纖細而白凈的手,仿佛跟吉他弦子黏在了一起,他邊彈邊唱,磁性的聲音跟吉他的明亮或者低沉很快就融到了一起,你聽著他唱,往往就能想見一系列的畫面——就從那時候,張三才養成了寫東西要聽音樂的毛病,只有聽著音樂,他才能想象——昨天晚上,魯小毛還在這唱過。他一彈吉他一唱歌,周邊馬上就圍滿了人。而且會少有地一下子安靜下來。大家都望著魯小毛,看那手怎么一粘上弦子,就能彈出好聽的聲音。往往是一曲終了,大家都不愿意離去,請魯小毛再彈一曲。這就很快成了魯小毛的吉他專場。直到他唱得大汗淋漓,嗓子發緊,才作罷。那時,天上星月相伴;人間,影影綽綽。魯小毛收了吉他,突然滾出一顆淚來。李大海問:“怎么了?”

“沒怎么?!濒斝∶弥鴾I說。

徐河說:“我看小毛最近有問題,越來越傷感了。是不是看上誰了?”

“不僅僅是看上,一定是單相思。只有相思才會使人傷感?!睆埲趴偨Y道。

魯小毛說:“真的都沒有。你們要再愿意聽,我再給你們彈首《驛動的心》?!闭f著,魯小毛便彈了起來。那曲子如流水,憂傷的流水;歌聲如浪花,憂傷的浪花,立即就覆蓋了燈光球場。因為人都走了,球場更加空寂??占诺那驁龌匦斝∶募暫透杪?,也將這五個年輕人裹挾其中。張三才聽罷,說:“比陳汝佳唱得還好。太動情了。小毛,這是從心底里唱出來的吧?”

“當然。只要從心底里唱出來的歌,彈出來的琴,都會好聽?!濒斝∶?。

“我也是從心底里往外唱,怎么就那么難聽呢?”劉向東自嘲著,他嗓子不好,但事實上,他唱歌真的用感情,用得臉紅脖子粗。最近劉向東剛剛甩了一個女孩,是百貨公司的。他跟人上了床,然后嫌棄人家屁股太小了。當然這些都是他自己說出來的,那女孩大家倒是見過,跟劉向東一道過來喝酒。有一兩個月,兩個人總黏在一起。劉向東喝醉酒時,會將手伸進女孩的上衣里,女孩也不推讓。張三才卻看不下去,別過臉,呵斥道:“東哥,再這樣撩,我們可翻臉了?!眲⑾驏|說:“我這是給你們上課。你們這幾個生瓜,不學學能上手嗎?”

那女孩就在百貨公司的日化柜組,被劉向東甩了后,張三才和李大海他們悄悄去過日化柜組。女孩裝著不認識他們,他們也自然裝著不認識她?;斡苾商?,李大海得出個結論:“云淡風輕?!蹦且馑际牵翰]有他們所希望看見的要死要活。一場沒有結果的戀愛,對于劉向東和那女孩來說,都只是吹過的一陣風,飄過的一片云。

但對于魯小毛來說,不是,絕對不是。

魯小毛已經有三次沒有來喝酒了。找他,也找不著人。上班時間,他也會經常請假出去。至于他出去干什么,沒有人知道?!吧裆衩孛氐摹?,圖書館里的人如此評價。張三才他們也旁敲側擊地問了幾次,無果,便沒再問。他們誰都不會想到:魯小毛的娘找來了。

魯小毛上邊有個姐姐,已經出嫁了。他和他娘住在圖書館后面的青園巷。他娘原來是城關小學的老師,識文斷字。她在晚上九點看見了魯小毛留下來的一封信,信里說他要離開青桐了,為了愛情,他必須離開。

“為了愛情,我必須離開。媽媽,請原諒我!”魯小毛在信的最后說,“也不要找我,也找不著。放心,我們會有最好的歸宿的?!眲⑾驏|聽著張三才讀完,罵道:“媽的,他魯小毛有愛情?跟誰???你們知道嗎?老子怎么不知道?說起來,還是哥們。不夠義氣。你們說說,會是誰?”

“哪知道呢!”張三才說,“他就像包書皮一樣包得緊緊的,真的一點消息也不清楚。不過,現在,他要私奔,得找??!”

從青桐出發到外地,只有大巴,而且只有兩個方向,一南一北。每天上午三班,下午三班。晚上是沒有車子的。這就意味著魯小毛和那個女的,雖然鐵定了心要私奔,但根本不可能現在就離開得了青桐。他們一定還在城里。四個人分成兩組,到魯小毛可能落腳的地方尋找。一小時后,大家在廣場會合,都搖頭。魯小毛的娘早哭得沒了聲音,他姐姐也過來了,說有次不經意中聽魯小毛說什么亞萍?!皝喥??”劉向東一激靈,說:“錢亞萍!這小子打起了黑牡丹的主意,不會吧?他可是吃了熊膽了!”

張三才拉著劉向東就往東門跑,找到黑牡丹家。果然人不在。但黑牡丹家那個咳嗽的人說:“她很少上半夜回來的?!睆埲庞謫栕罱遣皇怯袀€個子不高、皮膚白皙的男孩找她?那人說:“不記得了。太多了。每天都有好幾個。哪記得?”

所有舞廳、歌廳也找了,劉向東甚至直接找了幾個黑道上的大佬,沒消息,零消息。倒是有人記起來有兩次,他們送黑牡丹回去,在她家的過道口,似乎看見過魯小毛的。就是那個特別神的評球的孩子。這就對了,張三才說:“就是他。沒想到他真的敢對黑牡丹下手了。他們私奔,一定是知道還有很多人在追黑牡丹。黑牡丹,唉,黑牡丹,她哪是他魯小毛的??!”

回到廣場,徐河拉過劉向東和張三才,悄悄說:“前不久有次,小毛說西山那邊有塊陡壁,適合于殉情。他們不會……”

“那就去??!”劉向東立馬跑起來,三個人氣喘吁吁地跑上西山,果然就見到魯小毛和黑牡丹依偎在陡壁前。三個人圍住他們,劉向東抬手就給了魯小毛一個巴掌,道:“想死?這還不容易,死啊,死??!跳下去就死了。一了百了??墒?,你那老娘呢?你去看看,她在廣場都哭暈了?!彼终{過頭來對著黑牡丹說:“想死?還拉著我兄弟?你丟下你家里那老人,怎么辦?都他媽的,以為一死了之。真能了了?要真能了了,老子都死了幾回了?!?/p>

張三才拉起魯小毛,魯小毛哭泣著。黑牡丹倒是鎮定,湊上前來問魯小毛:“還死不死?你要死,我就死!”

“死什么死?”張三才吼了聲。

魯小毛拉住黑牡丹的手,說:“萍,先回去吧!”

“你——魯小毛,天底下就沒有我黑牡丹看對的男人。你!”黑牡丹一轉身,消失在茫茫月色之中。

天已經快亮了,東方正隱隱現出一絲魚肚白。青桐歷史上一場驚天動地卻又短命而亡的愛情,就此終結。劉向東對著魯小毛道:“你怎么就愛上了黑牡丹?而她,怎么就看上了你呢?”張三才說:“別問了,小毛,彈一曲《驛動的心》吧!”

三十年后,張三才覺得他離開青桐,既偶然又必然。如同一粒沙子,張三才在青桐的河水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中間,讀大專的兩年,他進入了江南。再回來時,他發現自己已不再完全地屬于青桐了。很多個夜晚,酒后,他一個人坐在青桐塥邊上,看著水里細碎的月光,心想自己這一生就得待在這了,就莫名地有了悲憤。李大海卻不是,他很安于青桐一中的環境。他在全縣教師大會上發言:要成為一個青桐一中的名師。他引用了蔡元培先生的話:大學之大,不在于大樓之大,而在于大師之大。青桐一中歷史上出過許多名師,教育家;現在更應出現,否則就會出現青黃不接的現象。一中校長對李大海的發言高度肯定,他不點名地批評某些老師態度不端正。接著,校長反問了一句:“同樣是年輕人,為什么如此不同呢?關鍵在道。心中有道,其行自正。心中少道,其行自偏?!?/p>

心中少道,其行自偏!張三才默念著這兩句,他心顫顫的,正要發作,被徐河給拉住了。散會后,他問徐河:“為什么要拉我?我得問問他誰心中少道了?誰其行自偏了?”“他又沒點名,怎么問呢?他說有的人,有的人范圍廣著呢。別置氣。人生自古多磨難,哈!”徐河有時候,老成得像個夫子;有時候,又天真得像個孩子。只是最近,他正沉浸在愛情的喜悅之中。他被縣二中的一位女老師看上了。這女老師,用劉向東的話說:“配徐河杠杠的?!毙旌诱f:“我得回二中了。她等著我呢!”

那天,張三才一個人跑到紅月亮,喝了兩瓶啤酒。正要出門回去,劉向東和魯小毛過來了。三個人又喝。一人喝了一瓶,劉向東便罷了酒。張三才問:“怎么了?不喝了?”

“不喝了,有事,回去了?!眲⑾驏|拉著魯小毛,三個人出了紅月亮,張三才問:“到底怎么了?”

劉向東朝魯小毛喊:“小毛,進去給我討個打火機來?!濒斝∶珓傓D身,他便貼著張三才耳朵說:“小毛,他病了?!?/p>

“病了?”

“唉,你們啦,經的事少,看不出來。小毛這地方……”他指指腦子,說:“這地方不太光亮了?!?/p>

“我們真沒看出來?!?/p>

“我也是昨天聽他媽說的,小毛整晚整晚不睡覺,在房間里一個人自說自話。我正在考慮,要不要帶他去榮休院看看?!睒s休院有青桐著名的精神病科,青桐人說去榮休院看,意思就很明顯,是去看精神。

“沒那么嚴重吧?”

“先看看吧?!?/p>

第二天下午,張三才正準備去上課,魯小毛找來了,他哭著說:“東哥帶我去榮休院,我是有精神病的人嗎?我一點病也沒有。昨天晚上,我看了半本《史記》。我馬上就要變成項羽了,你知道不?”

“項羽?”

“就是項羽!我前生就是項羽,這生馬上就要變回來了。我不再是魯小毛了,哈哈,我不再是魯小毛了。有件事……”魯小毛湊到張三才耳朵前,說:“你可別跟其他人講,中央要我馬上到北京,就有大任降于我?!?/p>

魯小毛神神秘秘的,張三才卻一陣陣發毛。他拉住魯小毛,左看看,右看看,問:“真沒事?什么天降大任于斯人,真降大任了?”

“真的降大任了。我明天就去北京了?!濒斝∶鋈坏溃骸斑@是最高機密,千萬別外傳。我走了。你看,那邊有人正在保衛我呢!”

張三才看看四周,校園小徑上只有他們兩個。他心更緊了,說:“快走吧,我要上課去了?!?/p>

就在那天晚上,魯小毛精神病發作,在家開著錄音機,罵人打人。張三才喊了劉向東一道過去。劉向東一聲斷喝,魯小毛竟然立即安靜了。劉向東說:“關了機子!”

魯小毛關了。

劉向東說:“別罵人了?!?/p>

魯小毛閉嘴了。

劉向東說:“坐下來?!?/p>

魯小毛坐下來。

劉向東說:“好好睡一覺,明天跟我去醫院!”

魯小毛居然點了點頭。

魯小毛很快住進了榮休院,半年后才出來,人突然變得不說話了,虛胖,總愛一個人關在房間里修理古書。新一年考研開始,張三才和徐河兩個人都考了。結果,張三才考上了,徐河落選。張三才臨離開青桐時,想請兄弟們在一塊好好地喝一回,結果卻是劉向東請了他。劉向東說:“窮讀書的,哪有錢?等以后發達了,回青桐來再請我們喝酒!”

“等以后發達了,回青桐來再請我們喝酒!”劉向東當年這句話,一直記在張三才的心里。一晃三十年了。張三才是回來參加高中同學聚會,臨時決定要見見劉向東的。十年前,劉向東曾到過張三才現在工作的江城,那一次,劉向東匆匆地給張三才丟下兩瓶酒,說還要忙其他的事,飯也沒吃,便走了。而這次,劉向東也是匆匆。只是這種匆匆是在青桐的地面上,就顯得尤其讓張三才感到憂傷。他不明白劉向東到底怎么了,他問李大海。李大海說:只知道這些年劉向東沒了聲音,這次找到他,也還是魯小毛的一個朋友幫忙。比起當年,劉向東這個青桐有名的老大,現在幾乎沒人記得了。

“他是隱居?”張三才由不得詩意起來。

“算是吧?!崩畲蠛,F在已是青桐一中的副校長,全省有名的中學老師,他算是實現了當年在全縣教師會上的表態。而張三才,現在在一家雜志社工作,成了小有名氣的批評家。

“我還是想再去看看東哥!”張三才拉著李大海,喊了魯小毛,三個人到了春雨山莊。這中間,他們接到徐河的電話,說已經回到了省城。徐河是前些年通過人才引進綠色通道調入省城的,他帶畢業班,急著趕回去上課。所以,一大清早,就由一位在青桐的學生駕車,直接回省城了。

李大海對徐河說:“我們正在春雨山莊,想找東哥聊聊?!?/p>

徐河說:“是得聊聊。我看東哥這些年頹廢了,有故事。想想當年他可是個風云人物,怎么就……你們好好聊聊,如果有什么需要,告訴我?!?/p>

春雨山莊的上午,倒是安靜。魯小毛停了車,問門口的保安:“劉向東在嗎?”

保安瞅了瞅他,說:“應該在。早晨看見他在前面小路上跑步?!?/p>

“跑步?”

“他每天都跑步?!?/p>

“他在這具體干嗎?”

“我們也不知道。我們老總讓所有人都喊他劉總。他也不管事,只在這里住著?!?/p>

“劉總?這東哥也學會跟我們謙虛了。昨晚上,他可說是干保安?!睆埲诺?。

“他有辦公室嗎?”

“有。在前面二樓?!?/p>

三個人去了前面,一排青磚小樓,上了二樓,見到一長溜的辦公室。除了總經理之外,副總有七八個。他們也不知道劉向東到底在哪一個房間里辦公。他們干脆叩開總經理辦公室的門。一個高個子時尚的女人出來開了門,看著他們,不說話。李大海倒是先開口了:“請問劉向東劉總在哪?”

“東哥?他一早就出去了?!迸苏f,“你們是……”

李大海說:“我們是他早年的朋友。這位是張三才,著名評論家,從外地回來的。這位是圖書館魯館長。我是青桐一中的?!?/p>

魯小毛補充道:“青桐一中李大海副校長?!?/p>

“??!李校長,我知道。青桐名師。我的女兒也是從青桐一中畢業的?!迸肆⒓达@得客氣起來,請他們進屋,又親自泡茶。茶泡好坐定后,女人問:“你們跟東哥早就熟了?”

“三十年前就是老朋友了。那時,他是我們的老大?!?/p>

“三十年前?”女人臉上忽然現出一縷淺紅,但隨即便消失了。她笑道:“三十年前,我正好不在青桐。那時候,東哥剛剛工作,頂替在食品站,你們也才工作,是吧?”

“是的。我們那時剛剛才畢業分配?!睆埲庞幸环N直覺,面前這女人知道劉向東的事挺多。一個女人,關心一個男人的過去,這意味著什么呢?他對著女人道:“我們后來就很少見面了。我考研離開了青桐,大海忙于教書。后來聽說東哥出事,再后來食品站改制……唉,一切如浮云啦!”

“那倒是。一切真的如浮云?!迸它c了支煙,又問其他人抽不抽。大家都擺手。女人說:“現在抽煙成了小眾??墒?,我總是改不了?!彼又溃骸拔乙彩腔厍嗤┖?,才知道東哥當年出事,其實是為一個女人出事的。你們知道那女人吧?”

“這……”張三才支吾了下。

“也沒什么好遮攔的。是黑牡丹。那女人我見過,青桐城里的風流女子,有味道。東哥說那女子雖然跟很多的男人交往,但總體上還是有分寸的。后來,有人逼她去給一個企業家當情人。她不同意。那人便變著法兒地折磨她。東哥知道了這事,便去捅了那人一刀。結果,你們都知道,被判了五年?!迸藝@了口氣,“這東哥啊,不知和黑牡丹交上了什么孽緣,一輩子都栽在這女人身上了?!?/p>

“也是。沒想到東哥……”魯小毛將后面的話咽了下去。

“我是十年前回到青桐的。我也是青桐人?!迸穗m然偏普通話,但細一聽還真是青桐腔。女人說:“我一個人回到青桐,就找了這地方,建了這春雨莊園。既算是求個活路,也算是一種養老吧!”

“是事業!”張三才說,“這莊園看起來挺有規模,也正適合當下農村發展的路子??偨浝磉@是有眼光,有遠見。東哥跟在你后面,準沒錯?!?/p>

“他哪是跟在我后面!”女人哈哈一笑,說:“我回青桐,找他想請他幫忙。那時候,他整個人都變了,整天賴在一個小房子里打游戲。我是用激將法將他請過來的?!?/p>

“激將法?”

“是啊。我跟他說:你不是講義氣嗎?在青桐江湖上,你也是一把好刀?,F在怎么了?蔫了?我回青桐,一不要你錢,二不要你干事,只想讓你陪著我跑跑路子。畢竟,在青桐,你熟悉,活絡?!迸擞殖榱丝跓?,深深地吸了一次,仿佛從往事的深井里探出頭來,說:“他居然不回答我的話,只管游戲。我一氣之下,砸了他的游戲機。第二天,又讓人把他拖到這來了。這一來,就是十年了。你們想必也知道,他現在安靜得很。安靜得有些讓人害怕。我就怕他安靜。我喜歡他折騰的樣子。一個男人嘛,江湖就是折騰的?!?/p>

“是的,他在確太安靜了。昨天晚上我們喝酒,他也沒了從前的威風。所以我們就想過來打聽打聽?!崩畲蠛Uf,“也許他內心里藏著什么,只是不為我們所知?!?/p>

“連我都走不進他的內心?!迸说?。

“他關上了內心的那道門?!迸擞值?。

“每周,他都有一段時間離開莊園,去青桐。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去干了些什么,每次回來,他就更安靜了?!迸死^續道:“有一回我讓人跟著他,結果他這時候倒是老江湖了,三拐兩拐就將這人甩了。我問過,他也不回答。這些年,便不再問了。任由他來去自由。給他自由,就是對他最大的尊重。是吧!評論家先生?”

“是!謝謝您!”張三才說。

“其實我并不是一點也不知道。我可以給你們透露一下,在青桐城外有座寺廟,叫別峰禪寺?;蛟S你們去那里會找到東哥,也可能會找到一切問題的答案?!迸R離開,女人送張三才他們到樓下,說完這句便回頭上樓了。

別峰禪寺離城十五里,依青桐河而上,過了秀水嶺,再過媚筆泉,兩座山峰間,就見一座小寺。從外觀上看,寺已經破敗。一叢碩大的芭蕉立在寺前,幾乎擋住了破舊的山門。芭蕉與山門之間,有一座鐵鑄的香爐,也已斑駁不堪。門半掩著,安靜,寂靜,幽靜。

魯小毛上前朝門里探了下?!耙稽c聲音也沒有?!濒斝∶f。

“這才是寺的樣子?!睆埲胚@些年也走過不少名山大川,進過不少寺廟,大多是被商業氣息給熏染了,感覺不到寺廟的幽寂與清涼。剛才,一轉過山角,他就被這小寺的寧靜所打動。一座寺,靜靜地臥在這兩山之中,而且名“別峰”,這就很有些意思了。別峰,別峰!是別處山峰,還是告別之意呢?

三個人推開門,里面是一間院子。院子也破敗,院角也植有芭蕉再往里,是一排小瓦房。瓦檐上生著一大長溜的瓦松。三間屋子,中間開門。門也是虛掩的。魯小毛再次朝里探了探頭,說:“沒人?!?/p>

屋內迎著門的光線,可見一尊菩薩塑像。塑像前是一張條桌,桌上供著水果。那水果是新鮮的,在微弱的光線中,發出幽幽的光澤。魯小毛說:“這寺應該有人的,可是,人呢?”

李大海和張三才四處看看,確實沒人。他們轉過屋后,屋后還有一排房子,也是三間。門前一口古井。只是這房子前,并沒有種芭蕉,而是種了一叢叢的牡丹。牡丹大部分都開謝了,只有零星的幾朵,還在秋風中堅持著。推開正門,一盞油燈跳入眼簾。也是一尊菩薩像,只是這塑像前的蒲團上正跪著個人,一襲青衣青帽,從背影看應該是個女人。她嘴里正誦著經文,雖然聽不太清楚,但語氣沉靜,聽著,聽著,便有一種無限的幽遠之感。張三才示意魯小毛和李大海別說話,三個人退出來,看著院子里的牡丹,互相望了望。這一望,每個人的眼里都各有意味。張三才輕聲道:“這禪寺難道就她一個人?”

“應該是吧?!濒斝∶f,“這禪寺沒什么名氣。平時,也沒聽城里人說起過??催@樣子,也沒香火?!?/p>

“孤寺。真是孤寺。適合修心!”張三才道。

魯小毛說:“又發感慨了。文人啦!”

李大海問:“就這座小寺,那女人讓我們來干什么呢?她既然說了,一定有些緣由。且再看看?!?/p>

三個人又繞著寺轉了一圈,前前后后,就是兩排房子,一個跪在蒲團前的女人?!澳桥耸巧诉€是……”魯小毛問。

“不清楚。應該是僧人吧,她那衣服,一身青色?!比齻€人正說著,只見那女人從寺里走了出來。她的臉上多了一層青色的面紗,她的聲音如同出自寒潭:“三位施主,喝口茶吧!”

茶已放在芭蕉叢邊的一張石桌上,正冒著淡淡的熱氣。李大海上前聞了聞,說:“好香。好茶。師傅,這寺里就您一個人?”

“一人一寺,一天一地,一日一月,難道還不夠嗎?”女人答道。

“的確夠了。而且足夠!”張三才說,“敢問師傅法號?”

“沒有法號。我只是看守這小寺的。小寺的師傅已經外出云游十二年了?!迸苏f著,望了望天空,仿佛云游的師傅就在天上看著她一樣。

“十二年了?一直沒回來?”

“沒回來。也一直沒離開!”女人說。

女人回到了寺里,臨走時說:“你們慢慢喝吧,茶杯喝完就放那兒?!彼哌M后院,青色的影子同這座小寺一下子融到了一起,大家再看時,便見不著了。

三個人喝著茶,都不說話。

一陣陣的山風從芭蕉叢上吹過,茶越喝越釅,三個人幾乎有些醉了。時光也漸漸停止,他們就在這下午的小寺里,說起劉向東。

魯小毛問:“他會在這里嗎?”

李大海道:“或許就在這里,或許也不在?!?/p>

張三才像剛才那女人一樣地望著天空,一行白鷺飛過,影子居然照到了寺里。而在寺外,山峰上那塊突出的飛來石上,一個熟悉的影子正一閃而過。張三才沒有作聲,他只是低下頭,抿了口茶,說:“也許東哥是對的。他一定早于我們知曉了一切!”

責任編輯:吳纓

猜你喜歡
向東小毛大海
夏季開空調,怎樣才能不生???做好這些防范措施很重要
天上地下
大海撈金
吳向東油畫作品選登
問大海
冬日的大海
撥亂反正 夯實基礎
令人興奮的大海
小毛球一樣的蒲公英
小毛笑話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