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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羊人,屠夫和廚師

2021-04-06 03:47符利群
湖南文學 2021年1期
關鍵詞:黃雀阿黃

符利群

很多天了,云層像一團亂糟糟的舊棉絮堆在天空,天忘了收回去。

北風整天整夜刮,也刮不走舊棉絮一樣的云團。樹只剩下鐵線似的樹梢,一片葉子也沒有,看上去有點假假的。風偏偏還要折騰它,尖著嘴往它瘦骨伶仃的樹梢吹,一些樹梢被吹折,耷拉著胳膊,一晃一晃,遲遲不斷。

水丘灣人把這種將雪未雪的天氣叫作“炒雪”,好像老天拿鏟子在鐵鍋里炒豆子一樣使勁地炒,炒熟了,就端起鍋從天上嘩地傾倒下來。

天一冷,人就懶了,一懶,早上就起不來了。史馬遷比往常稍稍懶了一會,披著舊棉大衣去羊圈喂羊。一推門,發現最心愛的小母羊花榮不見了。史馬遷沖向村子。

從史馬遷接過他爹的羊鞭子算起,他已養了三十多年羊。羊保持三十只上下,生生死死,進進出出,史馬遷也跟著成為方圓十里最著名的放羊人。他沒讀過多少正經書——正經書的意思是指學校課本——他只讀了四年小學就從老師的教書鞭下逃出,拎起了放羊鞭。當然史馬遷并不是真的只會放羊,他不讀正經書并不是不喜歡讀書。他讀的是野書。

史馬遷放羊時喜歡甩著羊鞭向羊群說書,說的是七俠五義、梁山好漢、水泊英雄。他給所有羊取了名字,用的是梁山好漢的名字。

他抑揚頓挫地說:“……不覺光陰荏苒,早過了五個年頭,包公已長成十四歲,學得滿腹經綸,詩文之佳自不必說。先生每每催促遞名送考,怎奈那包員外是個勤儉之人,恐怕赴考有許多花費。從中大爺包山不時在員外跟前說道:‘叫三黑赴考,若得進一步也是好的……”

說到這里他停頓下來,舉著羊鞭向羊群脧著,發現哪只羊開小差不好好吃草,便厲聲喊:“柴進,剛才包山說啥話了?啊,你有本事說說看,沒本事給我好好吃草?!辈襁M當然理也不理他。史馬遷便高高舉起鞭子,輕輕落在柴進腦門上,一點,算是給它一個教訓,接著繼續說書。

史馬遷坐在綠油油的草地侃侃而談,天上流云,地上羊群,四周空曠,他覺得比水泊英雄還英雄。他不喜歡給人說書,一跟人說話舌頭就打結,面孔漲紅,背脊額頭密密滲汗,渾身有幾百只蟲子在咬??烧驹谘蛉焊?,所有的不自在跑得精光,剩下的是越來越囂張膨脹的意氣風發,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除了羊群,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后來水丘灣四周的草被啃得光禿禿的了,他就趕羊到外村,越走越遠,傍晚再趕著肚子圓滾滾的羊群回來。

很多人都知道史馬遷的羊養得好,都跟他買。到年底就剩下一只羊,小母羊。史馬遷心疼它,羊圈鋪上厚實松軟的稻草,晚上睡覺都要摟它睡一會兒,跟它說說話。吳道夫說了好幾回,趙操也伸著脖子等,可史馬遷不想把最后一頭小母羊宰了。他說無論如何要陪花榮好好過個年。

可是年三十,花榮不見了。

史馬遷村里村外找,頂著呼呼嘯叫的寒風,發灰的嘴唇抖得說不全話,還跟人說:“我的羊,我的小母羊花榮,看見沒有?不見了,早上起來就不見了??砷T也沒破,窗也沒破,它就是不見了?!?/p>

這么冷的天,水丘灣沒幾個人在外面晃,碰到的也就是幾個不得不上街打酒買菜的人。他頂風說的話很快被刮得七零八落、稀稀拉拉。人家戴著帽子,耳朵捂得嚴嚴實實,聽到的也就幾句支離破碎的話,人家敷衍地嗯啊幾聲就匆匆走開,沒打算陪史馬遷在寒風中討論小母羊的下落。

水丘灣家家門戶緊閉。屋里有暖黃的燈光,人影搖搖晃晃,霧氣蒸騰。小孩穿著去年短短的舊棉襖,短是短,可又軟又暖,穿在身上像一只小陀螺,走起路來一搖一擺。今天是年三十,新棉襖要明天才可以穿,提前一個時辰穿都不可以。廚房在屋外最冷時暖起來了。小孩喝著媽媽用雞雜碎、黃芽菜煮的雞湯,湯有一點點辣,他們喝得鼻涕一吸一吸,渾身發熱。喝得熱,穿得暖,額頭就滲出細細的汗,他們美滋滋地笑。

雞鴨窩砌在廚灶旁,窩底填著厚實的草木灰,翅膀挨翅膀擠著,住得比人還暖;牛羊棚緊貼屋后,松軟的稻草填得更厚實,講究的人家還會墊一團破棉絮。牛羊住在暖棚,身上的膘一點點厚起來。水丘灣的畜生也過得很安適。

史馬遷在每家每戶的窗外偷偷張望,沒發現有啃羊骨頭的人。

他在村里繞了兩圈,沒看到花榮,也沒有聞到羊肉氣味。他站在村口,想到花榮在寒風中可憐地戰栗,或是進了某家羊圈,或者進了某口鐵鍋,燉出香噴噴的乳白色湯汁,就心疼得絞起來。他掖了掖舊棉大衣,擦了擦因長久擦拭而破了皮的鼻尖,把脖子縮得緊緊的,走向灰茫茫的村外。

村外的田野,越冬的油菜小麥蔫頭蔫腦,死去似的緘默,看上去幾乎沒有存活的可能??擅總€春天,它們都會悄悄地抽出嫩綠葉子,神秘地復活。

吳道夫提著兩只豬腳、一副豬大腸從松花鎮屠宰場回來,一年的屠宰生涯結束了,他渾身掛著血淋淋的腥氣往水丘灣走。

吳道夫是從堂叔手上接過屠刀的,在此之前,他想做畫家。小時候他撿到一本《芥子園畫譜》,便迷上了繪畫。他的畫作在學校比賽獲過獎,得到了夢寐以求的一盒二十四色馬牌顏料。那個晚上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變成神筆馬良,畫出了母親最渴望的一幢不漏雨的大瓦房、父親最眼紅的東方紅牌拖拉機,而他有了一輛時尚漂亮的山地賽車。他興奮地騎著賽車飛馳在水丘灣的機耕路,越過打谷場、田埂、溝渠、抽水機房——這個美妙的夢自他重重摔下床而告終。

醒來后父母告訴他,他要退學進屠宰場跟堂叔學殺豬。他們喜滋滋地說,即使是新進屠宰場的學徒工,滿師三個月后,每天下班也能獲得一副豬大腸,運氣好的時候還能額外多一根豬尾巴。吳道夫更小的時候瘦得像一根春天剛抽出的茅針,父母有時會買根豬尾巴,煮熟后不蘸一丁點鹽和醬油,為了不讓他弟弟發現,讓他躲在門后獨自啃吃——這種吃法能夠讓他長胖一點。吳道夫并沒有長胖,倒是長高了,看起來更瘦了,身體也結實起來,從此少了很多傷風感冒,父母斷定這是豬尾巴的功勞。

吳道夫默默地嗯了聲。他用了一個晚上,把二十四色馬牌顏料涂滿院墻,把空盒子踩扁扔掉。次日一早,經過他家門口去村外放羊的史馬遷大驚小怪地喊叫著。吳道夫的父母跑出來一看,院墻上畫滿了雞鴨牛羊、飛禽走獸、花鳥蟲魚,畫得比鎮上的畫匠還好。他們把吳道夫罵了一頓,幾天后用石灰把墻刷白了。

吳道夫繼承堂叔衣缽的第十五個年頭,他父母吃膩了豬大腸豬尾巴之后先后離世。有一天他殺掉一頭羊走出屠宰場,看見地上有一些零星羊血。他定神看了看,走回屠宰場,拿出一盆還冒著熱氣的羊血,拿根筷子蘸了蘸,沿著地上原來的羊血畫下去,蘸蘸,點點,勾勾,畫畫,地上很快出現了一幅鮮艷奪目的紅梅圖。

殺羊不眨眼的屠夫們呆了,他們沒法把羊膻味濃重的羊血跟梅花聯想到一起,這就跟飛鳥與魚、冬小麥與夏棉花、豬頭跟豬尾巴一樣,挨不到一起,可吳道夫硬生生湊合并活泛了它們。一個屠夫會畫畫,并且畫出很高雅的梅花,這在屠夫們古老且漫長的屠宰生涯里,是絕無僅有的奇談怪聞。

吳道夫一夜之間成了松花鎮屠夫中最有名的畫家,畫家中最有名的屠夫。當然整個松花鎮也就他這一例異數。

松花鎮菜市場為了豐富活躍攤販們的業余生活,曾舉辦過一場書畫比賽,吳道夫輕而易舉奪得一等獎,上了縣城的報紙電視臺,名聲不脛而走。吳道夫的屠刀越來越游刃有余,畫作越來越活靈活現。他的屠宰攤與眾不同,案板上一條條淌血的豬牛羊肉塊,左右兩側用梅蘭竹菊、山水云樹畫作隔開相鄰的肉攤,他端坐在扎滿各式刀具的案板后,用指甲嵌滿肉屑的油膩膩的手翻看倪云林或八大山人的水墨畫。

顧客買肉時順便跟吳道夫要畫,他會慷慨相贈,要是有人忸忸怩怩著表示要出點錢,吳道夫連肉也不肯賣給他了。吳道夫說,畫是藝術,藝術是無價的,無價就是沒有價錢,只有送的道理。當然他不再用羊血作畫,而是用馬牌顏料。

吳道夫剛到水丘灣村口,阿黃就跑出來,順著他的腿腳又撲又鬧。吳道夫把手里的袋子往背后藏,說煮熟了吃。阿黃無可奈何,只得跟在后面撒歡吠叫。

吳道夫沒往家走,他沒老婆,此時家里冷鍋冰灶,連干柴都沒有。平時也習慣了,這大年三十孤零零的,不好受。阿黃感受到主人的不幸,知趣地把撒歡的叫聲放低。

吳道夫打量蒼茫寂靜的村子,雖是中午辰光,卻冷寂得像白色的夜晚。幾條稀疏的人影在村道慢吞吞地晃過,如果不是有幾縷炊煙從屋頂緩慢地冒出,這差不多就是一個荒村。他掂了掂袋子,朝其中一戶屋頂冒出炊煙的人家走去。阿黃嗅了嗅冷得凍掉鼻子的空氣,精神大振,迅速跟上。

趙操往灶膛里填進一塊硬柴,火舌舔著硬柴,開頭沒精打采將燃未燃,后來舔到了硬柴的甜味,就大口大口咀嚼起來。灶膛里烈焰呼哧,煤爐上擱了水壺在燒水。

趙操往窗外昏沉沉的天覷了一眼,老天明明跟他說好了要下雪,卻丟三落四忘記了。這讓他暗自生氣,炒雪都炒了三四天了,還不下。

鐵鍋噗噗地往外冒白氣,茫茫一片,羊肉的膻香氣飄徹整間屋子。趙操的喉頭咽了咽,他想這時如果有人從他家門口走過,準能聞到這令人垂涎的氣味。羊肉的膻香氣越來越濃重,趙操多年嗅慣肉食的鼻子精確地捕捉到了肉食恰到好處的爛熟分寸,他果斷地停止進柴,讓殘燼慢慢燃燒。

趙操借熱烘烘的柴火余溫取暖,跟籠子里的黃雀逗玩。就像放羊人史馬遷愛好說書,屠夫吳道夫愛好畫梅花,廚師趙操愛好黃雀銜牌算命。

因為窮困的家境,趙操成為廚師以前是在漫長的饑腸轆轆中熬過來的,這使他對成為廚師夢寐以求,只有這份職業才能保證他這輩子不餓著,還能比一般人吃得更好。成為廚師后的趙操果然有得吃了,可不知是不是因為小時候餓過頭了,不管他吃得再好再多,始終像竹竿那么瘦。他曾在半個月里天天大魚大肉,不碰一丁點蔬菜,吃完倒頭就睡,可一兩肥膘也沒有上身,反而輕了兩斤。他只能成為一名看上去營養不良的瘦廚師。

黃雀銜牌算命,是趙操在松花鎮街頭看算命的招搖撞騙而學的花招。算命的訓練好黃雀,把黃雀愛吃的小米粘在要銜的命格牌上,然后它就會按算命的指令去找那張看相人需要的牌。很多人看不懂其中奧秘,趙操一眼看出了。他買來一只黃雀,反復訓練后終于業有所成。當然他沒用這種花招騙人賺錢,他只用來打發自己的光棍生涯。

趙操不輕易動用黃雀。人家問起,他擺擺手說雕蟲小技,自己玩玩的,上不得臺面。事實上他真這么想也這么做的。他越這樣說,人家越深信他是高人,出錢請他算命。趙操搖搖頭。人家把價錢往上提,他還是搖頭。一狠心再往上提,他仍巋然不動。逼急了,他說:“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命好命壞都是天機,天機豈能泄露?”

趙操從沒用黃雀給人算命,他只算一種命,畜生的命。水丘灣人家走丟了雞鴨牛羊,找趙操,準能算到。

廚師趙操備好一應事物,只等放羊人史馬遷和屠夫吳道夫進門,燒火做菜。

水丘灣的三個光棍兩年前就約好輪流做東吃年夜飯,去年是吳道夫,前年是趙操,今年是史馬遷,皆在趙操家坐莊,由趙操掌勺。

籠子里黃雀忽然不耐煩地撲騰翅膀,趙操說:“不要吵,不要鬧,小米剛喂好,水也喝了,還供著暖,吵什么吵?難不成你也想吃羊肉嗎?”

屋里靜下來,窗外大片大片的雪花從天而降,像他燒菜時撒的鹽,手法卻要比他大氣多了。趙操自言自語,這大雪天燉羊肉、喝熱酒、吹吹牛,想想就美,可那兩個老家伙咋還不來?再不來,他一個人就把小羊羔吃了。

因為史馬遷舍不得宰花榮,吳道夫只好另外宰了只小羊羔交給趙操。早上四點趙操打著哆嗦起床燒火燉羊,也就是說,為了這頓三個人的年夜飯,他忙了大半天。此刻在暖烘烘的灶火余熱中,趙操骨骼暖熱,通體舒坦,腦袋一頓一頓,昏昏欲睡。

黃雀再次發出煩躁的叫聲,趙操打開鳥籠門,摸了摸黃雀小小的身體。黃雀啄他的手,趙操說,不許吵不許吵,黃雀又安靜下來。

史馬遷從水丘灣找到黃莊、張灣、黃蜂橋,附近的大小村子找遍了,都沒有花榮的身影。

史馬遷心里也很清楚,家家門戶緊閉的大冬天,要找一只羊,就像在冬油菜地里找一株油菜那么難,他總不能敲開每一戶人家,去他們的鍋里或菜櫥去找吧。他只能在草棚、柴房、茅房這些畜生賴以棲身的角落尋找,可連一根羊毛也沒找到。

他一邊走一邊悲傷地想,兩天前剛給羊圈換上新稻草,三天前給木欄打上新釘子,四天前把來要羊的吳道夫罵了一頓趕跑了——且慢!

史馬遷在寒風中打了個大顫,后背一陣透心涼。他想到那天吳道夫來要羊時的笑容,還帶了一幅他畫的紅梅富貴圖要送他。他沒把羊給他,也沒要畫,他說答應過花榮無論如何也不會在年前宰了它。

吳道夫這個殺千刀的屠夫還嘲笑說,花榮雖然是母羊,可你再饑渴,總不能把它當老婆養吧。就是這句話惹怒了史馬遷,他說把花榮當姑奶奶養,說罷還拿起羊鞭子抽過去。吳道夫落荒而逃,紅梅圖落下了。史馬遷本來想把畫燒了,后來一看,紅梅點點,蠻喜氣的,就把畫掛在了廚房。

史馬遷思前想后,越想越覺得吳道夫像偷羊的,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姿勢、每一根頭發都有偷羊人的嫌疑。他懊惱不迭,千防萬防,鄰賊難防。雖說兔子不吃窩邊草,可那畢竟是兔子而不是人,人比畜生壞多了。

史馬遷加快腳步往水丘灣走。寒風在這時驟然猛烈,干巴巴的地面刮起了亂石飛沙草屑,橫掃千軍,豎掃萬馬,咆哮著襲向他,他的頭發卷成一團亂麻,風巴掌使勁抽打他的臉。他整個人被刮得暈頭轉向,往一個草棚角落躲去,想避一避這陣突如其來的妖風。

天地蒼灰模糊,他從眼縫里張望到一抹稀疏的樹木影子,疑心整個村子是不是也被風刮走了。

好一陣,風緩慢下來,天色亮堂了些,史馬遷定定神,用手指理理亂糟糟的頭發,撣撣舊棉大衣上的灰沙,從草棚角落走出來,走了幾步停下。

此時他身處空曠原野,原野上盡是枯黃野草,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像墳地一樣冷寂。一回頭,剛才棲身的草棚也沒了。史馬遷驚恐不已,他明明記得剛才躲在黃蜂橋或張灣的一個草棚角落。他仔細打量四周,他放羊去過很多外村,可這里沒有一丁點熟悉的痕跡。天老爺,他被妖風刮到了什么鬼地方?

幾粒雪籽砸到他臉上,接著更多的雪籽砸下來,有幾粒鉆進他眼睛,一陣冷冰冰的痛。雪籽是下雪的前兆,史馬遷胡亂地朝前跑。他越跑越冷,身上的血液好像凍住了,連腦殼也凍得僵僵木木。他一邊拼命跑一邊模糊地想,要是真的凍傻了,連跑也不會跑了,那就得死在這兒了。

雪籽變成雪花,一片片,一瓣瓣,一簇簇,大塊大塊落下來,地上很快堆積起來,他腳下打滑,四周更加白茫茫不可見。

前方隱隱有一間小屋,似乎還有一星半點燈光。史馬遷的心提到喉嚨口,屏著呼吸走近,果然是小屋,果然有燈光。

他就像餓昏的羊,看見一大片豐美的草地,狂喜不已。他敲門,沒動靜,再敲了敲,還是沒動靜。他的手已凍僵,感覺在拿木棍敲門。他用肩膀用力撞門,門開了,暖融融的熱氣撲面而來,他迫不及待地進屋。

屋里有一個火爐,爐火正旺,幾塊硬柴呼哧哧地吐赤焰,爐上擱個茶壺,茶壺里的水咕嘟咕嘟冒著騰騰熱氣,茶香四溢,史馬遷瞬間熱淚盈眶,這是被熏著了。他靠近爐子烘著,好久,凍僵的手恢復知覺,全身冰冷的血液又流動了。

爐邊有一張桌,桌上有幾個茶杯,此外連椅子也沒有。史馬遷拿茶壺倒了杯熱騰騰的茶,倒出來的是褐色的水,他稍稍猶豫了會,呼呼吹了幾下就喝下去。

幾杯熱茶下肚,周身有了暖意,他凍僵的腦袋也開始動起來?;拇逡巴獾哪膩磉@么一間小屋、一個爐子、一把茶壺,好像有誰等著他來喝熱茶?

誰?屋子是誰的?誰點的爐子?誰燒的水?誰備的茶杯?

他打量屋子,就一間屋,沒有任何可以藏匿的角落。他不知這是什么地方,不知面臨的是什么,不知該往哪里去……史馬遷茫然不知所措,只能一杯接一杯喝熱茶。全身暖熱,他又開始思念花榮?,F在他過得暖烘烘的,而可憐的花榮卻不知是死是活,說不定只剩下一張皮、一把骨頭了。

史馬遷想到每一回放羊說書,別的羊自顧自吃草,花榮會不時抬頭,眼神溫順地看他天花亂墜,好像真聽懂了似的,然后繼續吃草,這讓他很感動??蛇@千載難逢的知己不明不白弄丟了,也許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了——

窗外,天地白茫茫連成一片,史馬遷看到屋前一塊石頭上的積雪有一拳頭那么厚。他想,過不了多久,雪會吞沒整塊石頭,吞沒所有的道路,吞沒這間奇怪的小屋,他會被活活埋在雪里,凍成一只死羊??赡苓B死羊也不如,最起碼花榮走丟了,他會四處尋找,而他走丟了,沒有一個人關心他是死是活。也許等到明年春暖雪化,人們才會發現這間木屋和木屋里一具僵硬的身體。

史馬遷打了個哆嗦,猛喝了幾口茶,清清嗓門,靜默片刻,對著窗外白茫茫的天地開始說話:“忽然前面那人抽身回來,將手一揚,弓弦一響。白玉堂眼光早已注定前面,那人回身揚手弦響,知有暗器,身體一蹲。見那人也就湊近一步。好個白玉堂,急中生智,故意將左手一握臉。前面那人只打量白玉堂著傷,急奔前來。白玉堂覷定,將右手石子飛出。那人忙中有錯,忘了打人一拳,防人一腳,只聽‘啪,面上早已著了石子,哎喲了一聲,顧不得救他的伙計,負痛逃命去了……”

白茫茫的雪野上,出現了一群白花花的羊,它們自由自在地吃草,撒歡,跳躍,吵鬧,仰著頭聽他說書。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半點疙瘩也不打,羊群們比小學生還順從,他比最會講課的先生還能說會道。

史馬遷說:“花榮,不曉得你是死是活,我說的書沒人愛聽,就你喜歡,那我就再說一遍給你聽聽。你要是活著,早點回來;要是死了,托個夢給我?!?/p>

史馬遷的聲音越說越響:“白玉堂也不追趕,就將爬伏那人按住,摸了摸脊背上卻是印匣,滿心歡喜……”

吳道夫推門進趙操屋時,趙操正從鍋里起出煮熟的小羊羔——白白嫩嫩的一只,害羞地趴在青花大瓷碗里,頭低低地垂著,身上冒著熱氣,像剛洗了個熱水澡。

趙操做的魚,跟活魚一樣新鮮靈活,身子卻淌出香熟的魚油;他炒的菜,青翠得像剛從地里摘來,卻沒有半點生澀氣;他做的肉,嫩生生,像豆腐一樣一碰就碎。他燒的每一道菜,十有八九盤底朝天。人家說,趙操是天生做廚師的料,他要是不做廚師,畜生這輩子都白活了。趙操聽到人家的贊美話,嘴上不說什么,心里快活得不得了。

吳道夫深深吸了口氣,肉香味鉆進鼻孔,通過喉嚨,沖向肚子。他把兩只豬腳一副豬大腸“啪”一下理直氣壯地扔在案板上,表示他不是來白吃這頓的。

趙操拿過豬腳豬大腸扔進水斗清洗,吳道夫洗菜刷鍋。兩個老頭心照不宣而甚有默契地做菜。阿黃繞著趙操巴結地搖尾巴,趙操撿了幾塊羊肉骨頭扔給它,阿黃叼著骨頭跑到角落啃。

吳道夫說:“我在村口聽人講,史馬遷弄丟了小母羊,就是那頭叫花榮的他舍不得宰的小母羊。他說要陪花榮過年,我看他是要當老婆養。這下好了,老婆跑了?!?/p>

趙操說:“活該,誰讓他小氣。我跟湖州人學了柴火羊肉的燒法,我保證你們聞到氣味就滴口水?!?/p>

吳道夫走到小羊羔前仔細察看。小羊羔冷卻了,全身呈現晶瑩的玉白色,像玉雕小羊,看上去又可愛又可怕。他小心地伸出手指頭,摁了摁小羊羔細嫩柔韌的肌肉,學羊“咩”地叫了一聲。

吳道夫說:“我懷疑史馬遷故意的,今年輪到他做東,他故意說花榮走丟了。這只小羊羔的錢還是我墊的呢?!?/p>

趙操說:“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對了,前兩天史馬遷避著我走,明明從對面過來,看見我,繞進另一條路。兔子都不吃窩邊草,我有這么下作嗎?”他氣哼哼地把菜刀剁得嗵嗵響。

吳道夫說:“今年我倆過年算了。死了張屠夫,咱也不吃帶毛豬?!痹捯怀隹?,他給了自己一巴掌。

趙操說:“他沒口福,怨不得別人。去,灶膛再添把柴火?!?/p>

趙操快手快腳,一會兒菜就上桌了,紅燒羊頭,柴火羊肉,紅燒豬腳,豬腸爆大蔥,辣炒雞丁,咸菜小黃魚,雪菜燒墨魚,馬蘭炒年糕,爆炒鱔絲,魚鲞凍肉……

兩人默不作聲地開酒瓶,倒酒,喝酒,吃羊肉。屋外北風呼嘯,雪花飄飄,屋里暖意融融,酒香肉熟。誰舍得去外面挨凍受罪呢。

酒肉一口口吃下去,卻越吃越無滋味。史馬遷不見人影,不知是被雪埋了還是被狼叼走了。這酒,有點咽不下。

籠子里的黃雀又煩躁地鬧起來。

趙操吼它:“吵什么吵?再吵拔毛剝皮燉湯了?!?/p>

吳道夫說:“我們喝酒吃肉,它當然饞了?!?/p>

黃雀稍稍沉默了會,又繼續鬧。

吳道夫說:“要不,你給史馬遷算個命,看他還活不活著?”

趙操把鳥籠拎到桌上,黃雀在籠子里如困獸跳來跳去。

趙操拍了拍籠子說:“算命騙人的,我自己騙自己???”

吳道夫說:“那你給花榮算個命?!?/p>

趙操給走失的牲畜算命其實也是幌子,他憑畜生的生活習性判斷出大致的走失方位,再故弄玄虛讓黃雀銜牌,基本上八九不離十,久而久之人家就傳神了。

趙操沒好氣地說:“假的,騙鬼呢?!?/p>

吳道夫說:“算算吧,萬一算準了呢。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p>

趙操起身找命格牌。雖然他心知肚明,可這玩意兒做起來也不能含糊。他兩手捧著命格牌,嘴里嘰里咕嚕念叨幾句,然后打開鳥籠,把牌扔在桌上。他沒在命格牌上粘小米,就只隨隨便便扔了幾張。黃雀撲騰翅膀飛出來,在屋里盤旋。兩人目不轉睛地看著它。

黃雀飛回來,停在它再熟悉不過的長方形小木條牌上,這兒啄啄那兒銜銜。牌上沒有愛吃的東西,這讓它很失望,又小又圓的眼睛委屈地瞪著趙操。

吳道夫笑:“上當了!趙操你當心它報復,半夜銜掉你眼珠子?!?/p>

黃雀隨便銜起一張牌,飛到趙操面前賭氣扔下,又飛到灶臺上蹲著。

吳道夫拿起命格牌,趙操奪過,看上面的字: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吳道夫問什么意思,趙操朝窗外看,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沒有。

吳道夫問:“花榮還活著嗎?”

趙操說:“他平時放羊往西邊的黃莊、張灣、黃蜂橋走,黃蜂橋有一大片野草坡,以前是墳地,草特別茂盛。我看花榮七八成往那邊去了,要么被雪埋了,要么被人捉走宰了。史馬遷六七成也在那兒?!?/p>

吳道夫說:“黃雀還真靈啊?!?/p>

趙操說:“我是黃雀它爹?!?/p>

兩人沉默了一會,異口同聲說:“去找找吧?!?/p>

吳道夫說:“我和阿黃幫你管門——要不阿黃跟你去也行?!彼吡艘荒_啃肉骨頭的阿黃屁股,阿黃吃得高興,冷不丁被踹,爬起來不高興地哼了兩聲。

趙操灌了兩口酒,罵罵咧咧著自己也聽不清的話。他起身加了件棉大衣。吳道夫說家里有他和阿黃,保證沒人把屋子搬走。

門一開,夾著大片雪花的風朝屋里劈頭蓋腦撲來。趙操后退兩步,眼前一陣白花花的暈眩,臉上一陣刀削般的冷痛。他們一直待在屋里,屋外早已大雪鋪地,如有一年發大水淹沒了水丘灣的屋腳,分不清哪是路面,哪是河道。

趙操抓了根棍子,探了探門口雪的厚度,發現大致淹到腳踝。他走回來,拿走吳道夫正往嘴邊送的酒杯。吳道夫哎哎叫。

趙操說:“你是吃最后一頓殺頭飯嗎?”

吳道夫說:“大過年的,有你這么說話的嗎?啊呸!”

趙操說:“我們哪一個走半路被雪埋了,也好有個伴挖出來。走!”

白雪茫茫的曠野上,兩人一狗三個黑點緩慢地挪動。他們各披了一件雨衣,拄了一根棍子,身上積雪多了,一抖,雪便滑下來。遠遠看去像兩個木樁子在移動。

吳道夫走兩步罵一聲史馬遷,罵他沒事找事害他們不能在熱烘烘的屋里喝酒吃肉,阿黃狗仗人勢,也跟著吠叫。趙操一聲不吭。雖然他明知那黃雀算命是自己尋開心鬧著玩,現在也有點心神不定、疑神疑鬼了,心里覺著史馬遷是往西邊去的,也吃不準會往東南北邊走。這淹沒人的大雪天要是摸錯方向,兩條老命算是交待了。

吳道夫呼哧呼哧地喘氣:“老趙,你說我們累死累活找史馬遷,他會不會做了人家上門女婿,現在熱乎乎地在人家屋里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呢?”

趙操說:“那我們扒光他衣服,把他拖到雪地埋了?!?/p>

吳道夫說:“我這輩子沒娶過老婆,不曉得老婆啥滋味,你好好一個老婆,要吃香有香,要喝辣有辣,怎么說跑就跑了?”

史馬遷娶過老婆,死了。趙操娶過老婆,跑了。水丘灣人家都夫妻雙雙,就他們三個孤寡老男人。

趙操沒好氣地說:“你試試一年有十個月在外頭給人家做飯而不給老婆做飯,你試試老婆會不會跑。你一個殺豬的,天天有肉吃,怎么連一個老婆也娶不到?”

吳道夫說:“那年,我提了條足足二十斤重的豬腿去提親。人家暗戳戳地說我豬肉自產自銷,明知道前腿肉比后腿肉細嫩,咋還拿了條后腿呢。自產自銷?我豬???我拿了豬腿就走,回家慢火細燉一個人吃了。我邊喝酒邊想啊,人活一輩子,不就圖個輕松自在嗎,我何必拿自己碗里的肉往人家碗里扒呢,人家還挑肥揀瘦,何苦呢。不娶了不娶了?!彼懊嫔钜荒_淺一腳探路的阿黃努努嘴,“我就養阿黃,不挑肥不嫌瘦,有肉吃肉,有湯喝湯,多好。阿黃,小心看路?!?/p>

趙操說:“好是好,就是被雪埋了,都沒人曉得?!?/p>

吳道夫噎了下,翻翻眼白,說不出話。

路上吳道夫差點滑落小河,趙操摔進溝渠,阿黃摔了無數跤,身上的狗毛又濕又臟。吳道夫要阿黃見到史馬遷的第一刻狠狠咬他兩口,他再用剔骨刀把史馬遷的骨頭一塊塊剔下來,再讓趙操用茴香紹酒生燉了他。趙操要他閉嘴,說話要用力氣,省口力氣好早點到前面的黃莊。

雪越來越大,天色暗下來,四周的村莊只剩下模糊的輪廓,要不是阿黃依靠靈敏的嗅覺在前面探路,他們已分不清東南西北。

三個渺小的黑點在白茫茫的曠野上緩慢而努力地挪動。

他們在雪野中千辛萬苦走了半天,腿凍僵了,身子凍麻了,眼凍花了,天走暗了,阿黃快凍半死了,還在艱難地一瘸一拐蹦跳。他們終于發現前方的小屋,還有小屋透出的一丁點燈光。

吳道夫和趙操心一寬,腿一軟,激動之下跪倒在地,整個人陷進雪地,動彈不得。他們急了,眼看就數步之遙,活活凍死也太不合算了。阿黃朝小木屋蹦去,回頭朝他們著急地吠叫。

吳道夫學著阿黃的樣子朝前爬,趙操也跟著爬。阿黃在前面,他們在后面像狗一樣爬……終于爬到木屋門口。吳道夫用僵硬的手推門,推不開。趙操跟上前推,也推不開,阿黃像雪球一樣滾過來,用力朝門彈跳。二人一狗一撞一撞,終于撞開門。

史馬遷坐在爐子邊喝茶,看見他們,驚愕地張大嘴。

趙操說:“我們上天入地到處找你,你倒好,跑這里逍遙來了?!?/p>

史馬遷問他們怎么找到這里的。

吳道夫得意地說趙操的黃雀銜牌算命找到的,趙操倒是不動聲色。史馬遷有點內疚,說害得他們也過不好年。

吳道夫說:“史馬遷,我懷疑你耍心眼,你是不是不想做東,故意跑這里來?”

趙操說:“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跑再遠我們也找得到,這頓年夜飯你賴不掉?!?/p>

史馬遷攤攤手:“隨你們怎么說,我是跳進水丘河也洗不清了?!?/p>

阿黃沖著窗外吠叫幾聲,三個人朝窗口看去,不由抽了一口冷氣,外面的雪不是一片一片落下,而是如大雨瓢潑。

三個人沉默地看著,就像在一艘漸漸沉沒的船上,眼睜睜看著不停漏水的艙板。他們不知道拿什么堵住漏雪的天空。

阿黃也驚呆了,膽小地吠叫幾聲。

吳道夫說:“我活了六十五歲,從沒見過這么大的雪?!?/p>

史馬遷說:“這哪是下雪,這是下刀子。我活了六十三歲都沒見過?!?/p>

趙操說:“六十八年了,頭一回見,這雪邪了門了?!?/p>

三個人一起退后幾步,然后一鼓作氣沖上前撞門,門開了一點點縫。從門縫望出去,大雪封住了門的三分之一。

他們互相看了看,看到對方慘白的面孔。如果他們不能撞開門,那就會被雪封在屋里。如果雪繼續瓢潑大雨般下,他們會被雪埋在屋里……最后,他們就像春天雪融后裸露在田野的一只僵死的鳥,或一把僵硬的稻草。

瘦弱一點的趙操擠扁面孔朝外看去,雪夜慘白迷蒙,看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哪是路。如果他們在屋里是等死,那么去屋外就是找死,橫豎都是一個死。他把看到的想到的告訴他們,兩人想了想,也覺得是這么回事。

他們把桌子劈成碎片,扔進爐子,讓爐子重新旺起來。

阿黃有氣無力地晃幾下軟趴趴的尾巴,不敢再發出一聲吠叫。

先是史馬遷的肚子發出饑餓的咕嚕聲,接著吳道夫給予回應,趙操也很快跟上。咕嚕聲此起彼伏。史馬遷在舊棉大衣口袋摸索了一會,似乎摸到什么,停了停,還是摸出兩包灰撲撲的餅干,給吳道夫和趙操一包,掰了一塊給阿黃,一塊給自己。他說:“說吧,你們做了一桌什么菜?說來聽聽?!?/p>

吳道夫夾塊炭,在地上作畫。

趙操跟著介紹:“喏,紅燒羊頭,柴火羊肉,紅燒豬腳,豬腸爆大蔥,辣炒雞丁,咸菜小黃魚,雪菜燒墨魚,馬蘭炒年糕,爆炒鱔絲,青魚鲞凍肉……”

吳道夫畫的菜除了顏色不咋地,樣子還挺逼真的,還細心地添上了大瓷碗。阿黃伸了好幾回舌頭要偷吃,被他踹了一腳,罵它嘴饞。

地上鋪開一桌豐盛大餐,三個人以畫餅充饑、紙上談兵的方式吃起年夜飯。吳道夫給阿黃畫了幾根肉骨頭,阿黃懵懂地舔著地。

史馬遷仔細看趴在大瓷碗里的羊頭,頭低低的,很像花榮害羞的樣子。他看看羊頭,再疑神疑鬼地看看吳道夫。

吳道夫說:“放你一百〇八個心,這不是你花榮。我從外地買的羊?!?/p>

趙操說:“我跟湖州人學了柴火羊肉的燒法,可惜有點急,沒燒透?!?/p>

史馬遷說:“我知道,我的花榮比它秀氣多了?!?/p>

吳道夫說:“我宰它的時候,它沒像別的羊那樣亂跑亂跳,它很乖地跪在我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我。我摸摸它的頭說,我會宰得你很舒服,就像有人給你揉揉骨頭做做推拿抓抓癢那樣舒服。它很乖地點點頭,它很信任我。然后我就宰了它。我從沒見過這樣乖的小羊羔,這活我干得可真順手啊?!?/p>

趙操說:“就是,好宰的羊肉就是好吃,宰不好的都有膻腥味。吃,多吃點,別辜負了我的手藝?!?/p>

史馬遷說:“我不吃羊肉,我吃馬蘭炒年糕?!彼b模作樣搛了一塊吃,皺著眉頭說,“有點咸,你鹽放重了?!?/p>

吳道夫咂咂嘴說:“我宰了半輩子畜生,一刀下去,血嘩嘩往外噴,畜生哼也不哼一聲就趴下,你說多痛快?我沒見過這樣乖的羊,我還真下不了手??晌疫€是宰了它。一個屠夫,不宰畜生難道去宰人嗎?你們說是不是?一頭羊最好的命運,就是有一個好屠夫結果它的性命。趙操,這柴火羊肉味道真不錯?!?/p>

趙操說:“我聽過人家吹牛皮的,沒聽過吹羊皮的。吳道夫,你宰羊時是不是把羊皮吹得鼓鼓的?你宰得越多越會吹了。沒有一個好廚子,能煮得出又香又嫩又沒有膻腥味的羊肉嗎?”

史馬遷喝了口茶說:“我不吃羊,一輩子從沒吃過羊。我的花榮是很乖很乖的小羊,我才養了它半年。春天的時候,我趕著它們去吃草,它們安安靜靜地吃草,一點也不吵。以前有幾只很吵,我每天給它們說書,說做人——喔,做羊的道理,它們多少也聽進去了一些。說累了,我就躺在草地上,嘴里嚼著甜甜的茅草根,太陽暖暖地照我的身體,花草的香氣往鼻子里一點一點灌。有時候我會睡過去,夢見天上像羊兒一樣的云朵、地上像云朵一樣的羊兒?!?/p>

吳道夫和趙操默默地聽著,搛著畫出來的菜一口一口吃。

史馬遷繼續說:“可是羊長大了,就會被拉到屠宰場,就會煮成羊肉湯。我看著它們被拉走,不曉得有多難過。我就重新養小羊,趕著它們去吃草,給它們說書。羊一天天長大,又拉到屠宰場,我又一次次難過。老天爺,我造了什么孽,幾十年來就這么自己找罪受?!?/p>

史馬遷一仰脖,喝下一大口茶,嗆著了,大咳起來,咳得眼眶發紅。吳道夫和趙操一個拍背一個擼胸,史馬遷才靜下來。他們兩個的眼眶也紅了,酒喝多了,容易眼紅。

吳道夫說:“我宰了半輩子豬牛羊,難道宰錯了?一個屠夫,不宰畜生難道去宰人嗎?那一刀刀下去,血呼地噴出來,骨頭跟肉刷刷分開,要多痛快有多痛快?!?/p>

趙操說:“我燒了半輩子肉,難道燒錯了?一個廚子,燒不出香噴噴的肉,能算是好廚子嗎?我看著人們大塊吃肉,吃得嘴角淌油,別提多高興了?!?/p>

史馬遷說:“我養了半輩子羊,難道就是為了看著它們被一刀刀宰一塊塊燒嗎?可如果不這樣,我又為啥要養羊呢?”

趙操搛了一筷子過來給史馬遷:“吃,青魚鲞凍肉,年前有大太陽時曬的,還有太陽香呢?!?/p>

史馬遷裝模作樣地吃,點點頭:“香,有嚼勁,曬得好?!?/p>

吳道夫搛了一筷子,“有一年我殺了一條四十斤重的青魚,高高大大,活蹦亂跳,比豬還難殺,我們三個屠夫按住才殺掉。后來足足曬了一個月太陽才曬干……”

三個人吃著喝著嚷著,一個說這個菜咸了,一個說那個菜淡了,再一個說那個菜辣放少了,干著茶杯打著嗝。

屋外的雪越來越大,屋里的空氣越來越稀薄,爐火越來越微弱,后來熄滅了。

他們頭暈眼花,呼吸急迫,喘不過氣。

吳道夫說:“廚子,你醉了,你一定是醉了?!?/p>

趙操說:“殺豬的,我三斤白酒小意思,你才醉了呢?!?/p>

史馬遷噓了聲,說有人在敲門。三個人支起耳朵。果然門嗵嗵地響。

吳道夫說:“會不會有人來救我們了?”

三個人像彈簧一樣彈起來,死命地推門。他們吃飽喝足,力氣果然大了很多,門縫開了一點。阿黃也跟著踹門,三人一狗使出渾身的勁,終于扒開一條門縫。

門縫里很快擠進了一個人。

進來的是一個年輕姑娘,穿著粉紅的衣服,粉紅得有點接近皮膚的那種顏色,一不留神還以為她沒穿衣服。雪花落在她衣服上,撒開一朵朵凌亂的花。

三個人看著姑娘走進屋,抖了抖身上的積雪,雪落在地上,很快化成一攤水。她在爐子邊坐下烘手,沒跟他們打個招呼,也沒朝他們多看一眼,好像他們只是屋里多出來的椅子或茶杯。

誰也不認識她,水丘灣沒有這姑娘,她甚至連外村姑娘也不像,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過來的。這大雪天荒郊野外的,突然出現這位姑娘,實在奇怪。

三個人互相用目光詢問彼此,誰也不敢第一個先問。

后來史馬遷還是問了:“姑娘,外面雪還大嗎?”

姑娘搓著手說:“雪好大,好像有人拿大篩子在頭頂篩面粉,比我爺爺去黃莊那戶人家那年下得還大?!?/p>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的,她爺爺是手藝人上門給人家干活還是怎么回事?

吳道夫問:“這大雪天,姑娘你出門要當心啊,是不是走親戚的?”

姑娘說:“我找我爹,他去了張灣,都走了一年了,到現在還沒回來?!?/p>

趙操說:“姑娘,你哪個村的?你爹去張灣走親戚還是辦啥事,哪有走一年還沒回的?!?/p>

姑娘這時抬起臉看他們,他們發現她臉色蒼白,眼神呆滯,不像一般姑娘那么活泛有靈氣,這么大雪天過來準是凍病了。

姑娘說:“我水丘灣的。昨晚上出門了,從黃莊找到張灣再找到黃蜂橋,都沒有我爹的影子?!?/p>

這時三個人都感到姑娘腦子不清白。水丘灣的雞鴨他們都認得是誰家里的,哪會認不出她是不是村里人。這姑娘挺可憐的,腦子不清白,大雪天還跑外頭,要不是進了這間有爐火的屋子,被雪埋了都沒人知道。

史馬遷耐著性子說:“姑娘,你再想想你哪個村的,我送你回去。這大雪天的在外頭亂跑,會出事?!?/p>

姑娘搖搖頭說:“我跑出來就不打算回去了,我一定要找到我爹、我爺爺、我娘、我兄弟姐妹?!?/p>

他們這下確定姑娘真的腦子有病,哪有一家子都走丟的?準是她自己走迷路了找不到家人。太可憐了,人看上去白凈文氣,怎么就得了這個病。史馬遷倒了杯熱茶遞給她。

姑娘捧著茶水,呼呼吹著喝。史馬遷說別燙著,心里暗想,要是老婆還活著,要有個孩子,年紀也差不多這樣大了,唉。

姑娘喝了會茶,臉色紅潤了些。

吳道夫問:“姑娘,你爹叫什么名字?”心里估摸著她爹年紀跟他們差不多,方圓幾里地也就這幾個村子,十有八九認得。

姑娘說:“我爹叫柴進?!?/p>

趙操說:“啥?”

姑娘說:“我爹叫柴進,人家都這么叫的?!?/p>

史馬遷的聲音發顫:“那,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說:“我叫花榮,人家也都這么叫我?!?/p>

茶壺里的水開了,咕嚕咕嚕作響。霧氣升騰,遮擋在他們之間,把他們籠罩在各自的世界。史馬遷擦了擦眼睛,定睛看花榮,她安安靜靜地坐在爐子邊喝茶,從頭到腳沒一點異樣。

史馬遷的喉嚨干得難受,他捧起茶杯猛喝了口,一下子燙到喉嚨,咽不下、吐不出,硬撐著咽下去,這下從喉頭到胸口火燒火燎的。

他說:“你到底是誰?小木屋誰的?茶水誰燒的?這是什么地方?”

花榮說:“你把我爺爺養大,把我爹娘養大,把我和兄弟姐妹養大,再把我們賣給屠夫吳道夫和廚師趙操,你們還不曉得我是誰嗎?”

吳道夫說:“姑娘,你說的話我怎么一句也聽不懂啊?!?/p>

趙操說:“姑娘,你準是凍糊涂了?!?/p>

史馬遷說:“我是放羊人,放羊賣羊是我的命,就像做羊,是你的命?!?/p>

花榮笑了:“是啊,都是命。是命,就誰也逃不脫?!彼虼巴?,輕聲說:“雪好大啊,好像有人拿大篩子在頭頂篩面粉,比我爺爺去黃莊那戶人家那年下得還大?!?/p>

史馬遷這時一點一點想起,花榮的爺爺,也就是那頭叫朱富的羊,三年前賣給了黃莊,那頭叫柴進的羊,去年賣給張灣,而她,就像她剛才說的“昨晚上出門了”,一切嚴絲合縫,沒半點差錯。

史馬遷無比難過?;s是他最疼愛的小母羊,根本沒想過要賣要宰,連跟吳道夫和趙操說好一起過年也沒舍得。他千辛萬苦頂風冒雪地出來,就是為了找到她。他懇請花榮跟他回家,這大雪天在外面凍壞了他可怎么舍得。

花榮說:“我跑出來了就沒打算回去,這小屋、這爐子、這茶水都是我用來騙你們進來的?!?/p>

吳道夫說:“你騙我們做什么,我們又不是羊,能賣?!?/p>

花榮冷冷一笑說:“那你們就等著吧?!?/p>

吳道夫一把抓住花榮的胳膊,迅速捏了一下,厲聲問道:“你的骨頭根本不像羊骨頭,我殺了幾十年羊還摸不出嗎?老實說,你到底是什么東西,想干什么?”

趙操擋開吳道夫的手,讓他別這么兇狠對待花榮?;s白他一眼,說他也不是好東西,他早上四點起來就開始燉羊肉,她清清楚楚聽見那位可憐的小姐妹在一點點熱騰起來的開水鍋里悲傷地哭號……

三個人臉色煞白,渾身哆嗦。

史馬遷勉強地笑了笑:“我太寵花榮了,她越來越沒有規矩?;s,快給兩位大叔道歉?!?/p>

花榮說:“你給我閉嘴。其實你前兩天就殺了我,故意說我走丟了?!?/p>

吳道夫和趙操看史馬遷。史馬遷的臉色由白轉青,他說對不起她,她受了委屈,再怎么生氣怨恨瞎說都是應當的。他不怪她,也希望她不要怪他。

花榮指著他說:“我的羊羔皮還在他身上,不信你們扒開看?!?/p>

吳道夫和趙操撲上前,史馬遷掙扎不過,舊棉大衣里果然穿著一件羊羔皮背心。兩人七手八腳扒背心。吳道夫哆嗦著把背心舉到花榮面前,趙操啞著嗓子問是不是你的。

花榮抓過羊羔皮背心,她的眼睛越來越濕亮。她披上,背心迅速貼緊她的身子,融為一體,好像天生就是長在她身上的。

史馬遷說:“羊皮還你了,你能不能放過我們?”

花榮冷冷地說:“要看老天答不答應?!彼杆俅蜷_門跑出去。

三個人趕不及追過去,門又死死合上。他們只能從窗口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只小羊撒開四蹄,雪白的身影與茫茫的雪地融成一片,一會兒就沒了蹤影,像是從沒有出現過一樣。

三個人呆呆地看著越來越微弱的爐火,很久很久不說話。

過會了一個說,這是我煮的小羊,你看羊羔皮穿在她身上,再合適不過了。

一個說,這是我宰的小羊,我認得出,煮得再熟我也認得出。

一個說,這是我走失的小母羊,春天的時候,我趕著它們去吃草,它們安安靜靜地吃草,一點也不吵。以前有幾只很吵,我每天給它們說書,說做人——喔,做羊的道理,它們多少也聽進去了一些。說累了,我就躺在草地上,嘴里嚼著甜甜的茅草根……”

后來再也沒有一個人說話了,他們都躺在地上,安靜地睡著了。

屋門再一次打開是第二天,是阿黃凄厲的吠叫把村里人驚動的。

人們打開門,濃重的炭煙味撲面而來,熏得他們連連后退。人們發現三個人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趴地上的阿黃有氣無力地吠叫?;\子里的黃雀已僵硬了。

煤爐還在燃燒,水壺燒成了又歪又扁的疙瘩塊,一桌豐盛的菜只動了幾筷子,地上亂七八糟畫著什么。有人仔細看后說畫的是雞鴨魚肉菜。一桌子好好的菜不吃,怎么畫了這些東西,怪事。

人們把三個人送到醫院,他們昏迷了一天一夜,終于醒過來。

后來水丘灣的人說,三個光棍一起吃年夜飯,酒喝多了,大雪封門,一氧化碳中毒,要是遲一步準沒命了。

正月初七那天,活泛過來的三個人又聚在趙操的屋子,吃那一桌沒吃完的年夜飯。他們舉起酒杯想說什么,又不知道說什么。阿黃焦急地圍著他們轉,趙操給它盛了一碗肉多湯濃的飯,阿黃滿意地吃起來。

后來趙操說:“昏了一天一夜,我做了好多亂七八糟的夢,說出來真不敢相信?!?/p>

吳道夫說:“啥,你也做夢了?我做的夢才叫離奇呢,說出來嚇你們一跳?!?/p>

史馬遷說:“這么說你們也都做夢了?我做的夢才是真正離奇古怪,這得從我家花榮年三十一大早走丟開始說起,你們先聽聽……”

責任編輯: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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