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聲音（組詩）

想象雪

雪在夜里飄落下來，清晨

凝結成冰，迅疾

消融不見了。畢竟

現在還算不上真正的冬季。

但我能想象雪，飄落

一日一夜。當黃昏來臨

大朵大朵的雪花，在圖書館前的

夜燈里，新娘一般起舞。

我攢了幾個雪球，打在路旁

高高的香樟樹上，那些臨時棲息的雪花

如同受驚的白鹿，身子一抖

抖落一樹梅花。

我想象雪花飄飛的夜晚，站在路燈下

仰頭看雪，世界變得空曠

卻又滿滿當當。你牽著我的手

一路滑行歸來

黃河岸邊的杜仲樹

這可是你生命的首度出場

在黃河岸邊？

當我穿過那片銀杏林，去尋找

秋天的一點依靠。

沒有人知道，你原本是

來自民間的纖夫，為找尋

一味藥材而死。

也沒有人知道，你從古代的

一幅畫里走出來，或許

出現在國風里。

風沙沙吹過，你堅硬的皮膚

突然變得柔軟。沒有人見識過

你的柔軟，手臂下垂的樣子

任何堅硬的事物都無法抵達的高貴。

我飛蛾的身子

貼緊你黑褐色的肌膚，奔突的血液

碰觸上我的額頭，我分不清

是你的，還是我的。僵硬的身軀

瞬間變得輕盈，靈魂

緩緩墜地。

猶如新的樹葉飄落，它覆蓋了

舊的葉子，每一個葉片

都保持著墜落時的樣子，完整

柔順地，在風中落下最初的雪花。

半棵槭樹

無所事事的黃昏，被我

帶到山上。我看見

一頁白紙的臉和一束黃紙的蓑衣

卻看不見守山人的眼睛。

一千多年的圍墻，在雨水中

緘默；一千多年的御道

硌疼了我的腳；一千多年的和尚

把木魚敲進汩汩流淌的泉水。

我走在山上，你走在水邊。

看與被看，人類藉此了解

自身之外的世界；在一條

一去不返的河上，踏水而行。

一場雨打落掉隊的秋天，在空中

撒落一地金幣。半棵槭樹

長在墻的陰影里，枝頭掛著

最后的顏色。墻內的小和尚

盯著未落的黃葉發呆。

火狐的精魂漸行漸遠，遠方的你

遺落前世的記憶。噠噠的蹄聲穿過

密不透風的山林。云霧深鎖的

是曾經的來處與去處。

最初的聲音

當一個孩子開始獨自走路，世界

也變得溫柔。小企鵝似的身體

搖搖晃晃。在某個冬日的陽光里

蹣跚前行，猶如巨人。

世界，我想跟你談談我的歡樂。

我想跟你說Hello，在這個無風的冬日黃昏

你我第一次真實地相遇。一股巨大的

噴泉，從地心深處涌起。

這是人類最初的聲音，它藏在一個

小小的身體里，像廣袤草原上回蕩的

歌聲。它把冬日的嚴寒驅散

把整個世界照亮。這是神的語言

也是神的歡樂。

我猜測路邊的沿階草里，正躲藏著

無數會跳舞的精靈，它們能聽懂我

最初的聲音——

那些匆忙的過路人聽不懂的言語

靈魂發出的聲音。

我知道取悅靈魂的許多路徑，正如

此刻。我忘記了陽光，忘記了

腳下堅硬的土地，忘記了

提心吊膽的祖母，甚至忘記了

我被裝進一個小孩子柔軟身體的

那一刻。

【作者簡介】馮現冬，山東青年政治學院副教授，教育學博士，上海大學中國創意寫作中心訪問學者，《中國創意寫作研究》執行編輯，世界華文創意寫作協會常務理事。出版散文集《知止》，專著《創意寫作十五堂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