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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往事

2021-04-07 14:49蒲廣龍
雪蓮 2021年2期
關鍵詞:糧票母親

蒲廣龍

今年農歷七月十九是父親去世三十年祭日,三十年的歲月,父親在我腦海中的印象漸漸淡去,唯獨他那雙充滿希望和帶著期盼的眼睛,總是縈繞在我的眼前,揮之不去。

一九八二年我高二畢業,我們是最后一批“雙軌制考試”考生,能考上學并能分配到工作是我們這些農村娃夢寐以求的人生目標。為了保險起見,我報考了難度小的中??荚嚥⑿疫\地拿到了當時不錯的一所中專學校的錄取通知書。

父親和母親是老實巴交的農民,貧窮是他們那輩人的標配。目不識丁的大腦像浸透了水的皮繩,牢牢地將他們束縛在魯沙爾鎮莊隆灘那幾畝貧瘠的土地上,直到耗盡他們最后一絲氣力。我們一家七口人如顛簸在死海上的一條破船,不知道去哪里,但搖櫓的父親卻在拼命地劃,他堅毅的眼神里有一種猜不透的希望。

父親從信封中抽出錄取通知書,瞇著那雙不識字的眼睛從頭到尾認真地瀏覽了一遍,和母親憨厚的目光相互對視了一下,兩個飽經風霜的臉上微微顯出笑容。那笑容好比干涸了好多年的小河床上突然流出的渾濁泥水,艱難而又陌生。又好像是他們額頭上每一道皺紋深處生硬擠出的微弱亮光,那樣勉強而又卑微。我站在土炕前從父親粗糙的大手中接過錄取通知書,一遍又一遍給他們讀著上面的每一個字,他們不厭其煩地聽又不斷地問,仿佛其間的字瞬間會將他們帶入夢中的家園。不一會兒,低矮的土房子內充滿了父親暢酣噴吐的旱煙煙霧,母親起身用一根木棍撐起那扇破舊的木格紙窗戶,籠罩的煙霧脫韁而出,窗外一堵風蝕破敗的土墻擋住了我的視線。豬圈空蕩蕩的,家里的那頭黑豬外出覓食還未歸,幾只老母雞在白菜畦里低頭穿梭,不停地點頭啄食著菜地里的蟲子。蟲子哪怕是躲進地下,也會被它們尖利的爪子刨出來果腹。隨后的個把月,閑暇時間里總有親戚鄰里來家里打聽我上學的事情,母親拿出炒面匣匣,父親則慷慨地貢獻了他整個夏天的黃煙葉。我家的土炕和院子的某個角落成了父母親他們世界里最榮耀的地方,母親忙著燒水添茶,時不時地給大家碗里捏幾個炒面尜兒,父親和大家死命地抽著旱煙,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侃著土巷道里的家長里短,偶爾讓我念一念錄取通知書,讓大家贊美幾句。那時的父親用一句土話形容,就是“走路時步大,說話時話大”。八二年,我是那個土巷道考上學走出去的第一個人。

整個夏天,我家三分之二的人口被動員起來,目的就是把我體面地送上求學之路。除兩個弟弟年幼在校讀書外,父母親和兩個姐姐都有任務,我也在一個親戚管理的工地上謀了一份搬磚的活兒。全家人竭盡全力奮斗幾個月,終于在出發前東借西湊地為我置辦了一套全新的行頭。

終于盼到了出發的日子。一大早,吃過母親為遠行兒子精心準備的早飯——擦了香豆的油饃、炒白菜和熬茶。穿著從頭新到了腳,褲頭上母親縫了一個小包,里面裝了三百元錢和二百斤全國通用糧票,母親叮嚀再三,一定要保證錢和糧票安全,它是我一學期的全部盤纏。我知道為了湊足這些錢和糧票,父親沒少受別人的白臉,該求的和不該求的都求了。錢和糧票緊貼著我的身體卻像拽著心肌一樣,沉甸甸的,心里有點酸痛。

父親固執地把母親那雙早已哭紅了的眼圈擋在了家門口,只領著兩個姐姐坐長途汽車把我送到了西寧火車站。那年我十五歲,按現代人的標準,充其量是一個歲數稍大點的頑童。沒進過城,更別說坐火車了,見都沒見過。對火車的印象只是從電影《鐵道游擊隊》和《火車司機的兒子》里有個模糊的認識。到了火車站看啥都新奇,售票廳擁擠不堪,沒有人維持秩序;候車大廳前的柱子粗的一個人沒辦法合抱;從公交車上下來的人四散奔走,像土堆中突然竄出的螞蟻;站前廣場上幾個漂亮的列車員拿著擴音喇叭拼命地喊叫,招呼著人群排進不同車次的隊伍。從這一刻起,我意識到我開始慢慢地走出了那個土巷道,奔向另一個屬于我的世界。

現在無法想象當時在沒有手機沒有電話的情況下,我們同一學校錄取的十個新生除了民和站上車的一位同學外,其余九名同學神奇地在西寧站廣場相遇。城市里的同學和家長很熱情大方,問這問那,而我們四個農村娃就像剛從地里挖出的四個洋芋蛋,傻傻地杵在那里,偶爾露一露膽怯的傻笑。父親不知什么時候離開了廣場,回來時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左手提著一個嶄新的黃帆布旅行箱,右手拎著一網兜橘子。他是看見別的同學都有一個旅行皮箱,才急忙跑出去買了個帆布箱。他讓姐姐打開捆綁好的包裹,將最上層的褥子塞進帆布箱。他掂了掂箱子會心地笑了笑,他的兒子和別的學生一樣,也有了一個嶄新的旅行箱。

父親寬大的肩膀上斜挎著我的行李包裹,領著我們姊妹三個人隨著蛇形的進站隊伍向站內緩行,一過檢票口,所有的人開始向綠皮車廂狂奔。父親有幾分蠻力,他很快就擠上了列車,并在我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放置好了我的包裹和黃帆布行李箱。旅行的送行的人擠滿了車廂,像一個巨大的馬蜂窩,天上熾熱的太陽和水泥地坪的站臺交相輝映加速著車廂內氣溫的快速攀升。父親的上衣被汗水浸透了,緊緊地貼在了他的身上,他不停地用袖子揩拭著臉上的汗水。姐姐幫我脫下了學生裝上衣,藍白相間的海軍衫托起一個傻乎乎的小臉蛋,父親不停地撫摸著兒子的小頭,簡陋的幾句叮嚀“吃好、喝好。好好聽老師的話!”他的話匣子噎在貧瘠黃土地的哽喉上,沒有豐富的詞匯,幾句簡單的重復就像一副沉重的扁擔,壓在了我的肩上。

火車快要啟動了,父親和兩個姐姐被廣播勸下了車。我從綠皮車廂拉起的窗戶里,第一次從高處俯視著自己的父親。一個刮得光亮的頭在站臺上人群中特別顯眼;一副高高端莊的鼻子撐起了一張苦澀的臉;四十多歲的人,額頭上已堆滿深深的溝壑,仿佛是我家自留地里被他剛剛拍過的洋芋塄子;掉光了上牙,上嘴唇已有了微微的塌陷,閉嘴時有點像年邁的老人;濃濃的眉毛下是一雙光芒的眼睛,眼角被細細的皺紋沖刷成生命艱難的河床。

一聲汽笛長長響起,列車開始緩緩滑動,父親的眼里突然淚如泉涌,我也忍不住開始嚎啕,父親竭力想用含淚的眼神拽住車窗里兒子漸漸遠去的身影,列車在行,父親在跑,在站臺的盡頭,他拼命地搖晃著粗獷的右臂……

我止不住哭泣,眼淚陪著父親那雙期盼的眼神和那只搖晃的手臂一直哭到小峽,抽泣到大峽,火車過了老鴨峽我還不停地哽咽……天黑,我趴在列車的小桌上,昏昏地睡去。

(本文系作者處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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