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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球上的父親

2021-05-06 03:03胡曉江
青春 2021年5期
關鍵詞:月球

胡曉江

月球之家

S坐起身,媽媽正爛醉在床上,胸部直挺挺站立著,看似將要脫離六分之一地球引力的控制,多年后他意識到這是自己平凡童年的一個縮影。父親剛從環形山回來,正在衛生間洗漱,伴著一股薄荷味傳來含混的咳嗽和吞咽聲,攀上四百多級臺階他才能從月球表面的工地回到這里,這似乎比工作更讓人疲憊。五分鐘之后,父親會把S逐出房間,他得向下走八十四級臺階回到自己的臥室。遠遠望去,月球上的房間被長長的階梯串聯,仿佛稀疏枝條上掛著的果實。月球風刮透了S單薄的身體,貓是今晚的被褥。

離別

在許多夜晚,我都盼望母親能經過我的床前,陪伴我一小會兒。我凝望著窗外,試圖捕捉流星劃過天際的瞬間,許下自己的愿望,然而夜幕紋絲不動,星星就像焊在鐵板上的鉚釘。不遠處,空間站掛著“月球礦業”的巨大招牌,支離破碎的筆畫依然閃爍著霓光,但月球已經沒落了,這是盡人皆知的事實。有那么幾次,氖氣管組成的筆畫又有一處忽明忽暗閃爍起來,即將熄滅,如果星星的寂滅能滿足人的愿望,這又有何不可。我趕緊閉上眼睛許愿,仿佛聽到母親正邁著醉醺醺的步子走來,當我睜開眼睛回頭望去,卻不見她的蹤影。在我有限的記憶里,她很少有清醒的時刻,挫敗感籠罩了她的人生,使她難以自拔,再也無暇顧及我這樣一個小小的見證者。父親不在的整個白天和傍晚,只有當她熟睡時,我才能小心翼翼靠近,依偎在她懷里一小會兒。她有時看著我,仿佛不認識我似的,眼神黑洞洞的,就像無法被填平的月坑。

某天清晨,半夢半醒間,我感覺母親正拖著行李向我告別,她冰涼的嘴唇印在我的額頭上,有那么一瞬間,在一處皮膚留下了濕潤的印記,水分迅速蒸發,她就那樣消失在我們的生活里。

父親

父親暮年回憶自己在月球的生活,總是想起在六分之一地球重力下親熱的場景,他們用布條捆住彼此,在有限的范圍內摩擦,以免用力過猛造成傷害。作為第一批技術移民,最初的條件十分艱苦,而他們在這樣的環境選擇生下我。那時月球上的氛圍欣欣向榮,人們信心滿滿地作為拓荒者來到這里,在較大的環形山建設基地,在較小的環形山搭建房屋。父親每天搭乘通往月球深處的玻璃圓筒,忙碌著一些我至今仍不了解的事。因為月球開采很快成為明日黃花,夢想家們在這里品嘗了慘痛的失敗。多數人選擇回歸地球,而父親異想天開,用全部積蓄買下了大量正在拋售的月球土地。那些大型機械設備,因為無法承擔運回地球的費用,也一并留給了父親。

我的童年是和一家七口人擠在六平方米的屋子里度過的。父親說,城市里人滿為患,密集樓群的住宅區只分享一小片天空,從自家廚房窗戶伸出手,甚至能夠到鄰居家的鹽罐;每天出門都要在人潮中奮力撲騰,在地鐵和空鐵上擠到雙腳騰空;偶爾節假日,全家去市中心的免費公園散步,走累了甚至找不到地方坐下,人們的手臂比灌木上的枝條都多。

而在月球,你擁有二十畝土地和群居者難以企及的寧靜,這是我小時候不敢奢望的生活。父親每次都這樣總結:你能看到比大海更遼闊的宇宙。然而這里什么都沒有,我每天無所事事,游蕩在千篇一律的月球表面,被移民打磨拋光后,它像一枚銀色的高爾夫球。我們擁有四個深入月芯的月坑,但其余環形山入口也只是馬馬虎虎貼著封條了事,可以說整個月球都是我們的。有段時間我看厭了星空,父親為我點亮了一個月坑,電梯不再啟用,但逃生階梯可以通向最底部。我每天徘徊在月球深處,置身于玻璃和機械的巨大文明造物中,向上看和向下看都是無數同心圓。這里曾二十四小時響徹機械的轟鳴,如今只有腳步聲在寂靜的空間內回旋,久久不能散去。父親沉默不語,在晨曦般的微光中,他的輪廓好像一個陌生人。

邊境

他旅行到這個接近國家邊塞的城市,原本是隨波逐流,并沒有預設什么目的地,但剛到車站就有人問他是否打算偷越國境。好笑之余,他似模似樣應答了幾句。自己意興闌珊,對方卻沒有覺察,反而越來越興奮,說不清更像許久沒開張的垂釣新手,還是執意咬住餌要將釣手拽入水中的大魚。幾年旅行重塑了他原本懦軟不善拒絕的性格,在巡警靠近前,他擺擺手,從逐漸變得危險的對話中抽身而退。

待到提前預訂的旅店,天已經完全黑了。門廳無人,柜臺正對著一條兩邊是房間的漫長走道,地板上放著幾盤扁燭,暖光搖曳,揮發出精油或香料的味道,可能有安神的作用,卻提示著某種令人不安的闖入感。他感到自己像海綿一樣吸滿塵世廢氣的身體,需要好好待上幾天,才會被這種懶洋洋甜絲絲的氛圍浸潤。

這有種似曾相識的曖昧,盡管體現各有不同,每個城市都有這樣的地方,由異鄉人建造,用來招待同樣放逐了自我的異鄉人。他們的終極目標也是在某個地方停下來,開一間這樣的小店,壓縮與存載自己的私人記憶和趣味,作為供余生沉淪的紀念匣。柜臺上的留言簿已用了一半,他隨便翻看了幾頁,大多是年輕人洋溢著興奮的矯飾文字,但真正的旅行者不會留下痕跡,他們默默將自己的故事打包帶走。

他喊了幾聲依然無人接待,許多把鑰匙標著房號掛在側面墻上。他在走道盡頭找到了自己的房間,很狹小,卻因為空間很高有種意外的遼闊感。有一面墻可笑地貼了印著等比例書架圖片的墻紙,床具是木頭的粗糙質地,浴室的玻璃門大約有點變形,推開到某個角度就發出一聲巨大的裂響。他打開窗戶,冷冽清爽的空氣涌進來,稍稍沖破了這隔絕之地的暮氣。

放下行李洗了把臉回到前臺,老板正慢悠悠從里間走出來。入住登記意外簡單,押金都不必付,收回身份證時,他忽然想說點什么:“從這兒出境,你有門道嗎?”白天掮客的話在他心里埋下了種子。老板抬頭望了他一眼,五官在臺燈的暖光里融化成一塊平整的黃油,嘆了口氣:“我可以告訴你怎么走,但邊境外面什么都沒有?!?/p>

在家的時候,他很容易夢魘,身體始終在和入睡前不甘消散的自我意識對抗,開著燈才能安心入睡,出門在旅館反倒睡得香甜。有那么一會兒,他被響徹過道的嘈雜聲吵醒。門口傳來粗重的喘息,有兩個女人剛好結束爭吵,她們的腳擋住了門底縫隙的一線光亮。他閉上眼睛,卻看到女人的身體從門縫里擠了進來。其中一個如此熟悉,是離開家鄉時他看到的最后的身影,光滑的身體在黎明即將到來時閃閃發亮,天亮以后才失去光澤;另一個如此陌生,卻仿佛是其他所有女人的總和。她們在房間地板徘徊游走,形狀不斷變化,互為拓撲,發出蛇吐信一般嘶嘶的笑聲。

在旅館住下的次日,他開始每天坐一個小時巴士,穿過建筑密集的市區,經過房屋稀疏的郊外,再步行四十分鐘,在罕無人跡的荒地里漫步。過一座土坡就可以遠遠看到邊境,醒目的警告牌,幾層樓那么高的巨大鐵絲網,頂部猙獰地打著旋兒,每隔一段就有一座哨樓。在大多數時候,邊境是絕對安靜的,甚至看不見一個人影。他著了魔一樣被邊境吸引,常常在遠處望著鐵絲網的那邊站到天黑。兩邊的地貌是相似的,似乎沒有什么理由可以將它劃成兩片,這種形而上的思考否定了邊界的意義,讓他跌入虛無的泥沼。他反復回想掮客和旅店老板對邊境的描述,逐漸意識到這是后者的陷阱,就像一個企圖獨占糖果的孩子,要將秘密捂藏在自己的口袋里。前者什么都沒說,但言語中人人渴望越境的篤定意味,令他感到迷惑,對他的影響勝過了直接的描述。

他曾試圖沿著邊境尋找缺口。在一個方向上,哨樓就像鐵絲網上的音符,一直譜寫到天際。另一個方向則被高低起伏的地形阻擋了視線,盡頭仿佛觸手可及,然而是難以越過的野山,邊境線循著山體向上攀爬,纏滿藤蔓的鐵絲網,最初還在樹木間隙里隱約可見,逐漸消失在植被的覆蓋中。

偶然有流浪漢在他身后的視野出現,卻是朝著漸漸遠離邊境的方向,并不停留,被胡須頭發遮擋了大半的面容,顴骨高聳眼窩深陷,有別于本國人,也許這就是越境而來的流民。邊境守衛看到流民來來去去,大概不會產生什么警覺,換作他這樣衣著整潔、形跡可疑的人物就不同了。有次他走近了一點,似乎聽到了拉動槍栓的警告聲,但他并不能確認,這是否是天空飛過的野鴨鳴叫,或者只是足底無意踏碎了一段枯枝,卻失去了再次驗證的勇氣,忙不迭地舉起手后退,直到回城的巴士上,依然驚魂未定。但當晚,他卻羞愧于自己的膽怯。這么多天來,沒有什么能證明邊境還有人看守。也許這只是一段廢棄的邊境,卻對他有著異乎尋常的意義,開始逃亡前,他不曾奢望會得到一個終點。

他收拾行李離開了旅店,決心裝扮成迷路的旅人,故作冒失向哨樓上的邊境守衛搭訕。這一次他遠遠繞過自己常常佇立之地,平行于邊境線走到黃昏,才徑直向一個陌生的哨樓靠近,他用家鄉方言大聲問路,卻無人應答,直到在鐵絲網前駐足,遲疑著抓住,并沒有電流經過,就像終于進入了一段渴望已久的沉睡那樣,他心滿意足,再沒有什么能令他驚醒。這時頭頂傳來兇橫的呼喝,哨樓窗口人影晃動,但他毫不遲疑地攀上鐵絲網,朝著頭頂那區區一線空隙擠過去,這似乎是不可能的,但他感覺不到疼痛,身體就像經過碎紙機那樣被撕成一縷縷,在穿過邊境的瞬間又拼在一起,整個天空宛如實質,向地面重重壓合,將他碾成薄薄一片,如今他和地板上的女人們一樣,只剩下被線條勾了一圈的輪廓,一陣狂喜涌上心頭,但很快就從他的外廓四溢出去,散失在他經過的每一段旅程,和無邊無境的新世界。

月球深處

我不曾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向你們介紹,這是月球上保存最完好的一個廢棄礦坑,它曾經屬于我的父親,如今它已成為月球觀光的主要景點。那是在我的童年,恰逢人類歷史上最著名的大蕭條期,人類染指太空的宏偉愿景遭遇了巨大的挫敗。月球礦業在月球表面留下了兩百多個大型礦坑和一萬多個小型礦坑,并非一無所獲,但得不償失。隨著大批移民撤離,月球上只留下了區區幾十戶人家,其中就有我們一家三口。是的,我出生在月球,幾乎整個童年都在這里度過。作為初期移民的福利,我天然擁有地球和月球的雙重星籍,它并不像火星的星籍那么可笑,但對我的意義,也就僅限于現在無須再多申請一份旅行專用的月球護照吧。

當時月球被好幾個巨型礦業公司瓜分。由于移民住宅分布在不同的礦坑附近,依賴于專屬空間站的資源供應,集裝箱式的便攜住宅在第一波歸潮中被大量回收之后,我們就沒有鄰居了,只有在無線聯絡中才能知道還有其他人存在,附近只留下我們孤零零一家。站在高處極目遠眺,月平線上,除了綿延不絕、開發近半的環形山凹,我看不到任何房屋和人影,整個月球上仿佛只有我們。

也許父親說得對,這是我成年后再也無法享受到的、巨大奢侈的孤獨。然而這種感覺已經進駐了我的內心,在任何時候,即使周遭人頭攢動熱鬧紛繁,我還是會輕易墜入孤獨,仿佛自己還是那個在遼遠無際的月球表面獨自徜徉的孩童。孤獨是父親留給我的一份禮物,已在血脈之中。

依然選擇留駐月球的人們,原因各有不同,但多數不是我父親那樣固執的冒險家。他就像守著一片再也打不出魚來的海域,每天仍然駕著小船出海,期待著一成不變的海面下,仍有洋流涌動,能帶來新的魚群。他和以前一樣,每天去月坑勞作,一個人駕駛機器,精打細算地利用著有限的能源,謹慎地量力而為,給家庭帶來微薄的收益。然而我家的經濟狀況不可避免地更糟糕了。第二波歸潮讓月球移民只剩下屈指可數的幾戶,就連最頑強的礦工和礦業公司留守的觀察員都回歸地球了,可父親卻逆流而上,更加狂熱,將全部資產投入了購買月球土地上?!爱斠泼裨倩貋頃r,我們就是月球最大的地主了?!彼麑δ赣H這樣說著,因為興奮,眼里映照出霓光,就像著了火一樣。事實證明父親是對的,然而當等待超越了人生的尺度,這正確也就失去了價值。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母親就總是處于喝醉的狀態,清醒時她是個冷靜而節制的人,具有技術移民普遍擁有的堅韌品質。工作之余她總是抽時間陪我,講解我在書中讀到的不明之處,那些總是關于地球的。她說:“最終,人類會將這里建設成另一個地球,比地球更繁榮和發達,因為從零開始,發展會很迅速,但驕傲只屬于第一代移民?!彪S著越來越多的人到月球,人類貪圖安逸和享受的陋習會改變月球上單調的生活。事實上,月球第一個商業區已經在籌建,會給移民們提供娛樂,讓他們安穩下來,不再罹患思鄉病,但她認為,現在這樣簡單樸素的生活才是月球的黃金歲月。

然而一切未如人愿,有一個時期,她陪伴我的時間開始減少。后來我發現,那是因為她開始酗酒。她買了酒,有時就倚在自動販售機旁喝到人事不省,被父親扛回家來。再后來月球礦業停產,她不再去月坑工作,情況卻并未好轉,屬于我們之間的美好時光再也沒有回來。母親喝醉后除了昏昏大睡,還變得喜怒無常,有時兀自笑得停不下來,有時則會用聽不懂的語言咒罵父親。我相對喜歡的是她睡覺的時候,表情恢復了溫柔和恬靜,而她睜開眼睛的瞬間是我最害怕的,她仿佛從另一個世界來,對周遭的一切難以置信,帶著深深的疑惑,看著我的眼神也陌生和空洞。我不敢說那其中是否蘊含著悔恨,在這不可收拾的局面中,我不再是她的兒子,而只是她最大的、無法克服的障礙。父親跟我說,那是地球移民常有的思鄉病,母親很愛我,她只是病了。

當我五歲那年,家庭的經濟狀況已經無法收拾,父親買下的礦坑只是一種未來的投資,無法產生現實收益,但他每年卻需要為此支付稅款,雖然不多,卻也難以負擔。如今,回歸地球已經不得不提到議事日程上,然而那意味著我們將一無所有。父親的眼中布滿血絲,沒日沒夜地待在礦坑里,有時幾天都不回來,不知搗鼓著些什么。我猜他連睡眠都在月坑深處的礦車里將就了,偶爾回家,就是在電腦上撰寫提交給政府的長篇報告。他越來越憔悴,卻始終保有與形貌不符的亢奮。我感到他像一張繃得越來越緊的弓弦,在積蓄著足以從月球射到地球的力量,這根箭是注定無法射出的,因為弓一定會被拉斷。

改變這一切的是母親的離去。父親一直告訴我,她一個人先回地球了,長大后我才理解到,彼時月球和地球之間已經沒有交通,為一個人開設航道是不可能的,我們已經錯過了回歸地球的末班車。如今,即使變賣所有的月球地產,也不足以買我們回歸地球的機票。父親為自己和母親購買了巨額保險,他徹夜不眠,漸漸趨近一個將死于勞作的礦工。然而某天清晨,很久不再出門的母親蹣跚著走下階梯,經過房間時給了我一個久違的親吻,然后去月礦地下一層的自動販售機買酒,在那里,她不小心翻過了護欄,失足摔死在五百米深的礦坑里。是的,就在這個環形山凹的最深處,長眠著我的母親。

洗髓

我七歲的時候,剛上一年級,有過一段奇異的住校時光,至今都無法分清那是不是一段夢境,母親記憶中的很多細節都和我不同,那時她疲于奔命,只能讓年幼的我住校。她說我住的宿舍只是一棟普通的筒子樓,我卻記得自己是和三十幾個男孩一起,住在一間很大的屋子里,每晚我們都睡在地板上,沒有床也沒有枕頭,褥子下面冷冰冰的,被單也很單薄,我總是和衣而臥,卻依然凍得瑟瑟發抖。

這是一間有半個籃球場那么大的房間,西面和北面開著高窗,東面則有一間盥洗室,和臥室隔著六扇和式拉門,墻和地都是水泥的,沒有經過粉刷,水漬干得很快,里面總有一股常年不散的灰漿味兒。盥洗室里有面對面三組六列方方整整的洗手池,沒有小便槽,上廁所得去屋外,不過在夜里,如果我們尿急也會直接站到洗手池上撒尿。

我就睡在距離這間盥洗室很近的地方。月光格外皎潔的夜晚,我一直盯著紙門徹夜難眠,看它被清冷的光線穿過,透出內部不太均勻的顆粒感。我害怕睡著以后翻身背向盥洗室,因為每當我背向它睡著,迷迷糊糊再次醒來的瞬間,總會感到身后傳來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嘈雜。盥洗室似乎正燈火通明,不用回頭我都能感覺到拉門里多了許多人影,那是老師們的元神在舉辦聯誼會。洗手池上面架了桌板,擺放著啤酒和小菜,她們都只有成年人的半個手臂那么長,白天埋藏在身體里,夜晚脫體而出,床上只留一具從額頭裂到鎖骨的軀殼。我隱隱約約聽到她們在聊一些懲罰學生的趣事,似乎自己的名字也被提到了,但聲音太嘈雜,我好不容易捕捉到一段有意義的對話,聽到關鍵處聲音卻更低了,簡直成了交頭接耳那般細不可聞。隨后在更多無意義的喧鬧聲中,我就徹底失去了那段對話的蹤跡。

每到此時,我就覺得脊背發寒,時間越久,越覺得自己就是老師們不懷好意的目標,未知的危險正在靠近,卻更不敢面對,直到這根恐懼的弦快要繃斷時,我才下了決心轉過身來。然而耳邊的嘈雜聲戛然而止,眼角余光一直瞥見的光亮也不復存在,盥洗室的拉門半開著,里面黑漆漆靜悄悄,一切如常。

這一幕反復重演,直到有一天,當我清醒時發現自己正在一片強光的包圍中,周圍卻很安靜,轉過身,盥洗室依然亮得耀眼,整個房間都被照得紅彤彤,我以為自己終于撞入了禁忌之中,心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卻發現那只是格外明亮的朝霞。從這一天起,我總是一覺睡到天亮,醒來對晚上的事一無所知,再也沒有經歷過那樣的夜晚。

我們晨操的地點是在江邊,母親不記得有這樣一回事,她說我上的小學是在內陸城市,不要說臨江,連寬一點的河流都不存在,直到我給她看那些文蛤的殼。那是上游泳課時,我們在江邊灘涂里撿來的,母親陷入了沉默,改口說除了我們的宿舍之外,其實她也沒有真正了解過那間小學,也許其中有一大片人工湖也說不定,而那些文蛤可能是父親在蘇北一帶出差時捎回來的江鮮。

但那確實是江面吧,我清楚記得渾濁發黃的江水,遼闊到看不見彼岸,我們站在臨江的平臺上,平臺下面是大片大片的灘涂。學校每晚都會安排老師值班,住在宿舍東南角的門房里。天亮時,鈴聲大作,我們洗漱完畢,將被褥整齊疊放到房間的一角,自覺由班長領隊,穿過門房去平臺集合。我們經過床邊,看到老師仍在熟睡,外出游蕩的元神還沒回來,裂成兩半的額頭里面空空的,直到我們做完早操,她才打著哈欠走出門房,額頭已經合攏,但我總覺得她的身軀越來越小,好像每天剝掉一層皮的洋蔥。

這間學校是完全自治的,獨立于所有的公辦和私立系統,并不教授語文數學之類的傳統科目,早操過后,老師們陸續趕來學校,卻只是看著我們,從不指導些什么。整整一天,我們要做的全部事情就是在這個平臺上散步、冥想,走累了可以躺下,但不能回到宿舍里待著。我們數平臺上鋪了多少根大小不一的木條,但只能數到一半為止,聆聽木條下隱約可聞的細碎聲音,遠遠近近,每時每刻輕微開裂、腐朽,以及白蟻在啃噬;閉著眼睛控制自己從平臺一頭走向另一頭,坐在邊緣處眺望江景,交換彼此映入眼中的波光,又或者在對方的背上用指尖描繪眼前的景物??傊?,我們不能做任何可以保留到下一刻的事情,所有的行為都不能被賦予意義,這些只是幫助我們潛入冥想的手段。

更多的時候,無聊令我昏昏欲睡。天氣逐漸暖和,我躺在地面上,從春天開始日子就不那么難熬了。我還沒學會冥想,無法分離出元神,同學們也還沒人做到過,老師們越來越嚴厲,如果一個學生太過專注,就會遭到鞭打,只有徹底無所事事的狀態才能令她們滿意。我這才知道自己的進展不壞,并逐漸掌握了要領。我的目光逐漸剝開了她們一層層的外擴,沒有骨骼、血肉和內臟,只有一層一層的薄皮,畫著一模一樣的紋理,她們在我眼中越來越小,最終只剩下成人半個手臂那么長的、晶瑩如玉的元神。

母親似乎有些聽不明白我的話,我的聲音越來越像一陣陣的嗡鳴,她在我面前也逐漸模糊起來,一切外相對我已失去意義。十八年前的事好像就發生在一瞬以前,我的軀殼里有什么東西蠢蠢欲動,然后我就像遁入了自己的肉身,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中,繼而黑暗中出現了一道白線,將周遭映成了暗紅色,接著,這道白線擴展成一大片幾乎要將我摧毀的炫目白光,此生我眼前都沒有這么明亮過。我足足適應了三分鐘,才逐漸看清楚周圍的一切,世界已經變成各式各樣的光團,我依然認得前面的灰色光團,那是我的母親。

好像從很久遠的一個夢中醒來,我記起不得不離開那間學校的最后一晚。我被帶到一個特別的房間,這似乎是一間半地下室,明顯和人類的比例不符,更適合一尺長的小人兒。我已經九歲多,身體比剛進學校時高大了不少,迷迷糊糊、踉踉蹌蹌,一進門就直接栽倒在地上,我無法凝住自己的注意力,雖然周遭的陳設將一切袒露無疑,我卻還是要靠事后回想才能明白那是一間浴室。在我身旁,許多纖細的人影來來往往,不斷踩進浴缸,嘗試著坐下,很快又像被灼痛一樣跳出來,反復不歇,房間里充滿著蒸汽,瓷磚下似乎還有火在烤,我很快就汗流浹背,卻動彈不得。我想起冬天最冷的日子,老師們曾帶我們在江水里浸泡身體,剛回想起那種徹骨寒意,它就宛如實質,在我的大腦深處凝結成了指甲那么大的冰晶,隨著冰晶融化,滾燙的身體逐漸冷卻下來。

這時,老師們從浴缸里捧起一瓢水,澆在我身上,該怎么形容這種極端的痛處,像半熟的魚被兜頭淋了一勺滾油,乳白色的水從我的皮膚滲入,瞬間將我燙熟了;但還不止如此,好像熔巖鉆入了我的體內,將我的五臟六腑化成了灰燼。在極度痛苦中,我忽然眼前一黑,遁入了自己,在一片黑暗和混沌中,感覺前所未有的清涼。我產生了一種感覺,只要自己向前沖去,眼前的黑暗會裂成兩半,令我重見光明,但我太累了,再不愿動一絲一毫,就這樣在無比愜意中睡著了。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浴室里已經恢復了常溫,一浴缸乳白色的水一滴都不剩,老師們的元神圍繞著我,一邊凝視著我的額頭,一邊惋惜嘆氣。

過了這么久,終于想起來了,我喃喃念道,那時只是埋下了種子,時至今日終于出芽?,F在的我只有自己半個手臂那么高,周身正散發出金芒,繞著空中盤旋一周,發出自己無法控制的歡暢鳴叫?,F在正是下午三點,光線似乎過于明亮,讓我覺得有些灼痛,下方那個從額頭裂開的舊身體灰敗無光,應該是不能再用了。我從口中吐出一縷縷白色的絲狀物,瞬間織成無數張薄皮,一層一層漸漸將我的元神包裹起來,恢復成了一個成人的大小?,F在我依然坐在母親床前,她病入膏肓,目光渾濁,似乎一點都沒覺察到剛才悄然發生的異變。我握住她的手,隔著無數層薄皮,傳來極遙遠的觸感,更感覺不到任何溫度。

責任編輯 菡 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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