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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當風云

2021-05-20 09:14胡燕懷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21年5期
關鍵詞:五爺武當山

胡燕懷

均州逢亂世,武當起風云。都督勒軍餉,焚像取金;名醫覬廟產,幫兇殺人。風流會長造孽,寡婦懷孕遭“漂逐”;正義百姓告狀,三十九口葬魚腹。竊喜勝券在握,誰知替人作嫁;只道窮途末路,醒時岸在眼前。

1911年深秋的一個雨夜,武當山主峰天柱峰上狂風驟雨,電閃雷鳴。金頂上的金殿里,凝然端坐著真武大帝神像,神像前的長明燈一燈如豆,在風雨飄搖中閃爍不定。突然,一團團火球在金殿屋頂上纏繞飛旋,撕裂了夜空,霹靂炸響,整個金頂如同白晝。武當山出現了百年罕見的“雷火煉殿”奇觀。

天象示警,這是要出大事了。

武當山總壇主徐道長連夜下山,向均州商會會長湯云鶴報告。湯會長急忙翻出《均州志》,發現上一次“雷火煉殿”出現在明崇禎十七年的春天,距今兩百多年了。那一年李自成打進北京,崇禎皇帝在煤山上吊而亡,后來吳三桂引清兵入關,大清朝在北京建都。兩百多年過去,莫非天下又要改朝換代?

幾天后,答案揭曉。

從漢口開來的小火輪“武當甲”號,緩緩靠上武當山腳下漢江邊的均州碼頭,乘客和香客們依次排隊驗票登岸。身兼武當輪船公司經理的湯云鶴,照例站在碼頭邊迎客。他年約四旬,身著長衫,儒雅謙和,面帶微笑,和熟人打著招呼,不時伸手扶攜一下老幼,提醒大家注意腳下,還給初次來武當山朝拜的香客指點進山的路徑。

就在此時,人流中一陣騷動,有人大喝道:“讓路!革命黨來了!”旋見一群漢子簇擁著一瘦猴模樣的年輕人,從船上下來,橫沖直撞,奪路上岸。這些人身裹白布,舉著白旗,皆剪了辮子,每人的脖子上用繩子拴了兩顆鐵制炸彈。前面開路的一面白旗上赫然寫著“均州都督孫”,緊隨其后的兩面白旗上分別寫著“驅除韃虜”和“恢復大漢”。他們狂呼亂叫著“革命黨光復均州”,從湯云鶴面前揚長而去。

碼頭上的人們紛紛讓路,一個個呆愣著,面露惶惑之色。小火輪帶來的消息是:革命黨在武昌城起事了!

革命黨在均州城里耀武揚威,橫沖直撞,如入無人之境。商戶和百姓們早聞革命黨其名,未見其人,如今到了眼前,眾人爭先目睹,萬人空巷。

革命黨首先去了知州衙門,衙門里空空蕩蕩。有衙吏稟告,知州老爺早在幾天前就得到消息逃跑了,州庫也被席卷一空。

革命黨撲了個空,隨后去了均州兵營。他們高舉炸彈,喝令清軍投降。均州巡防營管帶周虎臣早已集合部下,列隊恭迎,且把武器集中在操場上,等著革命黨來清點。

孫都督來到周虎臣面前,面色如霜,喝道:“周管帶,偌大的巡防營,難道就只有這些破槍?還不快把軍餉給我交出來?”

周虎臣苦笑道:“都督有所不知,均州巡防營已拖欠我們好幾個月軍餉了!要不是欠餉沒發,我們早就解散了。我們并不想給大清朝賣命,有奶便是娘,只要都督能補發從前的欠餉,并保證以后不再拖欠兵餉,我們就參加革命黨,跟著您干?!?/p>

孫都督聞言大喜,道:“好!軍餉之事,孫某答應馬上給你們解決。不過,參加革命黨須先剪辮子,以斷了你們對大清朝的念想?!?/p>

周虎臣連連拱手,道:“這個好辦,這個好辦,我們現在就去把辮子剪了?!?/p>

孫都督收編了巡防營,卻有兵無餉,籌措軍餉成了燃眉之急。周虎臣附耳出謀獻策,讓他向均州商會攤派。

是夜,均州商會設宴魁星樓,犒勞并歡迎革命黨光復均州。會長湯云鶴及下轄的八大行幫公會的會長都到了。席前,均州商界的頭面人物談論著從武昌城里傳來的種種消息。有人不明白革命黨為什么裹白布打白旗,有人說這還不明白么?白盔白甲,分明是給明末的崇禎皇帝戴孝。還有人在大談孫文的三民主義,高談闊論,驢頭不對馬嘴。

說話間,孫都督和周虎臣一干人到了,前呼后擁,派頭十足。

革命黨進來后不由分說,首先就給均州商界的領袖們強行剪了辮子,搞得大家哭笑不得,洋相出盡。湯云鶴是自己主動剪的辮子。

酒過三巡,孫都督站起來自報家門,道:“本都督大號孫猴娃,此次奉湖北軍政府之命光復均州,還望均州紳商多多支持革命?!苯又?,他給均州商會下達了籌措第一批三萬大洋軍餉的命令。

在大家苦苦懇求下,孫都督體恤各位籌款的艱難,同意把最后期限寬延到十五日內交齊,但數字分文不減。

周虎臣威脅道:“如果逾期不交齊,部下難以約束,兵禍蔓延將殃及均州商戶和武當山各宮觀?!?/p>

宴會結束后,均州商界的領袖們坐下來商量籌餉事宜。湯云鶴讓各行幫公會認捐,結果人人愁眉苦臉,哭窮叫難,無人愿意出錢。

均州地處鄂西北,是川陜藥材的轉口集散地,也是著名的“均州黃煙”產地,煙葉運到漢口后直接出口英美,藥材和煙葉歷來為均州貿易大宗,因此八大行幫中,以藥材幫和煙幫的實力最強,居八大行幫之首。藥材業公會會長何宇廷,在家族中排行第五,均州城中人稱何五爺;煙業公會的會長鄢達崇,均州城里人送外號“煙大蟲”。此二人非但不領頭認捐,反而帶頭向會長湯云鶴發難,說他“占著茅坑不拉屎”,身為會長徒有虛名,不能維持地方,只會向別人攤派勒索。

這話惹惱了在座的營造業公會會長蒯岳,他站起來仗義執言,為湯會長打抱不平。蒯岳歷數了湯云鶴出任均州商會會長以來對地方的貢獻,以確切的事例和數字說明,湯云鶴的武當輪船公司每年的利潤,幾乎全都用到了武當山各宮觀的修繕和地方上的慈善公益中。

籌餉會上一褒一貶,兩派針鋒相對。其他人則保持中立,緘默不語或居中調停和稀泥,籌餉會最終不歡而散。

孫都督酒足飯飽,在周虎臣的陪同下去老營的翠花街尋歡作樂。周虎臣告訴孫都督,翠花街是武當山的青樓,猶如漢口之花樓街,當年永樂皇帝朱棣登基后,“北建紫禁城,南修武當山”,派了三十萬兵丁和工匠、民夫來到武當山下,駐扎在此地,所以后來這里被稱為“老營”。這么多的男人不能沒有女人,朱棣就把“靖難之役”中獲罪官員的女眷發配到這里為妓,形成均州幾百年來最負盛名的花街柳巷。如今的翠花街雖然已沒有了當年的紅火,但余風猶存。

尖嘴猴腮的孫都督在翠花街摟香擁玉,快活逍遙。熱情好客的翠花街人對革命黨既敬又畏,不敢不免費犒勞。孫都督對周虎臣鞍前馬后的效勞十分滿意,當面對他許諾:均州自治政府成立后,讓他出任軍政長。

湯云鶴愁眉不展地回到家中,剪了辮子的他讓妻子吃了一驚。妻子許氏正懷有身孕,當得知丈夫因為籌措軍餉的事又跟何五爺他們斗氣后,便勸說道:“何五爺他們正巴不得你過不去這道坎,不如趁此機會讓賢,把這個‘茅坑讓給他們,當這個會長賠錢受累不說,還落個不好看;咱是外來戶,何家是均州本地的名門望族,人多勢力大,咱斗不過他?!?/p>

湯云鶴說:“決不能讓!何五爺他們居心不良,想趁亂世謀奪武當山廟產,只要我這個會長還在,他們就休想打這個如意算盤!”

原來,均州商會不僅負有替武當山各宮觀募捐的義務,還負有代為管理全山廟產的職責。武當山的所有權,明亡以后一直沒有明確。在明朝時,它是皇家道場,朝廷在武當山設有專門的管理機構,山上的一草一木當然都屬皇家所有。明亡后,大清朝沒有正式出面接管,武當山的土地、山場、房產屬各宮觀所有,各自為政,自行管理,武當山的產權由此非官非民地模糊了兩百多年。兩百多年來,蠶食、侵占屢屢發生,糾紛不斷,武當山也迅速地衰敗。到了近世,許多像湯云鶴這樣有見識的鄉紳覺得這樣下去不行,便通過眾人合議的辦法立下一條規矩:今后武當山廟產由均州商會代為統一管理,民間不得自行處置。

妻子發牢騷說:“武當山也不是你一個人的!這些年你節衣縮食,錢都拿到武當山去了,結果怎樣?武當山不照樣香火難繼,一天天衰敗下去了嗎?”

湯云鶴說:“既然我領下了這份差事,那我就得盡心盡力!你難道忘了祖宗遺訓?”

妻子這才不吭聲了。

過了一會兒,湯云鶴又說:“今天來均州的革命黨有點兒不太像革命黨??删唧w怎么不像,我也說不上來?!?/p>

妻子一聽,趕緊拿出兒子從武昌的來信。湯家少爺湯念祖在武昌兩湖學堂上學,他的信中講述了武昌首義以來的最新革命形勢:清廷派來鎮壓起義的軍艦在揚子江中倒戈,掉調轉炮口炮轟清軍大營,嚇得清軍統帥、陸軍大臣蔭昌倉皇逃竄。

從武昌來的好消息,讓湯云鶴的心里稍稍感到了一絲欣慰。

革命不能沒有錢。周虎臣又給孫都督獻上一計:開征“香稅”。革命黨率領剛剛歸順的均州巡防營士兵,把守住了武當山的每一條進山路口,設置路卡,向進山朝拜的香客開征“香稅”。武當山“香稅”早在乾隆時期就被明令取締了,現在正值亂世,進山的香客本來就少,再課以重稅,就更沒人來了。武當山廟產到了清末已嚴重縮水,各宮觀維持日常的開支主要是靠香火錢,沒有了功德香火,各宮觀的日子自然更加艱難。各宮觀的監院、道長們紛紛來向湯云鶴訴苦。

湯云鶴義不容辭,出面去找孫都督交涉,據理力爭。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湯會長在孫都督那里只能是碰了硬釘子。

何五爺和鄢達崇也在私下密謀,要借這次籌措軍餉的機會讓湯云鶴下不來臺,借革命黨的勢力整垮湯云鶴,奪回會長寶座。原來,何五爺在均州城里的南大街上開了一家“太和堂”大藥鋪,南大街上有半條街的商鋪都屬武當山廟產,何五爺對此早就覬覦。而鄢達崇垂涎的是均州城外漢江北岸的八百畝紅沙壤煙地,是靜樂宮的廟產。他們都認為這次的奪產機會穩操勝券,千載難逢。

這天,湯云鶴又召集八大行業公會開會,落實籌餉事宜,何五爺和鄢達崇照例在會上攪局。

正吵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武當山道總徐道長匆匆趕來報告,金頂上的長明燈只有不到三天的燈油,馬上就要熄滅了。

湯云鶴聞言大驚,當即終止了會議,跟隨徐道長上山。原來,自從開征“香稅”以后,連武當山金頂上的香客也沒有幾個了,八百里武當山中,歷年來香火最盛的宮觀就是太和宮金頂。

湯云鶴站在冷冷清清的金頂金殿前,望著那盞從明朝永樂年間就點燃的油燈,心里充滿了無奈。關于金頂的燈油,此前商會并非沒有準備,湯云鶴已經在漢口訂購了一千斤美孚石油,但幾天前武當輪船公司僅有的兩艘小火輪被武昌城里的革命軍征用,漢江航線已經停運,美孚石油運不過來。

“徐道長,你放心,我去想辦法?!睖弃Q說,“五百年從未熄過的長明燈,決不能讓它在我們的手里熄滅!”

能想到的辦法就是將洋油換成桐油或菜油,以度過燃眉之急。從前沒有洋油點燈的時代,祖祖輩輩都是這么點過來的。湯云鶴來到南大街見何五爺,商量解決金頂長明燈燈油的問題。

何五爺不光是均州何氏大家族的族長,還是均州名醫,他常年在“太和堂”坐堂問診。

湯云鶴說明來意。

何五爺說:“這事你不應該來找我吧?你是均州商會會長,武當山廟產歸商會代管,收入都在你手里攥著,你想怎么辦就怎么辦,跟我無關?!?/p>

湯云鶴說:“現在不是錢的問題,武漢正在打仗,洋油運不出來,想跟你商量一下,暫借幾百斤桐油以解燃眉之急?!?/p>

原來,這何五爺不僅經營著川陜藥材的轉口貿易,還壟斷了均州的土貨生意。

何五爺說:“今年的桐子剛收上來,榨坊還未開榨,我上哪里借你幾百斤桐油?”

湯云鶴明知他是借故推托,多說無益,只好悻悻而去,另想辦法。

湯云鶴前腳剛走,何五爺便叫來藥鋪經理黃金貴,吩咐他火速通知各榨油坊,今年新榨的桐油一律不準上市買賣,由“太和堂”統一收購,只囤貨不出貨。

何五爺的用意,湯云鶴當然明白:金頂長明燈從武當山建成的時候就點燃了,五百年來從未熄滅過,今天如果在他湯云鶴手里熄滅,那將是他的頭宗罪,無論如何他跟全武當山的道眾和均州百姓都交代不過去。到時候何五爺他們肯定會以此向他發難,讓他成為眾矢之的,根本不用對手趕他下臺,就憑這一點他湯云鶴也得引咎辭職。眼下必須想一個臨時的辦法救急,等十天半月后武昌城里的形勢一緩和,漢江的小火輪一通,漢口的洋油就可以運過來了。

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號召捐油。商會在均州城里貼了一紙告示,言明均州當前的困境以及金頂上的燃眉之急,號召各宮觀、均州城里的商戶以及廣大道眾、信眾踴躍捐油,以確保長明燈不滅。湯云鶴還讓人在均州城最繁華的南大街上一溜排放了四口大缸,上面分門別類貼著“桐油”、“菜油”、“麻油”、“茶油”的字樣。

來捐油的人絡繹不絕,均州道眾、商戶和百姓拿著自家的油瓶、油壺、油罐和油桶,往相應的大缸里倒油。他們說,自己家里夜晚可以不點燈、炒菜可以不用油,但金頂上的長明燈決不能熄滅!在很多人心里,武當山金頂上的長明燈雖然只是一種象征,但那是武當山的靈魂、命根子,是一盞不能熄滅的燈。

面對此情此景,湯云鶴站在油缸旁,感動得連連抱拳,作揖打拱。

遠處站著的何五爺和鄢達崇,則黑沉著臉走開了。

孫都督在均州城里的日子過得很滋潤:住在知州衙門里吃香喝辣,奴婢成群;沒事了就坐著前知州老爺的官轎子上街遛遛,鳴鑼開道,前呼后擁;威風耍夠了再去翠花街散散心。但是不久,孫都督對翠花街沒興趣了,想來想去還得娶個正室夫人,以正自己的官員身份。

周虎臣摸透了孫都督的心思,大張旗鼓地在均州城里為他“選美”。無奈選來的“美人”孫都督一個都看不上。這其中的原因很簡單:大清朝還在,宣統皇帝還在金鑾殿里坐著,別看革命黨這會兒人模狗樣的,說不定哪天就身首異處!誰都不會為這不靠譜的事情下賭注,大家都是搪塞,敷衍了事,實在攤上了非要送人來選,就想辦法送去個模樣長相一般的。這事搞得孫都督很郁悶。

這天,孫都督又坐著官轎在街上閑逛,走到南大街的一處牌坊下,看見一個當街擺茶攤施茶的女子,長得光鮮水靈,模樣可人,他一眼就看上了。

隨行的周虎臣卻連連搖頭,說:“大人,不行呀!那是何家的小寡婦李香蘭!您沒看見當街那道貞節牌坊嗎?那就是何家為她立的?!?/p>

原來,何氏家族家規森嚴,寡婦一律不準再嫁。為了讓她們永絕非分之想,何家男人一死,就由家族出資,為她們當街立下貞節牌坊。均州城里為活人立的牌坊,除了功名之外,就只有何氏家族的寡婦了。牌坊不倒,寡婦不嫁。

孫都督說:“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牌坊不倒,可以拆掉嘛!”

孫都督于是當街調戲起小寡婦李香蘭來,討了沒趣后,他惱羞成怒,又派兵來拆牌坊。

何五爺的“太和堂”藥鋪正好開在南大街上,他那天正好在“太和堂”坐堂問診,親眼目睹了孫都督的種種劣行。他忍無可忍,挺身而出加以呵止。何五爺忘記了他還要借助革命黨搞垮湯云鶴的事。

孫都督不敢犯眾怒,只好作罷。

回到知州衙門里,孫都督茶飯不思。周虎臣看出來了,這個小寡婦孫都督是娶定了。

周虎臣無奈,硬著頭皮去找何五爺商量。何五爺是何氏家族的族長,這事首先得要他點頭允準。

何五爺聞言,火冒三丈,道:“告訴姓孫的,我們何家丟不起這個臉!別說是做都督夫人,就是做皇妃娘娘也不行!”

周虎臣碰了釘子,只好回來如實稟報。

不想這孫都督是個犟種,撞了南墻也不回頭。他對周虎臣說:“你去告訴姓何的,只要這事成了,本都督將來讓他出任均州自治政府的民政長!”

周虎臣又跑去誘惑何五爺,道:“你不是一直想要當均州商會的會長嗎?那算個!都督大人說了,這事成了,讓你當民政長?!?/p>

何五爺不明白“民政長”是個什么官。

周虎臣說:“除了軍事歸我管,均州的民事全歸你管!這個官比商會會長還大,商會會長也歸你管!”

何五爺一聽,有些動心了,終于應允了下來。

可是,這事畢竟涉及何氏家族的家規,祖宗成法。何五爺不敢造次,請來了何氏家族的長老,商量一個兩全之策。大家都知道革命黨孫都督惹不起,可是苦無良策,人人搜索枯腸,抓破腦殼,最后想出一個辦法:偽造一份李香蘭的男人生前留下的休書,還給她自由身——她既然在男人活著的時候被休了,那就不是何家的媳婦,當然也就用不著守寡。至于南大街上的那座牌坊,拆不拆無所謂,就讓它留著當聾子的耳朵好了。

計議停當,何五爺依計而行,當眾開祠堂,拿出休書。

李香蘭見了所謂的休書,拒不承認,又哭又鬧,說她寧愿當寡婦,也不當什么都督夫人。

可是沒用,對一個弱女子來說,何氏家族的勢力太大了。

孫都督要娶何家小寡婦的消息,在均州城里不脛而走,成了街談巷議的新聞。

誰也沒想到,一天深夜,一個男人偷偷溜進了李香蘭家位于漢江碼頭邊的一所破敗小院里。那人是湯云鶴。

說起湯云鶴和李香蘭的暗中相好,那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二十年前,在襄陽府到鄖陽府的漢江沿岸碼頭上,活躍著一個唱鄖西小曲的李家班子,十幾歲的李香蘭是李家班的臺柱子。鄖西小曲是說唱兼表演的一種地方戲曲,有點兒類似于東北的“二人轉”。有一年,均州商會請李家班唱年戲,那時均州商會的會長還是湯云鶴的父親。湯云鶴自幼飽讀詩書,淡泊功名,是均州城里有名的風流才子。年輕人有點兒浮浪,還好玩票,不知怎么就被人攛掇著上臺,和李香蘭合演了一折《落金錢》,無意中把戲里的道具—— 一枚系著紅絲線的大銅錢留在了自己身上。后來想再去還給人家的時候,李家班已經離開了均州碼頭。幾年后,李家班遭難,李香蘭嫁入何氏家族,男人是何五爺的遠房族弟。李香蘭嫁過來不久,男人暴病而亡,本來婆家就是小戶人家,加上大家族趁機謀奪家產,小寡婦李香蘭飽受欺負,日子過得很是艱難。湯云鶴看不下去,經常暗中接濟她。一來二去,兩人便好上了??墒呛渭夜褘D不能再嫁,兩個人的感情從一開始就注定只能是偷摸茍且。

孫都督強娶,逼急了李香蘭。她伏在湯云鶴的懷里嚶嚶哭泣,懇求湯云鶴救她,還天真地說,要么就索性娶了她做二房。她說她現在是自由人了,何氏家族既然能逼她嫁給孫都督,她也能嫁給湯云鶴。

可是湯云鶴卻不能娶她。湯家祖上有后輩兒孫禁止納妾的祖訓,他自己當年出任會長時也曾當眾表示過,此生專心服務地方,決不營私。如今他能言而無信嗎?

李香蘭能夠理解湯云鶴的滿腹苦衷。

從李香蘭那里出來,湯云鶴心情復雜,他實在想不出能有什么辦法救她。他既沒有力量與革命黨孫都督抗衡,阻止這件事,更不愿意他和李香蘭的私情因此而公之于眾,鬧得滿城風雨。湯云鶴是場面上的人物,看重名聲臉面,湯家祖祖輩輩在均州城里的名聲和人緣都很好。

湯家是外來戶,祖上在明末亂世的時候從云南客遷均州,繁衍生息了十幾代。到了湯云鶴這一代,他從父親手里繼承了家業和均州商會會長的職務,也繼承了乃父遺風,一改他年輕時的浮浪,脫胎換骨,前后判若兩人:沉穩,務實,熱心公益,樂善好施,待人親近隨和,辦事公道,深孚眾望,在均州城里獲得了極好的口碑。這就是為什么作為外來戶的湯家父子能夠連任商會會長,而均州本地的富商大戶卻望塵莫及的原因所在。如此刻意樹立形象、追求道德完美的湯會長,怎么能跟何家的小寡婦有男女私情?怎么能允許他有絲毫的“君子瑕疵”?均州人肯定不答應。

但是,湯云鶴也不甘心自己心愛的女人受人擺布、欺負。他冥思苦想了一夜,第二天又偷偷去見了李香蘭,然后拿著那份休書來見何五爺。

二人一見面,湯云鶴就說:“何五爺,你這份休書是偽造的?!?/p>

何五爺說:“你怎么知道是偽造的?”

湯云鶴說:“字跡不對!這不是李香蘭她男人寫的字?!闭f著,他拿出一份賣地契約,擺在何五爺面前。那是很多年前輪船公司擴建碼頭,他跟李香蘭的男人簽下的,上面有李香蘭男人的親筆簽名。

何五爺理屈詞窮,說:“休書是否偽造,這也是我們何家的家事,與你有何相干?用得著你來多管閑事?”

湯云鶴說:“大路不平眾人踩,你們何家欺人太甚!逼寡婦嫁人,賣婦求榮!”

何五爺瞪著一雙狐疑的眼睛,說:“咦,不對吧?你湯大會長什么時候對我們何家的寡婦這么上心?再說了,這份休書又是怎么到你手上的?它不會長了腳自己跑去吧?”

湯云鶴臉色臊紅,趕忙申辯說:“我不過是受人之托,來說幾句公道話而已?!?/p>

盡管湯云鶴竭力遮掩,但他的心虛和窘態,一定沒能逃過何五爺銳利的眼睛。何五爺幾句話就堵住了湯云鶴的口,讓他沒法再往下說。

告別何五爺,湯云鶴走在均州街頭,心緒頗為煩亂。正行走時,他迎面遇到了均州城里坐頭把交椅的算命先生“丁半仙”,眼前不由一亮。

湯云鶴當即把“丁半仙”邀到酒樓里,酒肉相待,并以重金相托。

隨后,“丁半仙”跑到都督府“冒死進諫”:何家小寡婦李香蘭是白虎煞星轉世,專門下凡來克夫的,都督大人千萬不可娶她!她的死鬼男人正等著索命還魂,誰要是娶了她,洞房花燭之夜必暴病而亡!

孫都督聽得心驚肉跳,將信將疑,決定親上武當山金頂進香求簽,以測吉兇。

湯云鶴得到消息,提前與徐道長串通,結果孫都督抽了個“婚姻不吉”的下下簽。

于是,孫都督對“丁半仙”的話深信不疑,主動宣布與何家小寡婦李香蘭的婚事作罷。

湯云鶴妙計得成,心里卻沒有絲毫的輕松,因為上交軍餉的最后期限一天天臨近,迫在眉睫。

均州商會已經開了幾次會議分攤軍餉,卻因為有何五爺和鄢達崇作梗,每次會議都無果而終,各行業公會認捐的數字加起來還不到總數的三分之一。

湯云鶴無計可施,憂心忡忡,茶飯不思。何五爺他們則等著黃鶴樓上看翻船。

這天,何、鄢二人又去面見孫都督。

何五爺說:“都督大人,指望商會籌餉恐怕是沒戲了,到現在他們籌了還不到一萬元,都督得早作打算啊?!?/p>

孫都督正眼巴巴地等著這批軍餉購買槍械,擴充兵馬,聞言大怒道:“他敢!軍中無戲言,老子縱兵搶劫,砍他幾個腦殼,不信弄不出錢來!”

何五爺說:“你搶劫、砍腦殼也弄不出錢來,真要想籌到這筆錢,我們倒是有個辦法?!?/p>

孫都督說:“什么辦法?”

何五爺說:“武當山有的是廟產、商鋪、土地,拿出來變賣,轉手就是現錢?!?/p>

孫都督說:“誰買呀?”

鄢達崇說:“我們買呀!只要……嘿嘿,價錢便宜就行?!?/p>

孫都督冷笑說:“原來你們早就算計好了?!?/p>

何五爺說:“都督大人的婚事鄙人可是幫過忙的,沒有娶那是你的事,當不當民政長且不說,這回你一定得幫幫我們?!?/p>

孫都督說:“那也得要那些道長肯拿出來呀!”

何五爺說:“他們不拿出來,你就逼他們拿!”

于是,三個人湊在一起,密商起來。

當晚,均州巡防營士兵全體出動,明火執仗搶劫了武當山各大小宮觀,搶劫的主要是各宮觀供奉的銅鎏金神像以及香爐、蠟臺、燈臺等各種供器,只要是鎏金的統統不放過。除了金頂等少數幾處山勢險峻的宮觀搬運不便外,武當山其他大小宮觀幾乎無一幸免。

那一晚,鬧得武當山雞飛狗跳,人心惶惶。

第二天,孫都督把搶來的幾百尊神態各異的真武大帝神像和難以數計的供器堆放在均州城外的漢江江灘上,仿佛一座山,下面層層疊疊鋪滿了干柴。

孫都督將均州城里各位紳商以及武當山各宮觀道長都召集到現場訓話,他陰笑著說:“誰說武當山沒錢,均州籌不到軍餉?眼前這不就是一座金山嗎?分明是你們不肯支持革命黨,拆本都督的臺!你們都聽好了,還有最后三天期限!三天后的這個時候,如果不能如數繳納三萬大洋,本都督就焚像取金!”

場上頓時嘩然,響起一片哭求聲,道長們紛紛下跪請孫都督手下留情,保全武當山神器,說這些神器大多為歷代帝王欽賜,都有幾百上千年的歷史,焚火取金無異于殺雞取卵。

那天,徐道長就站在湯云鶴身邊,他悄悄對湯云鶴說:“這位都督大人我好像在哪里見過,那天他去金頂求簽時,我就覺得面熟?!?/p>

湯云鶴說:“你怎么會認識他?”

徐道長說:“后來想起來了,幾年前貧道出山云游,在襄陽府見過他,他不就是襄陽城里丐幫的幫主孫猴兒嗎?”

湯云鶴愕然,說:“這話當真?你能確定?”

徐道長說:“應該不會認錯,不說別的,就他那副長相,真的讓人過目難忘?!?/p>

湯云鶴低頭沉思良久,叮囑徐道長此事千萬保密,不可外傳?;氐郊依?,他匆匆收拾行裝,對妻子說馬上去趟武漢。許氏問什么事這么急,湯云鶴跟她耳語了幾句,許氏也是一臉的驚詫和駭然。

臨行前,湯云鶴特意又去拜會了孫都督,說:“鑒于目前均州籌餉確實困難,期限緊迫,鄙人決定親赴漢口籌款,懇請都督大人務必等鄙人回來,若籌不到款,再焚像取金也不遲?!?/p>

孫都督說:“你愛去哪去哪,本都督可等不了你。三天后午時一到,沒錢,本都督就下令點火!”

三天后,江灘現場兵弁森列,紳商、道眾和聞訊趕來的百姓們無奈地等候著那個時刻的來臨。

在均州城里的魁星樓上,身兼武當山道總的徐道長正在召集各宮觀道長緊急商議。大家心情復雜地談到了武當山當年鼎盛時期的輝煌,如今的衰敗,挽救武當山和保全廟產的兩難心境。但最終,他們還是達成了共識:神像、神器是武當山的象征,神像被毀,武當山也就不成其為武當山了;原則是神像第一,廟產第二,必要時寧可犧牲廟產,也要保全神像。

這時候,何五爺和鄢達崇進來了,問:“各位道長商量得如何???”

徐道長說:“這不是還沒到時候嗎?湯會長去漢口籌款還沒回來?!?/p>

鄢達崇冷笑說:“不用等了,湯云鶴就是能按時趕回來,恐怕也是兩手空空,去漢口籌款,誰認他???”

有道長當眾質疑道:“這商鋪和土地你們的出價是不是太低了?這不等于乘人之危半買半搶嗎?”

何五爺說:“想賣高價你們就等著吧,可是都督大人那兒卻等不了你們。不是我們要貪圖廟產,是看各位道長實在有難處,我們才好心出主意替各位解圍的?!?/p>

江邊現場,孫都督仰望著天上的太陽,不時掏出懷表看看。終于,他揚起手臂,一聲令下:“午時已到,點火!”

士兵們紛紛點著了神像下面的柴火,一股股濃煙頓時騰空而起。

四周的道眾和百姓一見,呼天搶地,伏地慟哭,聲震云霄。

魁星樓里,眾道長站在窗前,望著漢江邊騰空而起的煙柱,臉色凝重,潸然淚下。

何五爺說:“午時已到,都督大人已經點火;湯會長回不來了,各位還猶豫什么?現在答應還來得及。我馬上派人去請都督大人熄火?!?/p>

眾道長的目光聚焦在徐道長身上,徐道長閉上眼,沉重而無奈地點了點頭。

此時,“武當乙號”輪已在均州碼頭靠岸,不待停穩,湯云鶴已縱身上岸,緊跟著一招手。但見艙門大開,一隊荷槍實彈的革命軍士兵蜂擁而出,一面鮮艷怪異的十八星旗在晴空下迎風招展。

湯云鶴帶領革命軍直撲江灘現場。

巡防營負責警戒的士兵們還沒搞清東南西北,一排槍彈過來,就已經被撂倒了好幾個。其余孫猴娃手下的幾個老弟兄也有過反抗,他們把脖子上掛著的炸彈扔過來,嚇得革命軍士兵趴在地上不敢動彈??墒呛冒胩炷钦◤椂疾徽?,后來拿起來一看,原來是假的,全是不會爆炸的鐵疙瘩。孫猴娃趁著這當口兒,從漢江里泅水逃跑了。

革命軍還要去追,湯云鶴說別追了,滅火要緊。

眾人趕忙撲火,還有人從家里拿來了盆、桶等物,直接從漢江里取水。

魁星樓里,一份份地契、房契已擺放在桌上,賣地、賣房的契約已經寫好,擺在各位道長面前,等著他們簽名摁手印。突然,外面的槍聲傳來,道長們面面相覷。

何五爺說:“沒事,畫押吧,那肯定是都督大人在彈壓鬧事者?!?/p>

道長們手指上蘸了印泥,正要往契約上摁的時候,湯云鶴一步跨進來,大喝一聲:“住手!”

眾道長和何五爺、鄢達崇都望著湯云鶴。

何五爺冷冷地問:“湯會長籌到款了嗎?”

湯云鶴微笑著說:“自今日起,均州正式宣布光復!”

何五爺和鄢達崇疑惑地眨著眼睛,走到窗前,看到大街上正在張貼標語的革命軍士兵,啞口無言。

何五爺回過頭來,恨恨地望著湯云鶴,四目對視良久,拂袖而去。

再后來的事情,就是革命軍正式接管均州防務和民政,遣散巡防營,布告安民。

革命軍審訊周虎臣的時候,他把一切過錯都推到了孫猴娃身上,沒有供出搶劫武當山各宮觀的主謀是何五爺和鄢達崇。他還為自己百般辯解,說:“我早就對大清朝不滿,是真心投靠革命黨,可誰知道投靠的是假革命黨呢?均州城里那么多人都被騙了,怎么就不能允許我被騙呢?”

革命軍經過認真研究,認為周虎臣確系無知,并非主觀作惡,罪不當誅,乃判令將周虎臣遞解出境,押送省城聽候發落。

將周虎臣押解回省的那天,均州的很多紳商百姓敲鑼打鼓放鞭炮,到碼頭上來“送虎出境”,湯云鶴也在其中。

蒯岳當眾凌辱周虎臣,讓他從自己的胯下鉆過去才能離開均州。

周虎臣淡淡一笑,說了一句:“虎去山還在?!闭罩嵩勒f的做了。上船后,走著走著,周虎臣猛然站住,回過頭來又大喊了一聲:“山在虎還來!”

湯家祖上在明末崇禎十七年的春天舉家從云南客遷均州。據說來的時候陣勢不小,光是圖書典籍、金銀細軟和各種各樣的家什就裝了幾大船,從漢口沿漢江溯流而上,浩浩蕩蕩地開到均州城外的老碼頭,從碼頭到城里,請來搬家的腳夫就整整搬了一天。湯家男女老幼主仆有好幾十口人,尊卑有別,長幼有序,一看就是富貴人家。湯家安頓下來后,就開始在均州買田置地、開商鋪、蓋豪宅,興建的“沐府堂”成為當時均州的地標建筑。

均州人對此很有些不解:從云南到均州萬里之遙,這其間該有多少通都大邑富庶繁華之地,按理說他們要落業也該落在別處,為何偏偏選中了這鄂西北大山里的偏僻小城?要說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躲避戰亂。但這又有些說不過去,因為其一,云南偏安一隅,明末戰亂根本沒有禍及;其二,均州位于秦巴古道上,李自成由陜南入湖廣,張獻忠進出四川,這里都是必經之地。沒有理由還要專往這戰亂之地湊熱鬧吧?湯家人自己也諱莫如深,對此閉口不談,這個謎便在世代均州人心頭縈繞了兩百多年。

清廷重新啟用袁世凱,率北洋新軍進攻武漢,均州城里的革命軍也奉調緊急回防武昌,撤離均州。均州城里頓時人心惶惶,謠言四起。

湯云鶴憂心如焚,每天去均州城里的靜樂宮,在真武大帝神像前默默禱告,祈愿革命黨能守住武昌,化險為夷。但是轉過年來,事情卻有了戲劇性的變化:先是南北停戰議和,緊接著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孫中山出任臨時大總統,民國宣告建立。隨后,宣統皇帝正式頒布了退位詔書。

武當山的春天也來了。這天,均州城里的紳商和各宮觀道長都接到了湯云鶴會長的一紙請柬,說某日某時設薄宴于寒舍,有要事相告,請諸位撥冗蒞臨。何五爺也收到了同樣的一份請柬。

約定的日期到了,大家皆欣然前往。

湯府張燈結彩,喜氣洋洋,貴賓云集。湯家公子湯念祖也從武漢專程趕回來,十八歲的年輕人風韶俊秀,神采奕奕。

湯云鶴還請來了一位尊貴的客人——漢口橫山株式會社的社長橫山雄介。這位日本商人多年來專做漢江上游豬鬃、桐油、煙葉、木耳等土產山貨的轉口貿易,經常往返于漢口和均州之間,早年間就和湯云鶴成了要好的朋友,均州城里也有很多人認識他。

那個謎底,直到湯云鶴把大家請進了祖堂之后方才解開。湯家祖堂里,高懸著“沐府堂”的牌匾,居中懸掛著兩位身著明朝大紅官服的祖宗畫像,層層疊疊的祖宗牌位上寫的都是沐氏祖先的名號。湯云鶴捧出一摞塵封的祖譜,領著兒子在祖先牌位前行過三跪九叩大禮,然后鄭重宣告:“今天請各位到場公證,鄙人沐云鶴率子沐念祖,自今日起正式認祖歸宗,恢復祖姓?!?/p>

接著,沐云鶴講起了沐家客遷均州的來由。

原來,沐家的老祖先沐英是明太祖朱元璋的義子,是明朝的開國功臣,后來分封到云南做了云南王。沐云鶴的祖先沐昕是沐英第四子,永樂皇帝朱棣登基后招沐昕為駙馬,將自己最小的女兒許配給了他。明永樂二年(公元1412年),駙馬都尉沐昕奉旨前往武當山督造工程,在武當山住了十四年,工程完工后才離開。武當山的每一座宮觀和一草一木都浸透了他的心血。沐昕臨終前曾有遺言:如逢亂世,后世子孫務必傾力保全武當。明末亂世,為了祖宗的遺訓,也為了躲避滿清入關后對明朝勛臣皇戚的迫害,沐云鶴祖上的這一支改為湯姓,跋涉萬里,隱姓埋名,遷到了武當山下的均州,從此定居下來。

聽完這段講述,在場的眾人都感慨不已:從明永樂二年(公元1412年)開始擴建武當山到今年——民國元年(公元1912年),屈指算來剛好整整五百年過去了,沐家世世代代為維護武當山盡心竭力、舍家不吝,讓人感動敬佩。如果不是大清朝垮臺,這個謎底還不知要到何時揭開呢。

認祖歸宗儀式結束后,橫山雄介在均州逗留了幾天,沐云鶴陪著他游歷了武當山上的主要宮觀,從靜樂宮、玉虛宮、遇真宮到五龍宮、紫霄宮,再到南巖宮、太和宮和金頂。武當山已經顯見地衰敗了,很多宮觀年久失修,五龍宮已經成為了廢墟,斷壁殘垣,遍地衰草。

沐云鶴介紹說,五龍宮也是武當山八大宮之一,很多年前被土匪縱火搶劫,神像、法器、供器和經書典籍都被洗劫一空。

他對橫山雄介說:“沐某要用畢生的精力和財力重振武當山,而重建五龍宮就是此計劃的第一步?!?/p>

橫山雄介疑惑地問:“這么大的武當山,這么浩大的工程,靠你一個人,行嗎?”

沐云鶴說:“凡事總得有人領頭來做。我死了我還有兒子孫子,世世代代堅持下去,總有一天能做成的?!?/p>

橫山雄介說:“你這么做是因為祖宗遺訓嗎?”

沐云鶴說:“也不全是。武當山早已不是朱家的皇家道場了,我現在是替我們這個民族在守護歷史,守護文化?!?/p>

他們每到一處,沐云鶴都信手拈來,從歷史到建筑藝術,到武當的道學、醫學、武學甚至道教音樂,侃侃而談,如數家珍。

游完整個武當山,橫山雄介被徹底震撼了!他誠惶誠恐地告訴沐云鶴:“今天武當山告訴了我,什么是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站在這塊文化高地上,我心里充滿了對它的敬畏,這樣的民族和這樣的文化,你不能不敬畏,不敢不敬畏?!?/p>

沐云鶴說:“你能這樣想我很欣慰,但你們日本很多人不這樣想,他們老想著征服別人,十幾年前的甲午戰爭和幾年前的日俄戰爭,就說明了這一點?!?/p>

橫山雄介說:“我厭惡戰爭,戰爭只能征服土地而不能征服文化?!?/p>

從武當山下來,橫山雄介道出了他此次來均州的另一目的,那就是與沐云鶴商量,送沐念祖去日本留學。

橫山雄介說:“鄙人很看好念祖,他天資好,聰穎好學,將來必能成大器?!?/p>

沐云鶴說:“這件事得看念祖的意思,他愿意,我這個做父親的肯定不會阻攔?!?/p>

橫山雄介說:“太好了,這就是令郎的意思!而且,不瞞沐公說,鄙人很想招念祖為婿!”

沐云鶴訝然說:“令愛嘉惠子小姐不是還未成年嗎?”

橫山雄介笑道:“就因為未成年,我才想把她的婚事先定下來!念祖這孩子,我是真的很喜歡!”

沐云鶴也笑道:“既然如此,那念祖去日本留學一事,就請橫山先生多費心了?!?/p>

均州商會五年一屆的會長選舉馬上就要舉行了,這讓何五爺他們又看到了新的機會。自從假革命黨事件后,沐云鶴聲譽日隆、風頭正勁,想跟他正面斗把他扳倒,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何五爺與鄢達崇密謀,說:“我有一個現成的理由?!?/p>

鄢達崇問:“什么理由?”

何五爺說:“沐家是外來戶,他們是替大明朝來看守武當山的,現在朱家皇帝垮臺快三百年了,憑什么還讓他管著?武當山現在是我們大家的,親不親故鄉人,均州的事情應該由均州人自己來管!”

鄢達崇點頭說:“我看這個理由不錯?!?/p>

“排外”是中國農耕社會派性斗爭中籠絡人心最好的辦法。何、鄢二人計劃在八大行業公會和均州商戶中分頭做工作、拉選票,孤立沐云鶴。按照兩人的分工,營造業公會會長蒯岳的工作由何五爺來做。

蒯岳是八大行業公會中唯一公開站在沐云鶴一邊的人。蒯家也是外來戶,當年永樂皇帝北建紫禁城、南修武當山,武當山所有的宮觀均采用的是北京紫禁城皇宮的營造法式。負責紫禁城皇宮營造的是蒯氏兄弟,人稱“蒯魯班”。后來,朱棣將蒯氏兄弟中的一支派到武當山來,工程完工后蒯家的這支子孫又奉旨在武當山定居,子孫后代世世代代負責武當山的營建和修繕工作,到蒯岳這一代,已經過去五百年了。蒯家在武當山宮觀的營造和修繕上有自己獨特的祖傳技藝,多年來一直秘不示人;武當山本地還有一批世代從事古建營造維修的各色工匠,靠著武當山吃飯,他們和蒯家淵源深厚。

何五爺找機會來跟蒯岳套近乎,用小恩小惠拉攏他。蒯岳的獨子蒯和過五歲生日的時候,何五爺還送了一筆重金祝賀,但都被蒯岳拒絕了。蒯岳這人生性豪爽、嫉惡如仇,是那種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而且心直口快,有話當面說,有屁嘣響了放,從不藏藏掖掖給人留情面。他看不起何五爺的人品,有次甚至就在何五爺的太和堂藥鋪里當眾指責他心術不正,因為缺德事干多了,所以娶了三房妻妾,至今還沒有一男半女,這是活報應,是上天對他的懲罰。

蒯岳的話重重地擊中了何五爺的痛處,他面紅耳赤,難堪至極。從此,何五爺放棄了拉攏蒯岳的打算,兩人形同陌路。

不久,會長選舉正式進行,盡管何五爺和鄢達崇從中搞鬼攪局,沐云鶴還是再次當選。

誰知未過幾天,沐云鶴忽然接到蒯家來人報信,說蒯岳生了重病,臥床不起,要見沐會長。

沐云鶴急忙趕到蒯家。

原來,蒯岳生的是一種聞所未聞的奇癥“魚鱗掛喉”:喉管里倒生出一排魚鱗狀的甲片卡住了喉嚨,水米不進。這病來勢兇猛,才剛剛發病沒幾天,蒯岳就瘦得不成人形。

沐云鶴去的時候,蒯家老小正圍在病床邊哭哭啼啼,蒯岳自知性命不保,打算當著沐會長的面托付后事。他命人搬來幾口大木箱擺在床前,打開,里面裝得滿滿的全是武當山各宮觀的營造圖紙和小樣模型。

蒯岳艱難地對沐云鶴說:“這是蒯家祖上歷代‘蒯魯班留下的資料。我沒有想到自己會走得這么早,兒子蒯和還小,我想將蒯和跟這些資料托付給沐會長,將來好好培養他,希望蒯家的技藝不要失傳?!?/p>

沐云鶴問蒯家人:“請郎中看過了嗎?”

蒯家人說:“看過好多了,都說無能為力?!?/p>

沐云鶴又問:“請何五爺看過了嗎?”

蒯家人說:“均州只要稍有名氣的郎中都請過,就是沒請何五爺?!?/p>

沐云鶴說:“請誰也不能不請何五爺!他是疑難雜癥的名醫!”

蒯岳直搖頭,艱難地說:“我倆剛剛……鬧翻,我……寧死……寧死也不愿向……這種人低頭?!?/p>

沐云鶴說:“你這是說的什么話?性命攸關了還意氣用事!你不能死,武當山不能沒有你!”

沐云鶴正待起身去太和堂請何五爺,不想門簾一掀,何五爺不請自到。

何五爺察看病情后,二話不說,命蒯家人趕快燒開水,生火盆,準備烙鐵。隔著帷幔,蒯家人將滾燙的開水和燒紅的烙鐵遞了進去,蒯岳在里面殺豬般號叫起來,后來暈死過去。

何五爺大汗淋漓地忙完,起身開了一副藥方留下,然后離去。臨走前他撂下一句話:“你們把我想錯了,我何老五治病救人,從不帶個人恩怨?!?/p>

幾天后,蒯岳竟然神奇地恢復了健康。

何五爺醫術高超,他從小就跟武當山一位精通醫術的道長當學徒,尤其擅長接骨和疑難雜癥,他獨創的“金創膏”乃天下一絕。據說駐扎均州的革命軍士兵有受槍傷的送到他那里,他無須開刀手術,一張膏藥“啪”地貼上去,幾天后揭開,子彈頭已經沾在膏藥上拔了出來。何五爺不光醫術高超,而且醫德仁厚,在他太和堂藥鋪進門的正墻上,就掛著他自己手書的一塊金匾,上面赫然寫著四個字:醫者仁術。何五爺在治病救人這件事上窮富有別,對待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規矩。比如說請何五爺出診,如果來請的人騎馬,何五爺必定也要騎馬;如果來者乘轎,何五爺則無轎不往;如果來者步行,何五爺便徒步而行;如果是鰥寡孤獨,甚至不需要人來請,只須帶個口信就行了,何五爺會不請自到。何五爺重名重利,可是給窮人看病從來不收分文。何五爺是個很復雜的人,他千壞萬壞,唯獨職業道德不壞。均州城里因此還是有不少人說何五爺的好話。

沐云鶴已經很久沒有見到李香蘭了。他的內心充滿了矛盾:既惦念著她,又回避她,躲著她。對自己道德缺陷的嚴厲自責和對李香蘭的內疚與負罪感交織在一起,雙重折磨著沐云鶴。每當想到事情敗露以后的狼狽與難堪,想到自己成為眾矢之的,沐云鶴的內心就感到無比惶恐和不安。他不知道真到了那時候,他和他的家族用二百多年的名譽和聲望在均州城里建立起來的信任和擁戴是否還會存在?如果不存在,他將怎樣實現他人生的理想,重振武當山?想到這里,沐云鶴明白自己必須作出選擇了:馬上斬斷情絲,斷絕和李香蘭的往來。他甚至真心希望李香蘭能嫁個好人,從此遠走高飛,離開均州這塊土地。

均州古屬糜國,從漢江邊輪船公司的碼頭拾級而上,迎面是一座四柱三間的高大石牌坊,石額上古時留下的“糜鎮雄風”四個古隸燦然入目,李香蘭家的小院就在這石牌坊下的大街旁邊。

為了避免見到李香蘭,沐云鶴每次去輪船公司上班或者從輪船公司下班回家,總是有意繞過石牌坊,躲過她的小院,繞道行人稀少的梧桐巷。

五月里的一天,沐云鶴照例走在梧桐巷里,一抬頭,李香蘭竟然站在了他跟前,他想躲也躲不過去了。

李香蘭說:“你一直躲著我,不愿見我,是嗎?”

沐云鶴面紅耳赤,不知道怎么解釋。

李香蘭說:“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你的苦衷:你要干大事情,卻不想被何五爺他們抓住把柄。沐老爺,我并不想連累你?!?/p>

沐云鶴心里感激,但又不好在路上久站,轉身欲走。

這時候,李香蘭突然說了一句:“可我要告訴你,我已經有身孕了?!?/p>

這句話如雷轟頂,震得沐云鶴頭暈腿顫!

他緩緩地回過頭一看:冬天厚重的棉袍褪去了,李香蘭發胖的身子已漸露端倪,開始出懷了。

“有多久了?”

“五個月了?!?/p>

“為什么現在才告訴我?”

“我本來早就想告訴你的,但前段時間你太忙,后來又一直沒有機會見到你?!?/p>

“這……”

沐云鶴醒過神來,什么話也沒說,倉皇離去。

那晚,沐云鶴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夫人許氏也是五個月的身孕,沐云鶴冷不丁問了一句:“五個月了還能墮胎嗎?”

許氏說:“你什么意思???我不墮胎,我要生!我想要個女兒?!?/p>

沐云鶴心里打定了主意。

第二天,剛好徐道長從金頂下來找沐云鶴談事,徐道長精通道家醫術,沐云鶴便請他開了個墮胎的方子。徐道長詢問緣由,沐云鶴便拿妻子做擋箭牌遮掩過去。

沐云鶴拿著藥方去均州城里的幾家藥鋪抓藥,無奈都抓不齊,大家說只有太和堂藥品齊全。沐云鶴畢竟心虛,他瞅了個何五爺不坐堂的時候進去抓了藥,前腳剛走,后腳何五爺就跟著到了。何五爺看了沐云鶴抓藥的方子,沒有吭聲。

在一個黑黢黢的夜晚,沐云鶴將幾副中藥送進了李香蘭的小院。好說歹說,為了沐老爺的聲譽,李香蘭終于答應喝藥墮胎??珊髞聿恢獮槭裁?,她又反悔了。

春末夏初,天氣漸漸燥熱,人們已經開始穿單衣,但李香蘭還裹著厚厚的春裝,她身上的秘密終于掩藏不住了。何家人暴跳如雷,將李香蘭捆起來嚴刑拷打逼問,李香蘭胡亂編了個故事,想搪塞過去。但是何家人還是從李香蘭家里搜出了那些墮胎藥。李香蘭咬緊牙關一字不吐,始終沒有供出沐云鶴。

李香蘭還質問何家人:“我有休書在手,這事跟你們何家沒關系!”

何家人說:“你還住在何家,那就還是我們何家的人,我們就要管!”

何家人拿李香蘭沒辦法,來找族長何五爺商量,希望開祠堂,動家法,一定要追查出男方是何人,然后按照族規將兩個狗男女一同沉江。

何五爺看了搜出來的墮胎藥,那是在他的太和堂藥鋪抓的藥,心中已然有數。他冷冷地說:“你們還嫌何氏家族的臉沒丟夠,非要鬧得滿城風雨,人人皆知嗎?這件事到此為止,剩下的我來處理?!?/p>

此時,沐云鶴已得到消息,正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何五爺忽然派人來請,他就心情忐忑地去了。

何五爺把兩人會見的地點選在了城外一個很隱蔽的地方,沒有外人。沐云鶴一去,何五爺就拿出了那些墮胎藥和那張藥方。鐵證如山,沐云鶴無話可說,滿臉臊紅,恨不得有個地洞鉆進去。何五爺當面譴責沐云鶴的偽君子嘴臉,用盡了他所能想到的尖酸刻薄的語言,沐云鶴無言以對,無地自容。

接著,何五爺又充好人,說:“我可以瞞下這件事不聲張,以保全你的名聲,但我有個條件?!?/p>

沐云鶴問:“什么條件?”

何五爺說:“我的條件你應該知道?!?/p>

沐云鶴沉吟半晌后,終于說:“我可以辭去均州商會會長一職,并舉薦由你來繼任。但我也有個要求……”

“你說吧?!?/p>

“你得保全香蘭的性命?!?/p>

何五爺想了想,說:“我可以不讓她沉江,不過,生死有命,是死是活要由天意決定,我不能不對何氏家族有個交代!”

那幾天,沐云鶴托病躲在家里不敢出門,良心的譴責讓他夜不能寐。

何五爺把對李香蘭的懲罰由沉江改為“漂逐”,就是漂流驅逐出境,將被懲罰者堵住嘴,五花大綁著放進一只大木桶,然后放進漢江,任其漂流沉浮,死活概由天定。

那天,均州城北門外的漢江邊人山人海,大家都來看被“漂逐”的何家寡婦。其時正是初夏時節,漢江正逢大汛,洪水滔滔,濁浪滾滾。在“漂逐”李香蘭的同時,均州城里南大街上何氏家族專門為她搭建的那個貞節牌坊也在開始拆除。

沐云鶴得到消息,匆匆趕到均州城外漢江下游一個僻靜處,想攔截那只木桶??裳矍俺颂咸鞚崂?,哪里還能見到人影?沐云鶴捧著那枚紅絲線銅錢,面對著滔滔江水,失聲大哭起來……

第二天,沐云鶴正式向商會提出了辭職的要求,并提名何五爺繼任。按照商會章程,會長任期未滿主動辭職,由會長直接提名繼任者。

沐云鶴的舉動遭到了蒯岳的激烈反對。蒯岳追到沐云鶴家里,指責質問,言辭激烈,沐云鶴滿腹苦衷,無言以對。

幾個月后,許氏分娩,產下一個女嬰。但許氏產后大出血,情況十分危急,沐云鶴請來何五爺。何五爺使盡渾身解數,回天乏術,許氏終因產后“血崩”而亡。

沐云鶴安葬了妻子,給襁褓中的女兒取名守儀,取武昌“首義”的諧音。

中年喪妻的沐云鶴,婉言謝絕了很多好心人的續弦建議。他常常會面對著那枚紅絲線銅錢,獨自一人黯然神傷。他現在終于可以娶李香蘭了,但是她人呢?她是死還是活,沐云鶴根本不知道。

有空的時候,沐云鶴也常常會乘坐自己公司的輪船,在漢江沿岸的碼頭上四處打聽尋訪李香蘭的下落,但每次他都失望而返。冥冥之中沐云鶴似乎覺得李香蘭不會死,她應該還活著,但一想到那天的滔滔江水,想到九死一生的“漂逐”,他的心里就沒有了底。

1916年春末夏初的一天,均州商會會長何五爺率紳商各界代表齊聚漢江邊的輪船碼頭,歡迎北洋系湖北軍政府新任命的均縣縣長到任。

“武當甲”號輪緩緩靠岸,新縣長被隨從們前呼后擁著上了岸。

當新縣長笑容可掬地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時候,大家不禁呆住了:此人竟是幾年前被遞解出境的那個周虎臣!

周虎臣微笑著和老熟人打招呼,還握著何五爺和沐云鶴的手親切寒暄。

周虎臣在碼頭上發表了即興演說和簡短的施政報告,滿口“憲政、民主”之類的新詞,讓眾人聽不懂。

沐云鶴低聲對身邊的蒯岳說:“周老虎又回來了,別看他嘴上說得冠冕堂皇,恐怕不會有好事情,均州百姓和武當山又要遭殃了?!?/p>

這幾年何五爺順風順水,人財兩旺,日子過得很滋潤。憑借商會會長的權勢和便利,他終于如愿以償,將夢寐以求的南大街上那排本屬靜樂宮廟產的商鋪吞并,與他的“太和堂”連成一片,均州城南大街整個一條街都成了何五爺的私產。他開起了均州城里規模最大的九州國藥公司,幾乎壟斷了整個川陜藥材的轉口貿易,而且正打算把分號開到漢口去。何五爺成了均州城里名副其實的首富。

財旺人旺,何五爺還添了兒子。兒子不是何五爺親生的,而是從紫霄宮領養來的。紫霄宮是武當山最大的坤宮(女道士),不光供奉真武大帝,還供奉著觀音娘娘,每年都有很多信眾去那里拜佛求子。那年,何五爺的妻妾們去紫霄宮求子,遇上了一個寄養在那里的孤兒,生母據說是一位外地來武當山進香的香客,臨產時血崩死了。孩子抱回來后,何五爺按家族派行給他取名何嘯天,正式開祠堂入了宗譜。更讓何五爺想不到的是,有了兒子幾年后,多年沒有動靜的三姨太的肚子也隆了起來,很快就要臨盆了。

要說唯一讓何五爺不省心的,就是兒子何嘯天。這何家少爺現在虛齡六歲,從小嬌慣寵溺,不服管教,調皮頑劣;小小年紀下河爬樹、上房揭瓦,啥事都能干得出來。

這天,何五爺正在“太和堂”坐診,忽然接到家人來報,說三姨太臨盆了,何五爺興沖沖趕回家去。一聲嘹亮的嬰啼,三姨太產下了一名女嬰。即便是女孩,何五爺也視若珍寶。這時,大家才發現小少爺不見了,四處去尋,原來這小子上了三姨太的房頂掀瓦,以發泄他對小妹妹出世的不滿。

何五爺不離本行,他給女兒取了個好聽的名字:何紫蘇。

新縣長上任伊始,主動上門拜訪了沐云鶴和蒯岳。周虎臣對沐云鶴多年來的義舉給予了高度評價,認為他在均州商界深孚眾望,一定能夠當選均縣參議會議長。

周虎臣對蒯家也是極盡夸贊溢美之詞,說:“幾百年來,武當山多虧了你們蒯家的獨門絕技,和蒯家世世代代不計名利的竭誠奉獻。在鄙人這一任縣長任上,我定要給蒯家以報償?!?/p>

對于幾年前受蒯岳“胯下之辱”的事,周虎臣卻只字不提,這讓沐、蒯二人頗覺意外。

不久,均縣“民主憲政”的好戲終于開鑼,縣里還專門成立了“縣參議會選舉籌備委員會”。何五爺對議長這個席位志在必得,他使盡渾身解數,甚至不惜拿錢出來賄選。

這天,周虎臣把何五爺請到自己的辦公室,對他開誠布公地說:“立即停止你的賄選活動,這屆議長非沐云鶴莫屬,你當不成?!?/p>

何五爺說:“為什么?”

周虎臣說:“不為什么,我說了,指定了只能給他當!”

何五爺不服氣,還要爭辯。

周虎臣威脅說:“只要我把當年你是‘焚像取金事件的主謀這件事說出去,你在均州城里就得身敗名裂!別說議長,你連會長都當不成!”

何五爺這才偃旗息鼓。

選舉結果出來,沐云鶴以絕對優勢票當選。沐云鶴起初堅持推讓不受,禁不住眾人再三苦勸;再則也覺得這縣議會可以為民代言、替地方服務,沐云鶴才勉強答應下來,正式出任均縣參議會議長。

何五爺為此關著房門在家里生了好幾天的悶氣。

縣參議會成立后的第一件議案是由周虎臣提出來的,他說:“上武當山金頂朝拜的山路險峻異常,歷年來多有香客不慎墜崖身亡,因此縣里擬從緊巴巴的地方財政中撥出一筆款項,專門修造一條石級登頂路,并在道路的兩邊加設防護錨鏈?!?/p>

這當然是件造福百姓的大好事,立即在縣議會里獲得全票通過。

周虎臣也兌現了在他任上要補償蒯家的諾言,把修造金頂登山路的工程承包給了蒯家。

工程開工后,蒯岳領著他手下的那幫工匠吃住在山上,兢兢業業,一絲不茍。

這是周虎臣的第一件惠民工程,有空了他也會常來工地視察。

有一次,蒯岳陪著周虎臣登上金頂,站在金碧輝煌的金殿面前,周虎臣圍著金殿轉了好幾圈,這里瞧瞧,那里看看,好似漫不經心地問蒯岳:“這金殿據說當年在北京城先鑄好了構件,然后運到這里來組裝的?”

蒯岳說:“是這樣的?!?/p>

周虎臣又問:“聽說組裝的工藝技術要求很嚴格,只能按照構件的編號一件件地組裝,順序絕對不能出錯,是這樣嗎?”

蒯岳說:“當然?!?/p>

周虎臣接著問:“聽說最后的一個構件安裝完畢后,留下了一個機關,名曰‘鴟吻,然后用錫焊把它封住了。如果要拆金殿,就只能從‘鴟吻開始,按倒順序一步步往回拆??晌以趺礇]看到這個機關在哪兒呀?”

蒯岳答非所問,說:“金殿從構件鑄造到安裝,壓根就沒想過要拆?!?/p>

周虎臣不厭其煩地又問道:“本縣聽說這個秘密只有你們蒯家知道,世代相傳,守口如瓶,決不外露,有這事嗎?”

蒯岳笑了笑,隨便找個話題岔開了。他只當是縣長大人好奇,也沒太往心里去。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一個蒙面黑影躥墻越脊,潛入均州城里的縣衙。黑影身手敏捷,輕功極好,悄無聲息地進入周虎臣的書房。不待周虎臣察覺,一把雪亮的匕首已架在他的脖子上。

周虎臣面不改色,冷冷道:“別開玩笑了,周某已等候你多時?!?/p>

黑影除下面巾,原來是幾年前的那個假革命黨孫猴娃。

孫猴娃說:“怎么,當上了縣長,還不忘我這個昔日的老上司?”

周虎臣說:“去你的吧,你當年害得我差一點兒把命都丟了?!?/p>

孫猴娃說:“你請我來有什么事?”

周虎臣說:“聽說你在山上混得不怎么樣?”

孫猴娃說:“桿子倒是拉了幾十個人,只可惜缺餉缺槍,老受人欺負,我正打算找你這位縣長大人資助呢?!?/p>

周虎臣說:“我請你來肯定有好事,眼下這件事情干成了,你就不缺錢買槍了?!眱蓚€人遂附耳密談起來。

原來,日本京都西部的大岳山新建了一座多摩道院,但沒有供奉神,日本一家財團多年來覬覦武當山金頂的金殿,愿意出重金購買。他們委托黑龍會漢口分會經辦此事,而黑龍會在武漢物色人選的時候,正好遇上了在街頭窮愁潦倒的周虎臣,雙方一拍即合。隔了不多久,周虎臣便搖身一變成了均縣縣長。

身為縣長,周虎臣當然不便監守自盜,他便想到了孫猴娃。

周虎臣對孫猴娃說:“日本人出的價錢不低,兩百萬大洋,事成之后,你我二一添作五,他們已經在漢口日租界的橫濱正金銀行開了兩個戶頭?!?/p>

孫猴娃賊精,說:“定金呢?口說無憑,不給定金咱不能干!”

周虎臣只得承認,說:“給了百分之五的定金,但那十萬大洋我全花在官場的打點和運作中了?!?/p>

孫猴娃問:“什么時候動手?”

周虎臣說:“眼下時機不成熟,一是路沒修好,拆下的東西搬不下來;二是拆卸金殿的機關還沒有找到?!?/p>

又過了幾天,均州碼頭上來了兩個日本浪人,他們向人打聽縣衙的所在,然后直接找了過去。周虎臣在自己的小客廳里秘密接見了他們。

日本人劈頭就問:“你是不是當縣長當昏頭了?合同時間已經過半,怎么還沒一點兒動靜?”

周虎臣說:“正在進行中,這種事情哪能大張旗鼓?你們別急嘛,等路修好了馬上動手?!?/p>

日本人說:“你可是簽了生死合同的,違約的責任你承擔不起!”

周虎臣拍著胸脯說:“放心吧,逾期不交貨,你們來索命就是了!”

暑期結束,何五爺把何嘯天送進了均州國民完小。何五爺本來不信任新學堂,兒子發蒙的時候,他專門為兒子請了塾師在家課讀,老先生是當地的鴻儒,還有前清的功名。無奈何家少爺根本不是讀書的料,進了學堂后依舊頑劣淘氣,打架斗毆,欺負同學,同桌的小女生沐守儀吃盡了他的苦頭。何家少爺上學的時候淘氣,更多的時候他不上學,逃學跑到武當山上玩,看道士們做功課,習武,一看就是一整天,甚至跟山里的一群野猴子成了朋友。何五爺知道后,氣不打一處來,揪回家去嚴厲訓斥管教,罰站,關禁閉,跪搓衣板。但是過不了幾天,何家少爺依然我行我素。

登金頂的石級路工程已近完工,但是拆卸金殿的機關還是打聽不到。找別的工匠們打聽都是徒勞,大家都說這事只有蒯家人知道,蒯家的祖上親自參與了金殿的安裝,并且有安裝圖紙流傳下來。

周虎臣怕引起蒯岳的疑心,不好反復詢問,考慮再三,決定請何五爺出面。他本不想把何五爺扯進這件事中,但手頭確實沒有更合適的人選。

那天,他們二人在縣長辦公室密談。開始時,何五爺聽說要盜金頂,嚇得面如土色,極力推辭不干,后經不住周虎臣的利誘——答應事成后由何五爺來干均縣議長一職,他就答應了。

何五爺問:“你想讓我怎么干?”

周虎臣說:“你只須從蒯岳那里把拆卸金殿的秘密打聽到就行了?!?/p>

何五爺說:“這事為什么找我?”

周虎臣說:“你從前不是救過蒯岳的命嗎?我聽說這些年你們二人走得挺近的?!?/p>

何五爺說:“好吧,蒯岳這人一根筋,認死理,我只能說試試看?!?/p>

轉天,何五爺在街上遇上了蒯岳,便強行把他拉到酒樓里,把他灌了個酩酊大醉。何五爺趁機用話套他,打聽金殿拆卸的秘密。蒯岳雖說醉得糊里糊涂,但是一問到關鍵的地方他就支吾起來,盡管何五爺使出渾身解數,最終也沒有得到他想要的東西。

何五爺只得無奈地回去向周虎臣交差。

周虎臣很失望,說:“那就只有一個法子了?!?/p>

何五爺問:“什么法子?”

周虎臣說:“想辦法弄到金殿安裝的圖紙,他開不開口也無所謂?!?/p>

何五爺說:“蒯家確實有圖紙,我見過?!?/p>

數日后的一個夜晚,蒯家突然失火。蒯家人正在前面忙著救火的時候,后面蒯岳的臥室卻被盜了:財物沒有損失,只有那幾只裝滿圖紙、小樣的箱子被翻了一地。蒯岳經過清點,發現丟失的是當年金殿構件組裝的一套圖紙。

蒯岳去見沐云鶴,兩人一起參詳這件蹊蹺事。

“誰會盜走這幾百年前的圖紙呢?他要這圖紙干什么?”沐云鶴很納悶。

“莫非……周老虎他們要對金頂動手?”蒯岳說。

“此話怎講?”沐云鶴一驚。

蒯岳便將周虎臣打聽金殿拆卸的機關,以及何五爺趁他酒醉之機盤問自己的事說了出來。

沐云鶴聽后,緊皺眉頭道:“看來真有這個可能,前幾天碼頭上來了兩個日本浪人,直接去了縣衙……”

蒯岳說:“這么說來,他上任以來所做的種種不可理喻之事,包括主動修登頂步道等,就都解釋得清了?!?/p>

沐云鶴說:“茲事體大,你且不要聲張,我這就上武當山找徐道長商量?!?/p>

不久,徐道長從其他宮觀里調來了一批年輕力壯、有武功的道士,集中在金頂下面的太和宮,加強金頂的防守力量。道士們枕戈待旦,嚴陣以待。

蒯家失火的當晚,何五爺像一陣風似的突然出現在周虎臣的書房里,嚇了他一跳。

周虎臣說:“均州人都傳說何五爺有頂級功夫,平日里深藏不露,果然名不虛傳?!?/p>

何五爺笑著說:“圖紙拿來了,我該做的做完了。你答應的事到時可得兌現!”說著將那套金殿組裝的圖紙交到周虎臣手里。

又一個深夜,孫猴娃再次秘密潛入縣衙,周虎臣將圖紙交給了他,叮囑他務必仔細研究。

通往金頂的登山石道終于竣工了,一米多寬的登山步道寬敞平穩,險要處還在兩邊安裝了防護鏈。周虎臣帶領縣政府的官員和均州紳商各界代表,在金頂上舉行了隆重的竣工剪彩。

臨到動手前夜,孫猴娃忽然又來到縣衙,對周虎臣說:“圖紙看不懂,機關找不到?!?/p>

周虎臣鄙夷地說:“你目不識丁,不會找讀書人看看?”

孫猴娃說:“找過了,蒯家的圖紙用的都是暗語記號,一般人根本看不懂?!?/p>

周虎臣說:“明天就要動手了,你這會兒說看不懂圖紙,那怎么辦?”

孫猴娃說:“實在不行,就把姓蒯的綁架到金頂,當面逼他說!”

周虎臣說:“也只能如此了,這幾天蒯岳正在山上,監督收尾工程??扇f一他還是不說怎么辦?”

孫猴娃說:“那就干掉他!然后從金頂的獸脊處開始強拆。我想不管什么房子,從屋頂拆總不會有錯?!?/p>

周虎臣說:“算你聰明,萬一構件有損壞也沒辦法了?!蹦┝擞忠а狼旋X地說,“你記住了,姓蒯的跟我有仇,這次不管他說不說,都別留活口!”

第二天,縣參議會開會,這是周虎臣特意安排的,要連開兩天,會上要討論好幾個議案,警察局長還被特意安排在會上作述職報告。

縣參議會開著,孫猴娃帶著他的幾十個手下化裝成香客,暗藏武器上了山。被脅迫來做搬運工的民夫都等候在山下。孫猴娃他們先是在半山腰綁架了蒯岳,然后突然包圍了太和宮。徐道長和道眾們猝不及防,被土匪們控制起來。然后,孫猴娃帶著五花大綁的蒯岳登上了金頂。

孫猴娃用槍頂著蒯岳的腦袋,逼他說出機關秘密。蒯岳寧死不從,破口大罵,孫猴娃惱羞成怒開槍,蒯岳倒在了血泊里。

孫猴娃命手下爬上金殿屋頂強拆。

被關在太和宮里的徐道長和道眾們好不容易掙脫了看守,或舞劍或揮拳,與持槍的匪徒們展開了浴血搏斗,一步步向金頂逼近。

說來也怪,本來是朗朗青天,突然間天氣陡變,黑云四合,狂風暴雨,電閃雷鳴,霹靂閃電在金頂此起彼伏,連連炸開。爬上金殿屋頂的匪徒們還沒動手,一個個就被雷電擊中倒下。余下的嚇得鬼哭狼嚎、屁滾尿流,往山下逃竄。有一串火球跟在孫猴娃后面緊追不舍,好像老天爺認定了他是首惡,嚇得他不停地跪地求饒。

徐道長帶領道眾們越戰越勇,活著的匪徒們四散逃去……

等沐云鶴他們得到消息,帶領警察、道眾趕到金頂的時候,雷雨已經過去,天色放晴了。

孫猴娃受傷被俘,金頂上滿是匪徒們被雷擊后的尸首,一個個黑頭烏面,焦炭一般。

沐云鶴扶起血泊中氣息奄奄的蒯岳,禁不住淚如雨下,說:“你走了,將來我要做的那些大事,誰幫我???”

蒯岳艱難地說:“圖紙……都還在,我把兒子托付給你了,你答應我,將來送蒯和去學建筑,讓蒯家的技藝傳下去?!?/p>

沐云鶴連連點頭答應。

蒯岳又說:“幾年前,守儀小姐還未出生的時候,你曾說過,如果嫂夫人生的是女孩,我們就結親家,這話現在還算數嗎?”

沐云鶴莊重地點了點頭,說:“當然算數!”又低聲問,“金殿真的藏有機關嗎?這個秘密將來要不要傳給你兒子,讓蒯和知道?”

蒯岳搖搖頭,說:“我……還是把這個秘密……永遠帶走吧?!闭f罷在沐云鶴的懷里死去。

沐云鶴親自主持操辦了蒯岳的喪事,收蒯和為義子。事后,沐云鶴利用自己議長的身份,在縣參議會啟動了對縣長周虎臣的彈劾程序,認為他有官匪勾結、監守自盜武當山金殿的重大作案嫌疑。彈劾案一旦成立,周虎臣將被罷免,甚至獲刑。副議長何五爺卻策動一批議員反對,認為沐云鶴的彈劾指控都是懷疑和推測,沒有確鑿證據。議會的斗爭很激烈,最終因為達不到法定的票數,彈劾案暫時擱置,要重新啟動就必須找到新的證據。

毫無疑問,本案的關鍵是主犯孫猴娃,只要他一開口招供,案情的真相就會大白于天下。

孫猴娃被抓,周虎臣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他找來何五爺商量,說:“這小子現在還嘴硬,我怕他萬一挺不住一松口,你我就都完了?!?/p>

何五爺說:“那就讓他一輩子開不了口?!?/p>

周虎臣說:“監獄里看守嚴密,怎么下手?”

何五爺說:“找機會吧,這事你別管,我來辦?!?/p>

機會終于來了。那天,匪首孫猴娃被關在站籠里當街示眾,他的雙手和雙腳被綁在站籠的柵欄上,四周是荷槍實彈、拉起警戒線的警察,圍觀的群眾里三層外三層。

這時候,何五爺走了過去。他若無其事地站在人圈外,誰也沒有注意他的手臂只是抬了抬,手指輕輕一彈,站籠里的孫猴娃突然一陣痛苦的表情,頭一低,就咽氣了。

何五爺悄無聲息地走開。

警察們發現孫猴娃死了,好一陣手忙腳亂。

圍觀的群眾炸開了鍋:孫猴娃身上一點傷痕也沒有,他怎么就突然死了呢?后來法醫解剖,在孫猴娃的咽部找到了一枚小小的銀針,已經沒入到咽喉深處。

百步之遙,一枚小小的銀針能夠準確無誤地穿過站籠的木柵欄,一擊致命,殺人于無形,這樣的功夫真是了得!

于是,各種各樣的傳聞在均州城里流傳開來,比較權威的一種說法是:孫猴娃盜拆武當金殿,人神共憤,武當山上的高人下來取孫猴娃的性命了。孫猴娃逃過了雷公電母的追殺,但他躲不過武當高人的無影神針。

不久后的一天,均州碼頭上又來了那兩個日本浪人。他們徑直來到縣衙,闖進周虎臣的辦公室。周虎臣心虛,屏退左右。

日本人說:“期限已到,我們是來執行合同的?!?/p>

周虎臣早已想好了應對之策,向日本人苦苦哀求說:“延期半年,再給周某一次機會。我發誓,只要這個縣長由我當著,我就一定能把金殿拱手送上?!?/p>

日本人考慮到殺了周虎臣也無益,就答應了他寬延期限的懇求。

誰知日本人離開后沒幾天,周虎臣就突然失蹤了,后來發現他慘死在漢口一條僻靜的巷子里。均縣警察局在清理周縣長遺物的時候,意外發現了蒯家失竊的那套圖紙。警察局將圖紙交還到沐云鶴手上,沐云鶴的心里就更有數了。

某天,沐云鶴和何五爺兩個老冤家在均州城里的一條小街上狹路相逢。

沐云鶴說:“原來你也是盜金頂事件的同謀?!?/p>

何五爺說:“你血口噴人,信口雌黃!證據呢?”

沐云鶴說:“孫猴娃是被郎中的銀針殺死的?!?/p>

何五爺說:“天下使用銀針的郎中多的是!”

沐云鶴又說:“蒯家藏有祖上留下的圖紙,全均州城除了我只有你知道,那年你救蒯岳的命,在蒯家當場見過?!?/p>

何五爺好半天無言,說了句“莫名其妙”,拂袖而去。

沐云鶴在他身后說:“別以為孫猴娃和周老虎都死了,你就萬事大吉,你且記?。喝俗鍪?,天在看!”

何家少爺何嘯天已經八九歲了,卻還光著屁股在小河溝里跟一群野猴子耍得不亦樂乎,恰好武當山紫霞宮的青云道姑路過,何嘯天便唆使猴子們戲弄青云道姑。

青云道姑很生氣,訓斥道:“你是誰家的孩子?姓甚名誰?怎么這般粗野沒教養!”

何嘯天一身野氣,回答說:“你管得著嗎?我是何家的少爺!我爹是均州城里有名的何五爺,他都管不了我,你一個過路的道婆子還敢教訓我?”

青云道姑愣住了——她無意間發現了何家少爺右邊屁股蛋上那塊隱隱約約的朱砂胎記。

黃昏時分,青云道姑借著化緣踏進了何五爺家的大院。七八年的變化,一身道姑的裝扮,何家人已認不出這個當年的小寡婦李香蘭了。

青云道姑裝作閑聊,證實了何家少爺的確是幾年前從紫霄宮抱來的孩子,那一刻她的心都要碎了:天哪!真是冤家路窄,我的兒子偏偏又進了仇家的門!但是,青云道姑沒有聲張,悄悄離開了何家。

何嘯天的頑劣和桀驁不馴,也讓何五爺對兒子求學上進的希望徹底落空,他索性讓兒子退學回家跟著他學醫。誰知何嘯天對學醫依舊毫無興趣,一有空就溜出去撒野,讓何家人滿世界尋他不著。有一次,何五爺實在氣得不行,“咔吧”一聲擰脫了兒子的腿骨,說:“看你還跑不跑!給我好好呆在這里背湯頭歌!”

何嘯天腿疼得鉆心,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恨得咬牙切齒,哪里還有心思背湯頭歌訣。不想武當山上的那群猴子下山來找何少爺,它們已經有好幾天沒見到何少爺了。何嘯天大喜,指揮猴子們在均州城南大街上大鬧天宮,把“太和堂”和九州國藥公司翻了個底朝天。

這次何五爺徹底在兒子面前認輸服軟了。他說:“兒啊,你既不愿上學,也不想學醫,將來到底想干什么?”

何嘯天理直氣壯地說:“我要上武當山,出家當道士,學武功!”

何五爺沒轍了,長長地嘆了口氣,“咔吧”一聲又把兒子的腿骨接好。

何五爺只當是兒子隨口胡說,并未將兒子的話當真;他也不可能將兒子送去出家,何家只有這根獨苗,將來還指望他子承父業,頂門立戶呢。

過了幾天,徐道長從金頂下來找何五爺,自從何五爺接任均州商會會長后,徐道長跟何五爺就有了更多的工作接觸。何五爺正為兒子的事生氣,滿臉的陰郁不快,徐道長詢問原因,何五爺便如此這般說了兒子的事。

徐道長說:“令郎的話倒還真的可以考慮考慮?!?/p>

何五爺說:“此話怎講?”

徐道長說:“頑劣是孩子的天性,令郎天生地養,無羈無絆,這世上萬事萬物都自有其道,不必去強行改變,正所謂道法自然。令郎說不定還真只有武當山能改變他,讓他收斂性子?!?/p>

何五爺說:“那怎么行!我就這么一個兒子,將來還要指望著他頂門立戶、養老送終呢?!?/p>

徐道長說:“我說的不是入教,而是當籍外弟子,若干年后再把兒子還你。武當山現在正好收了十幾個少年弟子,集中在太和宮,有專人授課,一邊學文化,一邊學習道教經典,令郎正好可以去?!?/p>

何五爺有些動心了,心想:既然原來的辦法已經證明不行,何妨另外一試?

過了幾天,何五爺果真帶著兒子上了武當山,把他交給徐道長,說:“拜托了,行不行先試試看。如果不行,我領回家去;行,哪怕在山上呆個十年八年,費用我來出?!?/p>

徐道長收下何嘯天,從此他便成了武當山的籍外弟子。

歲月荏苒,轉眼到了1926年。

這些年,均州走馬燈似的換過好幾任縣長,你方唱罷我登場,北洋系的湖北軍政府派來的官員,都是些政績平庸之輩,新官不理舊案,早年間的那個盜金頂案就此成了無頭案。沐云鶴對此已心灰意冷,他還是照舊做著他有名無實的縣議長,私下里忙著自己的事情;何五爺的生意也更大更忙了,每年在均州和漢口間來回跑。這兩人早已過了知天命之年。

春末夏初的一天,沐云鶴的兒子沐念祖帶著妻兒回到了均州,這是他十幾年前去日本留學后第一次回家。這些年,沐云鶴從兒子的來信和橫山雄介的口中也陸續得知了兒子在日本的一些情況:在早稻田大學經濟系畢業后,沐念祖進了日本的一家大型商社;幾年前他已經結婚,娶的正是橫山雄介的女兒嘉惠子,孫子今年也有六七歲了。其實,沐念祖這次回家跟沐云鶴有關。不久前,沐云鶴給兒子去了一封信,談到自己已經奔花甲,年紀大了,體力和精力大不如前,既要籌備實施自己那個重建五龍宮的計劃,又要經營輪船公司,實在忙不過來,希望兒子回來與他分擔,子承父業,接手輪船公司。后來,沐念祖回信說,經過慎重考慮,他決定謹遵父囑,不日內將舉家啟程回國。沐云鶴沒有想到,父子十余年的闊別,重逢轉瞬在眼前,他心里自然很高興。

父子相見,讓他心里頗有些不快的是,兒子已經完全東洋化了,從語言到禮儀,一舉手一投足,整個一個“日本鬼子”。六歲的小孫子還給起了一個很日本化的名字“沐橫山郎”。新媳婦第一次進門,向公公行的也是日本禮。沐云鶴堅持他們一家必須按中國禮節重新進門,下跪請安。沐云鶴對兒媳橫山嘉惠子說:“你雖然是日本人,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入鄉隨俗,須懂得中國人的規矩?!?/p>

傍晚時分,女兒沐守儀放學回家。她現在已是十四歲的少女了,今年剛好高小畢業,因為均縣沒有中學,秋季開學后她就要去襄陽府住校念中學。沐家小姐還沒有見過哥哥,她剛剛出生,沐念祖就遠渡重洋。已經懂得害羞的小姑娘,在陌生青年男子面前顯得很拘謹、生疏。小侄子倒是見面熟,拉扯著小姑姑,跟她玩個不停。晚飯的時候,沐云鶴親自下廚,做了幾個均州本地的土菜,都是沐念祖從前喜歡吃的。一家人圍坐在一起,這是這個家庭十幾年來第一次團圓。從來不沾酒的沐云鶴,那晚特意喝了一點兒酒。

夜里,父子二人深談了一次。

沐念祖談了這些年他在日本的所見所聞,以及他對日本的深入了解,委婉地規勸父親,說他所做的那些事情,他這些年來的堅守,其實已經過時,是毫無意義的。

沐云鶴一聽很生氣,說:“怎么過時了?怎么沒意義了?一個民族的歷史和文化是她永遠的根,需要世世代代的堅守!我做的事情,上對得起祖先,下無愧于子孫后代,永遠不會過時!”

沐念祖說:“文化是與時俱進的,不是僵死不變的。日本從明治維新以后脫亞入歐,迅速崛起強盛,甲午戰爭打敗中國,日俄戰爭又打敗了俄國,這才是我們應該學習仿效的?!?/p>

沐云鶴更是生氣,厲聲呵斥道:“數典忘祖的東西!你還是不是中國人?”

沐念祖畢恭畢敬地回答道:“父親請息怒,孩兒不是中國人,我已經加入日本國籍?!?/p>

“什么?你……”一句話差點兒把沐云鶴氣暈過去。

說到接手輪船公司,沐念祖這次帶回來一個雄心勃勃的計劃,他說:“幾十年來,我們沐家的輪船公司沒有絲毫的發展,漢江上跑來跑去的還是那兩條老舊的小火輪,關鍵原因還是父親的經營理念不對,您把輪船公司的利潤都補貼到武當山去了。辦公司的目的就是追求利潤和發展,而不是為了搞慈善、做文化。我在日本早稻田大學學的就是企業經營管理,畢業后這些年一直在日本的大公司做高管,我有能力重振沐家的產業,只要您把輪船公司交給我,我保證若干年后,就能為沐家建起一個像模像樣的現代化輪船公司?!?/p>

話不投機半句多,沐云鶴對兒子說的這些已經沒有興趣,遂冷冷地起身離去。

那晚,沐云鶴一夜未眠,心底泛起一陣陣悲涼。本來他對這個唯一的兒子寄予了很大的期望,希望兒子能子承父業,將來繼續做他沒有做完的事,但是現在他的期望徹底落空了,兒子連國籍都改了!他不知道兒子怎么就變成了這個樣子,真后悔當初送他去日本留學!

第二天早上,沐云鶴對沐念祖說:“為父改變主意了,輪船公司我不能交給你。我不能將沐家的產業交給一個日本人!孫子是我們沐家的血脈,他應該有中國名字,我已經想好了,按照派行給他起名‘沐繼文?!?/p>

沐念祖只在家里住了一晚。為了回國繼承家業,他連日本的工作都辭了,父親的變卦,讓他還得重新去找工作。所以第二天,他就帶著妻兒賭氣返回了漢口。

這年十月,忽然有消息傳來,南邊的北伐軍攻克武昌,吳大帥垮臺了。人們眼見的事實是,北洋政府最后一任均縣縣長,自己夾著尾巴灰溜溜地走了。新政府的省長還沒有到位,更別說縣長了,均州縣衙出現了無主期。何五爺的心里忽然萌生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沖動——他想當均縣縣長。

人的欲望并不止步于金錢,古往今來,富貴兼得是人生的一大目標。何五爺有這樣的想法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自從他成為均州首富后,他就想著有一天還要成為均州的主宰,把自己的對手永遠踩在腳下。當然,何五爺知道這要等機會,也需要靠山,官場中沒有靠山沒有關系,錢再多也無益。如今機會來了,湖北官場上他也有了靠山——他的本家何成浚,目前是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的總參議,身在武漢。他想,有這樣的背景后臺,我何某人謀個均縣縣長的差事應該不成問題吧?現在均縣縣長還未任命到職,此事宜早不宜遲,須趁熱打鐵。

想到這里,何五爺馬上動身去了武漢。

何五爺下榻在自己的九州國藥公司漢口分號里,分號的經理是從均州調過來的黃金貴。

到了何成浚的大營,何五爺一進去就以宗族禮節下拜,道:“晚輩何宇廷拜見‘小祖宗!”

慌得何成浚趕忙下座攙扶,連聲道:“尊長不如年長,宇廷大哥無須如此!無須如此!”

兩人落座后,寒暄了一陣子,何五爺很快說到正題。何成浚聽后,面露難色,一時不吭聲。

何五爺察言觀色,道:“有難處么?我知道這年頭空船拖不上岸,您放心,官場打點我不怕花錢?!?/p>

何成浚說:“現在倒不是錢的問題,你能……再等一等嗎?”

何五爺說:“我等這機會好幾年了,我一天都不想等了!這些年我們均州何家一直被一個外來戶壓著,受盡了他的氣,我巴不得明天就能翻過來?!?/p>

何成浚說:“既如此,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實不相瞞,兄弟正在競爭湖北省省長一職,一旦我上位,你那個小小的均縣縣長還是問題嗎?”

何五爺說:“是不是省長沒到位,縣長就一定不能任命?”

何成浚說:“那也不是。北洋系新敗,鄂北和鄂西北的十幾個縣都無主,從穩定全局來看,縣長也不能長期空缺,所以省里最近打算先行委派一批縣長?!?/p>

何五爺說:“那不正好嗎?只要‘小祖宗舉薦提名,憑您在官場上的資歷和聲望,誰還能不買您的賬???”

何成浚連連搖頭,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省里現在有個臨時機構,名叫‘湖北省臨時政務委員會,唐生智總司令是這個機構的主席,縣長的委派都得通過那里。我雖然可以舉薦你,但你通不過?!?/p>

何五爺問:“這是為何?”

何成??嘈σ宦?,低聲道:“那里面有……我的政敵,只要我提名,他就會反對;而且我不在臨時機構里,沒有表決權?!?/p>

何五爺的心頓時涼了半截。停了停,他又問:“您說的那個人是誰?可以告訴我嗎?”

何成浚沉吟半晌,說:“我也不怕告訴你,他就是夏斗寅,鄂軍第一師師長,唐生智手下的心腹愛將,也是湖北省臨時機構的政務委員。這次他也在競爭省長一職,為了打垮我,他在唐總司令和蔣委員長面前造了我不少的謠,說了我不少的壞話?!?/p>

何五爺問:“那這個省長到底誰說了算?”

何成浚說:“自然是南京的蔣委員長。這種小人我不怕他,無非就是仗著他在北伐中的軍功而已?!?/p>

何五爺說:“沒想到官場上的事情這么復雜,看來我之前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p>

何成浚送何五爺出來的時候,忽然冒出一句:“除非把姓夏的擺平了,否則你這次沒有機會?!?/p>

何五爺一愣,問:“把姓夏的擺平?”

何成浚點了點頭,說:“只要他不在會上投反對票,或者索性由他提名,你的事就穩當了。這樣也好,將來我們兩人無論誰上位,對你都有好處。至于如何擺平姓夏的……”何成浚在鼻子里哼了一聲,鄙夷地笑了笑,不往深處說了。

何五爺不明所以。

回到九州國藥公司漢口分號,何五爺把與何成浚的會談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黃金貴,然后對黃金貴說:“這幾天你什么都不用干,只管出去打聽,把這夏斗寅的出身、脾氣秉性、嗜好等等什么的,都給我打聽清楚?!?/p>

黃金貴在漢口人脈廣泛,很快,他就把事情打聽清楚了。原來,夏斗寅祖籍麻城,是個出身寒微、沒有文化、目光短淺、頭腦簡單、行事粗鄙的農家子弟,在軍中常常被人看不起。何五爺這才明白何成浚提到他時,為何會竊竊鄙笑。

何五爺說:“越是這種人越好辦,窮人出身,最愛的就是錢!你再去打聽清楚他住在哪里?!?/p>

黃金貴說:“不用打聽了,夏斗寅公館就在旁邊?!?/p>

原來,夏公館和九州國藥公司漢口分號同在日租界。

第二天,何五爺便去夏公館登門拜訪。

門房通報進去,一會兒他被人領到了一處偏廳等著。偏廳里還坐著幾個人,長袍馬褂的都是鄉紳打扮,閑談中聽得出來大家都是來謀差事的,其中有兩個還是夏斗寅的麻城老鄉。等了好半天,有一個副官進來,逐人進行登記:哪里的人,姓甚名誰,誰介紹的,打算謀取何種差事,帶了多少見面禮等等,一一登記在冊;還把各人帶的銀票、支票都收了去。

何五爺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明目張膽賄賂買官的,心想這夏某人果然行事粗鄙,無所顧忌。

何五爺今天帶了一張漢口橫濱正金銀行十萬元的現金支票,他也交了上去。唯獨問到介紹人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擔心報出何成浚的名字反而會引起人家的反感,想了想就說沒有介紹人,自己是慕名而來。

后來又等了好長時間,那個副官進來了,說:“將軍今天的功課還沒做完,各位回去等著吧,今天就不單獨接見了。均縣何宇廷,把你的支票領回去?!?/p>

這話意味著何五爺被逐客了。

何五爺蔫頭耷腦地回到漢口分號,對黃金貴說了今天在夏公館受到的冷遇。黃金貴也無法判定到底是因為什么被對方退回了銀行支票。

“這么說,你今天還沒見到夏斗寅本人?”黃金貴問。

何五爺說:“哪里見到呀?副官說他正在做……做什么功課?!?/p>

黃金貴眼前一亮,問:“功課?什么功課?”

何五爺說:“我哪里曉得!連他的人毛子都沒見到?!?/p>

黃金貴留了一個心眼,第二天就派人跟夏公館的管家拉上了關系,把事情問了個一清二楚,回來后笑嘻嘻地向何五爺稟報道:“恭喜老爺!您的事有希望了!”

原來,這夏斗寅癡迷算卦相命之術,每逢大事,每次戰前,他必占卦以測吉兇。他自己沒什么文化,因而這方面不過是得了一點兒皮毛。夏斗寅為人狂傲,唯獨在占卦這件事上謙恭有禮,不恥下問,常常把一些江湖術士奉為座上賓,虛心向人請教學習。這次,武當山一位精通周易的道長云游到了武漢,夏斗寅聞訊后把他請到府中,每日聽他開壇授課,傳授易經。還有一個更好的消息就是,夏斗寅已決定三日后親上武當山進香求卦。

何五爺聽得心花怒放,覺得這真是天賜良機,說:“武當山的那位道長莫非姓蔡?要說武當山眼下精通周易的,只有他了?!?/p>

黃金貴說:“問清楚了,正是蔡道長,他今天已經回山去了?!?/p>

何五爺當天也匆匆離開武漢,趕回均州作準備。

何五爺決定以均州商會的名義接待夏斗寅,但他上面還有個縣參議會的議長,面子上的事情還得走走過場。

何五爺去找沐云鶴商量。

沐云鶴說:“你以商會的名義接待,跟我商量什么?每年來武當山進香的達官顯貴何其多,這種場面上的事情我向來沒興趣?!?/p>

何五爺要的就是沐云鶴這句話,他不想沐云鶴進來攪局,壞了他的好事。

隨后,何五爺上山去見蔡道長。何五爺是地方名紳,現在又是均州商會會長,武當山上跟他關系好的道長自然也不少,南巖宮的蔡道長就是其中之一。

何五爺問蔡道長:“你知道夏將軍這次來武當山進香求卦,心里最想求的是什么嗎?”

蔡道長說:“官場上的人,無非就是求升官發財?!?/p>

何五爺又問:“你知道他眼下最想求的是什么官嗎?”

蔡道長說:“貧道山野之人,哪曉得這個!”

何五爺低聲說:“我曉得,他想當湖北省省長,所以你的卦要瞄著他的心思來,好讓他高興?!?/p>

蔡道長說:“我明白了,這個容易?!?/p>

何五爺還從蔡道長的口中得知,夏斗寅對道家的養生學十分感興趣,心里就更有了主意。

三日后,夏斗寅帶著隨從和一個連的親兵衛隊浩浩蕩蕩開到了均州。喧天鑼鼓聲中,迎面是一巨幅標語:均州商會熱烈歡迎夏將軍蒞臨武當山!

均州城外搭起了臨時接官亭,何五爺率領均州紳商百姓親到城外夾道歡迎。

蔡道長當著眾人的面介紹了何五爺,說:“這位就是均州名醫、商會會長何宇廷?!?/p>

“何宇廷?”夏斗寅望著笑容可掬的何五爺,覺得這名字似乎耳熟,一時又想不起來。

何五爺也是第一次目睹夏斗寅的尊容,原來是個身材魁偉的大胖子。

進了均州城,市面繁榮,街道整潔,路面上新鋪了黃土,剛灑過清水,完全是按照大清朝迎接欽差二品大員的規格。夏斗寅滿面笑容,看得出來他心里十分受用。當晚下榻均州城里為他準備的豪華驛館,均州商會舉行了盛大的歡迎晚宴。第二天上山,何五爺早已準備好抬轎,挑選了八個精壯腳夫,分兩班輪流替換抬夏斗寅上山。武當山山路崎嶇險峻,沒有抬轎,像夏斗寅這樣的胖子根本上不去。

夏斗寅先上了金頂,虔誠叩拜了端坐在金殿里的真武大帝神像,進了香,捐了香火功德,然后轉道前往南巖宮。宮內全體道眾出山門迎接。夏斗寅落座,稍事休息后,就向蔡道長提出來要占卦。

蔡道長問:“將軍所占何事?”

夏斗寅答:“自然是前程?!?/p>

蔡道長說:“貧道占卦,用的是古筮之法。此法繁難復雜。先要用五十根蓍草分六次起卦,占出六爻,然后按爻辭解卦。為確保心誠靈驗,此法需在暗室內隱秘進行,不便公開演示,請將軍海涵!”說罷沐浴更衣,焚香禮拜,進入暗室。

足足一個時辰后,蔡道長終于出來。他向夏斗寅作揖道:“恭喜將軍!賀喜將軍!”

夏斗寅說:“喜從何來?”

蔡道長說:“貧道為將軍占得六十四卦中的首卦——乾卦,此卦乃上上卦,大吉。卦云:困龍得水好運交,不由喜氣上眉梢,一切謀望皆如意,向后時運漸漸高。此卦上乾下乾同卦相疊,乾為天,亦象征純陽剛健。將軍曾經困厄一時,后來運勢好轉,并且越來越好,將來非天子也是一方諸侯,大富大貴!”

夏斗寅聞言大喜,當場命副官向南巖宮捐獻三萬大洋的功德。是夜下榻南巖宮,何五爺趁機進獻了他研制多年的武當山養生秘方“八寶紫金錠”。

何五爺介紹說:“‘八寶紫金錠是南北朝時武當山最著名的養生長壽秘方,為道家陶弘景所創,自明末失傳至今已有二百余年,我花費了半生心血才把它研制成功?!?/p>

蔡道長接著從旁繪聲繪色地講述了“八寶紫金錠”的神秘傳說以及它的神奇功效,艱辛繁瑣的研制過程,單是調制藥丸的“天河水”(清晨未落地之露水)就整整收集了三年。

夏斗寅聽得目瞪口呆,連聲說:“難得!難得!”他接過秘方,發現秘方中夾著一張漢口橫濱正金銀行的十萬元現金支票。

夏斗寅沉吟說:“你這名字我聽著好耳熟?!?/p>

何五爺說:“幾天前我曾去將軍府上拜訪過?!?/p>

夏斗寅“哦”了一聲,說:“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個想當均縣縣長的何宇廷?”

何五爺點了點頭,說:“在下懇請將軍提攜?!?/p>

夏斗寅說:“你的事我知道了?!?/p>

何五爺又說:“我山下已有一批調制好的成藥‘八寶紫金錠,請將軍返程的時候帶上。日后我會定期把藥送到將軍府上?!?/p>

夏斗寅說:“那就讓你費心了,你的事包在我身上?!?/p>

何五爺聞言,心中禁不住一陣狂喜。

夏斗寅果然說話算數。轉年剛過正月十五,何五爺的委任狀就下來了,不過湖北臨時政務委員會給他的任命是均縣代理縣長。何五爺覺得那“代理”二字頗有些刺眼,心里不怎么舒服,趁著過年后給夏公館送“八寶紫金錠”的機會,問了夏斗寅。

夏斗寅說:“湖北臨時政務委員會任命的這批縣長全都是代理。要等今年省政府成立、省長到位后,對這批代理縣長重新進行考察、稽核,沒有政績或民眾口碑不好的,就地免職;有政績的,正式任命。你要想去掉‘代理二字,必須在均州取得政績?!?/p>

何五爺連聲說:“是,是。這個我自有辦法!”

何縣長躊躇滿志,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解散原縣參議會,選舉產生新的縣議會。何縣長的理由是:這是根據省里的要求來的,因為原參議會是北洋政府時代的機構,現在是國民政府了,自然需要重新選舉。第一人選何縣長提了鄢達崇,第二人選是沐云鶴。必須有兩名候選人,實行差額選舉,這也是省里的規定。按照何縣長的想法,他本來不想提名沐云鶴,可是一則實在沒有合適的第二人選,二則何縣長現在也想尋求跟沐云鶴改善關系,該得的他現在已經得到了,沒必要再為自己樹敵。正是基于這種考慮,在代理縣長的任命下來后,何五爺就屈尊登門沐府,向沐云鶴示好,希望沐云鶴能摒棄前嫌,精誠團結,兩人共同把均縣的事情辦好。

但是沐云鶴不買賬,冷冷地說:“十幾年前你枉法殺人,參與盜金頂,謀奪廟產,我沒法跟你精誠團結?!?/p>

何五爺討了個沒趣,但他決定還是提名沐云鶴。最終選舉的結果,沐云鶴以最高票數當選均縣參議會議長,接任均州商會會長的鄢達崇屈居第二,做了副議長。

何五爺接下來要考慮的就是政績了。政府政績,想來想去無非就是民生和教育兩件事。民生方面,均州自然條件較好,土地肥沃,出產豐富,自古以來百姓都溫飽有余,似乎沒什么文章可做。教育呢?均縣眼下倒是有一件亟待解決的大事,就是子弟上中學的問題。均州至今還沒有一所初級中學,均州學子高小畢業后都得到兩百里外的襄陽府就讀,實為不便。但是,要創辦一所初級中學談何容易?單是校舍的投入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還要采辦圖書、教學儀器、聘請教員以及教職員工每年的薪水等等,把均縣地方財政的家底子扒拉了一番,終究還是手長袖短,心有余而力不足。

這時候,鄢達崇在旁一語點破,說:“校舍不成問題呀,均州城里就有現成的校舍!”

何五爺說:“現成的校舍,我怎么不知道?”

鄢達崇說:“靜樂宮呀!”

一句話讓何五爺茅塞頓開。靜樂宮占地位居武當山八大宮觀之首,也是在形制上最接近北京紫禁城的。靜樂宮因為位于均州城內,歷年來香火最盛。靜樂宮場地開闊,房舍眾多,建筑面積大,辦一所初級中學綽綽有余。但光有校舍不成,辦學還得需要經費,從何而來?

縣教育局長說:“靠山吃山,恐怕還是只能打武當山的主意了?!?/p>

何五爺心里有些遲疑,他擔心這個議案在縣議會通不過,沐云鶴他們必定會反對。

鄢達崇說:“反對怕什么?如果說從前他反對我們,是因為他抓住了我們的小辮子,說我們有私心,現在他還能抓我們什么小辮子?我們這是出于公心,造福地方!何縣長您一心為公,只管做,有均縣百姓支持您,怕他個!”

何五爺立即有了底氣,說:“為官一任,造福一方,這件事我做定了!”

他遂決定:改均州城內的靜樂宮為縣中校舍;沒收武當山的廟產土地充公,每年的田賦收入劃撥縣庫充作辦學經費。

何五爺的提議果然在縣議會上掀起軒然大波。以沐云鶴為首的一方堅決抵制,以鄢達崇為首的另一方則表示堅決贊成,雙方各持理據,針鋒相對,吵得不可開交。贊成一方的理由是,辦學是均縣民眾的迫切愿望,是順應民意的好事,是造福地方的百年大計!

沐云鶴反駁說:“事情也要分輕重緩急。我并不是反對辦教育,只是反對‘毀文化古跡辦教育。清末民國以來武當山為何迅速衰???主要原因除了戰亂外,就是官府和民間對廟產的掠奪和侵吞?,F在如果將宮觀改作校舍,將廟產收入沒收充公,失去了生活來源,勢必會導致道眾流散、宮觀凋敝、文物失竊,武當山也將不復存在。武當山是均州獨有的歷史文化財富,均縣中學還可以緩辦,或者想其他辦法辦,而武當山一旦失去,將不可復得!你們誰愿意做這個千古罪人?”

沐云鶴的話振聾發聵,議案沒有獲得縣議會的支持通過,暫時擱置下來。

在沐云鶴的提議下,這次會后趁熱打鐵成立了“武當山廟產監督委員會”,隸屬于縣議會之下,由部分議員、紳商代表和武當山八大宮觀道長組成,沐云鶴被選為主任。其章程規定,把武當山廟產的管理權從均州商會收回到廟產監督委員會,今后凡涉及武當山廟產事宜,均需獲得這個委員會的多數委員投票同意。

第二天,“武當山廟產監督委員會”的牌子,就鄭重地與“均縣國民參議會”的牌子并排掛在了一起。

沐云鶴惦記孫子沐繼文,便抽空去了一趟漢口,這還是沐云鶴第一次到位于漢口日租界的親家家里。

橫山雄介熱情接待了他,挽留他多住了幾天。兒子沐念祖已在漢口日清輪船株式會社做高管。

沐云鶴這才知道,橫山雄介其實還有個兒子,名叫橫山佳彥,在日本駐漢領事館做文化參贊。小橫山是“文化侵略”的狂熱鼓吹者和推行者,他在漢口日租界開辦了柔道館、茶道館和棋道館等,向中國人推銷日本文化,還在日租界小學全盤推行日式教育。

沐云鶴回到均州,就在他走后的這些天,均州城里已經鬧得雞飛狗跳、天翻地覆了。原來,縣長何五爺強行推行沒收武當山廟產、土地充公辦學的決定。靜樂宮門前,赫然貼出縣政府的一紙告示,宣布靜樂宮已被政府征用,劃定為縣立均縣國民初級中學的校址;宮內道眾限三日內自行解散,自謀生路。

何五爺還派新上任的警察局胡局長,帶著警察去各宮觀逼迫拷問道長和道眾,威逼他們交出地契。不從者就捆綁起來吊打,有的還被抓到縣里的監獄關了起來。

得知沐云鶴回來,很多議員和道長趕來向他投訴、告狀,希望他能出面主持公道,制止何五爺的胡作非為。

沐云鶴去找何五爺理論,說:“你的決定和行動違反了武當山廟產監督委員會章程的規定,是非法的,希望你能收回成命?!?/p>

何五爺輕蔑地說:“你那個什么委員會是民間自發組織,根本不具備法律效力!”

沐云鶴反駁說:“縣參議會是不是官方機構?具不具備法律效力?你那個荒唐的決定已在縣議會遭到否決,你為什么還要強制推行?難道這不是違法嗎?”

何五爺無言以對,蠻橫地說:“我是一縣之長,我就這么干了,你能怎樣?”

話不投機,沐云鶴拂袖而去。

與此同時,靜樂宮的道眾們也秘密組織了起來,他們決心保衛宮觀,不惜以死與官府抗爭。

三天后,何五爺親臨現場指揮,縣警察局局長帶著警察沖進了靜樂宮,強行驅散道眾和香客。道士們大多會一點兒功夫,便奮起反抗。眼見警察占不了上風,何五爺急了,下令“彈壓”。槍聲響了,幾名道眾倒在血泊里,有一人當場斃命。

警察控制了局面。后來,在清退宮內房間時,警察將珍藏在龍虎殿配殿里的數百卷《道藏》及幾千塊圖經刻板搬到室外,付之一炬,這里面有很多都是孤本和絕版。等沐云鶴趕到的時候,熊熊烈火已經吞噬了那些珍貴的經卷文獻,血泊里躺著死難者和呻吟著的傷者。

沐云鶴怒火攻心,一口鮮血噴涌而出,暈倒在地。

沐云鶴醒來后,說:“何某人在均縣一手遮天,我就不信偌大的民國沒有說理的地方!看來只有去省里告狀了,只要上面出面說話,他何某人不敢不聽,‘均州血案必須伸冤昭雪!”

大家紛紛表示贊成。于是,一個由部分議員和宮觀的監院、道長為代表組成的赴省控告團,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何五爺望著他們的背影,輕蔑地哼了一聲,說:“看你們能鬧出什么名堂!”

他心里有底,今年四月份湖北省國民政府成立,首任省主席就是他的那位本家何成浚。

沐云鶴率領赴省控告團到了省府所在地武昌。他們在省民政廳將控告狀遞了上去。

接狀的辦事員說:“你們等著回音吧?!?/p>

沐云鶴問:“要等到什么時候才有回音?”

辦事員說:“我怎么知道?反正你們的狀子我會呈送給上司,你們耐心等著吧?!?/p>

沐云鶴他們只好找個旅館住了下來。過了幾天,沐云鶴他們再去民政廳問消息,辦事員說:“哪有那么快的?狀子我已經呈送給了科長,科長還要呈送給處長,處長再呈送給廳長,你們回去耐心等著吧?!?/p>

這時候,有知情人說:“何縣長在省里有靠山,我們是不是也去活動活動,找找門路?”

可是大家在省城舉目無親,沒有門路。這時候,又有人說:“沐議長,你未來的女婿不是在省建設廳嗎?你去找找他呀!”

一句話提醒了沐云鶴。原來,蒯和去年從清華大學建筑系畢業后,在湖北省建設廳當科員。

沐云鶴說:“他剛到建設廳不久,一個小科員,能有多大能耐?”

大家說:“讓他探探消息、指指門路也是好的?!?/p>

沐云鶴便去了建設廳。聽完未來岳父的來意,蒯和一臉作難,說:“建設廳和民政廳是兩個山頭,八竿子打不著,我去找誰說話?”

沐云鶴說:“武當山的事情你們蒯家也義不容辭?!?/p>

蒯和說:“我能有什么辦法?別說是民政廳的廳長,就是我們建設廳的廳長我也沒見過兩次?!?/p>

沐云鶴知道準女婿的秉性,沒再為難他,起身走了。

回到旅館,沐云鶴對大家說:“我那未來女婿就別作指望了,他是個書呆子,官場上是個睜眼瞎?!?/p>

過兩天再去民政廳問,說狀子已經由科長呈送給處長了。沐云鶴他們后來又去民政廳問了好幾次,回答說處長已經將狀子呈送給了廳長,但從此后再沒下文。

遙遙無期地等著,大家都失去了耐心。

沐云鶴說:“不行,咱們得雙管齊下,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p>

大家說:“還有什么辦法?”

沐云鶴說:“直接告到省政府去?!?/p>

于是,沐云鶴重新寫了狀子,大家在上面簽名蓋章,然后來到湖北省國民政府門前,要求面見省主席何成浚,但是好幾次都被省府的衛兵拒之門外。有一天,他們終于逮住了機會:一輛闊氣的小轎車從省府大院駛出來,不知道里面坐的是誰,但肯定是大人物。于是,這群從鄂西北鄉下來的紳士和道長采用了最古老的攔“轎”喊冤方式,齊刷刷地跪在小轎車面前,擋住了它的去路。狀子被車上的大人物收下了,沐云鶴他們重又開始了充滿希望的等待。

終于有一天,省府的一位秘書來到旅館,通知沐云鶴他們說:“何主席已經在你們的控告狀上作了批示,原文如下:‘均縣克服困難辦教育是好事,切合民意,但不宜操之過急,尤其不可使用武力,致激出命案。敕令均縣政府妥善撫恤安撫死傷者,做好善后,布告安民,穩妥進行?!?/p>

沐云鶴他們蒙了:這是什么批示呀?這不是明貶暗褒,給何縣長撐腰嗎?

秘書還告訴沐云鶴他們,省主席已命令民政廳派員去均縣調查,不日抵達,你們回去等著吧。

沐云鶴一行忍氣吞聲地回到了均州。

不久,省長的批示也到了均縣,何五爺從字里行間看出省里對他的大方向是肯定的,只是方法上欠穩妥。他躊躇滿志,更有底氣地繼續推行他的廟產土地充公政策。

一天天過去了,省里來調查的官員連個影兒也沒看到。倒是省里正式任命的公文到了,何縣長正式去掉了前面那“代理”二字。

1931年夏某天,晨曦初露。武當絕頂上,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正在打新創的太極內家拳,他英姿颯爽,飄逸靈動,騰挪輾轉,動靜結合,招招到位。他,就是成年后的何嘯天,道號“豐劍云”。他神情專注,沉靜內斂,跟當年那個頑劣的何家小少爺完全判若兩人。

何嘯天收了式,朝旁邊一位盤腿打坐的白發仙道謙恭地說:“請師父指教?!?/p>

白發仙道說:“你的道學和武功都已學到家了,今天你就可以隨徐道長下山去了。知道我為什么讓你下山嗎?”

何嘯天說:“請師父指點?!?/p>

白發仙道說:“山下已是亂世。國難當頭,山河淪喪,救亡圖存,匹夫有責,你不能置身事外,此其一;其二,這些年來你苦苦要求入教,為師不能應允,那是因為與你們何家有約在先,何家不能沒有你。如今你已成年,身系家國二事,你下山去吧?!?/p>

何嘯天深深地叩謝了師父,跟隨徐道長下山,回到均州城里的何家大院,拜見爹娘和二位姨娘。

眼見兒子出落得一表人才、知書達理、溫文爾雅,何五爺大喜過望。因為兒子在山上的緣故,這些年何五爺每年給山上捐一大筆錢,偶爾他也想上山去看望一下兒子,但多數情況下都被阻止,因為當年送兒子上山的時候有“約法三章”,何家人不能經常來山上干擾小少爺的調教和修煉。算起來整整十二年了,兒子已脫胎換骨,前后判若兩人,果然是武當山改變了他。

何五爺向同來的徐道長深深打了一拱,以示感謝。

徐道長淡淡地應答道:“何縣長無須客氣,這都是我們當年約定好的,你向武當山捐功德,十二年后武當山還你一個不一樣的兒子,今天我們當面交割,貧道告辭了?!闭f罷飄然而去。

這些年,因為何縣長推行“毀教辦學”,道眾怨聲載道,徐道長也對他不滿,兩個人的關系一直很緊張,所以沒有多少話可說。

妹妹何紫蘇出來見過了哥哥。十六歲的少女何紫蘇,活潑天真,刁蠻任性,在漢口教會女中上學,暑假正好在家。

她親昵地一把摟住哥哥,高興得又蹦又跳,說:“我早就知道有個哥哥在武當山當道士,原來你不是道士??!”

家里人說起當年紫蘇小姐出生時,少爺不高興上房揭瓦的事,大家都笑了起來。

第二天,何五爺把兒子帶到南大街上,指著那一排排店鋪,說:“這些都是我們何家的產業,漢口日租界還開有一家分號。從今天起,何家的產業就正式由你打理了?!?/p>

何嘯天說:“我不會做買賣?!?/p>

何五爺說:“不會做就學嘛!爹在衙門里有公務,顧不上家里的生意,得空了爹就回來教教你?!?/p>

這天,何嘯天去輪船碼頭接一位從漢口來的客商,看見沐云鶴也在碼頭等候,何嘯天就上前,恭恭敬敬地說:“您是沐叔叔吧?幾天前我在我爹的衙門里見過您?!?/p>

沐云鶴望著他,問:“你是誰?”

何嘯天說:“我是何嘯天?!?/p>

沐云鶴有些驚訝地望著他,似乎有些不相信眼前這個彬彬有禮的年輕人,就是當年那個頑劣的何家少爺。

這時候,“武當甲”號輪緩緩靠岸,乘客們開始登岸。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個提著手提箱、女學生裝扮的姑娘,看見碼頭上站立的沐云鶴,興沖沖地喊了一聲“爹”,急匆匆地跑了過來。許是她跑得太急,忽然在登岸的石階上摔倒了。

何嘯天眼快,搶先幾步上前將她扶了起來,說:“小姐,你沒事吧?”

女學生紅著臉說:“沒事,謝謝你?!?/p>

這時候,何嘯天看見她胸前別著一枚“國立武漢大學”的?;?。

沐云鶴走上前,說:“守儀,放暑假了?你看你,都是大姑娘了,還這么毛手毛腳的,沒摔著吧?”

沐守儀嬌嗔地說:“沒有,人家急著想見您嘛?!闭f著親昵地挽著父親的胳膊,朝碼頭上的石牌坊下走去。

沐守儀低聲問:“剛才那個人是誰?”

沐云鶴說:“你應該不會忘記他吧?他就是當年那個在學堂里想著法兒欺負你的何家少爺?!?/p>

沐守儀回過頭來,剛好何嘯天也正望著他們父女倆的背影出神。四目相對,沐守儀詭異地朝他笑了笑,何嘯天也沖她笑了笑。

幾天后的一個上午,何嘯天正在九州國藥公司的經理辦公室里辦公,大街上忽然傳來了鬧嚷嚷的人聲和一陣陣口號聲:“打回東北去,收復東三??!”“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堅決抵制日貨!”

何嘯天來到大街上,看見一群青年學生和市民舉著橫幅標語在游行,領頭的正是那個沐家小姐沐守儀。

游行隊伍所到之處,沿途搜查每一家店鋪里的日貨,拋到大街上當眾焚毀。

游行隊伍來到“太和堂”藥鋪門前,沐守儀指揮人沖了進去,清查日貨。店里的伙計百般阻攔,雙方發生了沖突。

這時,驀地聽見有人大喝一聲:“住手!”

眾人回頭去看,原來是少東家來了。

何嘯天說:“你們都要支持學生們的愛國行動,主動把所有的日貨都搬出來?!?/p>

沐守儀感激地朝何嘯天點了點頭。

“太和堂”經營的日貨還真不少,都是從漢口進回來的,如中將湯、大學牌眼藥、哈朗淋濁丸、富士牌仁丹、十滴水等,這些都被拋到大街上,點火焚燒。

此時,警笛聲響起,一群警察奉何縣長之命前來彈壓。

警長說:“你們好大的膽子!敢搶劫何縣長家的店鋪,把為首的抓走!”

警察要抓沐守儀等人,何嘯天挺身而出,說:“何縣長是我爹,是我讓他們來搜查日貨的,要抓你們把我也抓去?!?/p>

警察只好悻悻而去。

第二天,何五爺把沐云鶴請到了他的縣長辦公室,很委婉地說:“請約束好令愛,不要胡來,擾亂均州的社會治安?!?/p>

沐云鶴反問:“難道學生們的愛國行動有錯嗎?全國都在抵制日貨,身為國民政府的縣長,你的‘太和堂里囤積了那么多日貨,難道不該帶頭銷毀嗎?”

兩人話不投機,不知怎么又說到了當年的“盜金頂事件”,在縣長辦公室里大吵了一架。

經過這次抵制日貨事件,沐守儀對何嘯天有了好感,他們開始了來往接觸。有時是在何嘯天的經理辦公室,沐守儀過來坐坐;有時他們相約著到城外的漢江邊散步。沐守儀講了外面的很多事情,“九·一八事變”、“淞滬抗戰”、京津滬漢等地的學生救亡運動等等,都是何嘯天在山上從未聽說過的。

沐守儀說:“均州現在還是一潭死水,仿佛世外桃源,所以我這次放暑假回家,決心要把均州的學生和市民百姓都發動起來?!?/p>

他們還說到了小時候何家小少爺是如何欺負小女生沐守儀的一些往事,說得何嘯天紅著臉大不好意思。

沐守儀咯咯地笑起來,說:“你現在徹底變了,成熟,穩重,內秀,敢于擔當,聽說是武當山改變了你?你在武當山修道十幾年,學了什么?會什么武功?”

何嘯天便說起他在武當山修道的生活,說起他對道學的感悟和理解:道學的核心就是內斂,注重內修和平和,正所謂“上善若水”。

沐守儀纏著何嘯天說要見識他的武功,說武當功夫如何神奇如何厲害。

何嘯天說:“那都是民間傳說,其實武當功夫是內斂修身的,只‘防不‘攻?!?/p>

有時纏不過了,何嘯天就會給她露一兩手。

沐守儀發覺自己開始有點兒喜歡這個跟自己同年、比自己大不了幾天的男孩子。兩個年輕人的心里有了一種隱隱約約的東西,但他們也說不清那是什么。

兩個人的交往當然都沒有瞞過沐云鶴。

沐云鶴很嚴肅地對女兒說:“你不要跟何嘯天走得太近,你是和蒯和有婚約的人,不要讓別人說閑話?!?/p>

沐守儀委屈地說:“我們只是普通朋友而已?!?/p>

何五爺則對兒子大發脾氣,說:“你跟誰來往都行,就是不許跟沐家人來往!”

何嘯天反問道:“我知道你跟沐家有過節,難道你們長輩人之間的恩怨,還要延續到我們這一代嗎?”

何家小姐也跟著從中攪局,跟父親一唱一和。何紫蘇很喜歡自己的哥哥,經常纏著何嘯天陪她玩,漸漸地小姑娘的心里產生了一種不該有的感情。她曾經聽鎮上的人說過,哥哥是何家的嗣子,和她不是親兄妹,沒有血緣關系。她天真地去問父親,何五爺把女兒好一頓呵斥,說:“今后再別聽人家胡說八道!”

有一次,何紫蘇甚至很傷感地對何嘯天說:“你要不是我的哥哥那該多好??!”

何紫蘇對哥哥和沐守儀的來往天生就有一種妒意,他們的約會,好幾次都被何紫蘇從中橫插一杠子,鬧得很掃興。

一天,紫霞宮的青云道姑來到“太和堂”抓藥。二十年過去,歲月已經徹底改變了她的容顏,甚至連何五爺當面也認不出她來了。當然抓藥只是個借口,她是來看自己日思夜想的兒子的。剛好沐守儀來約何嘯天,青云道姑從伙計的口中得知她就是沐家小姐,兩個人玩得正好時,不禁驚呆了。

青云道姑找個理由攔住了何嘯天,不讓他脫身,還委婉地對他說:“你千萬不要和沐家小姐來往?!?/p>

何嘯天說:“為什么?”

青云道姑吞吞吐吐地說:“你們……不能來往?!?/p>

這件事搞得何嘯天一頭霧水:一個素不相識的道姑,怎么也說這種話?

五年過去,均縣初級中學已經完全步入正軌。今年暑期,第一屆招收的學生初中畢業,縣長何五爺親自出席了畢業典禮。創辦均縣中學成為何縣長最大的政績,他在均縣民眾中因而得到多數人的肯定。任職期滿后,省里曾經對這批縣長進行過民意測評,何縣長的得分位居全省前列,因而得以連任。

相反,武當山卻遭受了清末民國以來最大的一場浩劫。因為廟產土地充公,生活無著,道眾大批流失;宮觀得不到修繕,日益凋敝。五年前的“均州血案”——強行驅散道眾、沒收廟產土地、武力鎮壓致成的命案,至今還沒有得到伸冤昭雪。這期間,沐云鶴又組織過兩次赴省告狀團,但都不了了之。告狀團中許多人因此都沒了信心,想打退堂鼓。他們說這幾年武當山的廟產土地已經悉數充公變賣,均縣中學也建起來了,即便告贏又有什么意義?難道還會拆了學堂去賠武當山不成?

沐云鶴給大家打氣,說:“錯了的就要糾正過來,怎么賠是另外一回事,理不爭不行,為了武當山,即便傾家蕩產我也要告到底!”

最近這兩年,湖北省省長的人事也有過一次變動。去年漢口大水,舟行于市,百姓受災慘重。夏斗寅抓住這個機會煽動漢口的紳商,聯名向南京國民政府控告省長何成?!盀^職失職”、“防災懈怠”、“救災不力”,何成浚因此被免職,夏斗寅如愿當上了省長。換來換去都是何縣長的靠山,何縣長自然有恃無恐。

除了上面有人,沐云鶴他們告狀屢屢失敗的關鍵原因,還在于沒有法律依據?!皻Ы剔k學”到底對不對?沒有明確的法律界定。中華民國憲法雖然明確保護宗教信仰自由,但辦學不是好事嗎?辦學順應民心民意,是國家民族的百年大計,所以上面每次都肯定了何縣長的初衷是好的,動機純粹,造福地方,大方向對頭,只是方法上“欠妥”。把這樣的兩件事情放在一起,要說個非此即彼,誰都說不清楚孰是孰非,因而這個狀子不管告到哪里,都只能不了了之!

暑假結束,沐守儀該返回省城上學了。兩個年輕人臨別之前,在漢江邊有過一次長談。何嘯天鼓起勇氣,表露了他對沐守儀的愛。沐守儀則顯得心事重重,除了有難言之隱,她現在還實在難以確定,她對何嘯天的好感和喜歡是不是就是愛。

在何嘯天的追問下,沐守儀終于說出了實情。她說她還小的時候父親就為她訂下了婚約,是蒯家的獨子蒯和;蒯和從清華大學建筑系畢業后,現在省建設廳任副處長。不過沐守儀承認,她和蒯和在一起的時候沒有和何嘯天在一起的那種感覺,蒯和有點兒書呆子氣,癡迷古建筑。

何嘯天說:“現在都什么年代了呀?你還聽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第二天,沐守儀心情復雜地離開了均州,何家小姐何紫蘇也正好同船返回武漢,何嘯天得以有機會在送別妹妹的同時為沐守儀送行。

同在碼頭上送行的沐云鶴似乎看出了其中的端倪,輪船開走后,他和何嘯天很認真地談了一次。

沐云鶴很明確地告訴何嘯天,說:“請你離我們家守儀遠一點兒,這事只要我在,就絕無可能!”

何嘯天冷冷地說:“你真的以為我們何、沐兩家之間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嗎?我就不信填不平這道鴻溝!”

幾天后,何嘯天對父親說:“我想去漢口那邊呆上一段日子,一來見見世面,二來熟悉一下分號那邊的經營情況?!?/p>

這當然是個名正言順的理由,何五爺滿口應允,他還為兒子能把心思放到買賣上來而高興。

何嘯天穿了一身普通的中式便服,帶了一件簡單的行李,單身乘船東下。船到漢口龍王廟碼頭,何嘯天棄船登岸,問清楚了日租界的去向后,信步向九州國藥公司分號走去。

均州城里,青云道姑又來到了九州國藥公司?;镉媯兏嬖V她,少東家已經在幾天前去了漢口。青云道姑愣住了。

這天深夜,沐云鶴正在書房里讀書,突然被一陣異樣的響聲驚動。他起身去看,原來是門縫里塞進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何嘯天為沐守儀去武漢了,趕快阻止他們!

沐云鶴似乎突然意識到了什么,趕快追出門去,屋外已經沒有了人影。

沐云鶴呆愣著,實在想不明白送紙條的人是誰。他又仔細地看了那紙條,是一行娟秀的女人的字體。他的心驀然一動:莫非……是她?沐云鶴拿出了那枚紅絲線的銅錢,沉思良久。

第二天,沐云鶴搭乘公司的輪船順流東下,到了漢口。剛剛走進日租界,他就被游行的隊伍阻塞在途。經過打聽沐云鶴才知道,幾天前漢口日租界發生了日本水兵坐車不給錢,反而行兇殺死中國人力車夫的事件。漢口市政當局屈于日本人的淫威,把關在警察局里的兇手給放了,全武漢的工人、市民、學生都在舉行游行、罷工、罷市,要求嚴懲兇手,經濟賠償。

沐云鶴在游行的隊伍里突然看到了沐守儀和何嘯天,他們二人并肩前行,喊著口號,情緒慷慨激昂。

沐云鶴的心情很復雜,一方面他為年輕人的愛國熱情所感染,另一方面看到他們的親密,他心里更增加了隱憂。

游行隊伍行進到日本駐漢領事館門前,擔任警戒的日本水兵突然向示威群眾開槍,許多人倒在血泊里。

沐云鶴沖上前想去救護女兒,槍林彈雨中,他親眼目睹了何嘯天奮不顧身將女兒救走。

游行示威被血腥鎮壓驅散了。

沐云鶴本來是去兒子家的,不知怎么卻怒氣沖沖地來到了橫山雄介家,踹門而入,將一腔怒火發泄到親家的身上,怒斥道:“你們日本人不光侵占了我們的東三省,還在中國的土地上到處橫行霸道,濫殺無辜,我剛才就親眼目睹了這一幕!你們欠下的血債必須要用血來償!”

橫山雄介望著翻臉的親家,被罵了個狗血淋頭,只能一臉苦笑。

在兒子家里,沐念祖還沒有下班,兒媳嘉惠子望著從進屋就陰沉著臉、怒氣沖沖的公公,不知道他生的哪門子氣,她小心翼翼地端茶伺候,大氣都不敢出。

晚上,沐念祖回來,對于父親的突然登門,他很意外。沐云鶴只說了一句“商量給你妹妹辦婚事”,然后蒙頭賭氣大睡,連晚飯都沒有吃。

第二天,漢口各大報紙紛紛報道了這次血案的經過,因人力車夫被殺事件引發的“漢口血案”震驚全國,給全國人民的仇日情緒火上澆油,全國各地紛紛舉行游行示威,聲援武漢人民的抗日斗爭。這次游行示威中,沐守儀左臂上被槍彈擦破了皮,住在醫院里。如果不是何嘯天舍身相救,她也許當場就成了殉難者之一。

這次生死經歷,讓沐守儀的心里對何嘯天的情感忽然有了一次質的升華,它不再僅僅是好感和喜歡了,她覺得這個堅毅勇敢的年輕人已經開始悄悄走進了她的心里。

誰知沐云鶴來到醫院,很認真地和她談起她結婚的事來。

沐守儀說:“不!全國人民都在抗日救亡,‘漢口慘案還沒有結果,我們還要繼續斗爭下去,我不能在這個時候沉迷于兒女私情!”

沐云鶴說:“你抗日愛國,我都支持你,但這和結婚不矛盾,我這次到武漢就是為這事來的,這次你必須完婚!”

哥嫂也在旁勸說。

父親他們走后,沐守儀大哭了一場。沐守儀從小和父親相依為命,“戀父”情結很重,她依賴父親,順從父親。父親不僅從小向她灌輸“婚約”意識,還向她灌輸“父權”意識,她知道父命不可違。

這天,何嘯天來醫院看望沐守儀,沐守儀向他說了父親來漢逼她結婚的事。

何嘯天說:“你心里愿意嗎?如果不愿意,你就拿出反抗精神來!”

可是沐守儀心里很矛盾,她說:“我生下地母親就去世了,父親怕我受委屈沒有續弦,又當爹又當媽把我拉扯大,如今父親年過花甲老了,我不愿傷了他的心。蒯和為人木訥,厚道老實,對我很好,若是悔婚,我會覺得很愧疚?!?/p>

何嘯天很生氣,說:“你顧及這個顧及那個,可你從來就不顧及自己的終身幸福!”

幾天后,漢口的《民國日報》上登出了一則啟事:茲定于某月某日某時,于漢口璇宮飯店舉行省建設廳蒯和處長與沐守儀小姐完婚志慶,切望親友同仁屆時光臨。

報紙是妹妹何紫蘇拿來給何嘯天看的,她看到報紙后特意趕回家,幸災樂禍地說:“現在你總該死心了吧?”

何嘯天一把將報紙撕得粉碎,狂怒道:“我不會讓他們的婚禮舉行的!”

眼見苦勸無用,何紫蘇傷心地哭了起來。

她后來回學校去,在日租界一條僻靜的弄堂口,忽然被一位中年道姑攔住了。原來,青云道姑也緊隨沐云鶴之后云游到了漢口,這些天她一直在暗中跟蹤何嘯天,監視兒子的一舉一動。

青云道姑對何紫蘇說:“姑娘,你別難受了,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哥哥跟沐家小姐是根本不可能的,他們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妹?!?/p>

何紫蘇驚愕地睜大眼睛,說:“你這是聽誰說的?我……憑什么相信你?證據呢?”

青云道姑說:“你哥哥出生的時候,右邊屁股蛋上有塊朱砂胎記,你問他是不是這樣?!?/p>

何紫蘇益發驚訝了,說:“你是誰?你是怎么知道的?”

青云道姑平靜地說:“別打聽貧尼是誰了,快回去告訴你哥哥,讓他不要胡來?!闭f罷飄然而去。

何紫蘇跑回家,拉著哥哥又哭又笑,說:“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是我親哥哥,原來你是沐守儀的親哥哥!”

內心正在痛苦掙扎的何嘯天一把推開妹妹,說:“你瘋了!胡說八道什么?”

何紫蘇說:“我沒有胡說,你跟沐守儀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妹!你出生的時候,右邊屁股蛋上有塊朱砂胎記,是不是這樣?你脫下來給我看看!”

何嘯天聞言愣住了,頓時臉色煞白,問:“你……聽誰說的?”

何紫蘇說:“是一個云游的道姑,剛才在前面的弄堂口告訴我的?!?/p>

何嘯天沖了出去,在那個弄堂口站了好久,可哪里還有云游道姑的影子。

沐守儀和蒯和舉行婚禮的那天,何嘯天在漢口分號的家里蒙頭睡了一整天,不吃不喝,任誰來勸都沒用。天黑以后,他一個人出去了,經理黃金貴不放心,叫了一個伙計悄悄地跟著少東家。凌晨時分,何嘯天回來了,爛醉如泥,身上還有血跡。

跟著的那個伙計神色張皇地跑來告訴黃金貴,少東家晚上殺人了。

黃金貴問:“殺誰了?”

伙計說:“少東家殺了兩個日本水兵?!?/p>

原來冤家路窄,何嘯天在日租界正好遇見那兩個殺死黃包車夫、已被漢口警察局釋放了的日本水兵,他一氣之下,就出手將二人抹了脖子。

黃金貴大驚失色,再三叮囑那個伙計不可聲張。

第二天,人們在日租界里發現了那兩個陳尸街頭的日本水兵,旁邊還用他們的血在馬路上寫了一行字:血債血償? 武當豐劍云。

圍觀的路人都拍手稱快,說武當山上的高人下來為死難同胞復仇了。

九州公司漢口分號里,清醒過來的何嘯天對昨晚酒醉后干過的事情已記不太清楚。黃金貴正準備安排少東家馬上離開漢口返回均州,一群如狼似虎的警察沖進來,將何嘯天抓走了。

何嘯天被送上警車的時候,門前圍觀的人群中就有青云道姑。

辦完女兒的婚事,沐云鶴松了一口氣,他謝絕了女兒、女婿的挽留,第二天就匆匆返回了均州。之所以如此急切,是因為告了好多年的狀,終于等來了省里派來的調查組。

剛到家里,女傭就對沐云鶴說:“老爺,有位道姑在客廳里等候您多時了?!?/p>

沐云鶴去見了那位道姑,說:“有什么情況你只管說,正好省里有調查組在這里?!?/p>

青云道姑默默抹著眼淚。

沐云鶴說:“道姑請勿傷心,有什么委屈你盡管說出來?!?/p>

青云道姑說:“你再仔細看看,難道你真的認不出我了?”

沐云鶴怔怔地望著,許多記憶在一剎那間驀然復活,他驚愕得跳了起來,道:“你是……香蘭?”

青云道姑說:“本來,我今生今世都不想再來見你,也不想揭開這個謎底,現在我卻不能不說了。何五爺的兒子何嘯天是你的親生骨肉,他因為人命案被漢口警察局抓走了,快想辦法去救你兒子一命吧!”

這更是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仿佛晴天霹靂,沐云鶴被驚得目瞪口呆。

青云道姑臨走時又說:“你兒子如果不認你,你對他說,他右邊的屁股蛋上有一塊隱隱的朱砂胎記?!?/p>

沐云鶴猛然醒過神來,追了出去,可青云道姑已經不見人影。

第二天,沐云鶴把調查組的事情全權托付給徐道長,自己搭乘“武當甲”號輪再返武漢。

何縣長也同船去了武漢,他是被黃金貴的一紙電報叫去的,電報上說“少東家在漢惹上人命官司”,氣得何五爺看完電報大罵了一句:“孽障!第一次去漢口就惹出這么大的麻煩!”

何五爺和沐云鶴來到漢口,黃金貴在碼頭上直接把何五爺接到了漢口分號,沐云鶴則坐輪渡過江去了武昌的女兒家。

沐云鶴對女兒說:“何嘯天被漢口警察局抓了,要馬上想辦法營救他!”

沐守儀很吃驚,問清緣由后,說:“爹,您就是為這事來的?”

沐云鶴說:“是呀!得到消息,我一刻也沒敢耽誤,就趕來了?!?/p>

沐守儀說:“這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您什么時候這么關心起何家人來了?”

沐云鶴脫口而出,道:“他不是何家人!他是……”打住不說了。

沐守儀說:“是什么呀?”

沐云鶴心一橫,說:“他是你哥,同父異母的親哥!”

沐守儀大吃一驚,說:“爹,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兒刨根問底,沐云鶴支支吾吾,不好細說根由,尷尬得漲紅著臉,說:“長輩的事情,你就不要問那么仔細了,總之他是你哥,這次一定要蒯和想辦法救他?!?/p>

在九州國藥公司漢口分號里,黃金貴向老東家詳細匯報了事情的經過,又說了他打聽到的最新消息:漢口警察局已經把少東家移交給日本人處置了。

聽到這個消息,何五爺的心一涼,說:“中國人犯法,為什么要交給日本人處置?”

黃金貴說:“他殺的是日本人,日本人堅持要引渡。老爺恐怕還不知道現在的形勢吧?中日戰爭一觸即發,聽說蔣委員長已下令不要在這個時候激怒日本人,給日本人以開戰的口實?!?/p>

何五爺說:“現在怎么辦?要是關在漢口警察局,我可以不顧這張老臉去求夏省長,他說一句話就能放出來??涩F在交給日本人了,我們上哪兒去找日本人的路子呀!”

黃金貴說:“東家不要太著急,咱們在日租界經營這么多年,人托人保托保,總能找到關系的?!毕肓讼胗职参亢挝鍫斦f,“少東家這個案子應該問題不大。據我所知,日本人現在并沒有證據指控少東家殺人,因為深夜,又在偏僻地段,沒有直接的目擊證人,日本人是把少東家作為嫌疑人抓去的。再說了,少東家叫何嘯天,不叫豐劍云,只要少東家死死咬住不承認,再找找關系疏通一下,估計就能放出來?!?/p>

何五爺說:“那趕快派人去叮囑那個孽障呀!”

黃金貴說:“東家請放心,我去探監時已反復叮囑過了?!?/p>

何五爺這才稍稍安下心來。

隔天,黃金貴從外面回來,說:“朋友給介紹了一個日本人,名叫橫山佳彥,是日本駐漢口領事館的文化參贊,東家見不見他?”

何五爺說:“見見見,花多少錢也得把少爺救出來?!?/p>

何五爺請橫山佳彥吃了一次飯。橫山佳彥不談救何少爺的事,卻大談什么“大東亞共榮”,談中日關系,在很多問題上逼何五爺表態。何五爺救子心切,要求人家幫忙辦事,當然只能順著人家的話題說,看來橫山佳彥很滿意。何五爺正想趁機把話題往正題上引,橫山佳彥卻起身告辭了,何五爺連事先準備好的支票也沒機會拿出來。

這事搞得何五爺心里很沒底,他對黃金貴說:“這個日本人夸夸其談有些不靠譜,救少爺的事不能指望他?!?/p>

黃金貴說:“不要小看了人家,我聽說這個橫山能耐大得很,再等等看吧?!?/p>

沐云鶴打聽到何嘯天被移交給日本人后,心里也很為難,他知道目前想救何嘯天,只能走日本人這條線。沐家人跟日本人有來往的,只有兒子沐念祖,這些年他都沒有跟兒子來往,幾天前剛剛跟親家翻了臉,難道要他涎著這張老臉再去求人家?

沐守儀看出了父親的為難,說:“要不我去找找大哥!不過說實話,因為哥哥跟日本人走得太近,我們兄妹也吵過好幾次,這些年基本上沒來往,我說的話他聽不聽很難說?!?/p>

沐云鶴搖搖頭,說:“你去沒用的,這事只能由我出面?!?/p>

沐云鶴硬著頭皮去了兒子家。

兒媳嘉惠子喜出望外,熱情接待。

沐云鶴屁股不肯落座,只是簡短地對沐念祖說:“你還有個同父異母的親弟弟,就是何家少爺何嘯天,他現在落到日本人手里了。你不是跟日本人走得近嗎?快想辦法把他救出來?!闭f完就走,話說得硬邦邦的,全然是居高臨下命令的口吻,也不說清來龍去脈。

沐念祖被搞得一頭霧水:怎么憑空又冒出來個親弟弟?你不是不想認我這個兒子嗎?如今有了這個弟弟,沐家的家產更不會交給我了。他對嘉惠子說:“瘋瘋癲癲的老爺子,別理他那些破爛事!”

從兒子家出來,沐云鶴又去了橫山株式會社,在門前徘徊了許久,終于鼓起勇氣進去了,坐在沙發上,漲紅著臉吭哧吭哧好半天,就是開不了口。

后來,沐云鶴起身要走,橫山雄介看出來了,說:“親家,你是不是有為難的事情?”

沐云鶴又吭哧了半天,最后硬著頭皮說:“我還有個兒子……是私生子,名叫何嘯天,他現在就被關在你們日租界的巡捕房里,你想辦法把他救出來吧?!闭f完就出門走了。

橫山雄介去領事館找兒子橫山佳彥。

橫山佳彥說:“你親家反日仇日情緒那么大,兒子因為娶了日本媳婦就不來往,這樣的人你還來幫他說話?”一句話堵得老橫山沒話說了。

這天,日本駐漢總領館打電話給九州公司漢口分號,說橫山佳彥先生約見均縣何縣長,黃金貴也跟著去了。

在橫山佳彥的辦公室里,橫山佳彥說:“鑒于目前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何嘯天是兇手,我們可以釋放他,但是有兩個先決條件:一是填一份表格,二是在這份承諾保證書上簽字,承諾并保證約束子弟,今后永不參加反日活動?!?/p>

承諾書何五爺爽快地簽了名,再看那份表格,上面赫然寫著“中日親善會入會登記表”,是要他參加一個日本人的組織。何五爺愣著,不敢貿然填表。

橫山佳彥說:“我們已對你考察過了,很信任你,才讓你填這份表?!?/p>

何五爺更糊涂了,說:“考察過了?什么時候考察過了?”

橫山佳彥說:“填完表我們就既往不咎了,何先生你還猶豫什么呢?難道你不想救你唯一的兒子嗎?我可以坦率地告訴你,你兒子關在這里,一旦證據落實,大日本帝國支那漢口租界區特別法庭就可以馬上開庭判決他死刑!”

何五爺又望望黃金貴。

黃金貴說:“沒有退路了,填吧,實不相瞞,我早都已經填過了?!?/p>

何五爺橫下心,一咬牙坐下來開始填表。

填完表,橫山佳彥說:“還有一個手續,你必須向天皇陛下宣誓效忠?!?/p>

何五爺聽憑擺弄,站在一張畫像前跟著橫山佳彥念誓詞宣誓效忠。這天的經歷,成為了何五爺后來難以洗刷的一個恥辱。原來早在戰前,日本的諜報機關就開始物色親日的國民政府公職人員和社會各界知名人士,這些人大多成為了后來淪陷區漢奸政權的構成基礎。

日本人說話算話,準備釋放何嘯天。沐云鶴從老橫山那里打聽到消息,他還以為是親家從中幫了大忙。放人那天,沐云鶴早早地來到日租界巡捕房的門前,遠遠地站著。何五爺來得更早,他沒有看到遠處站著的沐云鶴。

正午時分,何嘯天從日租界巡捕房里出來了,他身上傷痕累累,顯然沒有少吃日本人的苦頭。

何嘯天望著父親,問:“是不是您去求了日本人?要是您求了日本人,我可不領情,我還得進去!”

何五爺哭喪著臉,罵道:“你這個犟種!你還嫌沒要我的命嗎?”

何嘯天倔強地說:“您得跟我說清楚,我是怎么被放出來的?”

黃金貴拉扯住少爺,說:“咱們回家說,咱們回家說?!庇舶押螄[天拖走了。

哥哥被釋放出來,何紫蘇也特地從學校趕了回來。她私下問父親:“武當山上有個道姑下來說,哥哥和沐家小姐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妹,還說哥哥身上有個朱砂胎記,有沒有這回事?”

何五爺呵斥道:“別聽人家胡說八道!他就是你的親哥哥!小時候你哥哥光著屁股在均州城里淘氣,那個朱砂胎記很多人都見過,這有什么稀罕?”

對于中年道姑說的話,何五爺根本就沒放在心上,這世上怎么會有那么巧的事!說沐家小姐與何嘯天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妹,這話從何說起?何五爺確信,這些年均州城里與沐云鶴扯上不清不楚關系的女人只有那個李香蘭,李香蘭當年也確實懷過他的種。但“漂逐”李香蘭那天,漢江里發了那么大的洪水,那是幾十年一遇的洪水,她還能有命活下來嗎?別說是綁著手腳的孕婦,就是好手好腳好水性的船家漢子,遇上那樣湍急的大洪水,也是九死一生。李香蘭必死無疑!

何嘯天回到均州后,一邊繼續打理何家的生意,一邊暗中調查自己的身世。

一個夏日的午后,何嘯天走進了“沐府堂”后院那間倉房。

酷暑難當,沐云鶴汗流浹背,正在專心致志地擦拭著他回收的那些寶貝。忽然,一陣清風拂來。沐云鶴回過頭去,原來是何家少爺何嘯天正站在背后給他打扇子。

“嘯天,你什么時候進來的?”沐云鶴問,頭也沒抬,繼續忙他的。

何嘯天說:“剛才,沐叔叔太專心了,所以沒有注意到?!?/p>

何嘯天望著屋里塞得滿滿當當的法器、供器,一件件被擦拭得纖塵不染,銅鎏金的器物上晶光锃亮。這還是何嘯天第一次走進沐家,傳說中的均州第一豪門沐家的奢華富貴早已成為過去,現在的沐家已經遠遠不及何家,沐家看來是真的衰敗了。

何嘯天站在那里,沒話找話道:“原來沐叔叔還有收藏的雅好,這些都是沐叔叔的藏品?”

沐云鶴說:“不,這些都是五龍宮流失的器物,我花了十幾年工夫重新把它們找了回來,就是為了日后有一天五龍宮重建,把它們再還回去?!?/p>

何嘯天說:“重建五龍宮,那么大的工程,需要很多錢吧?”

沐云鶴說:“對,我現在是拿不出來了,不過不急,慢慢籌措吧?!?/p>

何嘯天說:“這么大的事情,就靠您一個人?”

沐云鶴說:“也不。凡事都得有人領頭,干著干著大家就加入進來了;再說,光有我們這代人不行,不是還有下一代嗎?世世代代干下去,總有一天能干成,有個愚公移山的故事里就是這么說的?!?/p>

何嘯天望著眼前這個已經滿頭白發、年逾花甲的“愚公”,心底忽然涌起了一陣想擁抱他的沖動。

此時,沐云鶴已經停下了手頭的工作,他望著何嘯天道:“嘯天,你來找我,應該是有什么事情吧?”

何嘯天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想跟沐叔叔打聽……打聽一個人?!?/p>

沐云鶴問:“你想打聽誰?”

何嘯天說:“武當山上的一位道姑,不知是哪個宮觀的,年齡在五十歲左右……”

沐云鶴打斷他的話,說:“你打聽她干什么?”

何嘯天說:“她有可能知道我的身世……”

沐云鶴笑了起來,說:“你的身世?現在不是清清楚楚嗎?均州城里何縣長家的公子,九州國藥公司現在的掌門人?!?/p>

何嘯天說:“我說的不是這個身世。我想您肯定知道她,請您務必告訴我她是哪個宮觀的,她的道號是什么?!?/p>

沐云鶴拒絕了,說:“對不起,年輕人,我不知道你說的那個道姑是誰,況且武當山上像她這樣的道姑有很多很多?!?/p>

沐云鶴的拒絕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知道何嘯天早晚會來找他。從漢口回來的這半年多,他很慶幸自己沒有一時沖動,越想越覺得當初沒有父子相認是他的明智之舉。有一點是他當時沒有來得及細想的,那就是如果父子相認,二十多年前均州城里的那樁風流案勢必會被重新翻出來,炒得滿城風雨、沸沸揚揚??蛇@樣做對他有什么好處?幾十年來他沐云鶴就是以道貌岸然、一心為公的正人君子形象出現在公眾面前,博得眾人擁戴的;他之所以在均州民眾和道眾中有一言九鼎的號召力,也與他的君子形象不無關系;他想要干成大事,也必須維護好這個形象。他相信二十多年來李香蘭一直隱姓埋名,銷聲匿跡,也是為了維護他的形象,只是因為何嘯天和沐守儀的交往犯了倫理大忌,她才不得不出面加以制止。如今既然目的已經達到,他還有必要再去翻開陳年舊案,玷污自己的君子形象,給自己臉上抹黑嗎?

沐云鶴的拒絕讓何嘯天一下子心涼了,他起身告辭,向門口走去。

沐云鶴忽然叫住他,道:“嘯天,你很恨我,是嗎?”

何嘯天反問道:“我為什么要恨您?”

沐云鶴說:“我拆散了你和守儀?!?/p>

何嘯天低聲說:“也許……你們是對的,我差點兒鑄成了大錯?!?/p>

幾年過去,漢江里跑的小火輪已經不止武當輪船公司一家了。這幾年又先后開張了兩家輪船公司,它們是漢口華商投資的漢平和漢興,跑漢口到均州之間的客貨運。他們都是清一色的新船,設施先進舒適,航速比“武當號”快,班次也比“武當號”多,加上他們的降價策略,很快就把大部分客源爭奪過去。沐家的輪船公司慘淡經營,苦苦撐持,瀕臨關張破產的絕境。屋漏偏逢連夜雨,想不到日本人又來插手了??偣驹O在漢口的日清輪船株式會社,原來的經營方向主要是長江干流的中上游段,通過幾年的競爭,他們擠垮了大部分華資輪船公司,基本壟斷了長江中上游的客貨運?,F在,他們又把眼光瞄上了長江支流。

初秋的一天,沐念祖突然回到了均州。他這次是一個人回來的,沒有帶妻兒,但是同行的有一個日本人,沐念祖向父親介紹他叫小野,是日清輪船株式會社的拓展部部長,他的頂頭上司。

沐云鶴對兒子有芥蒂,對日本人也向來沒有好感,因此態度表現得相當冷淡,愛理不理的,這讓兒子很尷尬。但他還是硬著頭皮對父親說明了來意。原來,日清輪船株式會社計劃開辟漢江航運,打算兼并武當輪船公司,或者說叫聯合經營,成立新的日華輪船公司,武當公司以現有的資產入股。小野說合作成功后,日方打算投入大量的資金,購置新船,更新設備,重新擴建和修繕漢江沿岸的碼頭、倉庫。

沐云鶴冷冷地說:“有這樣的好事,你們怎么不去找漢平和漢興,偏偏盯上了我們沐家這份破爛家當?”

小野也不隱瞞,說:“你們沐家的輪船公司從清末就開始獨家經營,漢江沿岸最好地段的碼頭、倉庫都是你們沐家的資產,你們有別人沒有的優勢,這就是我們要跟你合作的原因?!?/p>

沐云鶴一口回絕,說:“可我不想跟你們日本人合作?!?/p>

沐念祖規勸父親,說:“這是好事情。武當輪船公司眼看就要破產,難以為繼了,合并重組就可以避免陷入倒閉的絕境;日本人資金實力雄厚,我們現在根本拿不出錢來更新設備,與其自生自滅,倒不如尋找一條新的生路。再說,合并重組以后經營方面的事就不用您操心了,您可以騰出手來,專心去做您想做的事情?!?/p>

不管怎么勸說沐云鶴都不為所動,他對兒子說:“我知道你小子安的什么心!你這是趁眼下公司的危機,和日本人串通好了來算計我。從前我說過,沐家的產業我不會交給你,現在我更不會交給日本人!”

一句話封了門,沒有了任何商量的余地,沐念祖和日本人只能悻悻地走了。

回過頭來,沐云鶴主動托人找到漢平和漢興兩家公司,提出三家聯合起來組建一家新的華商輪船公司,共同與日本人抗衡的想法。據中間人回話,兩家公司也意識到了危機,正好有這個意向,下一步就是需要找個時間三方坐在一起,共同協商合作的具體事宜。

這些年赴省告狀的事一直沒有結果。去年調查組下來調查了一圈,回去后半年多了一直沒有下文。最近省里的人事又有了變動,不久前有消息傳來,夏斗寅因為治省無方,被南京方面免職,現在的湖北省省長是張群。

徐道長來找沐云鶴商量,說:“現在何五爺的靠山倒了,咱們是不是再去省里告一次?”

沐云鶴說:“應該接著告!從前咱們是無憑無據,沒地方說理;現在咱們手里攥著《中華民國寺廟監督條例》這個法律依據,更要理直氣壯地去告!不過……我想了想,咱們這次告狀,不如索性去告御狀?!?/p>

徐道長說:“告御狀?”

沐云鶴說:“對!省里已經去過多次,這次咱們不去省里,直接去南京,讓最高層給個說法!”

徐道長說:“行,我們就去南京告御狀?!?/p>

接下來,兩個人商量了一個十個人的赴京控告團的組成名單,既有紳商代表,也有道眾代表,都是均州上流社會的頭面人物,以均縣參議會議長沐云鶴和武當山道教總壇主徐道長為正副團長。再接下來就是分頭通知,讓大家作好出發前的準備工作。

臨出發的前兩天,沐云鶴忽然接到漢平和漢興兩家公司共同發來的邀請,請他去漢口協商合作事宜。

這正是沐云鶴心中盼望的事情,他對徐道長說:“看來我得先走兩天了,兩天后咱們在漢口會合,一起乘船去南京?!?/p>

沐云鶴提前去了漢口。三家公司在漢口的會商還算順利,雖然為了各自利益免不了要各打各的算盤,但迫于形勢,大家還是統一了意見,擱置了爭議,就未來合作的總體原則簽訂了一個三方意向書。

漢口事畢,到了約定的赴京告狀團出發的那天,沐云鶴來到漢口龍王廟碼頭等候。按照輪船班次,他們今天應該搭乘的是“武當甲”號,下水輪船航速快,從均州到漢口全程約八小時,下午四點前應該到??墒亲蟮扔业?,早已過了泊岸的時間,就是不見“武當甲”號的蹤影。沐云鶴心里忽然有了不祥之感,他想今天莫非要出什么事情?

傍晚,終于有消息傳來,“武當甲”號從襄陽碼頭開出來以后不久就發生了爆炸,最終沉船。

沐云鶴心急如焚,連夜搭乘漢江水警的巡江快艇趕到了出事地點。

夜色里,只見江面上火把通明,人聲喧嚷,船只往來如梭,隱約可見“武當甲”號已經解體沉入了江底,只有高高的煙囪在水面上露出來一小截。

水警正在打撈漂浮在江面上的尸體,已經打撈上來的尸體在江灘上排成了一排。僥幸逃生的乘客站在江灘上,渾身濕透,在秋夜的江風中瑟瑟發抖。

“武當甲”號的輪機長在鍋爐爆炸后跳水逃生,他告訴匆匆趕來的沐云鶴,爆炸發生得很突然,之前根本沒有任何征兆,鍋爐不久前剛剛在漢口的船廠里經過檢修。他還說,幸好今天乘客不滿員,大概只有七八十人,出事的江面也不寬,年輕人和會水的應該都能逃生,淹死的可能主要是老年人和婦女、兒童。

沐云鶴心里明白,武當輪船公司這些年因為資金短絀,對船上的救生設施基本上沒有添置更新,救生器具少以及臨時不能發揮作用,無疑也會增加這次事故的死亡人數。

沐云鶴打著火把,急切地在那一排排打撈上來的尸體中搜尋著,嘴里還喃喃地數著:“一個,兩個,三個……”

均州上流社會的紳士們,那些平日里受人尊敬的鄉賢,如今露出各式各樣猙獰、恐怖、痛苦的面目,靜靜地躺在漢江邊。赴京告狀團全軍覆沒,九個人都找到了,包括徐道長在內全部命喪黃泉,無一幸免。

沐云鶴老淚縱橫,一頭栽倒在江灘上……

事后統計,這次江難的死難者一共是三十九人,占到乘客總數的一半。撫恤及善后賠償需要一筆巨額資金,武當輪船公司拿不出這筆錢,漢口海事法院便查封了武當公司的全部資產,公開進行拍賣。遭此打擊,沐云鶴一夜白頭。日清輪船株式會社對武當公司的資產志在必得,幾輪競拍過后,漢平和漢興只得無奈放棄,日本人終于得償所愿。武當公司徹底破產了,和漢平、漢興兩家公司的合作也宣告流產。因為善后資金還有缺口,沐云鶴又將沐家老宅抵押給了何五爺,只留下了“沐府堂”后院的那間倉房,可謂真正的傾家蕩產。

關于這次事故的原因,大多數人認為是武當輪船公司這些年經營不善沒有資金投入,設備陳舊老化,最終引發事故。但沐云鶴卻有自己的看法。抵押沐家老宅后有一天,在均州城里那條僻靜的梧桐巷,沐云鶴和何五爺迎面相遇了。

何五爺抬腳要走,沐云鶴說:“看見我就躲,你心虛了吧?”

何五爺說:“笑話!我心虛什么?”

沐云鶴說:“你我明爭暗斗幾十年,現在把我逼到了這步田地,你何老五終于如愿以償了?!?/p>

何五爺說:“沐議長,你這是說的什么話?你沐家老宅沒人肯接手,我是看你有難處才出面替你解圍,怎么反倒成了我逼你?”

沐云鶴說:“我說的不是這個。人生在世有欠賬總是要還的,你舊賬未還,又添三十九條人命,這三十九個惡鬼夜夜都來找你索命,看你還能不能睡得安生!”

何五爺當場就火了,說:“胡說八道!是你自己的輪船公司經營不善發生事故,現在反倒血口噴人!”

沐云鶴說:“為何不遲不早,赴京告狀團一上船就發生事故?明擺著的,你想阻止我們去南京告狀!我告訴你,你阻擋不住的,告到最后哪怕只有我沐云鶴一個人,我也要告到底!”

何五爺冷笑著說:“那是你猜想的,你沒有證據。你大膽去告,本縣長敢作敢當,不怕你告!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說罷憤憤而去。

有一次,何嘯天也私下里問何五爺:“爹,您說句實話,是不是您雇人在船上動了手腳?”

何五爺破口大罵,說:“混賬東西!外面人誣陷你爹,你也跟著外人給你爹頭上扣屎盆子!”

何嘯天說:“我也是在外面聽說的,說您有作案嫌疑,您不想讓沐叔叔他們去南京告狀?!?/p>

何五爺怒吼一聲,說:“放屁!我堂堂一縣之長,我再混蛋,也沒混蛋到去戕害自己的子民!”

父親這話,何嘯天倒是多少有些相信。自從下山回家這一年多來,父親這個縣長在他看來還算是當得勤勤懇懇:他每天早出晚歸忙著衙門里的公務,幾乎無暇顧及自家的生意;他也還算是清廉,一個從前那么貪婪自私的人,當上縣長之后忽然縮手了。何嘯天明白,父親可能還有更大的政治野心,他的官場目標并不僅限于均縣縣長,他還想往上爬,為此他不得不顧及自己的官聲口碑。前年省里下來搞民意測評,父親獲得的評價不錯,因而得以繼續連任就是個證明?,F在明知道船上還有那么多無辜乘客,他再心狠手辣,也不至于不擇手段喪心病狂吧?而且一旦事情敗露,他將身陷萬劫不復之境地,也將徹底葬送他的政治前途,這樣的后果他不會想不到,他應該不會這么傻吧?

沐云鶴是真正的一無所有了。他現在唯一的棲身之地只有“沐府堂”后院的那間倉房,這里既是他的起居室,也是他的廚房、盥洗間。家里的男仆女傭都已辭退,沐云鶴當了一輩子的老爺,從前生活上的事他從不沾手,現在凡事都得自己動手了,日子過得馬虎邋遢。沐云鶴倒是沒有忘記祖堂里的祖宗畫像,特地把他們請到了倉房里,恭恭敬敬地掛在墻上,每天早晚焚香跪拜如常。

即便這樣,沐云鶴還是沒有放棄他那個重建五龍宮的計劃。他現在倒是不用操心公司里的事了,縣議會里沒有公務的時候,他就去均州城里和四鄉為重建五龍宮化緣,順便打聽和尋找五龍宮散失的那些神器、供器。

他滿頭白發,衣衫陳舊、形容枯槁,形同乞丐,頑童們經常跟在他后面追逐嬉戲。均州城里的很多熟人在認出他后都驚訝地說:“呀!當年的沐老爺怎么成了這個樣子?”

不久,沐念祖也回了趟均州,他是跟他的岳父橫山雄介一塊來的。目睹沐云鶴的生存窘況,老橫山不禁心中酸楚,潸然淚下,說:“你都成這樣了,還不肯放手嗎?”

沐云鶴說:“當然不能!我這輩子必須干成這件事?!?/p>

沐念祖埋怨父親錯過了跟日本人合作的千載良機,他說:“公司的經營管理和輪機設備的更新維護,都是需要投入成本的,您又要馬兒跑得快又要馬兒不吃草,怎么能不出事呢?”

老橫山還帶來了一張現金支票,對沐云鶴說:“這些錢你拿去,先把抵押的‘沐府堂贖回來,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說?!?/p>

沐云鶴統統謝絕了。兒子懇求父親說:“武當山的這些破爛事您以后就不要管了,您管了一輩子,得到了什么好處?您的所謂責任、義務、擔當,那都是您自己的想象,沒有人能強加給您,您對武當山沒有義務,不要自欺欺人了!”

兒子的話說得很難聽,但沐云鶴不為所動。兒子又說:“扔下這些吧,您晚年的生活由我來安排,去武漢跟我們一起過?!?/p>

沐云鶴板著臉說:“我去你那里還要死得更快!”

沐念祖他們走后,沐守儀也回來了,看著可憐的老父親,女兒淚如雨下。她沒想到父親一輩子的執拗與堅持,換來的竟是如此凄涼的晚景。她也極力勸說沐云鶴跟她一起去武漢生活,也被沐云鶴拒絕了。

1937年春日,均州碼頭上簇擁著道眾和百姓,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橫幅上的標語寫的是:熱烈歡迎沐議長一行赴南京告御狀勝利歸來!

“漢江丸”緩緩靠岸,沐云鶴和幾位縉紳、道長從船上下來,受到英雄般的歡迎。

沐云鶴在碼頭上發表了簡短的演說。他說:“鄙人此次率團赴京告狀,功德圓滿,蔣委員長已飭令湖北省主席陳誠妥善解決均縣辦學經費問題,歸還武當山廟產;縣長何宇廷維持地方不力,處置不當,就地免職以示薄懲;由省教育廳、民政廳組成的聯合調查組不日將抵均;‘均州血案經數年之上訪告狀,今日終告昭雪!”

碼頭上一片歡騰。

此時,在均縣縣長辦公室里,何五爺仔細地整理好了案卷,擺好,然后心情復雜地掃視了整個辦公室一眼,帶上門走了出去。

武當山上,五龍宮的修復重建工程開工了。據沐云鶴說,工程款主要來自這些年他的化緣募捐及百姓、道眾的捐獻。對這個說法,均州人私下不信:哄鬼吧?靠化緣募捐能有多少錢?重建五龍宮那么大的工程,花費巨大,靠募捐這可能嗎?但是錢從哪里來呢?沐家已經破產,現在應該拿不出錢了;沐云鶴辦事穩妥,沒有足夠的資金他輕易不會開工。于是,人們益發相信幾年前的那個傳說了。傳說民國二十二年的春天,“赤匪”賀龍率領紅三軍撤離湘鄂西,中途曾秘密在武當山上作過短期休整,后來又把幾百號傷病員留在武當山療養。為了表示感謝,賀胡子曾向武當山捐獻了二十根金條的功德,每根金條老市秤五兩,那是整整一百兩黃金。此事的經手人據說只有沐云鶴和徐道長兩人,但他們對外從來都矢口否認,諱莫如深。怕招惹“通共”麻煩當然可以理解,但當年紅軍確曾來過武當山卻是很多人親眼見過的事實,無法否認。很顯然,五龍宮的修復重建工程款應該就是倚仗那一百兩黃金了。

五龍宮修復重建工程按照武當山當地的風俗,舉行了隆重的開工儀式:祭祀天地,披紅掛彩,舞龍玩燈。工程的主持人是蒯岳的兒子蒯和。沐云鶴兌現了當年在金頂上對蒯岳臨終前的承諾,蒯和不僅成為了他的女婿,這次修復五龍宮,沐云鶴還特地把他請回來,讓其負責技術工作。

誰知開工沒幾天,均縣警察局長竟然帶著人來到工地,以“通匪”的罪名將沐云鶴抓走了,而且一天也不在均縣停留,直接押送省城。五龍宮修復重建工程被迫停工。

均州人此時關心的已不再是工程胎死腹中,而是沐云鶴的命運——擔上了這樣要命的罪名,沐老爺這回恐怕真是兇多吉少了。那么,是誰告發的沐老爺呢?大家想都不想,認為一定是何五爺。他們說,何五爺這才是致命的一擊,何、沐兩家明爭暗斗了幾十年,沐家終究不是何家的對手,何五爺畢竟技高一籌,手段也更為高明、狠毒。

不過,人們并沒有從何五爺的臉上看到他的喜形于色、自鳴得意,他平靜而內斂,就好像他剛剛給對手的那致命一擊,不過是順手做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何五爺現在不當縣長了,他照舊還是去他的九州國藥公司坐堂問診,笑吟吟地為病人望聞問切。失敗時的沮喪、撕心裂肺的痛,得意時的酣暢淋漓、彈冠相慶,何五爺都不會寫在臉上,這就是高人。何五爺將來能不能東山再起暫且不論,但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將對手扳倒,卻是人們沒有料到的。

某天黃昏掌燈時分,一個人悄悄走進了何家,她是紫霞宮的青云道姑。

屋里光線很暗,何嘯天不在家,去武漢打聽沐云鶴的消息去了,何五爺正在書房里整理醫案,他沒有認出青云道姑,說:“請問道姑,你找我有何事?”

青云道姑說:“您難道真的不認識我了?您再仔細看看我是誰?!?/p>

何五爺抬起頭來,怔怔地看了半天,驚愕得脫口而出,道:“難道……你……你是……”

青云道姑說:“不錯,我是李香蘭,當年差點兒死在您手里的那個何家小寡婦!五爺您別怕,我是人,不是鬼,我沒死?!?/p>

何五爺驚恐地問:“你要干什么?”

青云道姑說:“不干什么。五爺,您下手真狠呀!沐老爺這回注定是要被您送上斷頭臺了。不過何、沐兩家明爭暗斗幾十年,您以為您真的是贏家嗎?其實您錯了,您這一輩子都是輸家?!?/p>

何五爺說:“你什么意思?”

青云道姑說:“還記得當年我肚子里的那個孩子嗎?您知道那是沐老爺的血脈,那孩子后來進了你們何家,何家把仇人的兒子養大了,送他上學,送他上武當學道,最后還做了你們何家的頂門立戶人?!?/p>

何五爺咆哮道:“你胡說!不可能的事!”

青云道姑說:“怎么不可能?我兒子生下來的時候右邊屁股蛋上有個朱砂胎記,是五瓣梅花狀的,不認真看根本看不出來。還有,孩子當年是從紫霄宮抱來的吧?當年的經手人玉清道姑現在還健在,有人證,五爺您要不要跟我走一趟,當面對質?”

何五爺泥塑木雕一般呆愣著,說不出話來。

青云道姑說:“所以我說您是輸家。五爺您想過沒有,您一輩子辛辛苦苦用盡心思干盡壞事,為何家掙下了這么大的一份家業,成為名聞遐邇的均州首富,可轉瞬間您百年之后,這份家業就要改姓沐了,您白白忙活了一生,您說與沐老爺比,您是不是一輩子的輸家?”

何五爺坐在那里,五官呆滯,臉色慘白,渾身顫抖。

青云道姑繼續說:“本來今生今世我都不打算跟您揭穿真相的。上次貧尼不得已出面拆散了沐守儀和何嘯天,我和沐老爺就有個約定:嘯天既然已經進了何家的門,那他就是何家的兒子,我們不做過河拆橋的事,今生決不跟他相認,為的是讓您能安度晚年。我們信守了承諾。如今您把沐老爺送進了大獄,斷了沐家的后路,那就另當別論了。解鈴還得系鈴人,您能把他送進去,肯定也能把他撈出來,這事拜托您了?!?/p>

青云道姑說罷,起身離去,走到門口時冷冷地撂下一句話:“沐老爺如果回不來,五爺,那就是您把事情做絕了,到時您可別怪我們?!?/p>

何五爺呆坐著,呆坐著,忽然一陣急火攻心,“哇”的一聲口吐鮮血,倒地不省人事。

何五爺醒來的時候,已經癱倒在床上,口眼歪斜,滿嘴流涎,說不出話來——他中風了。

何家的女眷圍在床前嗚嗚地抹著眼淚。

何嘯天得到消息后,從武漢趕回家,說:“爹,您這是怎么啦?怎么呆在家里無緣無故中風了?”

何五爺有苦說不出,只能連連擺手。

何五爺中風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均州城,人們更是沒有想到來了這么個戲劇性的結尾,可何五爺好好的怎么會突然中風?按理說他應該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莫非這是上天的報應,還是真應了那句話,樂極生悲?不管怎么說,何五爺東山再起的希望是徹底破滅了。

幾天后,何五爺勉強撐持著下地,握著筆顫巍巍地寫下幾封信,給他在省城官場上的那些關系,求他們斡旋疏通對沐云鶴網開一面,至少也要保全他的性命。他含混不清地交代兒子:“爹不能動了,你趕快到省里去跑跑,多帶上錢去打點打點?!?/p>

何嘯天好不容易明白了他的意思,一頭霧水道:“人是您報案抓的,現在又急慌慌地四處找關系救人,您這是哪根筋搭錯了嗎?”

何五爺有苦難言,擺著手,急吼吼地只是催促兒子趕快上路,再晚就來不及了!

何嘯天去武漢,原本就是找沐守儀想辦法營救沐云鶴的,現在又有了爹的這些關系,成不成他也只能去試試了。

一個月后,沐云鶴意外被釋放回來。這是時勢救了他的命,而不是何五爺的那些關系,他花的錢也冤枉打了水漂。原來,去年底,西安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大事:張學良、楊虎城發動兵諫扣留了老蔣,后來“西安事變”和平解決,老蔣答應國共合作,聯合抗日。地處鄂西北偏僻大山里的均州小城,人們的信息來源非常遲滯,直到第二年春暖花開的時候才知曉。國共合作,“通共”的罪名自然不成立了。

五龍宮修復重建工程停工了一陣子后又開工了,沐云鶴照例在工地上忙。

時令到了五月,天氣有些燥熱。

何五爺是均州名醫,經過兩個多月的調養治療,他已經能夠拄著拐下地了,只是口齒還不利落,說話含混不清。

這天,何五爺拄著雙拐在均州城南大街上蹣跚學步,沐云鶴迎面走了過來。兩個人都站住了。

何五爺主動打招呼,說:“沐議長,忙???”

沐云鶴說:“瞎忙吧,你的病好得差不多了??!”

何五爺說:“還是半身偏癱,腳不聽使喚了,說話舌頭不利索?!?/p>

沐云鶴說:“慢慢恢復吧,急不得,多出來走走?!?/p>

兩人聊了一會兒病情,沐云鶴轉身欲走,何五爺忽然喊了一聲:“沐議長!”

沐云鶴停下,回過頭來望著何五爺。

何五爺努力地在自己僵硬的臉上擠出笑容,說:“國共合作了,國共兩黨那樣的血海深仇,現在都能坐在一條板凳上了,你我之間……還有什么過不去的呢?”

沐云鶴從何五爺含混不清的話語里好不容易聽懂了他的意思。他望著眼前這個斗了幾十年的對手,他明白,這是對方正在向他發出清楚無誤的和解信號。何五爺莫非真的良心發現了?他審視著他的臉。他臉上的笑容是誠懇的,認真的,帶著幾分歉疚。

沐云鶴說:“是啊,我們還有什么過不去的呢?”說完轉身走了。

工程進展順利,再有幾個月就可以竣工,舉行開光大典了。沐云鶴現在唯一的心病就是五龍宮里真武大帝那尊銅像。那是全武當山最大的銅像,比金頂上的還大,明成化十九年由皇帝御賜,披發跣足,神態閑逸。當年土匪們在放火焚燒五龍宮后,實在搬不動這尊銅像,就把頭鋸走了,銅像到現在還是半截身子。從前這事還不急,現在銅像頭要是找不回來,到時候五龍宮就沒法重新開光了。其實這些年沐云鶴在銅像頭上沒有少費心思,托付了好多做古董文物生意的人,四處打探尋找它的下落。起先聽說土匪們將頭像變賣后,頭像還在均州境內,后來幾經轉手到了陜南漢中,再后來又聽說到了四川成都,從此以后就沒了下文。這些年何嘯天也通過自己川北的那些藥材商客戶幫忙打聽。

有一天,何嘯天興沖沖地跑來告訴沐云鶴,他的一個客戶回信說打聽到頭像的線索了,這些年頭像幾經輾轉,流落到武漢一個姓梅的古董商手里,信上還大致說了梅姓古董商的住址。

何嘯天說:“無論費多大的周折花多少錢,咱們也要把它找回來,重新焊接復原?!?/p>

沐云鶴大喜,當即和何嘯天動身前往武漢。

剛到漢口,便趕上“七七事變”,武漢三鎮爆發了大規模的游行示威。

沐云鶴感慨地說:“蔣委員長六年的退縮忍讓,日本人還是把戰爭強加到了中國人民的頭上?!?/p>

他們按照地址,在漢口英租界的一條小弄堂里找到了那個姓梅的古董商。原來他是個六十多歲的干瘦小老頭,形容猥瑣,一看就是個鴉片煙鬼。

梅老頭承認真武大帝的頭像在他手上,那是他好多年前淘到手的,但他開價十萬大洋,分文不能少。何嘯天跟他砍價,最多只能出兩萬大洋。梅老頭猶豫了半天,終于松了口,說:“你們要是真心想要,那就八萬大洋,不能再少了?!?/p>

何、沐二人走出梅老頭的家后,沐云鶴一臉愁容,說:“八萬大洋太多了,上哪兒去籌這筆錢?”

何嘯天說:“錢您放心,我來出,但我不會給他這么多。您不懂做買賣,我兩萬肯定拿下來,一分錢都不多給他!這老頭撐不了幾天?!?/p>

沐云鶴說:“你憑什么敢這么肯定?”

何嘯天狡黠地一笑,說:“盛世古董亂世黃金,中日兩國眼見得就要開戰,他還會把古董捂在懷里嗎?這是其一。其二,這老頭是破落戶,他連大煙錢都拿不出來了?!?/p>

沐云鶴說:“不見得吧?聽說這梅老頭從前可是武漢數一數二的大古董商?!?/p>

何嘯天說:“那是從前。您剛剛沒見他屋里頂棚上的耗子在跑嗎?那是耗子犯鴉片煙癮了?!?/p>

沐云鶴笑了,說:“你這小子果然鬼精?!?/p>

過兩天再去,梅老頭果然把要價降到了五萬。

何嘯天說:“咱們過幾天再來,下次肯定成交?!?/p>

沐云鶴來漢后住在女兒家,沐守儀大學畢業后在一所中學任教,這段日子她成天不著家,帶領學生們在武漢街頭游行、演說、募捐。沐云鶴從偶爾回家的女兒嘴里,零零星星聽到了一些關于抗戰的消息,深受鼓舞。

兩天后,沐云鶴和何嘯天再去梅老頭家,卻意外發現梅老頭已經倒在了血泊里。

何嘯天見他一息尚存,趕忙叫救護車把他送到了附近的教會醫院。何嘯天在這里意外見到了妹妹何紫蘇。何紫蘇從教會大學醫學院畢業后,在這家醫院做實習醫生。沐云鶴請求醫生無論如何要把這老頭救活,他有重要的事情詢問他。

后來梅老頭不行了,何嘯天伏在他耳邊,聽他斷斷續續地說了最后一句話:“頭像……被一伙人……搶走了?!闭f完他就咽氣了。

何嘯天和沐云鶴趕快去轄區警署報案,警署丁探長說:“武漢有個販賣走私文物的地下團伙,一直在秘密向境外走私文物,這個犯罪團伙直接受一個日本人的控制,他的名字叫橫山佳彥,是日本駐漢口領事館的文化參贊?!?/p>

沐云鶴說:“我知道這個日本人?!?/p>

丁探長又說:“漢口市警察局已經偵緝這個團伙多時了,已向各轄區警署發了協查通報,你們報的這個案子很可能就跟他們有關。你們放心,等案子破了,頭像追回來了,我一定及時通知你們?!?/p>

沐云鶴他們只能回家去等。但沐云鶴還是有些不甘心,他想了想,決定去橫山家試試,希望親家能出面,勸說兒子交出真武大帝頭像,因為武當山不能沒有這尊銅像。

沐云鶴急匆匆過江到了漢口,來到橫山雄介家,對老橫山說明來意,還說:“萬一不行,我們用錢贖也行,你讓他開個價?!?/p>

不想老橫山連聲說:“晚了!晚了!”

沐云鶴說:“怎么晚了?”

老橫山說:“領事館撤僑,他這會兒可能已經上了船?!?/p>

原來,今天上午,橫山佳彥匆匆趕回家,通知父親撤離。他告訴父親,國民政府已準備在長江下游的江陰要塞沉船,堵塞航道;日本戰時大本營已發出緊急命令,通知在長江中上游的日本駐華外交機構、商業機構以及日本僑民和所有商船,火速向下游撤離。

可是老橫山說:“我不走,我不相信中國人會對我怎么樣?!?/p>

橫山佳彥說:“從漢口撤離的最后一條商船‘長崎丸現在就停在江漢關碼頭,下午開船,再不走就沒機會了!”

老橫山再次斷然拒絕撤離,沐念祖一家也表示不走,橫山佳彥拗不過他們,氣沖沖地走了。

得知情況,沐云鶴掉頭去了同在日租界的九州國藥公司漢口分號,對何嘯天說明這個緊急情況。

兩個人分析,戰爭已經爆發,橫山佳彥要撤離中國,頭像和那些走私的文物肯定會隨船帶走。事不宜遲,他們趕快去見丁探長。丁探長當即向市局報告,漢口市警察局指示:一定要把這批走私文物攔截下來!同時立即與駐武昌金口的江防部隊聯系,請他們協助攔截“長崎丸”。

江防部隊派出了兩艘巡邏艇和一個排的士兵,漢口市警察局也派出了一隊警察由丁探長帶隊,與何嘯天一道登上了巡江快艇。沐云鶴本來也想去,但被何嘯天攔下了。

何嘯天說:“沐叔叔,您年紀大就不要去了,說不定這次還要跟日本人真刀真槍地干一仗呢?!?/p>

巡邏艇終于等來了“長崎丸”?!伴L崎丸”依仗船大,在江面上左沖右突,不肯停錨。何嘯天指揮巡邏艇與“長崎丸”斗智斗勇,左攔右堵,“長崎丸”始終無法突圍,陷入困境,但仍作困獸斗。

在數次警告無效后,國軍指揮官果斷下令,用巡邏艇上臨時架起的陸戰迫擊炮開火。橫山佳彥顧及船上日本僑民的生命安全,最終不得不下令停錨。

何嘯天等飛身躍上“長崎丸”,經過搜查,終于找到了真武大帝頭像和一大批走私的文物。

金秋十月,武當山五龍宮舉行隆重的開光大典,儀式由沐云鶴主持,蒯和、沐守儀都回來了。修葺一新的五龍宮正殿里,供奉著各種各樣的神像和大大小小的供器,金碧輝煌。披發跣足的真武大帝凝眸端視,已經看不出任何焊接的痕跡。

沐云鶴感慨萬千,對何嘯天說:“沒想到我一生的心愿這么快就實現了,孩子啊,要是沒有你的幫助,沒有你的付出,我沐云鶴此生怕是難矣!”

何嘯天說:“沐叔叔,您別說這些見外話,其實我做這些事就跟做我自己家里的事一樣。我喜歡武當山,我跟武當山有緣,聽著這美妙的道家仙樂,我就覺得那是在召喚我的靈魂,當初要是允許我入籍,說不定我真在武當山出家當道士了?!?/p>

沐云鶴說:“那怎么行!當籍外弟子也一樣,況且何家和沐家還有那么多事情等著你去做呢?!?/p>

1937年的年底到來了。冬日的武漢街頭寒風凜冽,報童在尖厲的寒風中嘶喊叫賣:“號外!號外!南京淪陷,日寇大屠城!”

在這個冬日里,沐念祖從南京回到了漢口,他不久前剛剛因為公司的留守業務去了趟南京。他仿佛剛剛從魔窟里逃出來,喪魂落魄,如驚弓之鳥。他對岳父和妻子訴說著他親眼目睹的那些可怕的場景。他常常整天呆坐著,掛在嘴邊永遠說不完的一句話就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大屠殺太可怕了!”

他還常常從夢魘中驚醒,渾身大汗淋漓。

嘉惠子勸慰他說:“你別老是記著那些場面,這是戰爭,是戰爭就不能避免流血和殺戮。況且你已經是日本人,日本才是你的國家,這是你的國家軍隊在作戰?!?/p>

一句話惹得沐念祖勃然大怒,說:“可這兒是我的祖國!祖國,你知道嗎?”

進入次年春夏之交,武昌城里備戰的氣氛越來越濃。街頭獻金如火如荼,場面感人;三廳的宣傳隊活躍在武漢三鎮的大街小巷,在這些街頭活動中都能看到沐守儀的身影。早在三十年代初期,沐守儀還在武漢大學上學的時候,就積極參加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學生運動,并隨后參加了黨的地下組織。

武漢保衛戰期間,國民政府調動了百萬大軍部署在武漢外圍,保衛武漢而不戰于武漢,擺出了決戰態勢;日寇也調動了海、陸、空三軍四十多萬人,從北、東、南三個方向向武漢合圍,這是中日雙方自抗戰爆發以來調動兵力最多的一次大決戰。國民政府的戰略意圖很明顯,按照“以空間換時間”的總策略,武漢保衛戰的目的就是要拖延和阻滯日軍的進攻,為工業大西遷和政府公教機關、人員的撤退贏得寶貴的時間。武漢遲早是要放棄的,國民政府已決定西遷重慶,省政府從六月份就開始準備西遷恩施,蒯和隨建設廳撤離武漢,但是沐守儀不能走。她已經接受了組織上交給她的特殊使命:在淪陷后的武漢潛伏下來,做敵偽上層的統戰工作,為將來活動在武漢外圍的共產黨抗日游擊隊提供情報。這個情況她當然不能向蒯和說明,兩個人還為此鬧了誤會,蒯和賭氣獨自一人離開了武漢。

何紫蘇也回到了均州,她參加第五戰區的戰地醫院做救護工作。均州現在成了戰時鄂西北的中心,第五戰區的戰地醫院、黃埔軍校第八分校以及第五戰區的干訓班都設在這里,還有戰時兒童保育院和由流亡學生組成的湖北中學也都設在這里。戰地醫院設在均州城里的靜樂宮。何五爺在武漢淪陷前將漢口“太和堂”分號正式關張停業,將庫存的藥品進行了封存,漢口分號的經理黃金貴也回到了均州。

何五爺的身體已經康復,行動基本無礙,語言功能也恢復了,他現在每天都主動到野戰醫院幫忙。野戰醫院的傷員太多,何五爺有治療槍傷的絕招:他調制的“金創膏”療效神奇,貼上去后能將子彈拔出來,使傷員免遭手術之苦。

何紫蘇現在有了更多的機會與哥哥相處,二十多歲的大姑娘了,還是那樣沒羞沒臊和任性,有空就纏著何嘯天,何嘯天則顯得不冷不熱的。

何五爺明白女兒的心思,看在眼里裝作沒看見。他現在對他們的事情不再干預了,他知道干預也是白搭,而且他也想通了:反正他們兄妹倆也沒有血緣關系,如果真成了也是好事,既是兒子也是女婿,親上加親,那樣也把何嘯天的心系牢了。

沐云鶴現在主要是組織和領導后方的支前工作,動員商戶為抗戰捐獻。

有一天,他到靜樂宮的野戰醫院來慰問傷病員,何五爺正在忙碌,兩個斗了幾十年的老冤家又在這兒再次相遇。

沐云鶴說:“我們兩個終于還是走到一起來了?!?/p>

何五爺說:“是??!我們都在為抗戰效力,你我從前明爭暗斗了幾十年,這是不是殊途同歸?”

沐云鶴說:“對,對,殊途同歸?!?/p>

何五爺微笑著伸出手,說:“那我們就正式和解吧?!庇值吐曊f,“說不定我們倆還要冤家成親家呢?!?/p>

聽到這后半句話,沐云鶴伸出去的手在空中停了一會兒,心想他終于還是知道了,于是裝聾作啞地支吾了兩句。但他還是跟何五爺握了手,兩雙手握了很久很久。

十月初的一天,蒯和突然帶著幾名助手回到了武當山。原來省政府交給他一個特殊使命:為武當山各大小宮觀和名勝古跡拍照、繪圖,建檔保存。這當然是為可能到來的戰爭最壞結果做準備。沐云鶴主動擔任了蒯和小組的向導。翁婿倆每天奔走在武當山的崇山峻嶺中。

有一次,蒯和對岳父說起了沐守儀,說:“我不明白她為什么要獨自一人留在武漢!從漢口傳來的許多有關沐守儀的桃色傳聞讓我心里充滿了痛苦!”

沐云鶴說:“你別聽信那些傳聞,知女莫如父,我知道守儀是個什么樣的孩子,她是在為自己的組織工作?!?/p>

武漢在這一年的10月25日淪陷,鬼子進了城。橫山佳彥再回到家里的時候,把全家人嚇了一跳:他穿著筆挺的黃呢將校軍服,肩扛中佐軍銜,腰挎東洋戰刀,馬靴橐橐,威風凜凜。

沐念祖問:“內兄不是文職官員嗎?”

橫山佳彥驕橫地回答:“我已經棄文從武了?;受姀纳虾R宦穭萑缙浦翊蜻^來,證明了一個道理:僅靠文化是征服不了中國的,必須靠武力解決最后的問題!帝國的武士道就是武士‘刀!”

家庭聚餐的席間,橫山佳彥當著家人的面,一面吟著他自己填詞作曲的《菊刀謠》,一邊醉醺醺地舞刀表演,氣得老橫山摔杯而去。

此時,漢口橫山株式會社已被日本軍方征用,負責華中派遣軍的軍需后勤供應。不久,沐守儀找了個理由住到了大哥家里,組織上認為她這樣更便于接近日偽上層,獲取情報。

沐守儀從此以交際花的身份活躍于漢口上流社會的社交圈。

沐念祖對妹妹的這種生活方式表示出了擔心,他言談中流露出來的悔恨交加情緒,讓沐守儀看到了大哥此時真正的內心世界,她認為他是可以爭取過來的。在得到組織的同意后,她做起了對哥哥的爭取工作,沐念祖終于同意為抗日組織提供情報。但這一切都沒能躲過嘉惠子的眼睛。橫山嘉惠子是個典型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東方婦女,她沒有政治上的主見,對丈夫溫良賢惠,恭順服從。她只想保護自己的家庭,保住自己那份平靜安逸的生活。她以日本婦女的那種委婉方式規勸丈夫,同時私下還和小姑子進行了認真的談話。姑嫂間的談話自然不投機。僅僅是出于保護丈夫的目的,嘉惠子有時甚至還會幫助沐念祖,替他分擔和遮掩。

這時候,均州野戰醫院的一些常用緊俏藥品出現了斷檔,準備派人去漢口采購。何五爺說:“不用去別家采購,漢口‘太和堂分號封存的倉庫里就有,我們捐出來?!?/p>

何五爺準備親自去,可是眼下野戰醫院的槍傷和骨傷傷員很多,一時難以脫身。何紫蘇也不愿父親去冒險,說父親的目標太大,自己去不會引人注意,父女倆爭執不下。

何嘯天說:“妹妹說得有道理,日本人不會注意到一個小女孩。再說您老歲數也大了,還是讓紫蘇去吧,我派人跟隨保護,不會有事的?!?/p>

何紫蘇一行出發到了漢口,一到日租界的“太和堂”分號,就被早已埋伏在此的日本特工抓獲。原來,日本人占領武漢后,武漢市維持會會長的位置至今空缺,偽省長何佩瑢便向日方舉薦何五爺,說憑他在漢口商界的資歷和聲望,憑他早年就是中日親善會的成員,是最合適的人選。戰前何佩瑢出任過湖北省議長,與何五爺認過本家。于是,日方通過何佩瑢幾次給已回到均州的何五爺寫信,邀請他出山任職,均遭到何五爺的拒絕。日本人不死心,在“太和堂”周圍布下了暗探,長年守株待兔,等待何五爺出現。

這回逮住何紫蘇,何佩瑢對日本人說:“她是何某人的掌上明珠,逮住她就能逼何某人出來?!?/p>

日本人遂以何紫蘇為人質,逼何五爺來漢就范,他們釋放了那兩個隨從,讓他們送信回去。

何嘯天接報,準備親自帶人潛入漢口營救,但被何五爺阻止了,何五爺說:“我心里有數,日本人需要的是我,你們都不用去冒險?!?/p>

臨行前,他去跟沐云鶴道別,紅著臉,訥訥地想說什么,但總是難以啟齒。

沐云鶴說:“你到底想說什么?”

何五爺嘆了口氣,說:“我這一生不堪回首,過去的那些事情……你能原諒我么?”

沐云鶴說:“過去什么事情?”

何五爺苦笑一下,說:“你我都知道。算了,別的都不說了吧,但有件事你們誰都不知道,這些年它在我的心里一直過不去。我這一生雖然干過很多壞事,但從來沒有想過要當漢奸,那年為了救嘯天出獄,萬不得已我向日本人低過頭,留下了一個終身的污點。我知道日本人不會放過我,到了這把年紀也該有個了斷了,這次去武漢,我肯定為自己洗刷清白!”

何五爺說完起身走了,沐云鶴聽得云里霧里,心想:這怎么有點兒臨終訣別的味道?

何五爺到了武漢,先去見何佩瑢,說:“我可以答應你們的要求,但是我有條件,必須先釋放我女兒?!?/p>

日本人答應了何五爺的要求,釋放何紫蘇那天,父女二人話別。

何五爺鼓起勇氣對女兒說:“你回去告訴沐老爺子,我何宇廷今生是戴罪之人,干過很多壞事:當年‘焚像取金是我的主意,盜金頂我是同謀,孫猴娃是我殺死的,蒯家失火是我放的,后來舉報沐老爺‘通共也是我干的?!?/p>

何紫蘇望著父親,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她沒想到這是父親最后的遺言。

何五爺正式出任武漢市維持會長那天,在漢口璇宮飯店舉行了盛大的酒會,中日雙方有很多達官顯貴出席,何佩瑢也在其中。

何五爺在酒會上發表就職演說,他申明了自己一直不愿出任的原因,表明自己寧死不當漢奸的決心。說完,就在大家都面面相覷之時,何五爺掏出身上的一顆日式手雷,當場引爆……

沐念祖還在一如既往地向沐守儀提供日方的軍事和經濟情報,無意中的一次疏忽讓他暴露了,他感覺到危險已日益臨近。這天,他急匆匆地回家告訴妹妹,他已經被特高課盯上,來抓他的憲兵此時已在路上,讓沐守儀趕快撤離。

沐守儀說:“我們一塊走?!?/p>

沐念祖厲聲說:“來不及了,你快走!”

沐守儀臨走時,沐念祖忽然又叫住她,讓她把沐繼文也帶走。沐繼文已是十幾歲的少年,嘉惠子死死地摟著兒子不肯松手,沐念祖狠狠地從妻子手里拽過兒子,交給了沐守儀。

嘉惠子掩面哭泣著跑進里屋去了。

沐念祖哽咽著對沐守儀說:“把繼文交給他爺爺,告訴咱爹,念祖不是他想的那樣?!?/p>

沐守儀點點頭,喊了一聲“大哥”,淚如泉涌。

沐守儀走了,沐念祖坐下來,平靜地等待著那個時刻的來臨。

俄頃,屋外響起一串急驟的腳步聲,一群日本憲兵推門而入。讓沐念祖沒有想到的是,他的舅兄橫山佳彥也跟著進來了。

憲兵軍官說:“我等奉命以叛國罪逮捕你?!?/p>

沐念祖束手就擒。他在被帶走的時候,突然回過頭來,用日語朝內室大喊了一聲:“嘉惠子,保重!永別了!”

橫山佳彥朝內室奔去,推開門,發現橫山嘉惠子已切腹自盡,倒在血泊里。

年底的一天,凄厲的空襲警報響過,從漢口王家墩機場起飛的幾架敵機飛臨均州上空,直撲五龍宮而去。戰地醫院剛剛從山下的均州城里搬到了武當山上的五龍宮,第五戰區干訓班借用五龍宮剛剛開學幾天,它因而成了敵機轟炸的目標。一頓狂轟濫炸,剛剛修復重建一年的五龍宮又是一片斷壁殘垣,沐云鶴多年來的心血轉瞬間付之東流,他痛心疾首,大病了一場。五龍宮的再度被毀對沐云鶴是個致命打擊,身邊伺候他的是女兒沐守儀和女婿蒯和。

病愈那天,沐云鶴對他們夫妻說:“我在病中想了很多,五龍宮的再次劫難讓我意識到,無國就無教,護教必先護國,現在正是國難當頭,必須首先打贏這場戰爭,武當山才能真正守得住?!?/p>

沐云鶴不顧古稀之年的身體勞累,全身心地投入到抗戰工作中去。

敵機轟炸五龍宮這件事也引起了人們許多的猜疑:從前敵機來轟炸,都是無差別狂轟濫炸,這次敵機好像是認準了目標來的;而五龍宮里的戰地醫院剛剛搬過去,第五戰區干訓班也才開學幾天,敵人怎么那么快就知道了消息?莫非第五戰區有內奸或日本人的間諜?

果不其然,幾天后,何嘯天就將黃金貴五花大綁著送到了第五戰區的偵緝隊,同時送來的還有一臺作為證據的日式電臺。

原來,黃金貴早在武漢淪陷前就成了日諜,武漢淪陷后,他奉命回到均州,不斷地用電臺向日軍提供情報和轟炸目標。黃金貴鬼鬼祟祟的行動引起了何嘯天的懷疑和注意。黃金貴不敢將電臺架設在均州城里的“太和堂”,而是偷偷藏在武當山上的一個山洞里。巧合的是,當年跟何嘯天玩得很好的那群野猴子發現了電臺,它們就把電臺送到了何嘯天這里。黃金貴知道自己暴露了,想逃跑,但何嘯天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均州人知道這件事后,感慨地說:“連武當山上的猴子都是抗日的呢?!?/p>

1946年,抗戰勝利后不久,沐云鶴逝世,享年76歲。喪事都是何嘯天操辦的,出殯的時候,何嘯天作為孝子端著靈牌,為他送葬。

1968年,丹江口水庫蓄水,均州古城連同它的故事整體沉沒于水下。大壩設計淹沒線海拔161.40米,武當山包括靜樂宮共256處古建筑處于淹沒線以下,蓄水前,國家對靜樂宮和其他主要古建筑進行了整體搬遷。

1986年,在國家文物局的協調下,抗戰時期武當山捐獻、滯留在陜西漢中的部分神像、供器,重新回到了武當山。

1998年,武當山古建筑群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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