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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國孽緣

2021-05-20 19:30蔣開華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21年5期
關鍵詞:四海母親

蔣開華

異國美女,流落他鄉為尋親;鄉野憨民,寄人籬下以謀生。湘江相識,葬母結緣,由憐生愛,因愛生憾。曠男喪親徒傷悲,圣女遭褻暗泣血。香消玉殞紅塵淚,夢斷情碎相思長。

在越南北部同登小城,早春沒有一絲寒冷,到處都是山花燦爛地綻放。這天是大年初十,正值靈寺廟會,朝圣的人紛至沓來。

黃文清起了個大早,騎著她心愛的日產摩托車雅馬哈,一路飛馳趕到諒山市,再從諒山市趕到同登城時,太陽已升得老高了,廟會也正進入高潮,其中有很多中國人。一九七九年的早春二月,中國人和越南人在這里廝殺的場景,早已寫進了歷史。后來的歲月,邊境民眾和睦相處,經貿往來十分紅火。

黃文清家就兩口人——她和母親黎彩明。她的母親早年跟中國人打過交道,那時她還是一個女兵,跟中國人打交道是因為戰爭。從黃文清懂事起,她的母親每年都會帶著她來趕廟會,這次是她一個人來的。一到這里,她就直奔寺廟敬香。

以往,黎彩明在這里拜佛祈求國家別再發生戰事,祈求國泰民安,也祈求黃文清快快長大替她完成尋找那個中國軍人的夙愿。那時黃文清并不懂她的母親的心思,為什么要尋找一個中國男人。長大了,她的母親要她學習漢語,她也斷斷續續地聽說了那個中國軍人的故事。

寺廟里一群香客擁進來,黃文清也跟著擠了進去。她點燃一炷香插進香爐里,祈禱著:“菩薩保佑平安,保佑母親身體安康,保佑……”她瞇著眼睛默念著,“菩薩保佑我以后找的男人是個好男人……”

“你一個人?”一個穿著性感的女孩湊過來問黃文清。

黃文清一許完愿,睜開眼睛,就瞥見了她兒時最好的玩伴楊云萍。

楊云萍兩天前就來到了同登市,見到黃文清時,她也很開心。她們湊到一起,說著簡短的漢語,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兩個中國姑娘。在兩國邊境地區,中國女子是有點兒瞧不起越南女子的,因為大都知道越南女子很開放。兩個人在一個燒烤攤位前,點了一些菜和一瓶小酒,坐在一起,開始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

聊了將近個把小時,楊云萍喝完最后一口酒,說:“我們還是去看擂臺賽吧,等會兒武元道就上臺比武了?!?/p>

黃文清點頭默許。

戲臺在城南,擂臺在城北。兩個人抵達時,武元道剛好出場。

“武元道會武功?”黃文清好奇地問道。

“他深藏不露?!?/p>

“他怎么會有武功?”

“不太清楚?!?/p>

“你會不知道?”

“是的,就像我不知道他到底還有幾個女人,我和他在一起時間也不長?!?/p>

“黑社會吧,嫖賭逍遙,無惡不作?!秉S文清說,“據說他經?;燠E于河內、海防、諒山和芒街,還跑過緬甸,當一個什么黑社會老板的馬仔?!?/p>

楊云萍分辯道:“沒那么邪惡。武元道今天上擂臺是廣招武林高手,是替黑老大招保鏢?!?/p>

只見擂臺場面上的武元道威風凜凜,高大帥氣,一點兒也不示弱。對手先出了拳,武元道并不躲閃,直接迎戰。結果只打了一個回合,對手就被打趴下了。

楊云萍曾經也是個弱女子,一見到打架斗毆的場面就雙腿發軟,但現在她望著臺上的打斗,卻看得津津有味。

黃文清很佩服她,跟武元道混在一起,膽量都練出來了。

兩人逛了一陣,就坐下來聊天。黃文清說:“你懷上武元道的孩子了?”

楊云萍說:“他不會娶我的,我也不會懷上他的孩子?!?/p>

黃文清說:“不想天長地久,過這種露水夫妻的生活有意思嗎?如果事情曝光了,你以后可怎么嫁人???”

“我不能跟你比,”楊云萍嘆口氣說,“站在一起,你比我高,比我大?!?/p>

黃文清驚訝地說:“什么意思?”

楊云萍說:“因為武元道每月都給我錢花?!?/p>

黃文清明白了。跟她生長在同一個村莊里的楊云萍家里有五個兄弟姐妹,她是老大,家里貧困,如今住的還是幾間土坯房。而黎彩明當過兵打過仗是國家的功臣,拿著政府的補貼,平日里母女倆割香蕉摘芒果掙錢,黃文清還賣點兒咖啡當個小販子什么的,這樣的小家庭日子不算富足也還算殷實。

楊云萍說:“知道為什么這半年我一直纏著你,要你教我學中文嗎?”

黃文清問:“你的目的是?”

“有機會就去闖紅燈區,”楊云萍扮了個鬼臉說,“勾引男人,據說中國男人很喜歡我們越南妹,最重要的是他們出手大方,嘻嘻!”

黃文清萬分驚訝地問道:“你認準的怎么就是這條路?”

“萬一哪天走投無路,”楊云萍嘻嘻地笑,“也算是一條捷徑吧?!?/p>

黃文清是不敢走這一步的,就算再困難,也不會的,她的母親若是知道了,也會氣死的。

楊云萍說:“不過目前我還不敢放開了搞,因為武元道說了,若發現我出軌,會打斷我的腿?!?/p>

“武元道?”黃文清有點兒憤憤不平,“他有什么理由控制你?”

楊云萍還是一臉苦相,說:“我缺錢花?!?/p>

黃文清不出聲了,因為她的母親也控制著她。她的母親曾無數次說:“你難道沒見到村里的男人都是大男子主義?大都是懶漢嗎?中國男人多好,好得可以幫女人洗內褲?!彼哪赣H說這些話時,眼里一片迷茫,隱隱約約地似乎還憧憬著什么。但具體是什么,她也不清楚。她偷偷地觀察過許多越南男人,也暗中喜歡過一兩個,但她母親的話是圣旨,她不敢違抗。

黃文清沉默了片刻,見楊云萍早已去后臺找武元道,就徑直走到郊外的臨時停車場,騎著摩托車,踏上了返回的路程。

傍晚時分,黃文清騎著摩托車回到了家,她的母親似乎在等她歸來。在摩托車發動機發出細微的轟鳴聲中,黎彩明從竹椅上站起來,一臉溫情地迎接她。

黎彩明也在做祈禱,從黃文清大清早去趕廟會,她也在家里燃起了香燭。越北民房大多相似,也完全是中國民居的樣式,屋里有神龕,上方不是神像,而是胡志明、毛澤東的畫像,另外還有華國鋒的畫像。這里的民眾也十分崇拜領袖。香煙裊裊升起時,她一直在禱告和許愿,只不過她祈禱什么,就無人知道了。

夕陽下,黃文清走了過來。突然之間,她發現母親蒼老了許多,臉色還泛白,沒有血色。她心疼地問道:“媽,您是不是生病了呀?”說著,扶著黎彩明坐下。

“沒事的?!崩璨拭靼l出微弱的聲音,然后拿出一枚銅彈殼。這是一枚中國造的“五六式”半自動步槍彈殼,看上去很有些年頭了。黃文清第一次看到這玩意兒。彈殼已被撫摸得锃亮,圓口處鉆有小孔,一根紅色牛筋帶子從中穿過。

黎彩明將彈殼掛在黃文清的脖子上,說:“這是你的護身符?!?/p>

黃文清把彈殼捏在手里看,彈殼上有鯉魚跳龍門的圖案,還刻有一個細細的“游”字。

黎彩明說:“不是要你游走四方?!?/p>

這樣的對話,母女倆已進行過多次。但黃文清一聽,就想哭,說:“媽,為何要趕我走?”

“別哭鼻子,搞得好像生離死別似的?!崩璨拭鬏p松地笑,愛憐地說,“你也到過邊境看了,中國男人不但勇敢,而且勤勞。最重要的,他們沒有夫權主義?!?/p>

“嫁個好男人是所有女人共同的心聲?!秉S文清笑了,“媽,就因為我們國家的男人有大男子主義,您才終身不嫁人?”

黎彩明說:“告訴你,我心里裝著一個人一直到現在?!?/p>

黃文清驚訝道:“那為何不嫁人?”

黎彩明連連嘆氣說:“戰爭過后,在人們的眼里,從部隊退伍的女兵都被看作是軍妓,遭人歧視。在那個時代,男女比例嚴重失調,女多男少猶如僧多肉少,想嫁個好男人,容易嗎?

“那么我呢,”黃文清不再含糊,追問道,“我的爸爸到底是誰,他在哪里?”

“你拿著這個彈殼找到那個中國軍人,一切就都明白了?!崩璨拭鞯鼗卮鸬?,似乎并不想提及黃文清父親的事情,“你去吧,就算是幫我完成心愿?!?/p>

黃文清沉默不語,前往中國就意味著離開母親,離開故土。

“一九七九年的那場戰爭大概進行到第二十天時,中國撤兵了,我們奉命追擊?!崩璨拭骰貞浀?,“一次戰斗中,我被打散了,在一個幽靜且陰森的山谷里,遇上了一個同樣被打散的中國軍人。我們的子彈都打光了,都很疲憊。我們互相試探了一下,放下戒備心后,我們用簡單的越南語做了自我介紹?!?/p>

“然后呢?”黃文清追問道。

“我們都肩負各自的使命,腳下的路,當然不同?!?/p>

“然后,匆匆分手了?”

“當時的情形,我們是敵對方?!?/p>

“荒唐!”黃文清失聲笑道,“僅一面之交,就讓您戀上了中國軍人?現在,還要我去完成您未了的心愿?”

黎彩明流淚了,說:“那天下著細雨,早春的寒意很濃,我們在一個很小的溶洞中,互相取暖,坦誠相對,纏綿在一起度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分手時,他留下了這枚彈殼,他說他的家鄉在湘江邊大山里的大西江?!?/p>

黃文清驚訝地問:“媽,那時您就會漢語了?”

黎彩明說:“不是,他說的‘大西江是他掏出鋼筆和紙寫下的。就因為彈殼上的那個‘游字和寫下的一行字,戰爭結束后,我就開始學習漢語?!?/p>

……

最終,黃文清還是聽從了母親的勸說,決定去中國尋找那個中國軍人,完成她的心愿。去中國的日子也定下來了,黃文清終究還是放不下母親,悶悶不樂,但黎彩明卻越來越開朗,蒼白的臉上總是掛著笑容。

黃文清整理行裝準備出發時,楊云萍卻突然冒了出來,說:“我也去!”

黃文清偷偷地問:“武元道允許你離開他了?”

“是的,”楊云萍說,“他說我游手好閑,盡靠他養活,不如去中國務工好。他讓我去看看中國農貿市場的行情,日后他也想去中國做點兒小生意?!?/p>

黃文清不相信地問:“真的?”

楊云萍說:“廟會比武的擂臺賽一結束,武元道就離開了那個黑老板。他離開黑心老板,就想本本分分地做點兒小生意,日后能養家糊口就行?!?/p>

“那好吧,你準備好行李,咱們一起去中國,一路上好有一個伴兒?!秉S文清高興地答應道。

“好呀,好呀。我這就去收拾行李。咱們老地方見?!睏钤破細g呼雀躍地說。

就要離開家鄉了,黃文清留戀地回過頭。村中央幾棵古老的大樹已綠葉成陰,小河環繞。往日和母親一起舂米的情形歷歷在目,那水臼“咚咚”的響聲很有節奏,伴隨著林中的鳥鳴,悅耳動聽。有了楊云萍的隨行,她也不覺得孤單了。

臨近關口,黃文清的出國手續沒起到絲毫的作用。楊云萍倒成了主角,帶著黃文清離開大道,拐進了一條通向一座村莊的小山路。

黃文清說:“走錯了,關口在這邊?!?/p>

楊云萍抿嘴一笑,說:“你跟我來就是?!?/p>

黃文清疑惑地道:“這里你有親友,要道別?”

“因為走得倉促,”楊云萍詭秘地一笑道,“過境手續什么的,我沒有辦?!?/p>

楊云萍的舉動讓黃文清十分擔心,她說:“你我人生地不熟,大路不走走小路,怎么出境??!”

楊云萍只是笑,示意她別多說話。

越過兩座小山頭,房屋越來越稀少,仿佛空氣也變得非常沉悶,國境線上的界碑越來越近了。在一座小山頭的山腳下,一幢木屋出現了。

屋外好像有幾個人在玩牌賭錢,楊云萍驚呼道:“武元道!”

黃文清說:“不是吧,你看花眼了?!?/p>

楊云萍欣喜地說:“這是武元道的一個遠親,他曾帶我來過這兒?!?/p>

黃文清就說:“也許武元道也在那屋里吧?!?/p>

楊云萍說:“可能吧!”

看到她倆的出現,屋外的幾個人放下了手中的牌,其中一個大個子走過來對她們招招手,說:“你是楊云萍吧?我是范文國,是武元道讓我在這里等你的。你跟我來吧?!比缓?,大個子近距離地引著她們繼續沿著山道行進。

差不多走了近兩個小時的山路,范文國說:“已經過境了?!?/p>

一路上,黃文清覺得稀里糊涂的,她沒有看見界碑的影子。當他們進入到熱鬧非凡的集市時,遠處巍峨聳立的友誼關大樓清晰可見,黃文清這才確定真的已進入中國的領土了。

“我們走吧?!秉S文清半刻也不想耽擱,催促道。

“去哪里?”楊云萍疑惑地問。

“湘江岸邊的大西江?!?/p>

“為什么是大西江?”

“那里應該是一個富庶的地方。我媽的朋友曾經去過,給了我地標?!秉S文清不想把母親的隱私抖出來,她編了個謊言,說,“戰爭結束后,一個跟我媽一同當過兵的人去過那里做生意,那個人回越南后,把湘江兩岸的景色說得神乎其神,還說了一句在中國老掉牙在越南卻很時髦的話——‘山美水美人更美?!?/p>

“嘻嘻,你的母親被迷惑了?!睏钤破夹χf,“然后,你也被赤化了?!?/p>

黃文清沒有否認,隨手拿出地圖冊,在上面確定了方位,就拉著楊云萍繼續向前走。

經過幾天的長途跋涉,她們終于抵達大西江。這是湘桂走廊里的一座小城。小城倚著湘江上游,岸邊高樓林立,有寬闊的馬路、街道,偌大的公園,另外就是古老的湘山寺和湘山塔,大氣而繁華。兩個人只是匆匆地瀏覽了一眼城市的風景,便找了一家小旅館,飽睡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兩人起床吃過早飯。楊云萍說:“就這兒吧,這兒是個非常好的落腳點?!?/p>

黃文清沒有反對。

楊云萍著急地商量道:“趕緊找工作吧?!?/p>

黃文清說:“你的‘護照還沒到手,你現在就是我身上一個卸不掉的包袱,你以為我不急啊?!?/p>

“看你的模樣一點兒也不急?!睏钤破颊f。

“急,但成不了事?!秉S文清笑了笑,“我在想,如果是我一個人,也許我會像你說的那個嫁到湖南的何歡,她因非法同居后,被中國警察趕出中國,然后補辦手續,然后再跟丈夫、孩子團圓,多么刺激啊,嘻嘻!”

楊云萍思來想去,明白了黃文清是被早年傳到越南的那首叫《回娘家》的歌迷惑了。

黃文清坦言:“是我媽被‘身上背著個胖娃娃呀……咿呀咿呀嗬,這樣的樂曲和歌詞迷惑了?!?/p>

風光旖旎的湘江小城的社會治安比越南要好得多,她們瘋玩了兩天,然后開始認真地找工作。廣告牌上、墻壁上,包括水泥電桿上,到處都有招工廣告,她們看得眼花繚亂。

在裝修得富麗堂皇的天湖大酒店門前,黃文清和楊云萍止住了腳步。大酒店正在招員工,她們記下了招聘信息。

兩人回到小旅館,黃文清說:“我們去天湖大酒店應聘吧?!?/p>

楊云萍一拍即合,說:“我也是這么想?!?/p>

“可是,”黃文清憂郁地說,“我們是異國他鄉人,能行嗎?能勝過本地人嗎?再說,你還是個偷渡者呢?!?/p>

楊云萍卻胸有成竹地說:“我有辦法?!?/p>

黃文清很驚喜地說:“說!”

楊云萍漫不經心地說:“賣笑?!?/p>

黃文清張大嘴巴驚呼道:“賣身?”

“哈哈哈哈……”楊云萍笑彎了腰,“想賣肉體還用得著跑這么遠嗎,在邊境就行?!?/p>

這一天,在天湖大酒店的大廳,應聘者們很有秩序。工作人員一陣忙乎后,酒店里的高管早就應聘好了,今天酒店里招的是端盤子洗碗搞衛生的底層職工,學歷、經驗什么的都不需要,只要長相端莊、口齒伶俐,有身份證就行。

令黃文清和楊云萍感到棘手的是,她們沒有身份證。黃文清恭恭敬敬地拿出出國務工“護照”,可楊云萍連片紙都沒有。然后,她們努力地做出微笑的狀態。

負責登記造冊的是酒店副總經理莫文婷,她打扮得時髦性感,像打量怪物似的瞪了黃文清和楊云萍一會兒,然后扭頭朝前臺喊道:“袁組長,你過來一下?!?/p>

袁組長原名袁五湖,本是勤雜處的一個領班,這頭銜是天湖大酒店的總經理游四海任命給他的。

聽到叫喊,袁五湖跑了過來,也打量了一番黃文清和楊云萍,好一會兒才弄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不敢擅作主張,隨即撥通了游四海的電話。

游四海在電話里大罵道:“我就知道你是個廢物,袁五湖,若不是我那老爺子交代讓你進酒店,在我手上,你別想踏進酒店的大門?找幾個女人干保潔員,你都看不準,這種屁事你還問我,你的眼睛長在褲襠里了嗎?”游四海所提及的老爺子,便是他的父親游昌林,也是天湖大酒店的投資人。但至于他在哪里,除了游四海,沒有人知道。

袁五湖的臉色驟變,待游四海罵完后,他輕聲地說:“是兩個越南女人,沒有身份證,我看不準?!?/p>

游四?!芭尽钡貟炝穗娫?。

不一會兒,總經理辦公室通往一樓的電梯徐徐下滑。電梯門打開了,西裝革履的游四海走到招聘大廳,一臉的冷漠。

黃文清和楊云萍的心“咚咚”地跳個不停。她們都被游四海的神色給震懾住了,驚慌失措地擠出一絲笑容。

楊云萍小聲地說:“別怕,要笑?!?/p>

黃文清偷偷地說:“天啊,真的像賣笑!”

游四海犀利的目光威嚴地掃過黃文清和楊云萍的臉蛋,然后把袁五湖拉到一邊說:“暫時編到你的保潔員里,如果用著順手,就升職到頂層?!?/p>

袁五湖這個領班,管著客房部幾個清潔工,自己也還得打雜做些零碎事,游四海說的“升職到頂層”,就是進聚香園。他點點頭,轉身對黃文清和楊云萍,說:“通過?!?/p>

黃文清和楊云萍感到異常驚喜,沒想到這么容易就通過了。

下午,她們就帶著行李來到酒店宿舍,安頓了下來。初來乍到,兩個姑娘還不懂什么叫天時地利人和,但她們都碰上了,盡管有點兒小波折,但還算順利。

酒店上崗很正規。所有的員工都必須參加短期培訓。在培訓大廳里,一位男老師講解勞動法規和職業道德準則后,一位女老師親自示范了當服務員的儀態動作……這一切對黃文清和楊云萍來說都很新鮮。令她們更開心的是,在這里沒人把她們當作外國女人,也沒有異樣的目光看她們。

在酒店即將剪彩開張的日子里,所有員工就得到了一個月的薪水。黃文清和楊云萍每人得了一千元人民幣。在小城里這算低薪,但對于她們這樣的越南村姑來說已經是很不錯了,這讓她們高興得幾天睡不著覺。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忙得暈頭轉向的袁五湖接到一個電話。他老家的親戚打電話來說,他母親溺水而亡。

如同一個晴天霹靂擊來,袁五湖悲痛欲絕,飛奔來到游四海的辦公室告假。

游四海聽后,淡淡地說:“去吧,準你一個星期的假?!闭f完,他低頭翻看酒店管理條例。

袁五湖支支吾吾地低聲問道:“游老板,能派幾個人同去幫幫我嗎?”

游四海非常生氣地說:“晦氣!”

袁五湖驚愕地張大了嘴,感到有點兒無地自容。他走出總經理辦公室,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迚蛄?,他決定叫個摩托車,以最快的速度,回老家料理母親的喪事。

來到郊區外,袁五湖決定給游昌林打個電話。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母親,他覺得游昌林跟他最親近了,盡管他與游昌林從未謀過面。一個月前,他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電話里的人很友好地跟他說了許久的話,詢問他目前的狀況,然后讓他到縣城找游四海安排工作。他把這事告訴了母親,母親驚愕了半天,沉默了許久,最后望著一貧如洗的家,說:“兒子,你去吧,家里一畝薄田,你爬高山挖草藥,維持生計這么多年了,還是這樣的境況,也許,這次出去就能改變你的命運?!彼幻靼啄赣H的話,但他還是按照母親的話去做了??墒?,母親怎么就溺水而亡了呢?他心里郁郁不安起來。

游昌林接到電話,沉默了好一會兒,說:“你找游四海請過假了嗎?”

袁五湖說:“請過假了。但是,我們那個小山村只有幾戶人家,年輕人都外出了,辦個喪事連扶柩抬喪的人都缺,我找游經理說想帶幾個工友回家幫忙,但沒得到允許?!?/p>

游昌林說:“你在哪里?”

袁五湖抽噎著說:“在城外?!?/p>

游昌林說:“你馬上回酒店?!闭f完,就掛了電話。

十幾分鐘后,酒店里的那輛墨綠色皮卡已經停在酒店門口“恭候”袁五湖了。令袁五湖沒想到的是,游四海和顏悅色地將一萬元錢塞進他手里說:“這是酒店捐給你母親的喪葬費?!?/p>

另外,七八個從鄉村進城里打雜工的壯年男子也坐進了皮卡里,這都是游四海叫人從街上攬工處找來的。黃文清和楊云萍也被安排一同去給袁五湖幫忙。

袁五湖感激地看著眾人,默默地上了皮卡車。

皮卡車呼嘯著跑出縣城,走完國道就拐進了一條山道,轉過一個大山坳,山風徐徐吹來。黃文清和楊云萍頓時清醒了許多,當她們發現眼前突現一泓湖水時,都興奮得尖叫起來:“太美了!”

袁五湖望了望波瀾不驚的湖水,悶悶不樂地說:“這就是天湖水庫?!?/p>

碧水蕩漾,有水鳥在湖面上飛躍,更增添了大湖的靈氣。黃文清說:“天湖水庫,游總的天湖大酒店也是據此而取名的嗎?”

袁五湖抽泣著說:“村里的親戚打電話告訴我,我媽就是在這湖里淹死的,兩天后才被人發現……”

黃文清打了個寒戰,目光落在湖面上,內心升起一陣悲戚。

沒過多久,皮卡車就到達了目的地。小村莊只有八九戶人家,三十多年前建水庫時,全從山谷里搬遷到了更高的山上,他們不愿外遷山外,說這山里風水好。今天,二三十個村民全都聚集在袁家門前,老人、小孩居多,等待袁五湖回家出錢辦喪事。村里人怎么會突然對袁家和善起來了呢,袁五湖百思不得其解。從他懂事起,大人們雖然沒有打架吵鬧,但村里人好像總是看不起母親,而且還總跟母親過不去,母親也跟村里人老死不相往來。

村里幾個能干的婦女幫忙煮飯燒水干些雜事,男人們幫忙擺設靈堂,都忙得不亦樂乎。這反倒讓黃文清、楊云萍和趕來的七八個男人成了擺設。

此刻,堂屋里已擺放著黑黢黢的棺材,袁五湖的母親安靜地躺在里面。忙活了一上午,袁五湖累了,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小憩。

黃文清看見了,也搬了把小竹椅坐到袁五湖的身邊,說:“山里人多好,有事都互相幫襯?!?/p>

袁五湖說:“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一筆寫不出兩個‘袁字,一百年前,全村人就都在一個鍋里吃飯?!?/p>

“你的兄弟姐妹呢?”

“我是獨子?!?/p>

“你爸呢?”

“我隨母姓,沒有爸?!?/p>

黃文清驚愕不已,袁五湖的身世怎么跟自己的一樣!

“你的母親沒說?”

“母親的死留給我的是一個謎!”袁五湖一臉的痛苦。

夜幕降臨了,嗩吶班子的兩只銅喇叭吹響了哀樂,中斷了黃文清跟袁五湖的對話。

按照習俗,凡入靈堂的晚輩都要披麻戴孝,除袁五湖穿麻布孝衣外,袁氏家族的晚輩都用一條白布條纏頭,其他人將白布條纏在腰間。黃文清和楊云萍也領到了白布條,她們沒有忌諱什么,反而感覺自己是讓人看得起,像家人一樣親切,隨即將白布條纏在頭上。她們的舉動讓村里幾個大嫂和老嫗指指點點。

晚飯后,歌師在堂屋里擺上喪鼓準備唱孝歌。袁五湖跪拜著母親的遺像,袁氏家族的晚輩也都跟在他后面跪拜。黃文清和楊云萍看到這情景,也來到袁五湖的身旁,一左一右地跪拜下去。霎時,兩個越南女人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

儀式完畢,有人把袁五湖圍住,說:“袁五湖,你行啊,什么時候撿到一窖銀子發財了?去縣城當了大老板,都娶了左妻右妾了?哈哈,兩個越南女人,哪個是正室?哪個是偏房?”

袁五湖聽后,哭笑不得,沒有搭理。但他很感激黃文清和楊云萍,別說靈堂戴孝,就算愿意隨他回來,也給他撐足了面子。入夜,他親自安排她們去鄰居家睡覺,說:“在這里,女人跪拜亡母,不是女兒就是兒媳?!?/p>

“難怪我們將白布條纏在頭上時,就有婦人偷笑我們,真沒想到竟弄出了天大的笑話?!睏钤破颊f。

“是的。白布條就是孝布?!痹搴a充道。

兩個姑娘的臉都紅了。最后還是黃文清尷尬地說:“入鄉隨俗嘛……”

袁五湖“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在悲痛中,他終于開心地笑了一回。

第二天,袁五湖正在靈堂忙活著,一見到黃文清和楊云萍就說:“按習俗還需再辦兩天,以盡孝道,但我財力有限,就這樣吧。靈柩今晚在靈堂里停放一夜,明天就出殯。然后,我們就返程回酒店上班吧?!闭f完,他跪在棺材前叩了三個響頭,燃起一炷香。黃文清見狀也照樣子上了一炷香。

袁五湖驚訝地說:“傻妹子,別人又要取笑你了!”

“同病相憐,”黃文清突然淚水洶涌而出,“真沒想到,你的身世跟我一模一樣,我同情你?!?/p>

袁五湖從地上站起來,說:“你的母親也走了?”

黃文清也站起來,滿臉不高興地說:“你瞎說,我的母親好好的?!?/p>

臨近中午,當靈堂里嗩吶班子把銅喇叭吹得震天響時,燒紙敬香的人越來越多,滿屋子煙霧繚繞。黃文清見沒有其他的事情,就獨自一個人出了村莊,沿著山路去了天湖水庫。

山路緩緩延伸而上,遠處是更高的山巒,云霧繚繞,乍一看,像是一條通往天堂的路。一路走來,湖岸很干凈,沒有垂釣者,也沒有游人的身影。黃文清繞過大壩,再往前,眼前就出現了一棟小平房,走近一看,原來是庫區管理所。場院很寬敞,里面停著一輛出租車。管理員是個接近退休年齡的老者,很隨意地望了黃文清一眼,就忙自己的事去了。

黃文清雙手插進褲袋,讓微風吹拂著秀發,在湖邊的路上像一只蝸牛一樣蠕動。突然,她止住了腳步。在湖邊的坡地草坪上有一間磚瓦屋,一個和尚正在屋前盤腿而坐,乍一看,他的禿頭與屋頂一樣高。他認真地打坐,右手單掌與臉垂直,左手在蜷曲的雙腿上轉動著佛珠,對周圍的一切不聞不問。和尚的出現給遠處云霧繚繞的山巒增添了一股仙氣。她趕廟會時在寺廟里見過和尚,不眼生,但在這空曠的山野里見到獨坐在山中的和尚就非常稀奇了。遠遠望去,和尚的對面正是袁五湖母親的新墓地。

黃文清退至庫區管理所,好奇地詢問老者。老者也頗覺奇怪,指著出租車說:“這是載和尚來的車子,一大早就來了,我還以為和尚是來小山村化緣的,沒想到他在土地廟前念經?!?/p>

“和尚也是來踏青的吧?”黃文清覺得好玩,打趣道。

“不是?!?/p>

“您怎么知道?”

“我在庫區呆了近二十年了,”老者說,“見過千千萬萬來天湖水庫游玩的人,卻還是第一次見到和尚?!?/p>

黃文清越聽越覺得奇怪,說:“這個和尚或許是某個寺廟的方丈,他來這里,也許是看中了這塊風水寶地,要建一座讓后人膜拜的寶剎吧?!?/p>

“不,”老者指著云霧繚繞的遠山,補充道,“知道那是什么山嗎,那就是華南的第二高峰寶鼎山,明朝年間建有廟宇,大和尚無量壽佛也在那兒修煉過,香火鼎盛。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清朝后期開始衰落,到民國就只剩下一堆瓦礫了。也有四處云游的和尚偶爾來拜拜,但在新中國成立后就絕跡了。如果這山里再建寺廟,那絕對是在寶鼎山,而不是在這天湖水庫旁?!?/p>

黃文清若有所思地說:“或許,這和尚是在替袁五湖的母親超度亡靈吧?!?/p>

“或許吧?!崩险哒f,“不過,在這大西江,袁五湖家是低人一等?!?/p>

黃文清驚愕道:“這村莊叫大西江?”

老者說:“是的?!?/p>

黃文清追問道:“三十年前,這里有人當過兵,到中越邊境打過仗嗎?”

“有,”老者說,“不過,后來都沒有回到村莊?!闭f完,他自顧忙他的去了,沒有再理會黃文清。

黃文清望了一眼蜷縮在出租車駕駛室里打盹的司機,就轉身離去了。

從小村莊回到縣城,黃文清有點兒悶悶不樂。而楊云萍仿佛在一夜之間變了個人似的,從剛來中國時拘謹的狀態,恢復到了在越南時肆意的狀態。這一切,黃文清都看在眼里。這兩天,她發現楊云萍總是鬼鬼祟祟地進出宿舍。每當她問楊云萍出去干什么時,楊云萍總是支支吾吾地搪塞過去。

黃文清突然就感到孤獨。孤獨中,她感覺到楊云萍似乎跟自己成了兩個世界的人,她有點兒困惑,趁下班的當口兒截住袁五湖,說:“聽說聚香園的工資很高。聚香園里的服務生比客房部、餐飲部的服務生高一檔,就因為她們陪客人喝茶品咖啡和跳舞?”

“你是真不懂還是裝糊涂?”袁五湖說,“聚香園其實就是一個娛樂場所,在古代叫青樓,煙花女子琴棋詩畫樣樣精通的,怎么不比普通賣笑的高一檔呢?”

黃文清大驚失色道:“聚香園暗中從事色情活動?”

袁五湖說:“游總財大氣粗,腳踏黑白兩道,酒店里這點兒事,不算什么事?!?/p>

黃文清問:“你說的游總是指誰?”

“游四海?!痹搴戳丝袋S文清,繼續道,“越南女人來中國打工,都是去大城市或者沿海的經濟發達地區,來內地的幾乎都是經人介紹尋婆家的,你和楊云萍來中國是做什么呢?”

黃文清吃驚不小,沒想到平日里言語不多的袁五湖,竟一針見血地問到這個實質性的問題,她不想把母親的心愿在一個中國男人面前唐突地說出來,只是笑著說:“我們都是鄉村姑娘,沒見過什么大世面,所以只有先在小地方鍛煉鍛煉,再圖發展?!?/p>

袁五湖好奇地問:“踏上中國土地到處可以謀生混飯吃,為何千里迢迢來到我們這里?”

黃文清一下語塞了,不得不慢慢地說出了母親的心愿。

袁五湖靜靜地聽她說完,笑道:“我們村莊就叫大西江,可是沒聽說過有當兵的?!?/p>

“我知道?!秉S文清說,“我查實了,這里的山山水水叫大西江的有幾處,就這里更像是我媽描述的地方。但我一直都沒有找到那個中國軍人,我有點兒懷疑我媽當年是不是碰上了騙子?!?/p>

袁五湖驚愕道:“不會吧?!?/p>

黃文清說:“我媽跟那個當兵的有過一夜情。這么多年了,他可能早已把我媽忘記得一干二凈了,可我媽卻天天在思念他?!?/p>

袁五湖瞪大眼睛,說:“你在尋找親生父親?”

“我不知道,”黃文清說,“我媽說,只要我找到那個中國軍人就會知道我的身世?!?/p>

袁五湖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自言自語道:“我走出大山后,我媽看起來很高興??伤秊楹我x我而去,為何給我留下一個難解的謎!”

這樣一聊開,兩人都感覺在同飲苦酒。

突然,袁五湖接到了游四海的電話。接完電話,他對黃文清說:“游總說,他在辦公室等你,要跟你談點兒工作上的事情?!?/p>

聽到這個消息,黃文清感到有點兒震驚,心里七上八下的。

“游總的老婆呢?”

“他離了兩次婚,目前是離異?!?/p>

“你也才來不久,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

“我也是才聽說的,”袁五湖說,“游昌林曾是副縣長,游四海也算是縣城里有名的官二代,他的事大家都知道。而我其實也是游昌林招進來的?!?/p>

黃文清對游四海的過往并不感興趣,眼下她在想游四海找她到底有什么事。

坐在老板椅上的游四海很紳士地和黃文清打了個招呼。

黃文清忐忑不安地問:“老板,找我有事?”

游四海說:“我們這里跟越南北部其實區別不大,工作和生活還習慣吧?”

“區別可大了,”見游四海對自己的身體不感興趣,黃文清松了一口氣,“初來乍到,知道我們是越南女人,許多男人看我們的眼神就像看怪物似的?!?/p>

游四海不想聽這些,繼續問:“拆洗被子、拖地板累不累?”

黃文清說:“那都是女人干的活兒,我已經習慣了?!?/p>

“聚香園的工作很輕松,你可以考慮一下?!?/p>

“我不喜歡燈紅酒綠的夜生活?!?/p>

“越南女人不都喜歡這樣嗎?”

“游總,你的話過于偏頗了?!?/p>

黃文清明白了,游四海是要求她進聚香園上班。她剛想拒絕,游四海打斷了她的話,說:“你比楊云萍穩重,她一個人出差辦事,我不放心?!?/p>

黃文清驚訝不已,說:“做個酒店里的三陪女,還要出差?楊云萍也去?”

本來就有點兒沉悶的空氣中多了一層濃霧,那是游四海點燃了一支雪茄煙,黃文清感到窒息。游四海見狀,打開了排氣扇,說:“天湖大酒店因為你們兩個越南女人而增輝,如果雅室里再增添點兒越南茶葉和越南咖啡,我想,就算是廉價的,我們這山里的土包子品起來也是有滋有味的?!?/p>

黃文清說:“去越南采購消費品?”

游四海說:“對?!?/p>

黃文清很干脆地說:“行!”

游四海說:“那么,你必須得進聚香園?!?/p>

黃文清一哆嗦,說:“不!楊云萍肯定愿意去,但我是不會去的?!?/p>

“為什么?”游四海一臉的不高興。

“我和她不一樣?!?/p>

游四海掐滅了雪茄煙,用平和卻十分有力的語氣說:“你跟楊云萍到底有什么不一樣?”

黃文清的臉紅紅的,說:“就是不一樣?!?/p>

游四海饒有興趣地問道:“那你說說,有什么不一樣?”

黃文清咬緊嘴唇,囁嚅著鼓起勇氣說:“我是處女……她不是?!?/p>

越南女人的大膽和直白讓游四海心花怒放。他從身邊的抽屜里摸出一大沓錢,往桌上一扔,說:“這是一萬元,歸你了?!?/p>

黃文清瞪著眼睛,驚訝地說:“為何?”

“哈哈!”游四海站起了身,他指著里間寬大的高級席夢思床說,“這一個小時,你屬于我?!?/p>

黃文清說:“然后呢,你娶我為妻?”

游四?!皳溥辍币宦曅α?,說:“當然不是。以后,聚香園就是你的老公?!?/p>

黃文清一臉的驚恐,拒絕道:“不!”

游四海雙手支撐在桌上,大聲說:“真的?”

黃文清脫口而出道:“真的?!?/p>

游四海抓起一大沓錢在黃文清面前晃了晃,說:“你再重復一遍?”

黃文清果斷地說:“我不需要用身體賺錢?!?/p>

游四海的臉色很難看,摁了一下電鈴,保安左紅耳和右黑耳沖了進來。兩個馬仔兇神惡煞地站在一旁,在主子一聲“你們叫她滾”的呵斥聲中,像趕瘟神一樣將黃文清轟出了門。

從游四海的辦公室出來,黃文清感到莫名的憂傷。這時,她看到楊云萍正在送一個男人走出酒店。

黃文清擦擦眼,驚呆了,那個男人就是她們在邊境見到的范文國。她忍不住問道:“他怎么來了?”

“哈哈,”楊云萍失聲大笑起來,笑夠了,她從包里摸出了幾張蓋滿紅戳戳的紙,“我通過他與武元道取得聯系。這次是武元道差遣他給我送出國護照來了?!?/p>

黃文清說:“武元道這么賣力,不會是因為你身體的誘惑力吧?他真的要來中國做生意?”

楊云萍含糊地說:“也許吧?!?/p>

黃文清沒有再追問下去,悶悶不樂地回到宿舍。

第二天,黃文清找到莫文婷辭職了。游四海的話讓她感到莫大的羞辱。離開酒店前,她找到楊云萍說:“你一定要學會保護自己。如果以后你有機會回國的話,一定要去看望一下我的母親,并回來把她的情況告訴我?!?/p>

楊云萍看著黃文清,滿口答應道:“我一定會的?!?/p>

這時,電梯升到頂層,還未入門口,右黑耳笑嘻嘻地擋住了楊云萍,說:“楊云萍,游總找你談心聊家常,已在辦公室等你?!?/p>

楊云萍受寵若驚,跟著右黑耳趕緊進了電梯。她要想放開手腳干事情,就必須巴結領導。

楊云萍沒有敲門就進了游四海的辦公室。

游四海臉上掠過一絲不悅,當他看見燈光下的楊云萍氣質迷人,立刻就換了一副嘴臉。

楊云萍大膽地說:“游總,對你來說啤酒也提神的嗎?”

游四海正在用吸管吮吸一聽罐裝啤酒,每次他在辦公室抽完一支雪茄后,都要喝幾口啤酒,這是他的習慣。

“哈哈,你說對了?!庇嗡暮:苡酗L度地打趣道,“要我說,越南妹子如果都穿著你們的民族服裝,天天在我面前晃來晃去,那就是最好的興奮劑?!?/p>

楊云萍說:“很遺憾,我沒帶我們的服裝來中國?!?/p>

游四海切入正題道:“知道我叫你來干什么嗎?”

楊云萍搖了搖頭。

“呵呵,”游四海嬉皮笑臉地說,“小城的男人們蜂擁而來,都為了目睹越南女人的姿色,你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我卻沒有好好欣賞過,今晚就是想好好看看你?!?/p>

楊云萍完全放松下來,很快活地說:“我還以為你找我談工作?!?/p>

游四海說:“是的?!苯又駥ΥS文清一樣,問了一些在酒店工作的情況后,又接著詢問為何來中國打工,楊云萍一一作答。然后,游四海說:“今后,你的工作直接跟我匯報,遇上什么事就由保安韋紹宜處理和傳達?!?/p>

楊云萍受寵若驚道:“謝謝老板!”

游四海說:“越南女人,光靠你的笑臉,樹大招風。我想利用你們越南茶葉和越南咖啡讓你在聚香園扎根,那是一塊極好的招牌,那些想偷腥的客人也就有理由大搖大擺地光顧了,哈哈?!?/p>

說到故鄉的特產,楊云萍很驚喜,說:“你們這里,也有我們越南茶葉和咖啡?”

游四海說:“今晚找你,就是想讓你回越南采購一些回來?!?/p>

“你這么相信我嗎?”楊云萍欣喜若狂道,“你就不怕我攜采購款一去不回么?”

游四海說:“我本來準備安排黃文清和你一起去的,可惜她不識相,拒絕了我。我會安排其他人與你一路同行?!?/p>

楊云萍噘起小嘴,撒嬌道:“老板請相信我,我一個人也行!”

游四海笑道:“我憑什么相信你?”

楊云萍嫣然一笑道:“進了你的酒店,我就是你的人了?!?/p>

女人合乎常理且略帶曖昧的話,使游四海的原始本性暴露出來。他一把抱起楊云萍,雙手伸進了她的衣服里……

和楊云萍纏綿在一起,游四海一點兒也沒費勁。他從床上爬起來后,說:“這只是我們聯絡的一種方式,不代表戀人關系,也不代表情人關系?!?/p>

楊云萍赤身裸體地坐在床上,像聽書一樣,她明白了游四海的意思,就是說有過這一次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但她不能主動找上門。

游四海不放心,補充道:“你不是我的女人,你只是酒店里的一名員工?!?/p>

楊云萍很滿足,從武元道到游四海,似乎都是保護傘。她從游四海辦公室出來,就迫不及待地給武元道打了電話,前幾天范文國已經將武元道的新聯系方式給她了。

武元道很少打她的電話,偶爾想起她時才打個電話問候幾句。今天的電話里,他像當初第一次抱著她上床一樣,不多的幾句話充滿誘惑,但更多的是命令。

“阿妹,情況怎么樣?”

“湘江岸邊的城市挺好?!?/p>

“市場怎么樣?”

“還需進一步了解?!?/p>

“我相信你是個好獵手?!?/p>

“我有點兒害怕?!?/p>

“我們這是小打小鬧,你怕什么!”武元道說,“干什么事情都有第一次,勇敢邁出第一步了,前方幸福的大門也就向你敞開了?!?/p>

楊云萍叫屈道:“天啊,我們賣的可是白粉!這叫小打小鬧嗎,這可是罪不容赦??!”

武元道說:“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你就在那里呆一兩年,等開辟了市場,撈一大把后,溜之大吉。等你回來,我們也可以正式分手,你嫁個好男人,安心地過你的幸福生活。以后就由范文國跟你聯系,如有變故,我會直接找你的……”

兩人聊了將近一個小時,楊云萍掛了電話,平復了一下心情,對創造自己的幸福生活充滿了信心。她感到任重道遠甚至要付出一些代價,但她已經無所謂了。于是,她像一名勇敢的士兵走向戰場。

不久,楊云萍被莫玉婷調進了聚香園,她很樂意。聚香園的生意從此也因她而紅火。離縣城很遠的鄉鎮里的男人知道天湖大酒店有個越南女人坐臺后,街痞們蜂擁而來,就算是老實巴交的人也會背著老婆慕名而來,然后坦坦蕩蕩地坐在聚香樓里飲一壺茶,一睹越南女人的芳容。

當地有一伙地痞,頭兒叫老K仔,前幾年因打架斗毆被判了刑。他的兩個得力干將左紅耳和右黑耳,被游四海招安,做了酒店保安。老K仔出獄了,這個十多年前就跟游四海打過架的流氓頭子,一回到小城就伺機東山再起。左紅耳和右黑耳的背叛令他極為憤慨。夜幕降臨,他就直奔天湖大酒店而來。

“大哥回來了?”左紅耳和右黑耳仍然很尊敬地遞煙。

老K仔真想給他們一人一點兒顏色看看,但在這里他狂不起來了,這里是游四海的地盤。左紅耳和右黑耳不敢怠慢,直接引著曾經的主子直奔聚香園。

老K仔說:“有什么好玩的?”

“好玩的多呢,”左紅耳說,“大哥,你以前喜歡推牌九和搓麻將,如今我們這里的電玩城更好玩,運氣好的話,每晚獲利幾萬元是常事,我們的總經理游四海財大氣粗,你下多大注都行?!?/p>

右黑耳也說:“大哥,要不找個妞來陪你喝茶跳舞吧?”

老K仔鼻子哼了一聲,說:“算了,我想一步登仙。有沒有那玩意兒?”

“呵呵,”右黑耳立刻明白了老K仔的意思,忙解釋道,“大哥,這里目前沒有白粉?!?/p>

“這是游四海定的規矩,如果有誰敢在聚香園吸白粉,他就直接送到公安機關?!边@是游四海的原話,左紅耳和右黑耳照本宣科道。

“游四海,他是什么東西!”老K仔嗤之以鼻地說,“他幾斤幾兩,我還不知道嗎?他能干什么好事?他這是‘只許州官放火而不許百姓點燈?!?/p>

左紅耳點頭哈腰道:“大哥,什么意思?”

老K仔說:“這不是很明顯嗎,游昌林貪污受賄,進了監獄。游四海不學無術,會做個遵紀守法的生意人?古話說有其父必有其子,錯不了。他狗日的冠冕堂皇地大講遵紀守法,那是在放煙幕彈,在迷惑你們這幫蠢豬!”

左紅耳和右黑耳連連點頭道:“大哥,但是現在我們跟了游總,有些規矩還是要遵守……”

老K仔淡淡地說:“人各有志,我不勉強你們了。游四海狗眼看人低,知道我來卻不露面,你們兩個為何還不安排我樂一下?”

左紅耳急了,說:“大哥,這里真沒有白粉?!?/p>

老K仔趾高氣揚地說:“哈哈,游四海不見我,沒關系。不過,今晚那個越南女人得屬于我?!?/p>

右黑耳連連點頭道:“是是是,你先去包間里面坐,我去和游總說一下?!?/p>

站在一旁暗處的游四海將他們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右黑耳走過來向他匯報時,他輕聲地說:“老K仔是想鬧事,避免日后起爭端,那就讓楊云萍今晚接待他吧?!?/p>

右黑耳連連點頭,趕緊去通知楊云萍。

楊云萍的出場頓時讓老K仔心花怒放,他審視了一番從天而降的“仙女”,揮手讓左紅耳和右黑耳退下,然后淫笑起來。

這一晚,老K仔使勁地折騰楊云萍。

略有些疲憊的楊云萍躺在床上問:“大哥力大如牛,你吸過粉?”她想起來了,曾經武元道吸過粉之后也這么折騰過她幾次。

老K仔從沙發上爬起來,笑著說:“吸一口,我會整死你,哈哈!”

楊云萍跟著笑了,說:“那以后我給你整點兒?!?/p>

“哈哈?!币宦犨@話,老K仔更加興奮不已,“你有貨?”

楊云萍也不直接回答他,說:“下次來,你就知道了。不過,你不可以告訴任何人,特別是我們的游總?!?/p>

“好!哈哈!”老K仔興奮不已。

自此,老K仔可不管什么游四海,一進聚香園就點名要楊云萍,然后抱著她就往包間鉆,但大多數時候都是他央求楊云萍:“好妹子,快給哥粉!”

來的次數越多,楊云萍就越高興。老K仔不光自己偷偷吸粉,他的許多朋友也跟著他來聚香園快活。沒多久,她之前從范文國手上拿的貨也漸漸賣完了。她假意找到游四海的辦公室訴苦,說老K仔總是欺負她。游四海便安排她回國采購茶葉,她就借機再帶點兒貨回來。

楊云萍突然不見了,讓老K仔非常惱怒。他帶著一幫人持著刀棍,找上門來質問游四海。游四海一見到老K仔就氣不打一處來,喊著保安抄家伙。幸虧有人報警及時,才避免了一場惡戰。

楊云萍不辭而別,黃文清也是在幾個星期之后才知道的。她從酒店辭職后,就找了一家米粉店打工。米粉店的老板是一對胖夫婦,為人善良,對她也挺好。米粉店也因為她的到來,生意火爆,連一些老頭、老嫗也會轉幾個街道來吃早餐,主要是為了看看越南女人長得啥樣。但也有一些街痞很無恥,吃完米粉還賴著不走。胖老板知道了,就破口大罵,可街痞們根本不把他當一回事。當他們看著黃文清隆起的胸部,猶如兩個饅頭,恨不得一口就銜在嘴里。袁五湖知道這事后,一有空閑就往米粉店跑。他站在黃文清身邊幫忙,兩人有說有笑,像親兄妹一樣。街痞們打聽到袁五湖是天湖大酒店的人,就都退縮了。

在米粉店簡陋的宿舍里,黃文清請袁五湖坐下,并為他削好一個大蘋果,說:“袁五湖,感謝你成了我的保護傘?!?/p>

袁五湖咬了一口蘋果,憨憨地說:“妹子,我就只有一身蠻力,不會打架。如果地痞真要欺負你,我估計也會被他們打殘?!?/p>

“我相信,”黃文清嘟著嘴笑道,“你看起來是個壯實的山民,其實是個弱不禁風的書生?!?/p>

袁五湖憨憨地笑,說:“是母親把我養成這么一個憨厚的性子。中學輟學后,我每天都到天湖水庫里扎猛子捕魚。母親拎著我捕回來的魚,偷偷地落淚。我問她怎么了,她總是高興地說我長大成人了。后來,母親帶著我去了一趟縣城,一個衣著講究的男人熱情地款待了我們。我問母親此人是誰。母親只告訴我,他曾經參與了修建天湖水庫。那個男人還給我買了很多書,我很喜歡書,特別是那部《辭?!?。后來,《辭?!肪统闪宋业睦蠋??!?/p>

聽完袁五湖的訴說,黃文清說:“那你就沒想過,那個男人或許就是你的親生父親?”

“想過,但我不敢問母親?!痹搴蠈嵉鼗卮鸬?,“那時我不諳世事,那個男人的模樣,我一直很模糊。自此,我再也沒見過那個男人,如果再見面,我可能也認不出他來了?,F在,母親死了,一切都化為烏有?!?/p>

黃文清感慨地說:“真是可惜!”

“是的,”袁五湖很傷心,“有一回,我做夢夢見那個給我買書的人,好像是管理水庫的老頭,夢醒后,我飛跑到水庫管理區,把那個老頭整整盯了一天?!?/p>

“后來呢?”

袁五湖說:“后來,我發現根本不是同一個人。那個老頭曾多次調戲過我媽,被我媽罵跑了?!?/p>

黃文清覺得不管到哪里,世事都挺復雜的,連忙安慰道:“如果那個人不是你的生父,那么他也是一個好人?;蛟S是因為在你們那個地方呆過,受到過山民的恩惠,多年后,他與你的母親重逢,在縣城給你買書,應該也算是報答吧?!?/p>

袁五湖笑著說:“這是最合理的解釋。記得小時候聽母親也說過,村莊的人都看不起我們母子倆,可修建天湖水庫的十幾個男男女女從來沒有歧視過我們?!?/p>

“嗯?!秉S文清轉移了話題,“我好久沒見到楊云萍了,我想見她。巴掌大的小城里,見上一面怎么就難于上青天了呢?”

袁五湖說:“近來,游老板好像派楊云萍去越南出差了吧。等她回來了,我讓她來找你。上次老K仔因為沒有看到她,差點兒和酒店的人打起來了?!?/p>

“啊……她回越南了?怎么不和我說一聲?”黃文清追問道。

“不知道,等見到她了,我一定讓她來找你?!?/p>

“好,那就這么說定了。我想問問我媽的情況?!秉S文清感激地看著袁五湖。

春節到了,除夕夜的年夜飯,酒店餐飲部的客人爆滿。正月初一到十五,酒店就出現了難得的寧靜。袁五湖無家可歸,就呆在酒店過年。

大年初二,他看見游四海和莫玉婷說說笑笑地經過酒店大堂,楊云萍也跟在他們身后。左紅耳和右黑耳,還有韋紹宜,也緊緊地跟在后面。

過了一會兒,老K仔也出現了,身后還跟著幾個年輕的黃毛混混,一起上樓去了聚香園。

不久,樓上就響起了吵鬧聲。老K仔的嗓門最大,像是在罵娘。后來,就見到老K仔帶著他的幾個人怒氣沖沖地出了酒店大門。緊跟著,游四海一行也出來了。楊云萍依舊滿面春風,莫玉婷卻哭喪著臉,而臉色最難看的要數游四海。

袁五湖站在一旁,看著他們走出去。

沒過一會兒,楊云萍就慢悠悠地向袁五湖走了過來。

袁五湖不敢怠慢,和顏悅色地說:“新年好!你什么時候回來的呀?”

楊云萍笑著說:“前天才回來。黃文清可好?”

袁五湖呵呵一笑道:“你終于想起她來了。大過年的,你們姐妹應該好好聚一聚,她很想見你?!?/p>

楊云萍說:“我昨天去找過她,但米粉店關門了,沒見到她?!?/p>

袁五湖摸摸腦袋,驚訝地說:“不在?”

楊云萍點頭表示認可,然后四下張望,見無旁人,就神秘兮兮地說:“剛才游老板和老K仔差點兒動武了?!?/p>

袁五湖驚愕道:“怎么回事?”

“你是個老實人,告訴你也無妨,”楊云萍輕聲說,“老K仔覬覦酒店的生意很長時間了,甩出一大摞從銀行借來的鈔票要入股。游四海一直不同意。老K仔就發橫了,竟提出讓游四海把莫玉婷送給他。游四海簡直要氣暈了……”

“哦,這樣子啊?!?/p>

“原來老K仔和莫玉婷以前同在一條小街上長大,青梅竹馬,只是后來老K仔成了黑社會老大,犯了事坐牢,他的形象才在莫玉婷的心里一落千丈。嘻嘻!”楊云萍的漢語已經說得有點兒流利了。

“這些事情和我無關。黃文清走了么?怎么也不說一聲?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你的姐妹?”袁五湖打斷了楊云萍的話,覺得她嘰嘰喳喳的像一只麻雀。

“我就不去了。你今天去了也是白跑。這邊的事還沒有處理完呢?!睏钤破加行┎粣偟卣f。

袁五湖一句也不想聽,扭頭出去了。他走在大街上,只感覺冬末初春的天氣很冷。

米粉店是真的打烊了,可并沒有關門落鎖。門是虛掩的。胖老板夫婦正在店里烤著炭火,推杯換盞地喝著小酒,吃著火鍋。袁五湖的到來讓他們驚喜,在正月里,就算是乞丐上門,他們也會給一口酒喝。

“小伙子,謝謝你經常光顧小店?!迸掷习逭f。

“小伙子,來,坐下來,喝酒吃菜,別客氣?!迸掷习迥镎f。

袁五湖一點兒也不客氣,酒的濃香讓他有種回到家的感覺。他喝了一口酒,說:“怎么沒看到你們的服務員?”

胖老板娘咧嘴笑道:“你是說那個越南女人啊,是個好妹子?!彼纫豢诰瞥砸淮罂诓?,囫圇咽下,然后說,“我給她介紹了個男人,是我的侄子,在另一條街上開米粉店?!?/p>

“哦,”袁五湖驚愕,“她有男朋友了?隨男朋友回家過年去了?”

胖老板娘郁悶地說:“鬼的,她不領情?!?/p>

胖老板罵胖老板娘說:“你真多事,如今的年輕人還用你保媒嗎?這個越南女人命相好呢,看她五官秀氣,十指纖細,是個貴婦人的命呢,你侄子一臉麻子配得上她嗎?”

胖老板娘沒有被胖老板的話噎住,反而放開喉嚨大口喝酒,指著袁五湖說:“小伙子,你喜歡她?”

袁五湖搖頭說:“我也是個窮人,而且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命中注定不會跟有富貴相的女人在一起?!?/p>

胖老板娘見到袁五湖似乎很興奮,一個勁地勸酒,又一個勁地給他夾菜。

“她在哪里?”袁五湖又問。

“哦,”胖老板娘說,“我放她假了,一個姑娘遠離故土,不想家不想娘嗎?她的護照也快過期了,需要重新簽證,我就準許她一個月假。臘月二十五,她就回家過年去了?!?/p>

袁五湖長吁一口氣,原來是這樣,這一頓酒,他喝得酩酊大醉。

大年初八,黃文清就風塵仆仆地回來了。

正是米粉店新年開張的第一天,胖老板夫婦倆忙得不可開交。黃文清請了假,走出米粉店后,她像變了一個人,神情抑郁,很是憂傷。她直奔天湖大酒店而來。遠遠地,她就開始用手機聯系楊云萍。手機接通了,她仰天感嘆道:“天呀,終于打通電話了!”

天湖大酒店門前,袁五湖也在酒店大門旁值班。黃文清佯裝沒有看見他,站在酒店門口來回走動。不一會兒,楊云萍穿著大紅羽絨服,像一只火狐從酒店里竄出來。

“嘻嘻,”楊云萍笑著說,“終于見到你了。我之前去米粉店找你,但你不在。我的這個手機號不是處于呼叫轉移就是關機的狀態,平時大多用工作手機,我的工作手機號不能隨便告訴其他人?!?/p>

黃文清不去理會這些,只是冷冷地看著楊云萍。當楊云萍熱烈地擁抱她時,她卻一把將楊云萍推開了。

“你在酒店到底做什么工作?”

“聚香園上班啊,一直沒變?!?/p>

“你不是回國了嗎?”

“是啊,每月采購一次茶葉和咖啡?!?/p>

“你干什么工作與我無關,”黃文清突然淚流滿面,“你回國多次,卻把這么大的事情瞞著我,枉我把你當好姐妹?!?/p>

楊云萍心里不安道:“有什么事,我瞞著你了?”

黃文清的眼淚像斷線的珍珠,哽咽道:“我媽……”

楊云萍漲紅了臉,姐妹的情誼好像就在此時灰飛煙滅了,她想起了每次回家其實只到邊境,有時是武元道在等她,有時是范文國在迎接她。她帶著茶葉和咖啡,最主要的是帶著大量的白粉,往返于兩國。無數次轉乘短途班車,從鄉鎮到縣城,一共要跨過幾個縣域,這樣整個行程就與邊防檢查站和車站的安檢處無關了。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楊云萍顧不得黃文清,打開手機就快活地說:“嗯哪,嗯哪……親愛的,你等我,我馬上就到?!?/p>

黃文清怨恨地瞪了楊云萍一眼,什么也不想說了,扭頭就走。

楊云萍尷尬地站在原處,她想叫黃文清回來把話說清楚,可又開不了口,怏怏不樂地回到了酒店。

袁五湖見兩人不歡而散,忍不住想問問緣由。

黃文清對袁五湖給予的關心感到很溫暖。兩人一起來到湘江大橋邊,走上河堤,來到岸邊幽靜的竹林里散心。

黃文清找了一塊草坪坐下,抽泣著告訴袁五湖說:“我媽去世了!”

聽到這個消息,袁五湖的心像受到了震動,他為黃文清感到難過,因為像他們這樣的人,失去母親等于失去了家。

“去年我剛到這里不久,我媽就走了?!秉S文清說,“我怨恨楊云萍,她回國了竟不告訴我這件事?!?/p>

“或許她也不知道吧?!?/p>

“等我回家,我的母親已經去世快一年了,我不孝??!”黃文清邊說邊流出了眼淚。

“你說的時間跟我媽投湖自盡沒差幾天,這么湊巧?”袁五湖大吃一驚道。

“這些都是我回家后才知道的。我媽給我留下了一封信,也告訴了我的身世?!秉S文清泣不成聲。

其實,她的母親早就患了癌癥,已到了癌癥晚期,只是一直沒有告訴她。她的個性不像她的母親那樣剛強,她的母親不愿讓她看到自己被病魔折磨的樣子,更不愿她因母親的離去而痛苦不堪。更重要的是,那個在戰場上認識的中國軍人,令她的母親念念不忘,她的母親希望她能夠找到他,雖然他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但他若活著,肯定會幫忙照顧她的,她的母親希望她能夠在中國找到自己的幸福。她其實是她的母親被越南部隊里的一個官員強奸后生下的私生女。她的母親之所以沒有告訴她事實,是為了能夠讓她義無反顧地去中國找到那個中國軍人。

良久,黃文清擦干淚水,從脖子上取下刻有“游”字的彈殼,神情仍然很悲傷。她只是告訴袁五湖她的母親得癌癥去世了,但關于她的身世,她并不想告訴任何人,因為那是讓她的母親甚至是她自己都感到恥辱的事情。

“我媽當初接受這枚彈殼時,還不認識漢字,以為上面的‘游字是個吉祥的圖案,后來認識了,卻不懂其意。我每天都把母親給我的護身符掛在脖子上。初到中國,我認識游四海后才知道這里的姓氏有游姓,我就猜測,我媽念念不忘的那個中國軍人是不是姓游?”黃文清哀怨一聲,“沒想到,佩戴這個護身符,我倒成了一個浪跡四方的游子?!?/p>

袁五湖連忙安慰道:“湘江岸邊有許多游姓人家,到時你就找個姓游的退伍兵成家,了卻你母親的心愿?!?/p>

黃文清慢慢地冷靜下來,說:“胖老板娘的麻臉侄子也姓游,他姑姑特意安排他到米粉店見我,那個麻臉漲紅了很難看……呵呵,如果他真帶上一枝玫瑰向我求婚,我真的會不知所措的?!?/p>

兩人就這樣默默地坐著,一直聊到了天亮才回家。

這天,袁五湖帶著黃文清去郊外散心。走到郊區的一處竹林里,他突然看見韋紹宜還有左紅耳、右黑耳三人彎腰穿過竹林,躲在一隱秘處觀察著什么。他拉著黃文清找了一個隱蔽處。遠遠地,他們發現,老K仔正和楊云萍在被廢棄的竹木屋飯館里,相擁狂吻。韋紹宜一行三人一直在暗處盯著老K仔。他們盯著老K仔和楊云萍是干什么呢?袁五湖感到疑惑不解。

接著就聽到了楊云萍發出很大的呻吟聲,黃文清感到一陣惡心,說:“天啊,真不知她現在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了,到底在干什么!”

黃文清的雙腿發軟,袁五湖正想攙扶她,被她一把推開了,她跌跌撞撞地走到湘江大橋上,伏在水泥欄桿上,大口地喘著粗氣。

這時,一個和尚從橋上走過,他好像也是從竹林里走出來,微風撩起他的袈裟,猶如船兒揚起風帆在浪濤里行進。

黃文清的眼睛一亮,說:“這個和尚,我見過。在辦理你母親的喪事期間,我在天湖水庫旁見到他在山坡上打坐念經?!?/p>

“應該不會是同一個人吧?!痹搴X得黃文清是因為承受不了失母之痛,變得有點兒神經質了。

黃文清也不大確定,說:“或許是我眼花了,聽說縣城有個湘山寺,在我們那邊,正月初十一般是去參加廟會,你陪我去抽簽求卦吧?!?/p>

“好?!痹搴豢诖饝?。

湘江邊境不是越北同登,這里的湘山寺在正月初十沒有廟會,但袁五湖還是如約而來。黃文清也向胖老板娘請了個假,兩人情侶般來到城西園林中的湘山寺里。在這里,他們又見到了在湘江大橋上見到的那個和尚。

和尚目不斜視,徑直走了。袁五湖為了給黃文清找答案,就攔住了湘山寺里的老住持,指著遠去的和尚問:“大師,那個人是你們湘山寺里的和尚嗎?”

老住持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望著袁五湖和黃文清,說:“覺醒和尚在衡山南臺寺出家,憑著自己的睿智很快得道,然后每年外出云游,偶爾會路過湘山寺吃兩頓齋飯,打坐一夜?!?/p>

袁五湖又問:“那他為何去天湖水庫打坐誦經?”

老住持笑道:“他所到之地,我無權過問?!?/p>

兩人別過老住持,燒過香,黃文清有點兒落寞,總感覺會有什么大事要發生。

果真,沒過幾日,電視臺就報道:湘江大橋邊的竹林中的竹木樓里,發生了一起重大的黑吃黑槍殺案,四死一傷,一名蒙面兇犯仍舊逃竄。警方全力追捕,懸賞緝兇……

隨即,一位老警察帶著一大幫刑警對酒店進行了徹底的搜查,在酒店的貴賓客房里找到了一些白粉。

老警察辦完一切后,找到袁五湖,說:“我是縣公安局主管刑偵的副局長游滿生。酒店從今天起被正式查封,所有員工都要被遣散,你看你有什么打算?”

袁五湖看著游滿生,感覺曾經在哪里見過他,但又不敢確定,只是回答:“酒店被查封了,我就只有回山里繼續挖藥材為生了,”完了又說,“我只是酒店里的一個小領班,既然酒店現在群龍無首,我馬上宣布解散一事吧?!?/p>

游滿生望著有點兒垂頭喪氣的袁五湖,說:“你得繼續在天湖大酒店守門?!?/p>

袁五湖驚愕道:“為什么是我?”

游滿生說:“你別問為什么?!?/p>

隨后,袁五湖就看到警車載著莫玉婷,鳴著尖厲的警笛聲遠去了……

昔日熱鬧非凡,如今人去樓空,袁五湖獨自住在這么大的一座樓房里,感覺無聊極了。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他感覺像在做夢。他大致了解了整個案件的經過:那日,老K仔正在和一個妖艷的女子作樂,三個蒙面人沖了進去,隨后發生了激烈的槍戰。長年在黑道上滾打摸爬的老K仔掏出一把軍用五四手槍就拼。左紅耳被他擊中頭部當場死亡,右黑耳的腹部也中了兩槍,奄奄一息。最終,一個蒙面人從老K仔的身后出現,用同樣的手槍瞄準老K仔和那個妖艷女子,頃刻之間,一對黑鴛鴦暴尸荒野。同老K仔一起死去的那個妖艷女子是莫玉婷偷偷花大錢請的,供老K仔長期玩樂,以期擺脫對她的糾纏。殊不知老K仔吃著碗里仍然看著鍋里的,覬覦著莫玉婷和楊云萍性感的身體以及天湖大酒店的生意,一再向游四海發起挑釁,這讓游四?;鹈叭?,引起了他們之間的槍戰。

警察局成立了竹林血案專案組。讓人們驚訝不已的是,游四海就是那個最后出現的蒙面人。警察根據匿名人提供的線索,第一個將他抓獲。他很快就供出了槍支彈藥是楊云萍從邊境通過武元道和范文國走私過來的。警方通過國際刑警組織很快就抓住了逃回國的楊云萍,同時被抓的還有武元道和范文國。

黃文清也被帶到了公安局問訊。袁五湖聞訊后大吃一驚,便飛奔到公安局。

黃文清正在大門旁等著他。她很疲憊,也很委屈,想痛哭一場。當她看到袁五湖時,她的精神才振作起來。

“警察好兇,嚇死人了?!秉S文清說。

“沒什么事吧?”袁五湖關切地問道。

“沒什么事,警察就是了解一下楊云萍的情況,起先還懷疑我和她是同伙。不過,我已經錄了口供,一切都與我無關?!秉S文清說著,身子不住地發抖,“唉,真不知楊云萍今后在囚籠中的日子會怎么過?”

“你沒事就好?!痹搴f,“楊云萍的日子還能怎么過,警察初步查證她以購售茶葉、咖啡之名,販賣白粉已達幾千克。法律早就規定,販賣白粉超過五十克就判刑,我想,她離死期不遠了?!?/p>

黃文清聽得悚然。她緊緊地挨著袁五湖慢慢地走著,情不自禁地伸手挽住了他的手臂,似乎這個世界上只有他可以信任了。

袁五湖扭過頭,見黃文清臉色慘白,額頭似乎還冒著冷汗,說:“對不起,嚇著你了。楊云萍有這么一天是她咎由自取。你是軍人的后代,怎么會害怕死人的故事?”

黃文清說:“我媽上過戰場,但她沒直接殺過人,后來她對我講戰場上的故事都盡力避開殺戮的場景,只講她與中國男人相識的事,好像她一輩子也說不完那場匆匆的相遇?!闭f到母親,她從脖子上取下了那枚彈殼,望著上面那個“游”字,母親的離去又使她心如刀絞。

袁五湖將黃文清送回了米粉店,就立馬回到酒店?,F在酒店空無一人了,他要打電話給游昌林說明情況,但是電話一直無人接聽。于是,他想起了老警察游滿生,決定去找他聊聊,以解他心中的疑惑。

在副局長辦公室里,袁五湖見到略顯滄桑的游滿生,禮貌地說:“您好,我以前是不是見過您?”

“哈哈,你記得啊?!庇螡M生對袁五湖的出現似乎早有預料,“是的。你小的時候,我帶你和你的母親吃過飯,還給你買了很多書?!?/p>

“???原來是您!”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游滿生的話還是讓袁五湖驚訝不已,“那您和我媽認識?”

“認識的。都是陳年往事了。不過,那次和你們母子倆見面,給你買書,我是受人之托?!庇螡M生似乎不大愿意說起往事,轉移話題道,“你的女朋友呢?”

“我光棍一個,沒有女朋友?!痹搴擂蔚卣f。

“就是在米粉店打工的那個越南女人啊,”游滿生說,“我見你們總是親密地走在一起?!?/p>

袁五湖矢口否定道:“她不是我的女朋友?!?/p>

游滿生見他十分緊張,就說:“你跟游四海不一樣,我看得出,你比游四海有出息。那天,黃文清被叫來問訊,我突然發現了一個重大秘密。不過,這事有點兒玄乎。這世界說大很大,說小也很小,事情會有這么湊巧嗎?”

袁五湖的心怦怦地跳個不停,他急于想知道一切,只要游滿生嘴巴一張,謎底就會解開。

游滿生似乎在回憶著什么,喃喃自語道:“那枚彈殼仿佛讓我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那場腥風血雨的戰爭?!?/p>

袁五湖驚詫地道:“您……您就是黃文清母親黎彩明心里的那個中國軍人?”

“這些往事等以后時機成熟了,我再告訴你?!庇螡M生微笑著擺擺手,“如果天湖大酒店交給你,你會管理得好嗎?”

袁五湖老實地回答道:“我不懂管理,待你們的案子結了,酒店解封了,有人接手經營了,我領了工資就回大山里,繼續挖藥材掙生計?!?/p>

“沒出息,”游滿生帶著愛憐罵出了這么一句,“你就沒有想過在大山里種植藥材嗎?你看你們那山里環境多好啊,承包荒山,種植藥材,不是更好嗎?”

袁五湖感到很尷尬,這些日子在縣城打工,除了口袋里裝著一點兒薪水,承包荒山種植藥材需要幾十萬元甚至上百萬元,他想都不敢想。游滿生善解人意,還要說什么,但被袁五湖制止了,說:“我想要您說說游昌林?!?/p>

游滿生嘆了口氣,說:“游昌林一生富有傳奇,仕途達到頂峰時,因違法違紀,鋃鐺入獄。從政多年,政府沒收了他的非法財產后,剩下的資金都留給了早已離異的妻子和名義上的兒子游四海,他把老家的宅子賣了,投資了天湖大酒店??上в嗡暮2蛔哒?,干什么事都違法?!?/p>

袁五湖怔怔地望著游滿生,說:“是挺可惜的!”

游滿生看了看桌上的表,打斷了袁五湖的話,說:“你走吧,今天我還有任務要去辦?!?/p>

袁五湖還想再問些話,卻看到游滿生一臉的不悅,就沒再繼續問下去。

游滿生送袁五湖出門時,隨口說:“天湖大酒店的販毒及走私軍火,案情明了,不日即會被提起公訴,開庭審理?!?/p>

袁五湖說:“哦,這好像跟我無關?!?/p>

游滿生說:“結案后,天湖大酒店就跟你有直接關系了?!?/p>

袁五湖驚愕道:“什么?”

“這一天終究是要到來的,”游滿生說,“等過了這段時間,我通知你來見一個人,到時你就什么都明白了?!?/p>

袁五湖悶悶不樂地回到酒店。

一周后,黃文清來到酒店,在門口等他。她手里正握著一根細細的枝條拍打著路旁花圃里的紅花灌木,一見到袁五湖就愁眉苦臉地說:“我討厭胖老板娘的麻臉侄子?!?/p>

袁五湖一樂,說:“我看到他那一臉麻子也不順眼,他怎么能做你的男朋友???”

黃文清說:“我雖孤苦伶仃,但我還不想嫁人?!?/p>

“怎么了?”袁五湖急于弄明白真相,忙問道,“發生了什么事?”

黃文清幾乎要哭了,說:“胖老板娘的麻臉侄子向我求婚,被我拒絕了。我討厭他?!?/p>

袁五湖哈哈大笑道:“你來中國,不就是為了找一個中國男人結婚么?既然不喜歡,就以后不要和他來往了。在中國,好男人多的是?!?/p>

黃文清破涕為笑道:“你說得倒容易?!?/p>

袁五湖言歸正傳道:“有人對你的彈殼吊墜很好奇?!?/p>

黃文清霎時睜大了眼睛,問道:“你找到我媽的情人了?”

袁五湖呵呵一笑道:“這下,可以了卻你母親的心愿了?!?/p>

黃文清很著急地說:“他在哪里?”

“就是公安局那個老警察游滿生?!痹搴龡l斯理地說,“我也沒想到,你千里迢迢地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他卻在這個小城?!?/p>

黃文清驚呼道:“???”那天,她在公安局被羈押了一天,女警員詢問了很多關于楊云萍的事情。后來,有一個老警察進了審訊室,用犀利的目光盯著她審視了好一會兒,但沒有從他的臉上看到表情的變化……黃文清想,是他嗎?

袁五湖說:“錯不了,應該是他!”

黃文清喜極而泣。

袁五湖準備帶黃文清去跟游滿生見面,黃文清卻說:“不?!?/p>

袁五湖急了,問她怎么了,可她一直沉默不語。更令袁五湖想不到的是,兩天后黃文清消失了。

三個月后,有關游四海和楊云萍的消息才被媒體確切地報道出來。為了從嚴從快打擊黑社會軍火走私和販毒分子的囂張氣焰,游四海被判刑。楊云萍、武元道、范文國因販毒而被引渡回國接受審判。

公開宣判的那天,袁五湖呆在門衛室,從電視上看到了游四海被法警押上法庭。他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當看完電視新聞后,他才重重地說了句:“死有余辜!”

這一天,他的心情一點兒也不好。他走出酒店來到前院,驚訝地發現花圃旁站著一個淚流滿面的美人。

“黃文清!”

“嗯?!?/p>

“你怎么流淚了?”

“為楊云萍!”黃文清痛苦地說,“原以為她只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沒想到她還是個罪大惡極的毒販和軍火走私犯。原以為我們姐妹在這陌生的地方能夠安心地打工掙錢,沒想到她走的卻是歪路?!?/p>

袁五湖為緩解她的情緒,安慰道:“你也不要多想,人各有命。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

黃文清淡淡一笑,說:“我回國了。我不想再看到那個麻臉隔三岔五地在我眼前晃動。有一次,那個麻臉約我散步,走至僻靜處,他就想霸王硬上弓親我,我實在受不了,就辭職走人的?;貒?,我購買了一批廉價的越南咖啡和茶葉,賣給小城茶莊的老板,得到一筆不錯的收入?!?/p>

“從今往后,你決定當跨國小販子了?”袁五湖眨巴著眼睛問道。

黃文清羞紅著臉,說:“來小城一年了,這里的一切仍然很陌生?;貒?,我本打算不再繼續漂泊,就守著母親留下的小房子,但我心里裝著一個人,就又回來了?!?/p>

“哦。是那個中國軍人?”袁五湖問道。

“不,”黃文清走近袁五湖,繼續說,“待這天湖大酒店重新開張,我想繼續留在你身邊工作,或者跟你回到天湖水庫旁,回到大西江,跟你挖藥材或者種植藥材?!?/p>

袁五湖全身血脈賁張,黃文清的突然表白令他暈頭轉向。一個三十五歲的大男人第一次得到女人的青睞,那甜蜜的滋味立刻在袁五湖的體內熊熊燃燒。

黃文清小鳥依人般依靠到袁五湖的胸膛,輕聲地說:“母親的心愿已了?!?/p>

袁五湖說:“把那枚彈殼拿出來讓游滿生確認。你的母親九泉之下才會瞑目?!?/p>

黃文清不愿去,因為她不想袁五湖知道她的身世。

袁五湖沒辦法,只得自己一個人去找游滿生。

“叔,我找您有事?!币灰姷接螡M生,袁五湖就熱情地說。

游滿生笑著說:“哈哈,你知道我是你叔???!”

袁五湖憨笑道:“您是長輩,當然得叫您叔?!?/p>

“我就是你叔?!庇螡M生重復著,完后又說,“當年你呱呱墜地,天湖水庫也剛好建成蓄水,五湖,你的名字還是我給你取的啊,哈哈!”

袁五湖被弄糊涂了,他的確有個叔叔,但不是眼前的游滿生。他的母親有個嫡親弟弟叫袁大炮,袁五湖本該叫他舅舅,但母親違犯家規也不愿再嫁人,帶著袁五湖過日子,所以袁五湖管袁大炮叫叔叔。

“走吧,你去叫上黃文清,并順便告訴她,我不是她母親的心上人?!庇螡M生拉起袁五湖說,“我曾對你說過結案后,要帶你見一個人,現在走吧?!?/p>

最終,游滿生帶著袁五湖和黃文清穿過大街小巷,來到了城西幽靜的湘山寺。

住持見到游滿生帶著兩個年輕人,就伸出右掌,微微彎腰,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然后說:“去吧,他在禪房等候你們多日了。他凡心太重,規勸無果,想必是要跟各位施主了斷凡緣才能修成正果?!?/p>

后院的禪房大門緊閉,里面傳出的木魚敲擊聲清脆而陰沉。游滿生推開門,木魚聲戛然而止,只見里面端坐著一個和尚。

霎時,袁五湖和黃文清心里同時驚呼道:“是他?”

沒錯,就是黃文清在天湖水庫旁小山坡上見到的和尚,也是他們在湘江大橋上見到的那個匆匆擦肩而過的和尚。

游滿生走上前,恭敬地站在和尚身旁。和尚放下手中的木魚,在袁五湖和黃文清身上掃視了一番,最后把眼光停在了黃文清的臉上。

在游滿生的示意下,黃文清摘下那枚彈殼遞給了和尚。和尚接過子彈,緊緊地握在掌心。

“我就是你們要找的人。我就是游昌林!”和尚用低沉的聲音說。

“一切都是因為那場戰爭。戰斗打響前,連隊的實戰演習結束,血氣方剛的我遞交了上前線的請戰書后,望著遠處朦朧而綿延不絕的邊境線,我想,如果戰斗打響,每個士兵都生死未卜,萬一被炮彈炸得面目全非,戰友們怎么知道是我?于是,我走進集貿市場,拿出了一枚彈殼,讓一個雕刻印章的老人在堅硬無比的彈殼上刻下了一條翻滾在浪花中的游魚和我的姓氏‘游字,做成一枚精致的吊墜,也是寓意搏擊風浪,勇往直前。臨近戰爭結束時,我遇上了黎彩明。我們兩人纏綿在一起,在巖洞度過了一夜。天亮時,我從脖子上摘下了彈殼吊墜,莊重地放在了黎彩明的手心里,然后揮手告別……我沒想到這個越南女人竟為我守了一輩子?!焙蜕心坎恍币?,回憶著往事。

黃文清突然咆哮道:“我媽花費大量精力學習漢語,是為了什么???年復一年,她思念著心中的男人,竟抑郁成疾,最后患上了絕癥……”

和尚萬分內疚地道:“我是負心郎啊?!?/p>

黃文清淚流滿面地說:“我媽守了一輩子,可你就是一句話,她在天堂知道嗎?”

和尚站起來,對黃文清歉疚地說:“阿彌陀佛!孩子,對不起,讓你也受委屈了?!?/p>

黃文清擦了一把眼淚,說:“您對不起的人應該是我媽,不是我,其實我并不是……”

“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那時也是情勢所迫。你得原諒他?!庇螡M生看著淚流滿面的黃文清,隨即把她扶到一旁,然后他把袁五湖拉到和尚跟前,“袁五湖,這是你爸?!?/p>

黃文清的頭“嗡”的一聲炸響了,她和袁五湖尋找的人,竟是同一個人!

“不!”袁五湖突然像發瘋了般,準備沖出禪房,卻被游滿生死死地拽住了。

和尚說:“原諒我吧,我之所以選擇在佛門凈地敘說往事,解開你們心底的謎,就是求佛祖原諒我的罪過?!闭f完,他老淚縱橫,而往事像電影里的鏡頭片段,一幕一幕地在他腦海里閃過。

退伍后,他回到家鄉,因年輕有為,工作一年就被任命為縣里的副鎮長,負責建造天湖水庫。他穿著綠軍裝,穿行在大西江的小村莊,英俊瀟灑。山女是村莊里最漂亮的姑娘,常常望著他碩大的身影癡迷。長年蹲在山里的生活是枯燥的,他發現了她如火的目光。一天,他望著山女美麗的倩影出神。山女回眸一笑,令他全身酥軟。他鋌而走險,只一招欲擒故縱,山女就乖乖地躺在了他的懷里。兩人纏綿在了一起。事后,他告訴山女說,他不能娶她。山女黯然神傷,獨自離開。幾個月后,有人告訴他,山女懷孕了,也因此而遭到族人的謾罵和唾棄。他知道后,后悔不已。他不敢再去小村莊里,除了去工地監督和檢查工作,他就呆在工棚里,足不出戶,他怕見到山女。后來,山女獨自承受煎熬,生下了一子。他因水庫工程竣工,也要離去了。在他臨走的前一晚,他往日的戰友游滿生讓他去見見山女。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在游滿生的陪同下,他偷偷摸摸地溜進了大西江小村莊。山女的淚水早流干了,神情木然地望著他。他想從她懷里抱過剛滿月的兒子親吻,被山女拒絕了。山女平靜地說,叫他去,是想讓他給孩子取個名。他大腦里一片混亂。站在一旁的游滿生說,天湖水庫建成了,造福于民,這個孩子應該是有福之人,就叫“五湖”吧。黑黢黢的夜,凹凸不平的山路,他往回走的時候,走得踉踉蹌蹌。游滿生攙扶著他。他說,以后若有孩子,就叫“四?!卑?!多年后,他成家立業,有了一個兒子,也就是游四海,但他對山女和他們的兒子袁五湖一直念念不忘。于是,他每每請求山女去看看袁五湖時,都被一口回絕了。他只好請求游滿生幫他去看看山女母子倆,還給袁五湖買了很多書。

和尚擦了一把老淚,繼續懺悔著。

聽到這里,袁五湖癱坐在地。隱藏了這么多年的秘密終于被解開,而眼前這個和尚竟是他的親生父親,袁五湖說不出是驚喜,還是憂傷,但一想到母親的慘死,他的精神頃刻之間就崩潰了,哽咽道:“媽,您在天堂還記得嗎?!”

和尚說:“五湖都三十幾歲了,還沒有娶妻生子,我不能再違背作為一個父親的良知了。我厚著老臉皮偷偷地找到山女協商。她也愧疚地說,沒能為五湖娶妻生子是她的過錯,然后答應了我的請求,讓五湖到酒店來上班。我本以為以后能讓你們母子倆過上好日子,沒想到山女竟投湖自盡……我是個罪人啊,佛啊,原諒我的過錯吧!”

袁五湖突然站起來向和尚鞠了一躬,說:“傷心的事,您就別多想了,以后我孝敬您,伺候您?!?/p>

游滿生說:“老領導,還俗吧,跟孩子過日子盡享天倫之樂?!?/p>

和尚沉默了好久,說:“養不教父之過,孽子四海犯罪,也是我的罪過??!”和尚坐在蒲團上,閉上了眼睛,“我沒有遺憾了。五湖,我的兒子,黃文清,你也是我的女兒!我不配當你們的父親。天湖大酒店是我賣掉老家的宅子投資的,日后就留給你們。我已委托公證處公證了,等法院解封之后,就交給你們來打理?!?/p>

袁五湖和黃文清仿佛在做夢,一時不知所措。

和尚看著游滿生,說:“好兄弟,帶著他們走吧。塵事已了,我也要走了……你們回去好好處理酒店的事情。不要再來找我?!闭f完,他盤腿坐下,敲擊木魚,口里不停地念經……

游滿生拉著袁五湖和黃文清走出了湘山寺。

袁五湖懇切地望著游滿生,說:“我不愿再觸及他的傷心事。叔,請您告訴我,他到底是怎么進的監獄,又怎么出家當了和尚?”

游滿生說:“當年,打擊經濟犯罪,是我親手把你爸送進牢房的。他入獄了,就跟游四海的母親離婚了。他當年從副鎮長,一路高升,直至副縣長,一路春風得意。他的老家在另外一個叫大西江的鎮。國家修筑的高鐵和高速公路都從他家鄉穿過,僅征地,他就得到了政府的一大筆補償金。他本來可以過得豐衣足食,但游四海的母親飛揚跋扈,貪得無厭,收受賄金,逼著他以權謀私,為行賄的人辦事。那年,他一手抓建的橋梁因質量問題坍塌,出了命案,他也就進了班房。后來,他刑滿釋放,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就在半年前,他跟我聯系,我才知道他在南臺寺出家了,法號覺醒,覺醒,就是懺悔吧!”

“原來如此,”黃文清插話道,“吊唁袁母的那天,我在天湖水庫旁的山坡上見到過他,那是他得知消息后特意打的從衡山趕回來,為袁母超度亡靈啊?!?/p>

……

一個月后,袁五湖特意叫上黃文清一起去湘山寺。

黃文清不解地說:“他不允許我們再去找他,為什么還要去呢?”

袁五湖說:“他早看破了紅塵,但我要勸他還俗?!?/p>

來到湘山寺,住持卻告訴他們:“覺醒已走了多日,這回走他沒有留下話,不知他是去了峨眉山還是普陀山,或者他已回到衡山南臺寺?!?/p>

“衡山在哪里?”黃文清問。

“在湘江下游的湖南境內?!痹搴嬖V黃文清說,“中國五岳:恒山如行,岱山如坐,華山如立,嵩山如臥,唯有南岳衡山獨如飛。山下南岳大廟規模宏大,古剎聳立在山腰云深不知處,也是中國著名的佛教圣地之一?!?/p>

“你怎么懂得這么多???”

“書看得多唄?!痹搴笱蟮靡獾卣f。

兩人馬不停蹄趕到衡山。剛進入佛寺,他們就看到游滿生帶著兩個便衣刑警也出現在人群中??礃幼?,他們早來一步。

袁五湖和黃文清都感到非常驚喜。袁五湖不明就里地問:“您怎么來了?”

游滿生一臉的沮喪,長嘆一口氣,說:“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了,右黑耳已經全部交代了,竹林血案的幕后操縱人是游昌林。自你進天湖大酒店打工后,他很欣慰。他準備在適當時機將他的財產一分為二,讓你得到應該得到的,也好了卻他一輩子的心愿。但他很擔心驕橫的游四海不會同意。后來,他知道游四海經不住楊云萍的誘惑,從事違法販毒。他勸游四海及早收手,但游四海死不悔改,還出言不遜。后來,他的精神徹底崩潰,深感游四海無藥可救,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買通老K仔與游四海作對,再告發游四海販毒,讓游四海坐牢,然后讓你接手酒店。但令他沒想到的是,老K仔違背了協議。老K仔除了去酒店搗亂,還真貪婪起酒店老板的位置和莫玉婷、楊云萍的美色。一來二去,就釀成了血案。血案發生后,游昌林也感到十分震驚,整天只是敲木魚念經:造孽啊,造孽啊,造孽啊……”

“難怪那次我們在湘江大橋上見到過他,原來他真的是去竹林里約見老K仔啊?!秉S文清自言自語道。

游滿生說:“游昌林算計錯了,我猜他是老糊涂了。游四海是流氓,老K仔是地痞,但他不該玩以毒攻毒的愚蠢游戲,簡直就是在拿年輕人的生命開玩笑。最不可思議的,他為何只相信一個地痞,而不相信我,為什么不讓我去用法律的手段制止游四海犯罪呢?”

“您是來抓他的嗎?”袁五湖聽不下去了。

游滿生低沉地說:“我已經無法再送他進監獄了。其實,他早在一年前就查出癌癥晚期,后來他所做的事都是在了結心愿……他已經圓寂了?!闭f完,他面色慘白地帶著幾個便衣警察匆匆離去。

一聽這話,袁五湖和黃文清兩人如同五雷轟頂。他們一起來到住持的禪房。

住持捧出一個木匣子,說:“他知道你們要來,讓我把這個交給你們?!?/p>

“爸!”袁五湖失聲跌坐在地。

“五湖……”黃文清也忍不住哭了出來。

袁五湖慢慢地站起來,接過木匣子,里面裝著游昌林生前用過的物件。他木然地捧著木匣,一步一步地朝山下走去。

黃文清邁開步子跟了上去。她緊緊地挽住袁五湖的胳膊,用時下越南女人常用的尋愛和示愛的方式,大膽而直接地表白道:“親愛的,今晚我要跟你睡覺?!?/p>

“不行,我倆是兄妹?!痹搴@愕不已。

黃文清張開口把凝聚在心里的話大聲說出來:“袁五湖,你聽我說,其實我們不是親兄妹……”

袁五湖仿佛什么也沒聽到,此刻他的靈魂游弋在漫無邊跡的苦海里。

其實更難受的是黃文清。她獨自一個人回到出租屋里,茶飯不思。這天夜里,連日失眠的她好不容易進入夢鄉,迷迷糊糊中,她感覺到有個男人在她身上,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剛想呼救,卻被一雙大手捂住了她的嘴。那個男人的動作也越來越快,最后進入了那片神秘之地。得逞之后,那個男人沒有逃走,竟擰亮了燈。眼前的男人竟是那個麻臉。他喘著粗氣,渾身上下散發著油膩膩的米粉味。黃文清差點兒暈死過去,放聲大哭起來。

幾個月之后,在一個艷陽高照的午后,黃文清的尸體在天湖水庫被人打撈起來。袁五湖看到尸體時,身子像被什么掏空了一樣,軟綿綿地倒在地上,慘白的臉和死人沒有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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