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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秘死

2021-05-20 19:30唐俠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21年5期

唐俠

總司令投敵,欲組“忠義建國軍”;筑漏工得令,千方百計誅漢奸。父為死敵,子乃同窗,借刀殺人計難成;義是大義,情系真情,牙關一咬摳扳機……

那天下午,倪家大小姐倪如斯躲在國泰大戲院里連看了兩場電影,目的是為了躲避她哥哥倪俊文的同學狄克,這家伙最近老纏著倪如斯不放。電影散場時,天又下起了大雨,倪如斯索性上了二樓的鳳琪閣,要了老四件——筍肉蒸餃、蝦肉小餛飩、極品水晶餃和芝士蛋糕,悠悠然吃了起來。

這下可好,倪公館里鬧翻了天,倪太太瘋了似的上躥下跳,一會兒罵倪老爺是個老不死,一會兒罵下人都是笨蛋。倪府的廚師倪林根不識趣,上來請示燉蹄髈啥辰光端上來,倪太太斥罵道:“端你個頭??!你兒子阿興呢?說是幫忙去找小姐,到現在還不見回來,人都沒回來,吃個屁??!”

由不得倪太太著急發火,雖說現在上海灘大的仗不打了,好像市面太平了,但三天兩頭還是聽到死人的消息,不是東洋鬼子殺人,就是黑幫火并,一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獨自跑到外面,天都快黑了還沒回來,誰不著急?

倪家老爺倪英山倒是很淡定,他躺在藤榻里抽著煙,哂笑道:“有啥擔心的?我倪英山的女兒誰敢碰?你在上海灘去打聽打聽?!?/p>

倪太太譏諷說:“你真是鴨子死了嘴硬,如今連蔣委員長都逃到峨眉山去了,你一個寓公能翻起多大的浪花?”

倪英山嘴角一挑,說:“女人頭發長見識短,蔣委員長跑了,還有汪主席在呢?!?/p>

正吵著,卻見倪府女傭倪四妹一迭連聲道:“哎呀,謝天謝地,小姐你總算回來了。再不回來,你媽可要逼我們去跳黃浦江呢?!?/p>

倪如斯笑道:“黃浦江又沒蓋蓋子,誰要跳誰跳,別把賬算在我頭上就行?!?/p>

倪太太指著倪如斯,對著倪英山罵道:“聽聽你女兒說的什么話,讀了十年書,一點兒家教都沒有?!?/p>

倪英山也虎起臉,道:“確實不像話,一大家子人擔心你,到現在連晚飯都沒顧上吃,你倒是沒心沒肺?!?/p>

倪如斯一吐舌頭,道:“我也不是存心的,不是遇上下大雨嘛?!?/p>

倪林根說:“不是讓阿興帶著傘去找你嗎?”

倪如斯詫異道:“我沒見著阿興??!”

倪林根湊上前道:“這個死鬼,辦事不牢靠,不去管他。先生、太太,快吃晚飯吧,我已經熱過好幾遍,再熱下去就要餿掉了?!?/p>

將近晚上九點,阿興仍沒回來,倪林根這才有些著急,十點就要宵禁了,這小子死到哪兒去了?他在樓下像只熱鍋上的螞蟻轉來轉去,不知該不該上樓去找倪老爺說一聲。

恰好倪英山穿著睡衣出來,見倪林根這般模樣,他猶豫了一下,說:“林根你別急,阿興現在憲兵隊里呢?!?/p>

“什么?在憲兵隊?出了什么事?”倪林根大吃一驚。

“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是憲兵隊的謝翻譯剛給我打的電話,就是證實一下阿興是不是我倪府的人。我已經關照了謝翻譯,好歹今晚不能讓阿興吃苦?,F在馬上就要宵禁了,沒法過去,明天一早我帶你去憲兵隊吧?!?/p>

“英山阿叔,阿興可是您看著長大的,說起來我們還是親戚,您一定要幫忙啊?!蹦吡指鶐е耷徽f。

倪英山皺眉道:“我啥時不把你們當自家人?放心好了,我想肯定是個誤會,明天去了就把人領回來?!?/p>

第二天一早,倪英山帶著倪林根趕到位于辣菲德路的日軍憲兵隊。

倪英山對著站崗的鬼子哨兵講了幾句話,那個哨兵姿態十分謙恭地請倪英山稍等,隨即打電話請示。不一會兒,大門里頭快步走出來兩個鬼子軍官,其中一個名叫湯田良仁,是憲兵隊隊長,是個中佐,他老遠就笑著朝倪英山伸出手。倪英山也是一臉笑意。兩人握著手搖晃了半天,嘴里嘰里咕嚕地說著日本話。

倪英山又對旁邊的一個鬼子軍官道:“謝翻譯,我和湯田君十幾年前就是老相識,以前在日本留學時,我們是校友,就不勞您大駕翻譯了?!?/p>

謝翻譯笑道:“這樣正好。湯田隊長也想不到抓的那個嫌疑犯竟是倪府的下人,要不是昨天太晚,這事立馬就解決了,不想倪司令這么早就過來了?!?/p>

倪英山哈哈一笑,道:“誰不知道憲兵隊的厲害,不死也得脫層皮?!?/p>

湯田良仁道:“學長言重了,昨天謝翻譯告訴我抓的這個嫌疑犯叫阿興,他父親是倪府的廚師,還跟倪司令是遠房親戚,我就關照不得動刑,把話問清楚就行了。我想學長府上也不會出什么抗日分子?!?/p>

謝翻譯道:“請倪司令上去喝杯茶吧?!?/p>

湯田良仁道:“正是,我也是不久前聽說學長住得不遠,正想登門拜訪呢?!?/p>

倪英山道:“也行,要不先讓林根領了人回去,家里人也放心些?!?/p>

謝翻譯道:“這還不是一句話的事!這樣,我帶林根去辦手續,然后讓他們直接回去,倪司令去湯田隊長辦公室坐坐?!?/p>

倪林根萬想不到事情如此容易,對著兩個鬼子連連鞠躬道謝。

倪英山隨著湯田良仁走進了辦公室。

湯田良仁恭恭敬敬地端上一杯熱氣騰騰的龍井茶,說道:“學長請用茶,這是前兩天維持會的馬會長送給我的中國好茶,中國的茶道我不太懂,聽說這龍井便是頂尖極品了?!?/p>

倪英山手指在桌上一扣,道:“謝了。龍井確是我國首屈一指的名茶。你們日本講茶道,其實我們中國人更講究,萬丈紅塵三杯酒,千秋大業一盞茶嘛。你看,這杯茶就是標準的明前龍井,一芯兩葉,色翠味甘,香郁形美,要是再用上杭州虎跑泉的水,那就兩全其美了?!?/p>

湯田良仁道:“學長真是見多識廣。這些年來我聽說學長回中國后大展宏圖,青云直上,真是佩服得很?!?/p>

倪英山道:“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不值一提。如今賦閑在家,聽戲觀書,烹茶飲酒,倒也輕松快活?!?/p>

“這可不是學長該說的,算來學長不過四十出頭,正是年富力強大展身手的時候,想當年江浙兩省聯合宣布獨立,擁護共和,將軍作為聯軍大將,對抗清廷,風頭一時無二。只是你們中國軍隊腐朽愚頑,等同軍閥私人家丁,學長成不了蔣公中央軍嫡系,仕途暫時受挫也是預料中的事。好在世事多變,學長不日定可東山再起?!?/p>

倪英山笑道:“你一個日本人,怎么知道我這里勾心斗角的復雜事情?”

湯田良仁詭異地一笑,道:“實不相瞞,學長的行蹤我還是略知一二的,我知道學長近日準備去宜興、無錫、蘇州一帶活動,到時如有需要,我還可以幫忙?!?/p>

倪英山聞聽一驚,不由得對眼前這位湯田中佐刮目相看,原先的心理優勢蕩然無存。他暗想,這個湯田是如何知道我下一步的打算的?想來肯定是南京方面有人泄露了消息,這幫人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戰爭時期,軍中無小事,若是被他人捷足先登,自己的前程毀了不說,南京政府籌建新軍一事也有可能泡湯!

想到此,倪英山有點兒坐不住了,推托今日來得匆忙,家中還有事等著,等日后有空了再聚。湯田良仁也不挽留,客客氣氣地送倪英山出了憲兵隊的大門。

回到倪公館,卻聽得里面有嚶嚶的哭聲,夾雜著倪林根的罵聲。倪英山十分詫異,邁步進門,見是倪太太和倪四妹圍著阿興抹眼淚,倪如斯一邊拿著毛巾替阿興擦洗,一面也在大罵鬼子缺德。

倪英山問:“怎么回事?他們還是給阿興動了刑?”

阿興躺在床上,遍體鱗傷。倪英山查看傷處,卻不像是鞭子打的。

阿興道:“不是鬼子打的,是猴子抓的?!?/p>

倪英山更糊涂了,說:“什么猴子抓的?”

倪林根上前道:“天殺的小鬼子竟想出這等促狹的辦法!他們審犯人有時用大狼狗,有時用這只訓練過的猴子,而且這只猴子平時又不拴住,看到哪個人便撲上去一頓狂抓。湯田說是看在老爺的面子上不用刑,可這畜生哪管這些!”

“還有用猴子審訊的?”

阿興道:“根本沒有審訊,昨天在國泰大戲院門口,當時大雨瓢潑,我自己撐著油布傘,左手拿著小姐的杭州傘,在戲院門口站了不到五分鐘,就被兩個黑衣人一左一右夾住,拖進了汽車,一路就開進了辣菲德路的日軍憲兵隊?!?/p>

“你中間做了啥事體?”倪英山問。

“我什么都沒做呀!”阿興一臉冤枉道,“我就站在那里等小姐,有一個戴墨鏡的先生問我去拜耳藥廠怎么走,我告訴了他,不一會兒就是那兩個黑衣人抓了我,我一直跟他們講肯定是搞錯了,抓我做什么呀。抓我的人把我朝個空房間里一丟就走了,半天也沒人理我,我也不敢自顧走掉。正在門口探看,忽然走廊里跳出一個黑影,怪叫一聲就撲上來亂抓亂撓。我嚇了一跳,原來是只猴子。我抵擋不過,被它抓得頭破血流,這只猴崽子,爪子真是厲害,一道道都掐進肉里,真是痛煞我了?!?/p>

“后來他們也沒審你?”

“也不算審,就是來了個翻譯,問我姓名和住址,做什么營生,我告訴他我是倪府的下人,他倒蠻客氣,說是知道倪英山的大名,等核實了便放我回家,只是這辰光已過了宵禁時間,只得委屈在憲兵隊里過一夜了。我求他給老爺打個電話,他也答應了?!?/p>

“看來日本人真是搞錯了,你先歇著吧,回頭讓你爹燉只雞補補?!闭f罷,倪英山回到自己的房間。

樓下,倪林根還在一聲高一聲低地大罵著日本鬼子。

倪英山心里一直糾結湯田良仁是如何知道自己近日要出門招集舊部的事的,思來想去不得要領,抬頭看看日歷,副官劉文忠明天該從南京回來了,若是一切順利,自己的計劃即將付諸實施,開弓沒有回頭箭,這一步就算是邁出去了。

兩個月前,倪英山作為國軍第三戰區總司令顧祝同麾下的江蘇、浙江、安徽三省游擊司令,在安徽宣城兵敗被俘,旋即被日本陸軍押送到上海。

在漢奸周佛海的游說下,倪英山思慮再三,答應從此效忠汪精衛,決定在汪精衛手下求一個新前程。在南京新政府成立典禮上,他當著汪精衛和陳公博、周佛海的面夸下???,收攏目前在江浙兩省的國軍流散部隊,估計連同打散的國軍正規部隊以及雜牌軍,特別是成立之初號稱十萬有余的各路“忠義救國軍”部隊,憑自己的影響力和幾位老部下掌握的實力,收編兩三萬人應該不成問題。汪精衛大喜,當即允諾倪英山,他若能收編兩萬人以上,軍費財務諸多事宜不必擔心,“和平建國軍”第一方面軍中將總司令的職務就是他的,參謀長以下僚佐任由他組織任命。為表誠意,周佛海當時讓財政部長簽了一張三千萬法幣的支票作為活動經費交給了倪英山。

回到上海,倪英山馬不停蹄,一口氣發了十多封信,按時日推算,應該有回信了,特別是被自己親自派去宜興的兒子倪俊文,差不多也該有消息了。

可是,那個鬼子湯田良仁怎么鼻子這么靈?他究竟從何處得知了自己的舉動?倪英山百思不得其解。

阿興的傷養了一個星期才結疤。

倒是倪林根心疼寶貝兒子,既然老爺發了話,他就天天燉一只童子雞給兒子吃,連著吃了幾天,弄得阿興胃口敗了,嚷嚷著非要吃雪菜豆腐干。

“格只短命窮鬼,有福不會享,倒會替東家省鈔票?!蹦吡指絿佒?,拗不過阿興,只得隨他。

這天下午,有個戴玳??蜓坨R的青年人敲開了倪公館的大門,說是要找阿興。

年輕人梳著分頭,一身灰色中山裝,上衣兜里還插著一支鋼筆。他自我介紹說是阿興上夜校的老師,姓陰,看阿興好幾天沒去上課,所以打聽了阿興的地址過來看看。

倪林根對教書先生天生敬畏,何況又是兒子的老師,急忙把陰老師讓進自己的房間,又特意泡了一杯“碧螺春”,雙手奉上。

“原來是這么回事?!标幚蠋煹弥虑榈脑?,唏噓道,“如今兵荒馬亂,又是日本人的天下,光天化日之下走在馬路上都會有想不到的飛來橫禍?!?/p>

“就是呀,我家阿興最老實了,竟然被捉進憲兵隊,莫名其妙地被關了一夜,要不是我家老爺道行高,真不曉得會是怎么一個結果?!?/p>

“沒事了最好。阿興好好將養幾天吧?!标幚蠋熣f,“幸虧你家有人跟日本人關系好?!?/p>

“我家老爺二十多年前是日本軍校的高材生,家里還有一柄日本天皇授予的軍刀,日本軍隊里同學也不少?!?/p>

陰老師嘴角浮起一抹笑意,道:“怪不得他在日本人那里吃得開?!?/p>

饒是倪林根再笨,也聽出了陰老師話中的揶揄,便有些尷尬,道:“陰老師請吃茶。這是我家老爺的碧螺春新茶,味道不錯的?!?/p>

陰老師舉起茶杯,仔細端詳杯中茶葉起起伏伏,看了一會兒,放下杯子,笑道:“我只不過是耶松船廠一個普通技師,在夜校上上課,教工人識幾個字,平常從來沒喝過這么高級的茶,也品不出高低,倪師傅高看我了?!?/p>

倪林根道:“陰老師客氣。阿興從小沒讀過書,現在湊在工人堆里上夜校識字,全靠老師費心?!?/p>

陰老師道:“阿興讀書進步很快,現在也能看幾頁書,能寫一封信了?!?/p>

倪林根道:“阿興福氣好,總是碰到貴人,真是謝謝老師了?!?/p>

陰老師一擺手,道:“不要這么說,做點兒好事也是應該的。倪師傅,聽說您幾十年來一直跟著倪將軍?”

“是啊。我家老爺其實只比我大五歲,在嘉興王江涇鎮上攀親戚排輩分我要叫他阿叔。當年倪老太爺還在,英山阿叔趁回鄉招兵時把我帶了出來。我天生膽小,不敢當兵放槍,又不肯放棄機會,所以英山阿叔叫我做勤務兵學廚師,一做就做到現在?!?/p>

陰老師笑道:“原來倪師傅還當過兵!”

倪林根也笑了,道:“槍是從來沒摸過,刀倒是天天摸,不過是菜刀?!?/p>

陰老師道:“想不到倪府的主人就是以前在報上報道過打鬼子的英雄倪英山倪將軍,怎么現在從軍隊里退下來,在租界里當寓公了?”

倪林根道:“這些事我就不清楚了,我只曉得跑跑小菜場,管住一家子的三頓飯?!?/p>

陰老師看了看天色,道:“時候不早了,倪師傅早點兒休息吧。我告辭了?!?/p>

倪林根便和阿興一起將陰老師送出倪府大門。倪林根堅持要給陰老師叫黃包車,正推讓間,恰好黃包車鈴響,卻是大小姐倪如斯從外面回來了。見了陰老師,倪如斯覺得他有幾分面熟。

倪林根嚷嚷道:“正好,正好?!币皇滞浦幚蠋熒宵S包車,一手急著掏腰包付錢。

陰老師只得隨他,坐上黃包車去了。

倪如斯望著陰老師的背影,好久才想起這人好像是狄克的父親朗德士的同事。

朗德士是耶松船廠的工程師,來自美國田納西州,已經在船廠服務了二十多年。朗德士本姓郎,是蘇州一個財主的兒子,在美國留學后,入了美籍,還娶了個洋媳婦,所以混血兒狄克身材高大,一頭金色的卷發有幾分雅利安人的氣質。狄克雖是美國人,卻是滿口純正的上海話,這也并不奇怪,他本來就是在上海伯特利醫院出生的,除了幾次短暫的跟著父親回美國探親休假以外,從小學到初中都是在上海上的,正是在圣依納爵公學里,他和倪如斯的哥哥倪俊文成了同學。

狄克在圣依納爵公學有兩個最要好的中國同學,一個是倪俊文,另一個是在貝當路大隆五金公司做職員的宋海。

圣依納爵公學是出了名的歐美僑民子弟學校,狄克能在那里結識將軍之子倪俊文,這一點兒也不奇怪,但是,土里土氣又黑又瘦的宋海是如何上這個學校的,狄克當初卻一無所知。

常言道不打不成交,說起這三人的友誼,竟是從狄克挨了宋海的一頓暴揍開始的。

那次學校舉辦中英文詩歌朗誦會,以前每逢這種活動,狄克都是當仁不讓的明星,天生的優勢擺在那里,沒人競爭得過。

這一回狄克別出心裁,把李白的《靜夜思》翻譯成英語朗誦了一段,引來臺下一片叫好聲,只有宋海嘴張了幾張,想要說些什么,卻又停住了。

狄克有意調侃他,便提高嗓門問道:“宋海兄,你有什么高見???”

宋海有些發窘,漲紅了臉,道:“談不上什么高見,只是上次聽國文老師講過,李白的那個床不是Bed,應該是唐朝時對井邊圍欄的稱呼,英語應該譯成the fence of well?!?/p>

狄克笑了,道:“按你的說法,你們中國人上床就是上井邊的圍欄啊,這太可笑了,難道你爸你媽是在圍欄里生的你?”

同學們哄堂大笑,尤其那些白人同學更是樂不可支,有幾個甚至吹起了口哨。

宋海怒道:“我說的是英文翻譯,你小子胡扯什么上床不上床?請你先去刷刷牙,把嘴巴弄干凈了再說話?!?/p>

狄克也不言語,一步躥到宋海面前,居高臨下,一把揪住宋海的衣領,劈頭就是一拳。倪俊文來不及勸解,更來不及幫助遮擋,實際上眾人根本就沒看清,宋海彎腰捂住腦袋的一瞬間,早已抬起右腿,結結實實地踢在了狄克的小腹上。狄克吃痛,一弓身,雙頰又被宋海左右開弓連搧了幾巴掌,這還算是宋海手下留情,若是化掌為拳,狄克的下頜骨應該碎了。

這次斗毆的后果是宋海直接被學校開除了,好在他本人并不在意,本來他在圣依納爵公學過得就不開心,尤其跟洋人同學格格不入,在這些高高大大的洋人同學里,總有一種雞入鶴群的自卑感,除了倪俊文,能說上話的人幾乎一個沒有。

“這下好了?!彼魏S矓D出一絲笑容對送他離開的倪俊文說,“我老爸再也用不著花那些冤枉錢了,我家本來就窮,我老爸不知搭錯了哪根筋,非要把我送到這洋人學校來念書?!?/p>

倪俊文不知說什么好,低著頭道:“可惜,再過幾個月就畢業了,不管怎么說,對你而言有一張圣依納爵公學的文憑總是有用的?!?/p>

作為這場變故的始作俑者,狄克心存歉疚,他也來送宋海。他從衣兜里摸出一支派克金筆擠上前來非要送給宋海。

宋海推辭道:“狄克,這個太貴重了,我不能收?!?/p>

狄克道:“你不肯收就是不愿意原諒我。再說我以后還要去找你學武術呢,算我的拜師之禮行不行?”

倪俊文一把奪過金筆塞到宋海手里,道:“闖禍的源頭是他,送一支金筆也算是賠禮道歉了?!?/p>

宋海走后,倪俊文才告訴狄克,宋海是地道的窮人家的孩子,之所以能上圣依納爵公學,源于他父親的一次奇遇。

原來,宋海的父親宋福泰是個專門幫人家“筑漏”的工人。有次替蒲柏路開五金鋪的老板喬維亮筑漏時,意外發現他家的房梁暗處竟然藏著一個包裹,打開一看,里面全是黃白之物。憨厚樸實的宋福泰想都不想,就將包裹交給了屋子的主人喬維亮。喬維亮十分感動,當即從中取了兩條“大黃魚”要送給宋福泰。宋福泰堅拒不收,說是自己這個行當的規矩,祖師爺當初賞下這碗飯吃,規定不能拿主人家工錢以外的報酬,特別是不能向外面泄露主人家的隱私。喬維亮哪里肯依,一把拉住宋福泰,堅持要報答。宋福泰見推辭不了,想了想,才說出想讓兒子去圣依納爵公學讀書的事。喬維亮不假思索,當即答應了下來。這之后喬維亮踐行諾言,花高價走門路把宋海送進了圣依納爵公學。

現在宋海被學校開除了,喬維亮自然不會置身事外,他對已經是老朋友的宋福泰說:“不讓上學也無所謂,反正我這里正缺人手,不如讓宋海去貝當路分店當個學徒。老宋你放心,以我們兩人的交情,斷不會讓小海受委屈的?!?/p>

于是,輟學后的宋海開啟了他的五金店學徒生涯。

狄克在貝當路大隆五金公司第一次遇到宋海已經是兩年之后了。

現在的狄克是耶松船廠的采辦,當然,這都是憑借他父親老朗德士一手操辦而成的,狄克本人對這份工作毫無興趣,不過混混日子而已。

這天,狄克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走進大隆五金公司,一進門便看見了正在埋頭記賬的宋海,興奮的狄克一掌拍在宋海肩上。宋海抬頭一看是狄克,也十分高興。

“宋海,兩年學徒該是已經滿師出道了吧?”

“還沒呢,還要等一個月。不過,喬老板對我青眼有加,去年開始我就拿了一級店員的工資,現在每個月有七十多塊錢了?!?/p>

“不算少,該你請客了。到時叫上倪俊文一塊聚一聚,我們兄弟總算重新聯系上了?!?/p>

“沒問題啊?!彼魏5?,“你和倪俊文一向有聯系?”

“我們一直沒有斷過。他現在沒什么事干,在家幫幫他老爺子的忙,前天剛從宜興回來,鬼鬼祟祟的不知做些什么?!钡铱嗣鲆缓邢銦?,示意宋海來一支。

宋海急忙擺手,道:“這個我還沒來得及學,以后再說吧。對了,你這一向在哪里高就?”

狄克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個扁扁的金色名片盒,把一張名片甩給宋海,道:“暫時混混日子,正巧以后還能照顧照顧你的生意?!?/p>

宋海接過一看,驚喜道:“那我可得好好拍你的馬屁了,別跑了大客戶。等會兒打電話叫上俊文,我做東請客?!?/p>

接電話的卻是倪府大小姐倪如斯,一聽是狄克打來的,她以為他又是來糾纏自己的,剛想掛斷電話,卻聽出他是找哥哥倪俊文的。

當初,倪如斯對哥哥的這位洋人同學頗有好感,狄克身材高大,相貌英俊,一對藍汪汪的眼珠子活泛得像要從眼眶中跳出來。然而交往不到一個月,倪如斯便打起了退堂鼓,一是考慮到自己若真的嫁給一個外國佬,父母那里肯定通不過,作為一個十七歲的姑娘,她根本無法想象如何跟固執古板的父母談這件事;二是倪如斯念書的清心女子中學戒律森嚴,不允許學生跟異性交往。而狄克這家伙根本不管這一套,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他不顧倪如斯的告誡,公然闖進學校里去見她,這一下弄得滿城風雨,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倪如斯有了一位狄克先生,也正是因為這事徹底惹惱了倪如斯,她便決定和狄克一刀兩斷。誰知狄克卻不買她的賬,依舊對她死纏爛打,窮追不舍。

宋海、狄克、倪俊文如約見面了,但氣氛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熱烈。開場的歡呼干杯之后,他們似乎沒有話題可談,好像飛馳的汽車突然一個急剎,短暫的冷場有些出乎意料。

狄克使用中國筷子的功夫一點兒不差,他夾了一筷子紅燒大黃魚的蒜瓣肉,又舉起酒杯,沖倪俊文道:“今天重逢宋海,俊文怎么好像不是很高興?”

“哪里哪里,沒這回事?!蹦呖∥募泵忉?,“只是家父派我去宜興遇到點兒事,一時想不出解決之法,心里犯難,走神了。來來,宋海兄,喝酒喝酒?!?/p>

宋海笑道:“聽說古代英雄豪杰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我想那是書里營造豪爽性格的描寫,我不會喝酒,只能小口咪一點兒?!?/p>

狄克道:“喝酒有什么會不會的,只要膽子大,灌上幾大口,醉它幾回,不會喝也變成會喝了?!?/p>

三人又碰杯喝了一回,狄克道:“有難同當,有福同享,俊文有心事不肯說,終是把我倆當外人了?!?/p>

倪俊文猶豫片刻后,輕聲道:“不是我有意瞞著二位,實在是告訴你們也沒什么益處,反而多惹麻煩,還是不說了吧,你們也少知道為妙?!?/p>

宋海扭臉看著狄克,道:“看見了吧,總歸不是刎頸之交?!?/p>

倪俊文漲紅了臉,道:“怎么說呢,我有些說不出口,家父即將到新政府軍隊任職了?!?/p>

狄克不明所以地看著倪俊文,道:“怎么,官復原職當將軍,反倒碰上難事了?”

倪俊文急道:“你這洋鬼子跟你也說不清楚。我說的是在南京政府里當司令?!?/p>

宋海吃驚道:“怎么會這樣?赫赫有名的抗日英雄也會投敵當漢奸?”

倪俊文壓低嗓音道:“前些日子,家父派我去宜興尋他的老部下司徒雷叔叔,還告訴我是收攏舊部以后尋機打鬼子。誰知我找到司徒雷叔叔后才知道,家父早去了信,連日后南京政府‘和平建國軍成立后的部隊番號都給了他。司徒雷叔叔說已經給家父回了信,還派了個副官跟我回家,現在就住在我家里。這幾天家父正忙著和幾個地方的老部下聯系,想帶著他們一道投奔南京。曾經英雄一世的父親想當漢奸,我這個做兒子的卻不知如何勸說,你們說愁人不愁人?”

狄克聽了,哈哈大笑道:“我當是什么事。他當他的漢奸將軍,跟你有什么關系?再說現在日本人已經占領了大半個中國,蔣委員長都逃到了重慶,汪精衛先生成立了新政府跟日本人講和,我看倒也不失為減少中國損失的一個好辦法?!?/p>

倪俊文道:“你個洋鬼子少跟我亂扯,真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中國人的氣節你是不懂的?!?/p>

宋海道:“俊文兄,長輩的事一時急不得,說不定背后另有隱情呢。暫且寬心,日后慢慢勸說就是了?!?/p>

話說到這里,三人酒興全無,相約下次再聚,然后作別而散。

宋?;氐截惍斅反舐∥褰鸸?,卻見父親宋福泰正在門口等著他,旁邊站著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

宋福泰告訴宋海,南市的住處附近昨晚有人與日本憲兵巡邏隊發生了槍戰,手榴彈引燃了房子,把南市燒了一大片,連房東都沒房子住了。眼下自己無處安身,想找喬維亮老板想想辦法,尋間破房子暫時安頓下來。

“她是誰?”宋海一指那女人,“也要一塊住下來嗎?”

宋福泰臉上掠過一絲尷尬,不過僅僅是一瞬間。

“哦,這是你趙姨娘?!彼胃L┮桓被沓鋈サ目跉?,“宋海,你的歲數不小了,有些事情應該理解?!?/p>

宋海嘴角一撇,冷笑道:“我不知道你想說什么!你要住下來我沒意見,但這個女人無論如何不行,何況我這里只有一間小小的偏房,你讓我住哪里去?”

宋福泰道:“我不是想跟你住一間,我想找喬老板想辦法?!?/p>

宋海道:“那你自己跟喬老板說去,我是開不了這個口的?!闭f罷,他開了自己的房門,一進去就和衣躺在了床上,兩眼望著天花板,也不去理睬宋福泰。

宋福泰也不在意,自顧招呼那女人進門,扯過一把竹椅讓她坐下,口中道:“蕓姐,你先坐著歇一歇,等我去找喬老板?!?/p>

宋福泰出門后,屋里便剩下毫不相干的一老一少,兩人也不搭腔,氣氛顯得有些緊張。

此時此刻,宋海閉著眼睛躺在床上,想著鄉下屈辱的母親,心里對宋福泰和坐在竹椅上的這個女人充滿了憤恨,恨不得跳起來立刻把她趕出去,卻又怕被公司里的同事見了惹笑話,心中好似有幾百只貓爪子在亂撓。

過了大約半個鐘頭,只聽得喬老板和宋福泰一路說笑著到了門口,宋海假裝睡著了,依舊躺著不作聲。

喬維亮的確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他一面吩咐門房老潘把隔壁堆放雜物的廂房騰出來,一面對宋福泰說:“我早說讓你搬過來跟兒子一塊兒住,你還非要花那個冤枉錢租在南市?!?/p>

宋福泰有些難為情地偷偷一指趙蕓,道:“這不是不方便嘛?,F在是沒法子,無路可去,顧不得臉面了?!?/p>

喬維亮大笑道:“金屋藏嬌,男人所欲,皇帝也免不了俗,何況現在這個世道!只是老弟不要虧待了鄉下的老太婆?!?/p>

宋福泰訕然道:“其實我早想把她接來。只是嘉興鄉下還有老娘要照顧,她脫不開身?!?/p>

“好了,好了,不用多說了?!眴叹S亮一副心照不宣的樣子,“呆會兒安頓好了,我請你吃頓老酒,蠻長時間沒見你,算是接個風?!币幻娉块T里叫道,“阿海,快點兒起床,大白天睡什么覺?你家老頭子來了,一道吃老酒去?!?/p>

宋海嘟噥道:“我現在酒還沒醒呢,今天就不去了?!?/p>

喬維亮笑著朝宋福泰投去一個曖昧的眼神,意思是你兒子在變相抗議呢。宋福泰也不多說什么,叫上趙蕓,三人一道走了。

宋福泰帶著那個叫趙蕓的女人在宋海的斜對門住了下來,這讓宋海從心里感到別扭,還好宋福泰每天一早就出門,一直到天黑才回來,那個趙蕓卻是無聲無息地呆在家里,門一關,好像不存在一樣。

宋海依舊在公司里搭伙吃飯,下班之后閑來無事就四處溜達,或者和門房的老潘下象棋。老潘的棋很臭,宋海也高明不了多少,反正消磨時間,每天大戰三百回合,天晚了回到住處倒頭便睡。

這晚將近十點,宋海才下完棋回來。門是虛掩著的,宋海推門進去,拉亮了燈,猛地發現床沿上坐著個人,嚇了一跳,原來是宋福泰。

宋福泰輕聲道:“你去哪兒了,怎么到現在才回來?”

宋海不想回答他,隨口問道:“有什么事嗎?”

宋福泰壓低嗓音道:“兒子,有個發財的機會來了?!?/p>

宋海討厭他那神神道道的樣子,皺眉道:“發什么財?”

宋福泰道:“你不是在耶松船廠有朋友嗎?有個老板想托你的朋友找人加工個零件,很著急很要緊,老板愿意花一條小黃魚的價錢,你說這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寶貝嗎?”說罷,宋福泰從懷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這是圖紙,最好明天下午弄好?!?/p>

宋??戳艘谎?,卻看不懂,只是有點兒奇怪,道:“這么個東西,老板肯花一根金條?是不是瘋了?”

宋福泰道:“這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受人之托,只是老板千叮萬囑,斷不能讓旁人知道?!?/p>

宋海懶懶道:“我不敢保證能不能賺到這根金條?!?/p>

宋福泰笑了笑,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你的朋友肯定會幫忙的?!?/p>

宋海起身關門,道:“就算賺了也不能讓你那個趙姨花。姆媽來信說,鄉下房子西邊的山墻倒了,請師傅來修要兩百塊錢,正好明天我把錢匯過去?!?/p>

宋福泰訕訕地說:“應該的,應該的。只要明天及時把活干好,賺來的錢都給你姆媽?!?/p>

第二天一早,宋海就給狄克打了電話,運氣不錯,這家伙剛上班,宋海在電話里講了請他幫忙找人加工零件的事,沒提到那根小黃魚。

狄克很爽快,說到車間里找人干點兒私活是常有的事,以前也曾干過,讓宋海馬上過去。

宋海請了假,出門上了電車,去了東大名路的耶松船廠。

狄克正等著他,見他到了,便問:“想要加工什么東西?”

宋海掏出那張圖紙,道:“我也不知派啥用場,反正老板要得很急,肯出十塊大洋?!?/p>

狄克看了看,也看不懂,他把圖紙折了幾折,放進西服口袋里,對宋海說:“小事一樁!你不必進去了,對面有個煙攤,你去那兒買四盒煙回來,在這兒等我就行?!?/p>

大約半個鐘頭的光景,狄克腋下夾了只皮包走了出來。他拉著宋海拐過街面,回頭看看門房望不到這里,才拉開皮包,抽出一根用報紙包著的金屬棍子樣的東西,遞給宋海。

宋海把四盒香煙交給狄克,問:“這么便宜?四盒香煙就夠了?”

狄克道:“好兄弟嘛,意思意思就行了,給多了工人反而會起疑心。你這個到底是什么東西?”

宋海道:“老板沒說。反正要得很急,星期六我請你和俊文吃飯吧?!比缓蟾孓o而去。

他本想坐電車,一想袖子里裹著那根又重又沉的東西,索性一揚手要了輛黃包車。剛回到貝當路大隆五金公司,正想進門,猛聽得身后汽車剎車聲,他回頭一看,原來是一輛土黃色的日本海軍陸戰隊的軍車停在公司門前,從車上跳下來的矮胖老頭竟是自己店里的二掌柜裴德興。

裴德興下了車,朝車子里連連鞠躬,一直等車子走遠了才回過身來。見宋海在,裴德興十分高興,一把扯住他,道:“正好正好,我都忙死了,先別急著吃午飯,把這張貨單對一下,來大生意了?!?/p>

宋??戳艘谎圬泦?,確實是好久以來未見的大訂單,原來是日本丸加洋行訂購的鋼板和鋼絲。

裴德興眼里冒著精光,禿腦門上熱氣騰騰,道:“橋本先生真是客氣得很,非要派汽車送我回來,我還從來沒有坐過軍車呢,真是快得像刮風一樣。宋海,你們幾個抓緊一點兒,橋本先生下午就要來取貨,晚上說不定還會請我們吃飯?!?/p>

宋海心道:該死的裴德興,只知道做生意賺錢,要知道鬼子訂購我們的銅和鐵,造出槍炮子彈不知殺死多少中國人!但說歸說,還是得給倉庫打電話備貨。

忙了一中午,總算把貨備好。宋??戳艘谎蹓ι系溺?,已經過了兩點,這才想起沒吃午飯,便到對面的“五芳齋”里花五塊錢買了兩只大肉粽來吃。

下班后,宋?;氐綄嬍?,從報紙里抽出狄克幫忙加工的那根鋼軸,只見它大約有半米來長,一握粗細,中間還開了幾道凹槽,閃閃發亮。宋海仔細端詳,左看右看,卻看不出什么名堂。

宋福泰今天回來得早,天一擦黑就過來了,宋海也不多說,依舊用報紙包了那根鋼軸遞給他。

宋福泰非常高興,取下氈帽,從氈帽的折縫里摸出一根小黃魚遞給宋海,叮囑道:“千萬不能讓旁人知道這事?!比缓蟀唁撦S放進他那只做泥瓦工的工具箱里,戴上氈帽出了門,卻并未回到自己家,而是朝蒲松路方向走了。

宋海把小黃魚壓在枕頭底下,剛想出門去找老潘下棋,轉念又把小黃魚取了出來,將門后的一塊地磚撬起,掏空下面,把小黃魚塞進去,依樣壓上地磚,用力在上面跺了幾腳,直到覺得踩實了才鎖上房門,一路哼著歌出去了。

星期四一早剛上班,狄克就打來電話找宋海。

宋海道:“不是說好星期六請客嗎?怎么現在就等不及了?”

狄克道:“你以為我真的在乎你那一頓飯??!我是有急事,十萬火急?!?/p>

宋海說:“什么屁事十萬火急?我現在走不開?!?/p>

狄克大喊道:“我不管。你們中國人不是最講義氣嗎?半小時后到凱自爾路咖啡廳,我要見你。馬上?!闭f完掛了電話。

宋海只得托對面的同事老富幫忙給二掌柜裴德興請個假。

到了凱自爾路咖啡廳,狄克早等在那里。

“什么事啊,這么急?”宋海問。

“不急的話我的愛人就沒有了?!钡铱说纱笱劬φf。

宋??此臉幼雍孟癫皇窃陂_玩笑,便問:“到底怎么回事?”

“倪如斯大小姐,我夢中的情人,被一個可惡的中國人搶走了?!?/p>

“倪如斯是誰?”

“就是倪俊文的妹妹??!”

“哦!”宋海莫名其妙道,“是誰要搶走她???”

“是我們船廠的一個工程師,叫陰師震?!?/p>

“陰師震我更不認識了,那你找我有什么用?”

“宋海,這些年我只有你和俊文兩個要好的朋友,你說現在有事了不找你找誰?”

宋??扌Σ坏?,道:“理是這么個理,問題是這個忙我幫不上呀!”

“幫得上的。我想約姓陰的決斗?!?/p>

宋海笑了,道:“你以為你是佐羅???那你去決斗好了,我來當裁判?!?/p>

狄克喝了一口咖啡,道:“你是我的朋友,我想找你商量商量,最好請你先和這個陰師震打上一架,試試他有沒有武功,萬一像當年的你一樣,一身功夫深藏不露,到時候我就慘了。這叫什么來著?對了,知己知彼,百戰不殆?!?/p>

宋海道:“我根本就不認識陰師震,這么沒來由的打架,虧你想得出來。要打還是你自己打吧?!?/p>

“求你老兄了,在如斯和俊文那里,我還得保持高大形象呢。就這么定了,后天我讓你去認人?!?/p>

這幾天的天氣忽冷忽熱,宋海的手腳都長滿了凍瘡,冷的時候倒沒什么,熱起來就又癢又疼,說不出的難受。

黃昏時分,他正在宿舍里煩悶不堪,卻見宋福泰笑嘻嘻地走了進來,說:“阿海啊,難得今天你趙姨弄了兩個菜,要不過來我們爺倆喝一盅?”

換作平時,宋海是決不會上那個女人的門的,可這幾天心情不咋地,因此連想都沒想,他就起身跟著宋福泰走了。

小方桌上擺了一碟花生米、一盤炒青菜,所謂的好菜是一大碗紅燒肉,還有半碟白煮門腔。

宋福泰打開一甕紹興花雕,給宋海面前的小酒盅斟滿,自己卻倒了滿滿一海碗。

“阿海,你已經是大人了,我們爺倆還從來沒有一塊兒喝酒呢?!彼胃L┕枪澊执蟮氖侄似鹁仆?,跟放在桌上的宋海面前的小酒盅碰了一碰。

宋海一把將他的手按住,隨即把小酒盅推給宋福泰,端起了他的大海碗。

宋福泰愣了愣,轉而哈哈大笑,道:“是該換一換,我兒子已經長大了?!?/p>

宋海不再搭理他,端起海碗一飲而盡。

宋福泰從衣兜里摸出兩張票子給趙蕓,說:“去小紹興再弄幾只雞爪子回來?!?/p>

趁趙蕓出去的當口兒,宋福泰嘆了口氣,道:“阿海,我知道你對我和你趙姨的事不開心??墒悄悻F在年紀太輕,有些事跟你說不明白。我只能這么對你說了,十幾年前你趙姨救過我的命,況且為了救我搭上了她老公的性命?!?/p>

宋海抬起頭看了宋福泰一眼。

宋福泰眼圈紅了起來,又喝了一盅酒,覺得不過癮,到碗櫥里取了一只一樣的大海碗,又倒滿了。

“那時你還只有兩歲,在嘉興鄉下你姆媽那里。你姆媽是個好人,可當初跟我結婚前我倆根本不認識,說起來我們只一起生活了不到一個月,再后來我到上海討生活。說實話,我連她的模樣都記不大清了?!?/p>

“你是個混蛋,一個混賬男人?!彼魏Uf。

“你說得對,我的確是個混蛋?!彼胃L┱f,“本來我是想在上海安定下來后把她接來的,可誰知馬上就發生了那件事,后來的一切都變了,變得我作不了主,只得聽天由命?!?/p>

宋福泰端起酒碗又是一飲而盡,想要說什么,卻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態。

宋海心里一動,看著面前這個頭發花白一臉瘦削的男人,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在心底彌漫開來,有些酸楚,又有些憤懣。

趙蕓恰到好處地捧著一包白斬雞回來了,打開,攤在桌子上。

宋福泰恢復了原先的神態,揀出雞大腿給了宋海,又挑挑揀揀地找出一個雞屁股,笑了笑,說:“我就喜歡吃夜明珠?!闭f著貪婪地塞進嘴里。

“阿海已經長大了?!彼胃L┰俅握f道,扭頭看看趙蕓,“這次賺的金條,我和你趙姨分文不要,留著給阿海娶媳婦吧?!?/p>

宋海說:“我一直奇怪,這個東西派什么用場,竟這么值錢,到底是哪個老板給你的生意?”

宋福泰神秘地一笑,道:“現在不能告訴你,以后你會知道的,也許用不了幾天你就知道了?!?/p>

宋海注意到宋福泰說這句話時,趙蕓一直在踢宋福泰的腿,他剛才有些柔軟的心又一次堅硬起來,一蹾酒碗,道:“我夠了,不喝了?!?/p>

這天下午,宋海正在店里盤貨,門口忽然來了一位穿著藏青色中山裝的青年人,跟門房的老潘打聽宋海。

老潘一指弓著腰數鋼板的宋海,說:“那位就是?!?/p>

那青年走到宋海面前,伸出手,道:“你就是宋海?我叫陰師震?!?/p>

宋??粗矍暗哪吧?,猛然想起了這個名字,說:“你就是陰師震?”

“怎么?你聽說過我?”陰師震爽朗地大笑道,“不可能吧!”

宋海有些疑惑,狄克這家伙怎么也不吭一聲就把自己的地址給了陰師震,難道他是想讓自己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試出對方的真功夫?不過,這個陰師震卻不像是上門找碴打架的。

宋海道:“陰先生找我是……”

陰師震四下里掃了一眼,道:“宋先生可否借一步說話?”

宋海更是大惑不解,卻又容不得他多想,只得跟同事老富打了個招呼,帶陰師震來到他的宿舍。

一進門,陰師震竟反客為主,一把拉亮電燈,轉身又把門關上了。

宋海有點兒蒙了。

陰師震從衣袋里摸出一張紙,遞給宋海,道:“這個你認識吧?”

宋海一看,原來是自己那天交給狄克加工零件的那張圖紙。他不知陰師震是什么目的,只得靜觀其變,假作茫然地看著他。

“宋先生不必驚慌?!标帋熣鸬?,“要告密我就不會以這種方式來找你了?!?/p>

宋海一想也對,但還是不知陰師震是什么意思。

“我想,你既然找人加工零件,不要告訴我什么都不知道吧?!标帋熣饓旱蜕ひ舻?。

宋海說:“我確是受人之托,找狄克幫忙加工了這個零件,但真的不知它是做什么用的?!?/p>

陰師震冷笑一聲,道:“那么就由我這個船舶工程師來告訴你吧。這是一根快艇上的尾軸,這種快艇目前在中國只有軍方使用,很可能是用在魚雷快艇上。我推斷,只有中國軍隊的魚雷快艇尾軸壞了,才會偷偷摸摸地找人加工,如果是日本人的話,根本沒有這個必要,我說得對嗎?”

宋海此時的腦子完全亂了,做夢也想不到他做“筑漏”營生的父親會和軍隊有什么聯系,而且是從未聽說過的什么“魚雷快艇”和“尾軸”。

宋海的表現在陰師震看來既拙劣又愚蠢,卻十分有效,尤其他那副死豬不怕開水燙裝瘋賣傻的模樣更讓陰師震感到憤怒,卻又無可奈何。

“這樣吧,宋先生?!标帋熣鹋ψ屪约旱恼Z氣保持平靜,“我知道今天的造訪有些唐突,你也可能要跟上級請示之后才能回答,我理解。不過,也請你理解我,我的時間有限,明天這個時候我再來,到時務必給我一個明確的答復?!?/p>

陰師震把那張圖紙拍在桌上,開門揚長而去,留下一個呆愣愣的宋海。

過了好久宋海才回過神來,他一口氣跑上二樓財務室,給狄克打電話。

“宋海嗎?不是說好明天請我和倪俊文吃飯嗎?還打什么電話,不會是耍賴變卦了吧?!彪娫捘穷^是狄克懶洋洋的聲音。

“吃你個頭?!彼魏ER道,“關照你保密的,你怎么把加工零件的事告訴了陰師震?”

“陰師震!”狄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誰告訴了陰師震?”

“不是你嗎?連圖紙都給了他?!?/p>

“沒有的事?!钡铱舜蠼械?,“我跟他說得著嗎?我正想著跟他決斗的事呢!”

“也是??!”宋海一拍自己的腦袋。但是,那張加工圖紙千真萬確是陰師震擺在他面前的,這又作何解釋?

“喂喂,怎么不說話了,明天怎么樣?”那頭狄克還在大喊。

“老樣子,不會少你的?!彼魏0央娫拻炝?。

一直等到天黑,宋福泰才從外面回來,一副疲憊的樣子,一雙眼睛卻炯炯發亮。

宋海一把將他拽進自己的房間,瞪著眼剛想發問,宋福泰卻豎起食指“噓”了一聲,低聲道:“我正想告訴你?!闭f著從工具包里抽出一張報紙,指著一篇文章讓宋???。

這是一份法租界出版的《洋旗報》,那篇文章的標題是:《昨晚吳淞軍港日艦遇襲,日本第三艦隊旗艦報銷》。內容如下:

本報訊 (記者 岳鵬) 昨晚(2月27日)停泊在吳淞口的日本第三艦隊旗艦“出云”號巡洋艦疑似遭遇魚雷攻擊,兩枚魚雷一枚擊中艦體后部鍋爐,另一枚稍顯遺憾,竟從“出云”號艦底穿越而出,擊中碼頭,并未對“出云”號造成損失。盡管如此,“出云”號由于鍋爐受損,完全失去行動能力,幾近癱瘓,目前只能停泊在原地等待駁船拖運維修。

“出云”號重型巡洋艦系日本外遣艦隊旗艦,乃日本政府利用甲午之役勝利所獲清朝政府巨額賠款購自英國阿姆斯特朗造船廠,是世界上數一數二的裝甲巡洋艦……

此次襲擊雖未能對“出云”號造成重創,但對日本帝國海軍的顏面卻是重大打擊,是時“出云”號在眾多艦艇環繞保護之下依然遭受打擊,襲擊者之勇猛機智足可媲美古代勇士百萬軍中取敵上將首級。據聞日本海軍陸戰隊及憲兵司令部已由司令長官召集召開緊急會議,記者將跟蹤報道以饗讀者諸君。

看得出來,這位記者筆意調侃,對日本海軍略顯挖苦之意。

宋海有些不信,搖頭道:“你會和這事有關系?”

宋福泰神秘地一笑,道:“說不上有關系,也說不上沒關系?!?/p>

宋海道:“我不管你亂七八糟的事。只是我現在因為這事已經被一個叫陰師震的人盯上了?!?/p>

“什么?”宋福泰大吃一驚,“你怎么辦事如此粗心,我不是千叮萬囑注意保密嗎?陰師震是誰?”

“是耶松船廠的一個工程師?!彼魏0殃帋熣鹑绾握宜?、如何發問等情況講了一遍,最后說,“陰師震明天還會再來,到時我怎么回答?”

宋福泰臉上陰云密布,半晌才說:“這個人有點兒蹊蹺,按說打算跟日本人告密領賞的話,決不會這么有耐心,可若是一點兒由頭都沒有,又何必主動貼上來沾這種事呢?”

宋海道:“他沒找上來之前我們根本不認識,我怎么知道他的路數?現在到底該怎么辦?”

宋福泰想了想,道:“這樣吧,你別管了,明天你只要把他約好,我去會會他?!?/p>

宋海惱怒起來,道:“又要把我蒙在鼓里是吧?前面已經讓我稀里糊涂給你們辦事了,現在還想把我甩在一邊,你到底是不是我親老子?到時我讓日本人斃了還不知道是為誰賣命!”

宋福泰拍了拍宋海的肩膀,道:“阿海,你別怪我,其實我不想讓你蹚這趟渾水——就是找你托朋友加工零件也是事出無奈,即使這樣你還是少知道為妙,你要知道爸爸的一片苦心,這完全是為了你好?!?/p>

“你從來就沒把我真心當兒子?!彼魏T秸f越激動,“除了把我從嘉興鄉下送到圣依納爵公學讀書還算盡了一點兒父親的責任,你說說從我出生到現在,你究竟做了多少父親該做的事?還有我媽,你什么時候把她當作自己的女人?不明不白弄來那個姓趙的女人住在一塊兒,又是怎么回事?就說眼下這事,我總算知道,你這個混賬爸爸干了樁正經事,這事的確漂亮,稱得上英雄,可既然讓我參加了,又為何樣樣事瞞著我,當我三歲小孩還是叛徒走狗?”

宋福泰看著激動的宋海,想要說些什么,猶豫了一下,又縮了回去,嘆息一聲,道:“阿海,你得明白,有些事現在跟你說不清楚,日后自然就會知道的。你說得對,這回爸爸確實干了一樁正事,不光是我,還有那些朋友,實話對你說,是他們把‘史可法號魚雷艇偽裝成漁船偷偷開進了吳淞口,只等著‘出云號一到就要發動攻擊,要命的是關鍵時刻尾軸突然壞了,眼看就要前功盡棄,帶隊的歐陽校長急得不行,還是我想到了你有一個在耶松船廠的外國朋友可以試試,這才找了你?!?/p>

宋海疑惑道:“什么‘史可法號魚雷艇?誰是歐陽校長?你一個筑漏匠怎么會知道軍隊的事?”

宋福泰支吾道:“我在大華飯店干活,他們就住在大華飯店——這個你就不用多問了,反正后來的事你都知道?!?/p>

宋福泰死活再不肯多說半個字,宋海無可奈何,只得由他去了。

星期六,宋海、狄克、倪俊文又在“宏泰居”里相聚了。宋海把請客的地點選在這里,最主要的原因是這里的菜便宜。

三杯酒下肚后,倪俊文又倒滿酒,舉起酒杯,道:“來,咱們再干一杯。以后我們兄弟一塊兒相聚的時日恐怕越來越少了?!?/p>

宋海道:“這是怎么說?”

倪俊文一拍桌子,道:“家父被汪精衛封了一個什么一方面軍總指揮,過幾日就要到武漢赴任,說是要帶我一起去。我呢,根本不想跟著他當漢奸,但又沒什么辦法,這兩天正在家里鬧別扭生氣呢?!?/p>

“什么,你們一家要去武漢?”狄克叫道,“那如斯去嗎?”

倪俊文白了他一眼,道:“小妹當然要去?!?/p>

“這可不行,倪如斯已經是個成人了,為什么一定要跟著父親走?我不同意?!钡铱藥缀跏侨轮f。

倪俊文笑了,道:“狄克,你算我們家什么人啊,輪得到征求你的同意?”

狄克漲紅了臉,道:“用你們中國人的話來說,一個女婿半個兒,當然要聽我的意見?!?/p>

倪俊文又斟了一杯酒,道:“半個兒?我這個正宗兒子的話他都不聽,會聽你的?何況我家老爺子根本就不會同意你和我妹妹的事,去不去武漢跟你這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又有什么關系?”

宋海打圓場道:“俊文你這話就不對了,再怎么說你這個大舅子該幫妹夫一把。對了,你知道狄克他們廠里有個叫陰師震的工程師也在追如斯嗎?”

倪俊文道:“知道那么一點點。那個陰師震,是我家下人阿興的夜校老師,不知他是怎么和我妹妹認識的。據我觀察,他倆好像只是走得近一些而已。唉,我現在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管不了他們了。我們還是喝酒吧?!闭f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狄克跟著也干了,道:“反正無論如何必須得讓如斯留下,我一定會想出辦法來的。還有那個陰師震,我得把他搞定!”

三人你來我往又喝了一會兒,狄克和倪俊文都醉了。

宋海對醉醺醺的二人道:“今天就散了吧,我給你們叫輛黃包車,你們一路走吧,再晚宵禁了就麻煩了?!?/p>

倪俊文滿嘴酒氣,罵道:“什么鬼世道,自己的國家不能自由地走路!”

第二天,宋海擔心狄克昨晚醉酒的事,一大早就去了電話,還好,狄克嗓音洪亮,思維清晰。

“宋海,你給我聽著,我向全世界發誓,一定要讓倪如斯留在上海成為我的妻子,你就是我的證人?!?/p>

宋海剛想說你這個癡人,那頭狄克又說:“我已經想出了辦法,馬上付諸實施?!?/p>

宋海笑道:“你真是我們中國話說的剃頭挑子一頭熱,就算倪如斯的父母不反對,還有個陰師震在前面擋著呢?!?/p>

“好吧,那個陰師震……實話告訴你,我已經摸到他的老底了,什么船舶工程師,他是一個船廠的老同事介紹來的,以前在寧波岡崎事務所當翻譯,岡崎事務所據說是屬于日本竹機關下面的一個外圍機構,說穿了他就是一個小特務,一個日本小特務?!?/p>

“??!”宋海聽了,心頭一震,果然這個陰師震來者不善。

“他若是個日本特務,那你豈不是更沒辦法對付他?”宋海故作平靜道。

“我會想出辦法來的?!钡铱肃洁斓?,“天無絕人之路,上帝會站在我這邊的?!?/p>

“但愿吧?!彼魏炝穗娫?。

下午四點,陰師震按宋海的約定,準時出現在法國公園的水塘邊,宋海正在涼亭里等著他。

“你很準時嘛?!彼魏PΦ?,“幾乎一分不差?!?/p>

陰師震咧嘴笑了笑,道:“求人辦事怎敢托大,我其實早就來了,剛才在四邊轉了轉?!苯又掍h一轉,“宋先生,你已經跟上司報告過了?”

宋??嘈Φ溃骸皩Σ黄?,陰先生,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這樣吧,我去把老板叫過來,有什么事你可以跟他談?!闭f罷,沿著小徑走了。

片刻后,宋福泰出現在陰師震面前,他整個人已經完全改變了裝束,一襲灰色長衫,一頂黑色呢子禮帽,鼻梁上架著一副寬邊墨鏡,根本不像個“筑漏”工。

“你是陰先生?”宋福泰伸出手。

“我是陰師震?!蔽帐种?,陰師震覺得此人手掌粗糙有力,似乎和他的這身裝束不相稱,“先生怎么稱呼?”

“姓名并不重要,愿意的話就叫我艾先生好了?!彼胃L┱f,“聽宋海說你請求見面約談,我覺得似乎不該拒人于千里之外,所以答應了。先生有什么要問的,就直接問我吧,我有言在先,若有不方便之處,還請先生海涵?!?/p>

“艾先生,您這樣說我倒有些難開口了?!标帋熣鹦Φ?,“請您原諒,本人并非有意調查先生的底細,只是事情湊巧,無意中窺破了先生所做之事?!?/p>

“這個不必解釋,你我既然見面,彼此心照不宣。實話實說,我對陰先生的來歷也略知一二,兩年前先生可是在寧波工作?”來之前,宋海已將陰師震為日本人做事的情況告訴了宋福泰。

陰師震驚訝道:“艾先生連這個都知道?那么就省了我許多事了,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確實是為日本人工作的?!?/p>

宋福泰停下了腳步,道:“我佩服陰先生的坦誠,但不知陰先生將欲何為?”

陰師震道:“你們加工的那個零件,毫無疑問是快艇上的尾軸,事隔兩天之后發生了吳淞口魚雷襲擊‘出云號事件,這兩樁事情之間的聯系,不用我說得更詳細了吧?”

宋福泰點頭道:“陰先生心思縝密,想象力豐富,我無從辯解。只是陰先生到底是什么意思?”

陰師震道:“我也不瞞艾先生,畢竟我是個中國人,早就厭倦了替日本人做事,只想有朝一日去海外做閑云野鶴??上壬?,在外討生活沒有三五貫銀子是萬萬不行的?!?/p>

宋福泰至此才明白這個姓陰的原來是來打秋風敲竹杠的,看樣子胃口還不小,只得先穩住他。

宋福泰仰頭笑道:“陰先生如此坦蕩卻是難得,我完全理解,只是不知你條寸多少?”

陰師震道:“跟一艘‘出云艦比起來自然是九牛一毛,十根大黃魚不算多吧?”

瘋了吧!宋福泰心說,別說十根大黃魚,就是一兩根都是天文數字,誰能付得出來?

仿佛看穿了宋福泰的心思一樣,陰師震笑吟吟道:“我知道艾先生感到為難了,不必著急,艾先生可以跟上峰報告一下。不過時間可不要拖太長喲,我這個人耐心不好?!?/p>

“我盡量把先生的意思轉告上峰?!彼胃Lo可奈何地說,“不過依我看來,這條寸似乎太大了?!?/p>

“這就靠艾先生居中協調了?!标帋熣鹋闹胃L┑募绨?,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不要耍什么滑頭,節外生枝,我是全盤考慮過的?!?/p>

又下雨了,這個季節水總是這么多,嘩嘩地從天上傾瀉下來,無休無止,讓人心煩。

宋福泰一整天都不見人影,趙蕓更像個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只在早上出門買了一趟菜,回來后便關上房門不出來了。

宋海心里發怵,又沒個人商量,呆在房間里坐臥不寧。

陰師震和宋福泰談了什么,宋福泰并沒有告訴宋海,他只是從宋福泰的神情里看出來這件事很棘手,現在宋福泰肯定是找他的老板報告去了。

宋海從枕頭底下摸出那根金條,捏在指間摩娑著,不到一寸的金屬泛出幽幽的黃光,這一根小黃魚說不定就是宋氏一門的催命符呢。

天已經黑了,雨還沒有停,宋海晚飯也沒心思吃,聽見門口有動靜便出去看一看,一直等到十幾遍之后,門外才傳來宋福泰“咚咚”的腳步聲。

宋福泰戴著笠帽,披著蓑衣,在上海灘這副打扮簡直像個夜行鬼。宋海無心嘲笑他,一拉開門,宋福泰便鉆了進來。

“怎么樣?”宋海問。

宋福泰沒出聲,脫了蓑衣,摘了笠帽,端起茶杯喝了幾口水,這才緩慢說道:“阿海,不該知道的你還是少問吧?!?/p>

宋海又一次憤怒了,道:“再不問個清楚,恐怕我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p>

宋福泰仰天大笑,道:“沒那么嚴重。陰師震果真像他說的那樣早就去告發了,不過是小流氓敲竹杠而已。再說了,‘出云號打也打了,即便告發我們也是屬于馬后炮,于事無補,沒多大意義?!?/p>

宋海說:“你當我是三歲的孩子?陰師震放著這么重要的情報不去告發,肯定有他的打算。你說他敲竹杠,到底他要多少錢?”

宋福泰道:“沒多少,我會想辦法的?!?/p>

“要不把這個給他算了?!彼魏D贸鲂↑S魚道。

宋福泰推了回去,道:“這個你還是寄回老家給你姆媽修房子吧?!?/p>

“你的上司沒給你想辦法?”

“陰師震的胃口太大,沒準會噎死的。不說了,放心睡覺吧兒子,我得回去了,你趙姨肯定等急了?!?/p>

宋福泰一揮手,躥了出去。

倪府的晚餐冷冷清清。并不是人少,全家人都在,只是大家都默不作聲,只有咀嚼的聲音。

還是倪英山打破了寧靜,他仰頭喝完了“紹興加飯”,把手中的陶盅在桌上一蹾,道:“過幾天就要坐船上路去武漢,俊文你準備得怎樣了?劉副官跟司徒雷的部隊聯系上了嗎?”

倪俊文道:“劉副官原來跟著我從宜興到上海,是為了找到老長官參加抗日的,現在聽說老長官要帶著他們加入‘和平建國軍,他覺得事情重大,作不了主,得回宜興向司徒司令匯報?!?/p>

倪英山詫異道:“我不是早就給司徒雷寫了信嗎?怎么既沒回信也沒回音?”

倪俊文嘟囔道:“這不明擺著人家不愿意跟著汪精衛當漢奸嘛?!?/p>

倪英山“啪”的一拍桌子,道:“一群混賬糊涂蛋!什么當漢奸,道理跟你們說了一籮筐,怎么就是聽不進去?抗日抗日,你抗得過嗎?眼下大半個中國都落在日本人手里,再抗下去連講和的機會人家都不給。還是汪主席的策略對,忍辱負重,和平建國,你看,蔣介石丟掉的土地,汪精衛不是又從日本人手里奪回來了嗎?這叫曲線救國!”

倪俊文道:“再怎么說也是傀儡政府,一切還不得聽日本人的?”

倪英山握著空酒盅在手心里轉了轉,嘆息道:“這是高明的韜略,別說中國這樣貧弱,如今就是英美列強都得看日本人的臉色,你們日后就明白汪主席的一番苦心了?!?/p>

倪俊文道:“秦檜也是這么說的?!?/p>

倪英山臉色一沉,罵道:“你個小王八羔子知道什么?”

倪如斯勸道:“爸爸,您別在家里宣傳您的高論了,哥哥你也少惹爸爸生氣,現在家里連頓安生飯都吃不成了?!?/p>

飯后,倪俊文回到自己的房間,想著沒幾天就得跟倪英山去武漢,心中煩悶異常,卻又無計可施。

隔壁,倪如斯正在跟倪太太閑聊。倪俊文聽了,猛然想起狄克,他和倪如斯到底發展得怎樣了?倪如斯這一向對狄克不冷不熱的,最近卻和那個姓陰的工程師暗中來往,態度曖昧,她究竟作何打算他這個當哥哥的卻是看不透,她說自己不愿隨倪英山去武漢,但似乎并不堅決,況且更沒有一個強有力的理由。

倪俊文考慮了半天,還是猶豫著給狄克打了個電話,問他何時有空。

狄克的喉嚨震天響,道:“大舅子叫,什么時候都有空?!?/p>

倪俊文道:“別胡說,有時間的話我們現在見上一面,有事商量?!?/p>

“沒問題,我二十分鐘到?!钡铱苏f。

“我現在真的是無計可施了?!蹦呖∥恼f,“我們一家馬上就要跟著我父親去武漢當漢奸了。作為要好的朋友,我給你提供這么一個機會,也算是盡我的微薄之力了。你跟我妹妹到底攤開說明白了沒有?”

狄克道:“我表白過不知多少次,想請她做我的女朋友,可她總是敷衍我,說什么我們是好朋友,我是男的她是女的,我們不就是最好的男女朋友嗎?”

倪俊文笑道:“那你問過她和那個陰老師算不算男女朋友?”

狄克一臉嚴肅起來,道:“俊文兄,我告訴你,前幾天我打聽到那個陰師震原來是個日本特務,以前在寧波日本竹機關的岡崎事務所工作過,不知為什么調到耶松船廠來了?!?/p>

倪俊文瞪大眼睛,道:“陰師震是日本特務?這么大的事你跟如斯說過嗎?”

“沒有?!钡铱肃洁斓?,“這不是沒機會說嗎?再說我也沒證據,如斯不會聽信我的。不過,我倒是跟宋海提過?!?/p>

“這事怎么又扯上宋海了?”倪俊文皺眉道。

“是這么回事?!钡铱艘晃逡皇匕亚懊姘l生的事說了一遍,末了道,“我看這事跟前幾天‘出云號被襲有關,宋海說不定跟抗日組織有聯系,我正為此擔驚受怕呢?!?/p>

倪俊文聽了,一拍大腿,道:“鬧了半天,你們竟然有這么大的事瞞著我。這事必須跟如斯講明白,無論如何我家不能再找個日本特務做女婿了?!?/p>

狄克開心道:“這就對了嘛!”

第二天,天還蒙蒙亮,倪府上下就早早起床了。今天是忙碌的一天,按計劃,中午和晚上,當地政府機構幾個部門和駐軍的頭面人物會在華斯達飯店為倪英山設宴餞行。

倪府里早就來了一班“和平軍”警衛,只是住在家里不方便,便由劉副官領著,早晚換班站崗,其他時間回到附近駐軍軍營里。這里的駐軍團長也曾是倪英山早年的部下,現在雖說不是部屬,但對倪英山依然畢恭畢敬,因此劉副官安排起事來得心應手。

一切就緒,倪英山一身戎裝打算出門,這才發現兒子倪俊文不見了。他看看時間不早,市政府接他赴宴的車子已在門口等候多時,只得無奈地揮揮手,吩咐劉副官上路。

此時的倪俊文和狄克正在貝當路大隆五金公司,早晨天還沒大亮,他們兩個就匆匆起床趕到這里找宋海。

倪俊文道:“宋海,我目前是進退兩難,你得趕快給我想個法子出來?!?/p>

宋海道:“你老爹要去當漢奸司令,我一個平頭小老百姓有什么辦法?”

倪俊文故作生氣道:“你還在瞞我!我知道你和抗日組織有聯系,即便沒法阻止我家老爺子當漢奸,至少我是絕對不會跟他去的。你想法告訴他們一聲,我要加入他們?!?/p>

宋海急忙扯了倪俊文一把,道:“輕點兒聲,你不要命了?這樣吧,你和狄克先在我房間里等一會兒,我去找我爸爸說說看?!?/p>

狄克說:“也行,俊文就呆在這里?,F在估計你家老爺子已經赴宴去了,我趁機去找如斯,把我們的事說個明白?!闭f罷拔腿就走。

宋海一把沒拉住他,只得隨他去了。

宋海找到宋福泰,把倪俊文家的情況對他一說,宋福泰大吃一驚,道:“什么?倪俊文的父親就是倪英山?就是那個前幾天汪精衛政府剛任命的第一方面軍中將總指揮?”

這回輪到宋海吃驚了,道:“你怎么對這事這么清楚?”

宋福泰支吾道:“我也是從報紙上看到的?!?/p>

“不對?!彼魏6⒅胃L┑难劬?,“你本來不大看報的,報上的字你也認不全?!?/p>

宋福泰一面把宋海朝外推,一面道:“阿海,來不及跟你細說,等有空了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現在我有急事,得出去一趟?!?/p>

宋海只得怏怏地回到自己的屋里。

倪俊文還是纏著宋海,要他幫著出主意。

宋海想了半天,忽然眼前一亮,說:“我們不如唱一出苦肉計,先拖住你父親再說!”接著便將計策詳細說了出來。

倪俊文聽后,毫不猶豫道:“行,就這么辦!”

這邊,宋福泰穿上他的工裝,對趙蕓道:“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想不到宋海那個要好的同學倪俊文居然是倪英山的兒子,老孫(宋福泰和趙蕓的上級)一直讓我們想辦法打聽倪英山投敵的消息,這幾天倪英山忙著四下里赴宴,估計就要出發上任了,我們得馬上將這個情況報告給老孫?!?/p>

趙蕓道:“呂宋路大豐紙鋪你去的次數太多,這回就讓我去吧?!?/p>

宋福泰想了想,道:“你去也行,上次我找老孫匯報跟歐陽校長合作修好‘史可法號,老孫當時沒說什么,臨走時一個勁囑咐我要注意紀律,一切事宜要先匯報,切不可擅自作主,還說什么我們的主要任務是刺探情報和購買金屬材料送往解放區,不是去沖鋒陷陣打鬼子,好像對我配合歐陽校長這事非常不滿意。我也怕他再啰唆。對了,你去了后,特別要注意對面的洋傘店,我發現洋傘店的幾張面孔總是換來換去的,有點兒可疑,已經提醒過老孫了?!?/p>

趙蕓一攏頭發,道:“知道了。幾個小鬼掀不起浪頭的?!?/p>

宋福泰道:“還有,再請示一下怎么處理陰師震,到底是我們自己出手還是讓歐陽他們去干?再拖下去會出事的?!?/p>

兩個鐘頭后,趙蕓急匆匆地回來了。

“老孫怎么說?”宋福泰著急地問。

“老孫說,陰師震的事,組織上自有安排,讓咱們想盡一切辦法先穩住他。至于倪英山,他原本就是國民黨的人,現在投敵當了漢奸,雖說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但我們一則力量不夠,二則容易暴露,最好還是由重慶方面名正言順地清理門戶?!壁w蕓說。

宋福泰嘆了口氣,道:“這個老孫,就是謹慎有余,膽氣不足。要我說,借著宋海跟倪英山兒子是要好同學這個機會,想辦法混進倪府,除掉這個狗漢奸?!?/p>

“老孫不允許!”趙蕓嚴肅地說,“老孫強調,我們共產黨除了鏟除自己內部的叛徒,從不搞任何形式的暗殺?!?/p>

“唉,真是個木頭腦袋!”宋福泰搖了搖頭,“跟著這樣的窩囊領導,總干不成漂亮事?!?/p>

兩天后,陰師震給宋海打電話,語氣十分生硬,他說:“告訴你的老板,這是最后一次機會,兩個小時后在法國公園涼亭見面。不是我,而是一位拿著當月《萬象》雜志的小姐代表我,你們的人也同樣帶一本上期的《萬象》,我們最后做個了斷?!?/p>

宋海遲疑道:“時間這么緊,我不一定能及時找到他?!?/p>

“這是你的事,過時不候,后果自負?!标帋熣鸩蝗莘终f,掛斷了電話。

陰師震那面一定出了什么事,宋海想,否則不可能語氣如此決絕。糟糕的是宋福泰不見蹤影,宋海只得把這事對趙蕓說了。

“知道了,我會告訴老宋的?!壁w蕓語氣淡淡的,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宋海更不愿跟這個女人多說什么,心想,反正我已經盡力了,我們家碰上這個女人算是倒了八輩子大霉,后面發生什么只能聽天由命了。

宋海走后,趙蕓卻精神一振,一改平素那副慵懶邋遢的模樣,仿佛變了個人似的,換上一身青底碎花旗袍,攏了攏頭發,出門叫了輛黃包車,馬不停蹄地朝呂宋路大豐紙鋪趕去。

大豐紙鋪的孫老板是個只有幾根頭發的禿頂老頭,長得矮矮胖胖的,迎面見來了趙蕓,他不由一愣。

趙蕓不及說話,遞了個眼色,孫老板忙把她讓進里屋。

“陰師震只給了我們兩個小時?!壁w蕓說罷,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現在只有不到一個半小時了,趕到法國公園還得半個多小時?!?/p>

老孫臉色陰沉,默不作聲。

趙蕓道:“組織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很明顯,陰師震是受了驚動?!崩蠈O沉吟半晌,“原來我們分析他并非是個堅定的特務,也許確如他所說,想敲一筆竹杠遠走高飛,可這家伙胃口實在太大,完全沒有商量的余地,原想拖他一拖再想辦法,看來也不現實了?!?/p>

“沒有考慮過撤退嗎?”趙蕓看著孫老板頭上的幾根頭發說。

“考慮過??墒俏覀兡壳暗闹饕蝿掌仍诿冀?,上級指示我們必須想辦法阻止倪英山投敵,現在時間根本不允許我們另起爐灶?!?/p>

“阻止不了了,只能冒險除掉他?!壁w蕓說,“老孫,你想過方案嗎?”

孫老板的禿腦門上沁出幾絲汗漬,說:“時間那么緊,沒有一個萬全的方案,暗殺風險太大?!?/p>

墻上的掛鐘“當”地響了一下,老孫想了想,仿佛下了決心,說:“這樣吧,為了確保完成任務,必須保證你和宋福泰同志的安全,陰師震這一頭由我來負責。記住,福泰同志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完成阻止倪英山的任務,這是上級剛剛下達的新指令?!?/p>

“是。我這就回去告訴老宋?!?/p>

孫老板堪堪在陰師震規定的時間內趕到了法國公園。他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放眼望向涼亭,卻見一位穿著旗袍的妙齡女郎坐在那兒,四下再無一人。

孫老板心中疑惑,見那女郎手中攥著一本雜志,只得硬著頭皮上去招呼道:“小姐,你好?!?/p>

女孩有些吃驚,白了他一眼,感覺莫名其妙。

孫老板尷尬地將手中的《萬象》雜志朝女孩揚了一揚,道:“請問你看的也是《萬象》?”

“是啊?!迸⒖戳艘谎垭s志,警惕地問,“上海灘看《萬象》的人可多了?!?/p>

孫老板感覺似乎不對,無論如何對面這個女孩不像個接頭的人,正不知錯在哪里,卻見林陰道上走來一位年輕男士,手里居然也拿著一本《萬象》雜志。

那人走進涼亭,沖女孩叫了一聲,道:“如斯,你反而比我早來了?”卻又好像故意把《萬象》雜志朝孫老板亮了一亮。

孫老板明白了,這個人肯定是陰師震,前面的種種不過是他不放心而玩的障眼法,看來這家伙真的很狡猾。

孫老板迎上前去,假作偶然相逢的樣子,叫道:“陰老師,想不到在這里碰到你?!?/p>

陰師震反應很快,一副遇到老朋友的神情,說:“哎呀,是老張呀,難得難得?!币幻婊仡^對倪如斯解釋,“如斯,你到前面等我一等,我遇到一位老朋友,說幾句話就來?!?/p>

倪如斯懵懵懂懂地走出涼亭,陰師震見她走遠了,握著孫老板的手才松開,道:“先生是宋海他們請來的?”

孫老板點頭道:“也可以說是你陰老師叫來的?!?/p>

陰師震笑了笑,道:“其實我也不想把事情搞復雜,上天既然把這筆財富賜給我,我當然不能讓它從我手中溜掉,老先生您說呢?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嘛?!?/p>

孫老板冷笑道:“老天爺賜財富予你?你既然知道事關抗日打鬼子,卻還想發不義之財,如此厚顏無恥,真是枉為中國人?!?/p>

陰師震卻嘻嘻一笑,道:“明人不做暗事,本人出生在東京帝國醫院,因為我父親是中國留日學生,母親是正宗的日本姑娘,所以說起來我既算是中國人,也算是日本人,如今兩國大戰,我是兩不相幫?!?/p>

孫老板看著對方的臉,怎么也想不到這家伙居然是個有著日本血統的中國人,一時不知該怎么說好。頓了片刻,他才緩緩道:“既然兩不相幫,怎么還來敲竹杠?”

陰師震搖頭道:“這怎么能說是敲竹杠呢?我是幫你們隱瞞秘密,否則我同樣可以到竹機關或憲兵司令部領到一筆賞金。我說過,打仗我是兩不相幫,但錢我是要的,哪頭給我錢多我就幫誰,這是天經地義的事?!?/p>

孫老板聽著陰師震的一套歪理,一時語塞,長久才回過神來,商量道:“陰先生,雖然不能以一個中國人來要求你,但畢竟你父親是中國人,況且你要求的數目實在巨大,一時難以籌措,請你寬限幾日,容我們再想想辦法?!?/p>

陰師震狡黠地一笑,道:“這樣吧,看在我父親的面子上,我慷慨地降低標準,只拿一半,但是時間卻不能再讓了,中國有句古話叫做夜長夢多,我想這個先生總能答應了?!?/p>

“明天,明天這個時候想辦法付給你?!睂O老板一咬牙道。

“好!明天我們還是在這兒見面?!标帋熣鹫f罷,揚長而去。

看著陰師震離去的背影,孫老板暗自冷笑了一聲,心想,明天應該就是你的死期。他已經決定了,為了讓宋福泰能一門心思完成阻止倪英山投敵的任務,他得想辦法除掉陰師震。

再說宋福泰,宋海一連兩天不見蹤影,他不得不向宋海的同事老富和門房的老潘打聽其下落,老孫和陰師震會面的結果使事情變得愈發急迫,宋福泰擔心,陰師震最大的威脅對象是兒子,他有些后悔讓兒子摻和進這些危險的事中來,但現在后悔顯然無濟于事,該跟兒子攤牌說明白了,即使出現最壞的后果,就是死,也該死個清楚明白。

老富告訴宋福泰,宋海一個要好的同學前天來看他,不巧在店里砸傷了腳,宋海也許是陪同學住院去了。

一番好找后,宋福泰果真在大德醫院的病房里看到了宋海。毫無疑問,倪俊文受傷住院是宋海獻的苦肉計。倪俊文在宋海的五金店里用鋼條砸傷了自己的右腳大趾頭,被抬到醫院后一直大呼小叫,接著整條腿都綁上了繃帶,不能下地走路了。這一招果然奏效,倪英山得知情況后,氣急敗壞,又沒有辦法,只得把赴武漢上任的日期往后推了推。

宋福泰把宋海拉出病房,來到僻靜處。

宋海一臉奇怪地問:“你怎么找到醫院來了?我正陪著倪俊文住院呢!”

宋福泰想起自己的目的,壓低嗓音道:“還不是因為陰師震的事?這個狗特務想狠狠敲我們一筆,看來這事是壓不住了,我們已經決定除掉他。怕你沒做準備,先來關照一聲,無論如何你不要出面,就算他來找你,你也只是盡量拖延時間,千萬不要露面?!?/p>

宋海道:“你的意思是讓我躲上一陣?”

“是的?!彼胃L┑?,“我會和你趙姨解決問題的?!?/p>

宋海皺眉道:“不要跟我提那個女人?!?/p>

宋福泰突然摟住宋海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宋海,不要用這種口氣說話,這對你趙姨不公平,至少她是你爹的救命恩人,何況為了救我,她還失去了丈夫?!?/p>

宋海低頭不語,這事上回宋福泰說過,他也多少有點兒明白,但情緒上總是轉不過彎來。

宋福泰拉住宋海的手,說:“我今天來找你,就是想把這十幾年的事都告訴你。萬一有朝一日來不及交代,你可能會怨我一輩子?!?/p>

據宋福泰講,他當時聽從父母之命,違心地和宋海的母親結了婚,原本想通過一段時間的了解,雙方能培養起感情,誰知一個多月下來,二人實在趣味不同,所以宋福泰一狠心就離家到了上海,后來因緣際會參加了共產黨。那時,他和趙蕓夫婦都是中共上海的地下黨,趙蕓的丈夫叫楊惜春,是他們這個三人小組的頭,他們一起開燒餅鋪子。

“長話短說吧,”宋福泰繼續說,“在一次執行任務中,隊伍中出了叛徒,我不幸暴露了,不過那個叛徒并不認識我,只知道燒餅鋪子里有個共產黨,所以當警察上門的時候,惜春大哥挺身而出頂替了我。我知道他是為了什么,就在前一天晚上我們還在一塊兒說笑,惜春大哥開玩笑說,‘萬一哪天輪到我們犧牲,先得保護住福泰兄弟,誰叫他年紀輕輕就當了爸爸呢?我和趙蕓反正沒有孩子拖累?!?/p>

說到這里,宋福泰的聲音哽咽了,頓了頓,繼續道:“到了那個時候,我又不能說明真相,只得眼睜睜地看著惜春大哥被警察帶走。后來聽說他寧死不屈,被活活扔進硝鏹水池里,尸骨無存??!”

宋海愣住了,他萬萬想不到自己還是那么小時,就和趙蕓一家產生了瓜葛。

“我這輩子欠你趙姨,欠惜春大哥的情無論如何都還不上了!實話告訴你,在我們組織里,我和趙姨直到現在還是假夫妻。私下里我把你趙姨當成神一樣敬著,所以現在把底細告訴了你,宋海你聽著,再不許對趙姨有絲毫的不敬?!?/p>

宋海的腦袋嗡嗡作響,一時間好像什么也聽不見了。

憲兵隊長湯田良仁突然接到報告,說法國公園池塘里有兩個人死了。他趕到的時候,發現池塘中的兩具尸體已經被人打撈上來,并排放在草坪上。尸體還是濕漉漉的,一股濃烈的燒酒味彌漫在空氣中,一具是個胖胖的禿頂老頭,另一具卻是個中等身材的年輕人。

據目擊者說,兩人原是在涼亭里說話,也許他們是朋友,看來那老頭醉得不輕,腳步踉蹌,不知怎的兩人一下子竟落到水里,那青年人原本是有機會脫險的,只是那個醉老頭死死地抓住他,兩人才雙雙溺水而亡。

死者身上并沒有有用的身份信息,也許只是一場意外事故。湯田良仁心中責怪自己過于敬業,這么一樁普通事故,完全不值得浪費自己寶貴的時間,便吩咐手下盡快查明死者的身份。

湯田良仁回到辦公室,卻意外發現案頭擺著一封奇怪的信,無頭無尾,除了在信封上寫明了投寄的對象,信紙上的內容只有寥寥幾個名字:大隆? 五金? 宋海? 出云? 史可法? 陰師震。

湯田良仁有些摸不著頭腦,翻來覆去地看著信,這一連串的名字顯然聯系著一個事件,他猛然想起這里的“出云”肯定不會指日本島根縣,一定是指前些天停泊在吳淞口被魚雷攻擊受傷的日本第三艦隊旗艦“出云”號巡洋艦。那么,這里的“大隆、五金、宋海、史可法、陰師震”必然與此相關。

湯田良仁仔細琢磨了一番,又有了新發現,在陰師震的名字上,淡淡地蓋了一個藍色印戳,那是幾片竹葉。湯田良仁想起來了,這是竹機關的符號,雖說憲兵隊和竹機關這種偷偷摸摸的組織向無多少聯系,但這個陰師震無疑告訴自己他是竹機關的人,也許因為某種原因不方便走他們組織自己的渠道,就把這個情報提供給了憲兵隊。

接下來的事情簡單多了,“出云”號遇襲一定就包含在“大隆、五金、宋海、史可法”這四個名字中。

對死者身份的調查更讓湯田良仁感到吃驚:死者之一,那個年輕人的公開身份是耶松船廠的工程師,他的名字叫陰師震,正是那封告密信的制造者。

對手的速度很快,及時掐滅了陰師震這條線,但也許他們還不知道日本憲兵隊隊長手里有這么一封信的存在。

對另一名死者的調查也在兩天后有了結果:他是呂宋路大豐紙鋪的老板孫洪發。大豐紙鋪經營多年,在行業內口碑甚好,似乎看不出什么毛病,但湯田良仁堅信,大豐紙鋪的老板孫洪發和耶松船廠的工程師陰師震,這兩個看來不應該有什么交集的人一同死在法國公園的池塘里,這一事件本身足以說明背后一定存在不為人知的秘密,遺憾的是,死人不會開口說話。

同樣,對于陰師震之死,倪府大小姐倪如斯也覺得很有些遺憾和惋惜,雖說她和陰師震談不上是戀人關系,彼此不過有些好感,一同看過幾場電影逛過幾次公園(倪如斯的主要目的也是為了拿陰師震當擋箭牌,躲避狄克的糾纏),但好端端的一個人突然溺死在前幾天還一同游玩過的地方,倪如斯感到人生真的太無常太莫測了。當聽說陰師震是和一個老頭一同溺死時,倪如斯立刻想到了上次碰到的那個有些古怪的禿頂老頭,隱隱約約覺得陰師震和這個老頭之間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至于到底是什么秘密,她卻無法想象??傊?,對于陰師震之死,她只能表示遺憾。

宋海絲毫沒有覺察到巨大的危險正在悄悄向他逼近。陰師震死了,有關“史可法”號的秘密隨之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他知道,那個與陰師震同歸于盡的老頭肯定是宋福泰和趙蕓的同黨,因為白天宋福泰和趙蕓偷偷在家做了一點兒小小的法事,在香煙裊裊中超度、紀念這位獻身的人。

自從知道了宋福泰和趙蕓的糾葛,宋海心中對趙蕓的敵意就煙消云散了,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對趙蕓那張干瘦的臉生發出一種對母親般的敬意,想起嘉興鄉下的母親,年輕的小伙子心底深處發出一聲與他的年齡絕不相符的嘆息。關于父母之間的恩怨情仇,終于有了幾分了解,但了解之后更是深深的絕望,父親也許是對的,母親呢,似乎也沒什么錯,那到底是誰錯了呢?

宋海開始為他的父親——隱忍多年任勞任怨的父親,心里隱隱作痛。多年以來,作為父親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自己給予父親的是冷漠,是鄙視,甚至是仇恨!到了現在,既然命運之神給自己透露了底牌,那么理所當然應該為父親做點兒什么,以彌補過去因為無知而對父親造成的傷害。

敲門的時候,宋海沒有絲毫的猶豫,開門的宋福泰也沒有絲毫的驚訝,宋海一閃身就進入了宋福泰和趙蕓的家,這是宋海第一次主動的,心甘情愿地看望父親和趙蕓。

房間里十分陰暗,一團奇怪的煙縷在門板縫隙的光線中縈繞徘徊,宋海一眼看到桌上擺著幾盤水果供品,牌位上寫的名字是“孫洪發”,應該就是那個和陰師震同赴陰曹地府的老頭了。

宋海默默地朝著牌位鞠躬行禮,宋福泰和趙蕓無聲地看著他,片刻,趙蕓向宋福泰遞了一個眼神,拎起一只竹籃出了門。

沉默了好久,宋福泰咳嗽一聲,開口說:“阿海,雖說陰師震已死,但我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安全起見,你還是暫回嘉興鄉下,至少先跟喬老板請幾天假,就說母親病了回家探望吧?!?/p>

宋海道:“知道‘出云號一事的只有陰師震,既然你們已經除掉了他,還有什么可怕的?”

“我是怕他還有其他想不到的后手,這個人很狡猾的?!彼胃L┱f,“萬事謹慎為上,小心一點兒總不會有錯?!?/p>

“我想留下來幫幫你?!彼魏Uf,“你和趙姨一直不肯撤退,肯定有什么大事未了,我說得對嗎?”

宋福泰嘆息了一聲,指著孫老板的牌位,說:“你說得沒錯,我們確實有大事沒有完成,他,我們的上級,為了讓我們能順利完成這個任務,竟和陰師震那個家伙同歸于盡了……”

宋福泰的眼眶里其實早已貯滿了淚水,這時便有幾滴滾落了下來。他又想起了幾天前那個夜晚孫老板來找自己和趙蕓的情景。

那晚,一向只在大豐紙鋪里和宋福泰、趙蕓見面及交代任務的孫老板,突然來到了宋福泰的住處。

“對不起,我違反組織紀律,親自登門了?!睂O老板一臉陰郁地對宋福泰和趙蕓說,“但現在確實已經沒有辦法可想了,一是沒有那么多錢給他,二是時間不等人,那家伙怕是要狗急跳墻!”

宋福泰問:“那你打算怎么辦?”

孫老板語氣堅定地說:“我決定了,明天就干掉那個狗特務!”

宋福泰和趙蕓從心里講也覺得除掉陰師震是上策,所以對于孫老板的這個決定,他們并不反對,只是他們十分擔心孫老板的安全。

趙蕓提醒道:“老孫,那個人既然是日本特務,除掉他肯定不會那么容易,你能保證鋤奸計劃不會出差錯,以及能確保自己的安全嗎?”

孫老板笑著從貼身衣袋里摸出一個白色的小藥瓶,得意地在宋福泰和趙蕓面前揚了揚,說:“你們不用擔心,有了這個東西,那個狗特務就別想從我手掌心里逃脫。這是我托人從大德醫院搞到的特效致幻劑……我再次強調,無論明天發生什么事,你們都不要慌張,不要自亂陣腳,你們必須完成上級交給我們的重大任務!”

宋福泰和趙蕓都鄭重地點了一下頭。

“老孫他是抱著必死的心去完成任務??!他出事的前一天,組織上批評他了,說他辦事拖泥帶水,不果斷,貽誤戰機!”宋福泰抹了一把眼淚,“唉,我以前還說他是個窩囊領導呢,真是……”宋福泰一臉的自責和悔意,“我這輩子怎么總是虧欠別人!”

宋海也嘆了口氣,說:“現在后悔也沒用了,他不是把任務交給你們倆了嗎?只要把任務完成好了,你不就不虧欠他了嗎?還是那句話,我愿意幫你!”

“你想好了?這件事太危險,我們宋家只有你這根獨苗,我實在不想讓你冒險,可是實話實說,目前你的條件最好……”

宋海盯住父親問:“到底什么事讓你如此犯難?”

宋福泰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就是你那個要好同學倪俊文的事?!?/p>

宋海詫異道:“倪俊文有什么事跟你搭上了界?”

宋福泰道:“上次你不是說倪俊文的父親就是大漢奸倪英山嗎?”

“是啊,怎么啦?”宋海道。

“本來我也不知你和他兒子是要好的同學?!彼胃L┠抗庥行┒汩W,“我想通過你進入倪府?!?/p>

宋海一下子明白了,說:“你們……是要殺了倪英山?”

宋福泰點了點頭,道:“是的,上級指示我們要不惜一切代價擊殺漢奸倪英山。老孫之所以愿意赴死,也是覺得現在只有我才能完成這個任務!”

宋海喉嚨里有些干澀,道:“過去倪英山也曾是個抗日英雄??!”

“可他現在成了漢奸,而且是個影響力很大的漢奸,除掉他,不僅他這支兩萬多人的漢奸隊伍群龍無首,實力大虧,而且對那些首鼠兩端猶豫不定的潛在投敵者也是個極大的震懾,說不定可以挽救許多人呢?!?/p>

“道理我懂,但倪俊文是我的好同學好朋友,你讓我如何面對他?”

宋福泰雙手按住宋海的肩膀,目光中滿是希冀,說:“給你時間考慮,我并沒有強迫你。只是有一點,絕對不能泄密?!?/p>

這些天,五金店生意清冷,只和丸加商行的橋本做成了幾筆鋼板銅板生意,二掌柜裴德興自以為全是他的功勞,同行們業績慘淡,裴德興卻顧盼自雄,興高采烈。

因為加工業務多,橋本索性派來一個名叫錢云章的年輕雇員在大隆公司常駐,有什么事情方便聯系。

錢云章閑來無事,時常坐在老潘的門房閑聊,一來二去兩人成了酒肉朋友,有時也叫上宋海一塊兒喝上兩杯。

宋海做夢也沒想到,這個錢云章其實是日本憲兵隊的外圍探子。盡管湯田良仁解析出陰師震信中所說的“大隆五金宋?!?,但暗地里一調查,宋海只是個二十出頭的毛孩子,而且在圣依納爵公學上過幾年學,履歷清白,湯田良仁考慮,宋海的背后肯定有人,切不可打草驚蛇,所以才僅僅派了錢云章對宋海實施監視,準備放長線釣大魚。

倪府突然戒備森嚴,因為湯田良仁不知從哪里得到消息,有人要暗殺倪英山。因此現在別說是陌生人,就是熟悉的人往來倪府,也必須經過嚴格的盤查。湯田良仁說了,只要倪英山在上海一日,倪府的安保措施就必須一天不能放松。

宋海一直在猶豫,宋福泰給他交了底后并沒有催促,但這兩天每次見了宋海,他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宋海更是怕見他,遇見時尷尬地叫一聲“爸爸”,便匆匆而走,仿佛怕他說出什么。

宋海見了倪俊文,更是目光游移,躲躲閃閃,這讓倪俊文感到奇怪。他問狄克:“宋海這家伙中了什么邪,怎么見了我這般嘴臉?”

狄克沒好氣地說:“有什么好奇怪的,還不是因為你家老爺子當漢奸的事!”

倪俊文說:“我父親是我父親,我又不想當什么漢奸?!?/p>

狄克叫道:“你想想,現在中國人多么恨你家老爺子!你就不能說服他改弦易轍?實在不行就脫離父子關系?!?/p>

倪俊文沉默不語。

“反正我會讓如斯離開倪家的?!钡铱苏f,“不管我們倆關系怎么發展,如斯是斷斷不能繼續生活在一個漢奸家里的?!?/p>

湯田良仁的努力終于有了回報,他手下的密探在堅持不懈地對呂宋路大豐紙鋪開展調查時發現,有一對男女和死去的老板孫洪發往來密切,形跡可疑。男的叫宋福泰,替人家“筑漏”打零工為生,女的是他老婆,家庭婦女,姓名不詳。這對夫妻原先住在南市,租房在前些時的一次槍戰中被大火焚毀,后住貝當路大隆五金公司,據說宋福泰和大隆五金公司的老板喬維亮是遠房親戚。

聽到“貝當路大隆五金公司”這幾個字時,湯田良仁眼前一亮,接著又聽到宋福泰這個名字,一個鏈接馬上在他心中形成。湯田良仁當即指示:“迅速搞清宋海和宋福泰的關系,以及宋福泰和死去的孫洪發交往的內容?!?/p>

宋福泰心情郁悶,趙蕓也是一籌莫展,清除倪英山的計劃毫無頭緒,孫洪發犧牲后,他們與上級組織也失去了聯系,白天一連跑了幾個備用聯絡點,以宋福泰的經驗和嗅覺,組織如同空氣一樣,似乎處處感受到它的存在,卻又沒有確切的對象。

時間一天天過去,兒子那頭還沒有回音,宋福泰有些抓狂,目前這是唯一的一條通向倪府之路,若是此路不通,宋福泰還真是一下子想不出有什么途徑。

天色將暗的時候,宋福泰似乎聽到門口一聲不甚清晰的敲門聲,打開門一看,連個人影都沒有,對面老潘的門房里,兒子宋海正和老潘,還有那個丸加商行派駐在大隆的錢云章一塊兒喝酒,三人就著豬頭糕花生米、幾只雞爪子,還有一碟油炸臭豆腐干,喝得不亦樂乎,兩瓶“秀水糟燒”已經見了底。

宋福泰皺了皺眉頭,尋思過去喚兒子,卻又覺得為難,一低頭發現門口落了一張紙條,宋福泰忙裝作什么都沒看見的樣子,輕輕退了回去。

打開紙條,見上面用鉛筆潦草地寫著幾個字:雨汛將至,抓緊鋤地。

毫無疑問,紙條說的是風險即將來臨,必須馬上完成鏟除倪英山的任務。

宋福泰透過門縫看去,宋海三人似乎興猶未盡,正打開第三瓶“秀水糟燒”。

不用說,除了完全不可能的宋海,塞紙條的人必定是老潘或錢云章中的一個,究竟是誰?為什么用這種方式聯系自己?宋福泰很困惑。

和趙蕓商量的結果,兩人仍是如墜五里霧中,看來時間緊迫,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鋌而走險,冒險一搏了。宋福泰從床底拖出一只破爛工具箱,撣撣積滿的灰塵。

他把遮蓋在面上的幾把破舊泥瓦刀和一堆舊麻繩挪開,底下是幾枚銹跡斑斑的手榴彈和一把锃亮的勃朗寧手槍,這還是當年參與鋤奸隊時留下的,想不到今天派上了用場。

槍的質量很好,使用的時間也不長,幾乎是全新的。趙蕓沉默不語,看著同樣沉默不語的宋福泰擦槍。

“最好哪天去郊外鄉下打幾槍試試?!彼胃L┖軟]有把握地說,“好幾年沒打過,萬一到時候打不響就麻煩了?!?/p>

“不會的,這是把好槍,當年還是陳賡同志親手交給楊惜春的?!壁w蕓說。忽然提到這個名字,兩人心中都有異樣的感覺,互相望了一眼,又都不作聲了。

片刻,宋福泰好像鼓勵自己似的,輕聲道:“惜春大哥在天之靈肯定會保佑我們順利完成任務的?!?/p>

倪英山終于等來了好消息,宜興“忠義救國軍”司令司徒雷經過反復衡量,總算下定決心追隨老長官投靠南京汪精衛政府,并接受了“和平建國軍”第一方面軍少將參謀長的職位,所轄部隊業已開拔,正在趕赴武漢。至于司徒雷本人,則轉道江西,準備到九江處理完一些私人事務后,再赴武漢上任。同時,司徒雷也對前一階段的拖延作出了合理的解釋:部隊被打散后分散潛伏在各地,收攏困難,因此直到現在才得以成行。當然,司徒雷也不會忘記順便恭維老長官幾句:幸得老長官從中斡旋,鬼子才減輕了圍剿攻擊壓力,否則他的部隊到現在還不知躲在哪個深山角落里呢。

“大事諧矣!”倪英山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當即給南京的周佛海發電,自己和部隊將在一個星期之內到位。

倪英山心情不錯,又閑來無事,忽然想起兒子倪俊文的腳傷,雖然大體無礙,總是傷筋動骨,而且兒子長大了,有些自己的想法,一直反對自己出任“和平建國軍”職務,雖說有幾分道理,但畢竟見識淺薄,思慮不深,趁今天沒事,父子不妨交談交談,教他一些為人處世的道理。

這個年齡段的父子關系有些微妙,有時往往想法不錯,但一碰面,三句話不到就會撞出火花。

看著面前梗著脖子一臉不服氣的兒子,倪英山心頭冒出一股無名之火,但好歹還是按捺住了。

“晚上叫你的同學到家里來聚一聚,那么些天照顧你,應該謝謝人家,我也想和你們年輕人聊聊?!?/p>

“他們哪愿意上我家來!”倪俊文嘟囔道。

倪英山詫異道:“為什么?我們家是龍潭虎穴?”

“什么原因您自己又不是不知道!我試試看吧?!蹦呖∥膿u了搖頭。

沒想到,倪俊文跟宋海和狄克一說,這二人竟然爽快地答應了。尤其是宋海,似乎比狄克還積極。

宋海和狄克在倪府的崗哨前被攔住了,守門的一位山東兵聽說是少爺的同學,雖說臉上沒那么兇神惡煞,但還是堅持要搜身才能放行。

狄克悻悻然道:“真見鬼,老子以前來倪府那么多趟,從未被搜過身?!?/p>

山東兵說:“少爺們不要生氣,此一時彼一時,我們也是例行公事,沒有辦法?!?/p>

宋海道:“今天我們可不是俊文的同學,是你家倪老爺請來的?!?/p>

“那也不行?!鄙綎|兵說,“除了倪府的人,還有憲兵隊的人,其他人等進入倪府一律得搜身檢查,這是上峰的命令?!?/p>

二人進入倪府后,客廳餐桌上已經酒菜齊備。

“你們倆都是俊文的好朋友,今后一定要互相幫襯?!蹦哂⑸蕉似鹁票?,“這次俊文受傷,你們幫了大忙,我很感謝你們?!?/p>

“伯父,您這么說就見外了?!钡铱伺e起酒杯給倪英山敬酒,一旁的宋海倒顯得有些拘束,跟著也把酒杯端了起來。

倪英山掃了二人一眼,問:“兩位小兄弟在哪里高就呀?”

倪俊文代替二人作了回答。

“唔,耶松船廠,還是個美國人!”倪英山對狄克來了興趣,“近來美國和日本的關系非常緊張,說不定還會開戰呢?!?/p>

狄克干了一杯酒,道:“國家之間打仗,跟我們老百姓沒關系。當然,您是將軍,最喜歡打仗了,戰場才是大丈夫建功立業的舞臺。我祝您旗開得勝?!?/p>

倪英山搖了搖頭,道:“孩子,你錯了。一將功成萬骨枯,你們是沒見過戰場上的慘烈。所以戰爭最高的境界還是我們老祖宗孫子所說的,不戰而屈人之兵,攻心為上,攻城為下?!?/p>

“所以您就成了被屈之將了?!蹦呖∥暮鋈徊遄煺f。

倪英山并沒有惱怒,只以一種悲天憫人的目光看著三個年輕人,道:“你們實在太年輕,無法明白戰爭的玄機。戰爭其實就是政治,和也罷,戰也罷,政治目的達到了,勝負自然見分曉?!?/p>

“宋海呢,在大隆五金公司做事?收入怎么樣?”倪英山轉向宋海。

宋?;卮鸬溃骸笆杖脒€可以。只是我對做生意沒多大興趣,也沒有這方面的才能?!?/p>

倪英山有些感慨道:“其實我們未必了解自己,比如我,年輕時也沒有想到當兵做將軍。小時候我的理想是當個詩人,所以拼命讀古人的詩,最厲害的是一個月背了幾百首詩,誰知道后來上了日本的軍校,一不小心還當上了將軍?!?/p>

幾個年輕人根本沒想到這番話會出自倪英山之口,就連倪俊文也從未聽父親如此說過,不禁面面相覷,不知說什么好。

倪英山接著道:“不過身逢亂世,當兵還是有些好處的,不說保家衛國,起碼保護自己和家人就比旁人多一分能力。宋海若是有意,可以參加到我的隊伍里來,幫助俊文做一點兒事,俊文遲早要接我班的?!?/p>

宋海剛想說什么,忽然門口響起一陣高跟鞋的“篤篤”聲,緊接著一個穿花裙子的妙齡女子旋風一樣闖了進來,口無遮攔道:“怎么招待客人吃飯不讓我上桌呢?”

宋海不認得她是誰,倒是狄克馬上站起來,一臉殷勤道:“如斯小姐好,我們好久不見了?!?/p>

倪如斯視若不見,大喇喇地挑了個空座位坐下,沖著倪英山撒嬌似的道:“爸爸,您不是總說不分男女,不分貴賤,人人平等嗎?怎么這個時候就不平等了?”

倪英山搖了搖頭,道:“你當然可以參加,不過女人不許喝酒?!?/p>

沒等他說完,倪如斯已經頂了回去,道:“女人為什么不能喝酒?”

倪英山無話可說,只以嚴厲的目光瞪了她一眼。

倪如斯畢竟有些害怕,嘴里說道:“讓阿興也上桌,讓他替我喝總行了吧?!?/p>

倪英山站了起來,一臉不悅道:“你們年輕人之間共同語言多,聊得起來,老朽就不討人嫌了。宋海、狄克,你們幾個多喝幾杯吧?!闭f罷走上樓梯,進了二樓的房間。

倪如斯卻興高采烈,嚷嚷著指派阿興道:“阿興,快給姐姐倒上酒,今天我得好好敬敬我哥的朋友們?!?/p>

剩下宋海和狄克面面相覷了。

宋福泰絞盡腦汁,左思右想,終于靈光一現,想出一個人和武器分頭進入倪府的妙計,不過計劃的實現依舊寄托在宋海和倪俊文身上,宋福泰只得硬著頭皮來找宋海商量。

宋海聽后,沉默不語。

宋福泰急了,說:“兒子,你到底肯不肯幫這個忙?”

自從宋福泰和兒子宋海交心之后,宋海開始對父親暗生崇敬之情。此時,宋海好久才幽幽道:“作為一個中國人,打鬼子殺漢奸義不容辭,可是您替我想一想,以您的辦法,就算成功了,您全身而退的幾率有多少?到頭來我是外對不起同學朋友,內對不起您,您叫我如何答應?”

宋福泰一時語塞,過了一會兒才說:“我也考慮過好幾個方案,可是實在沒有比這個更有把握。大道理我也不用多說,反正你干了這件事后,趕快辭職回嘉興老家,至于我們后來怎樣,就跟你沒關系了?!?/p>

宋海忽然覺得眼眶發酸,腦袋發蒙,有些不敢看宋福泰,勉強答應道:“好吧,我這兒還有幾本一直沒還給倪俊文的小說,等您東西做好了后,我想法替您帶進去?!?/p>

兩天后,宋海給了宋福泰回音,告訴他以還書的名義,已經把書給了倪俊文,估計此時那本掏空書肚子夾著勃朗寧手槍的《基督山恩仇記》已經擺進了倪俊文的書房。

“倪俊文有沒有懷疑什么?”宋福泰問。

“沒有?!彼魏Uf,“我怕他隨便翻書,特意找了好幾本捆在一塊兒還他,這種老小說估計他現在連解開繩子的興趣都不會有。他只是有些奇怪,問我怎么忽然想起還他小說,我說前幾天不知怎么翻了出來,總是要物歸原主的?!?/p>

“很好?!彼胃Lё鹤拥募珙^說,“你趕快找喬老板辭職回老家,事不宜遲,我這里一兩天之內便要見分曉?!?/p>

宋海心中五味雜陳,看著面孔黝黑的父親,平生第一次涌上一股依依不舍之情。

“走吧?!彼胃L┩屏藘鹤右话?,“回去好好照顧好你姆媽?!?/p>

外面陽光明媚,宋海心中卻被一團烏云壓得喘不過氣來,馬上就要回嘉興老家去了,上海,這座夢境般的城市,連同他的圣依納爵公學、大隆五金貿易公司,還有倪俊文、狄克,特別是父親和趙姨,究竟最后的結局如何,自己也許不會知曉了。

他在馬路上轉了老大一圈,準備去大隆五金公司向喬老板辭職,誰知剛剛拐進貝當路,離大隆五金公司不足一百米時,卻見老潘步履匆匆地迎面走來。見了宋海,老潘二話不說,一把扯住他便往弄堂僻靜處走。

“你找死啊。你爸和趙蕓剛被鬼子憲兵帶走了?!崩吓藟旱吐曇粽f,“錢云章正帶著幾個便衣守著你呢?!?/p>

宋海有些發蒙,問老潘:“出了什么事?他們為什么要抓我爸?”

“我怎么知道!下午錢云章來了后,我就覺得今天情況不對勁,他跟我下了幾盤棋,一直心不在焉地朝門口望?!崩吓舜丝跉庹f,“我正在奇怪,就見你爸從外面回來,一進自己房門,錢云章就朝幾個在路邊一直晃來晃去的人點了點頭,那幾個人一下子掏出了手槍,我這才知道這小子居然是個探子,嚇得我腿都軟了,根本站不起來。不一會兒,你爸和趙蕓就被他們押著走了出來,我看你爸那眼神一直盯著我,肯定是想讓我給你報信??晌疑夏膬喝フ夷??只得守在這弄堂口??偹憷咸煺諔?,讓我碰上你?!?/p>

老潘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哆里哆嗦地說了一氣。

原來錢云章早就盯上了自己,宋海暗罵自己可真夠糊涂的,一直跟這家伙喝酒聊天,卻不知自己的腦袋早在對方的瞄準鏡里。

“你快走吧,不管怎樣先躲過這陣子再說,過些天再想法把你送出上海?!崩吓讼乱庾R地推了推宋海,戰戰兢兢地回頭張望了一下。

“謝謝您!”宋海鄭重地彎腰一鞠躬,然后扭頭大步流星地朝弄堂深處走去。

倪府里正忙碌著,廚師倪林根心神不寧地對兒子阿興念叨道:“阿興,明天我就要跟英山阿叔和俊文少爺坐船去武漢了,你在家里要聽四娘娘的話,不要亂跑,更不要惹是生非?!?/p>

“知道了?!卑⑴d回答道。

這時,那個守門的山東兵進來說:“少爺,門口有個同學找你,要不要讓他進來?”

倪俊文問:“誰來了?是狄克嗎?他沒跟如斯一塊兒回來?”

山東兵說:“不是洋鬼子,是那個姓宋的?!?/p>

“是宋海???”倪俊文有些詫異,“他怎么來了?快讓他進來吧?!?/p>

倪俊文見了宋海,有些喜出望外,一面帶他走進自己的房間,一面說:“你怎么知道我們明天要走?老爺子下午才接到電報,剛剛火速決定明天出發,我正愁沒工夫找你告別呢?!?/p>

“那說明我和你還真是有緣?!彼魏R慌拇笸鹊?,“我決定不在大隆公司干了,跟你一塊兒當兵去?!?/p>

“真的嗎?”倪俊文興奮的眼光一閃,隨后迅速黯淡下去,“不可能的,你知道我們當的是什么兵!”

“管他什么兵,跟你在一起,你爸爸又是將軍,總是吃不了虧的?,F在物價飛漲,在大隆的那幾個工錢連自己都快養不活了?!彼魏Uf。

倪俊文道:“那我趕快找我爸說一聲?!闭f罷便出門上了二樓。片刻后,樓梯“橐橐”聲響,卻是倪英山和倪俊文走了下來。

“聽俊文說你想跟著我去武漢當兵?”倪英山問。

宋海站起來,恭恭敬敬地道:“是的,伯父,上次喝酒時您不是說過這事么?”

“是呀,年輕人生逢亂世,當兵總是不錯的,況且你跟俊文是好朋友,俊文身邊有幾個知根知底的兄弟相幫,那是再好不過了。你家里同意么?”倪英山問。

“我早就沒有家了,我娘在家鄉病死好多年,父親也早就失去了聯系?!彼魏Uf,心里一陣悶痛。

“唔,是個孤兒呀,對不起?!蹦哂⑸奖傅卣f,“我不知道?!?/p>

“沒關系,伯父。不,從現在起我是您的兵,該稱您將軍了?!彼魏A⒄?,敬了一個不標準的軍禮。

倪英山笑了,道:“你看起來還真是個當兵的材料呢。也算你趕得巧,誤了明天的船就得一個星期之后了。這樣吧,今晚你跟俊文一塊兒睡,明天一早出發?!?/p>

不知什么時候,倪林根站在了門口,樣子有些畏畏縮縮,道:“老爺,我把宵夜給您端到房間吃吧?!?/p>

“好?!蹦哂⑸诫S口說,“今天吃什么呀?”

倪林根答道:“菜肉大餛飩?!?/p>

倪英山忽然想起了什么,說:“先給宋海和俊文吃吧,你再去做兩碗,到了武漢恐怕再也吃不到薺菜餡了?!?/p>

倪林根莫名慌張起來,道:“老爺您先吃,少爺的我再去做?!?/p>

宋海急忙謙讓道:“我平時沒有吃宵夜的習慣,現在也不餓,將軍您自己用吧?!?/p>

“那好吧?!蹦哂⑸揭膊贿^分客氣,囑咐倪俊文,“你們倆也早點兒睡吧,說話的機會以后有的是?!?/p>

倪俊文帶著宋海來到房間。

倪俊文興奮地說:“房間反正空著,我媽怕早起念佛打攪父親,獨自睡在一樓佛堂隔壁,你我就一張床睡,好聊個痛快,好像又回到學校里了?!?/p>

“好啊。這堆書正好當枕頭?!彼魏R幻嬲f,一面拎過早就看準了的那堆書。果然,自己還給倪俊文的那堆書放在寫字臺上,連捆扎的繩子都沒解開。

宋海說罷,扯了塊枕巾鋪在上面,躺下了。

倪俊文根本沒有多想,仰面朝天躺著,嘴里說個沒完。后來,他說累了,漸漸發出了鼾聲。

宋海清晰地聽到遠處海關大樓傳來兩下沉悶的鐘聲,已經是凌晨兩點。他試著推了推倪俊文,倪俊文嘴里支吾了一聲,聽不出說了句什么,又沒聲了。

黑暗中,宋海從腦袋下面抽出那本《基督山恩仇記》,悄悄打開扉頁,那把精致的勃朗寧手槍安靜地嵌在被挖空的書中,發著幽幽的藍光。他蒙住被子,摸索著裝上了子彈。

宋海額頭上沁出了汗珠,轉頭看倪俊文,倪俊文睡得正死,宋海不由心跳加速了。操作勃朗寧手槍的知識還是從一部電影里學來的,宋海清楚地記得電影的名字好像是英國偵探電影《雨夜奇案》,電影里埃利莫斯探長詳細地給助手演示勃朗寧手槍和左輪手槍操作上的不同,那場電影還是在圣依納爵公學念書時,他和倪俊文一塊兒看的,想不到現在居然派上了用場,而且還是用來刺殺倪俊文的父親!從倪英山又想到自己的父親宋福泰,不知現在父親和趙姨怎么樣了,宋海心亂如麻,聽著自己的心跳在寂靜的黑暗中“怦怦”作響。

海關鐘聲又響了三下,不能再等了。宋海一手握著勃朗寧手槍,一手扯過睡衣遮擋著,弓身讓過倪俊文,踮起腳尖出了房門。

他從未上過二樓,黑暗中躡手躡腳摸上去,隱約發現一共有五個房門。宋海知道只有倪英山和倪如斯兩個人住在上面,但無從分辨倪英山住在哪一間,只得一間間推過去,所幸都沒上鎖。到了東頭的大房間,摸進去,朦朧的光線下看到一張雕花大蘇州床,宋海心說看來是了,于是悄悄地關上了房門。

屋里靜得出奇。宋海摸到床頭,見床上一團黑影裹著被子躺著,卻看不清哪是頭哪是腳,他舉著槍,大著膽子在黑暗中分辨,忽然在心中升起一絲疑惑:倪英山睡覺怎么這么安靜,竟然連喘息的聲音都沒有?

宋海屏住呼吸湊上前,及至看清床上確實仰面朝天躺著倪英山時,他顧不上多想,右手將勃朗寧手槍頂在倪英山腦門上,眼睛一閉就摳動了扳機。

“咔噠”一聲,撞針撞擊的聲音在寂靜的深夜顯得格外清脆,不知是操作不當還是湊巧碰上了一顆啞彈,槍竟然沒有響。宋海徹底蒙了,看著手中的勃朗寧發呆,好久才清醒過來。突然,他發現倪英山居然沒有半點兒反應,依舊躺著一動不動。

宋海伸手探向倪英山的口鼻,倪英山竟然沒有一絲氣息。他大著膽子摸了一把倪英山的臉頰,竟是那么冰涼:他摸到的是一具僵硬冰冷的尸體,倪英山至少已經死了幾個鐘頭。

宋海的腦袋“嗡”的一聲炸響,渾身汗毛瞬間豎了起來。房間里依然是一片寂靜,片刻后,他回過神來,再次摸了摸倪英山的臉,確實是冰涼冰涼的。他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將被子輕輕替他蓋上,萬分小心地退出房間,幾乎是爬著下了樓梯。

對面廚房的門縫里透出一縷光線,興許是廚師倪林根忘了關燈。宋海顧不上多想,悄悄摸回倪俊文的房間,倪俊文的鼾聲還是那么均勻而有節奏。

宋海小心地鉆進自己的被窩,摸索著把勃郎寧手槍依舊嵌進《基督山恩仇記》里,然后墊在自己腦袋下,心口仍在亂跳。他猛掐了自己幾把,分明不是做夢,卻百思不得其解:倪英山怎么悄沒聲息地自己死了呢?

天蒙蒙亮的時候,整個倪府被一聲從廚房里發出的驚叫吵醒,幫傭倪四妹凄厲的尖叫聲令人毛骨悚然,倪太太第一個沖出房門,與倪四妹撞了個滿懷。倪四妹手指廚房,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倪太太順著倪四妹的手指望去,只見廚房的房梁下赫然吊著一個人。倪太太嚇得兩腿一軟,癱坐在地。

宋海其實一直沒合眼,心里早等著這一聲尖叫,只不過這尖叫聲不是來自二樓,卻是來自廚房,他急忙推醒倪俊文。倪俊文睡得很死,醒過來剛想說什么,站崗的那個山東兵早站到了面前,握著槍的手居然也有些發抖,他說:“少爺,大事不好,你家的廚子上吊死了!”

這下倪俊文徹底醒了,他一步跳下床,躥了出去,正看見癱坐在地的倪太太。他撲上去大叫道:“姆媽,您怎么了?”

倪太太道:“我沒事,就是站不起來,快去告訴你爸爸,林根不知怎的竟上吊死了?!?/p>

宋海過來幫著攙起倪太太。

倪俊文幾步躥上樓梯,正見倪如斯披散著頭發站在房門口,剛想問發生了什么事,倪俊文不及答應,一步便推開了倪英山的房間。

后面發生的一切便不用細表,倪府仿佛中魔一般,先是幾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然后是短暫的死一般的安靜,再然后便是驚天動地的哭泣。

倪阿興和倪俊文,兩個男孩各自抱著他們父親的尸體哭喊,宋海站在一片哭泣的海洋里,突然想起宋福泰,喉嚨一陣發緊,腦子似乎完全一片混沌,雙腿一軟,暈了過去。

倪英山死亡的消息披露于南京汪偽政府發布的一則訃告里,該訃告由周佛海親自起草,上海的各大報紙紛紛轉載:由于廚師的失誤,尚未赴任的和平建國軍第一方面軍中將總司令倪英山將軍在上海家中不幸死于食物中毒,而失誤的廚師痛悔不已,自殺殉主。

兩年后的一個春天,嘉興抗日鐵血團在嘉善汾湖附近遭遇鬼子菊池聯隊的伏擊,戰斗持續了一個下午,夜幕降臨時分,團長殷敏洪組織部隊拼死突圍,命令第三分隊負責殿后阻擊。

第三分隊隊長宋海頭發散亂,胡子拉碴,與兩年前大隆五金公司的那個小店員簡直判若兩人,只見他瞪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肩上扛著一挺機關槍,腳步卻有些踉蹌,此時他手下的二十個弟兄已經剩下不到十人,而且人人帶傷。

黑暗中,隊伍退到一個叫車水浜的孤島上,阿興剛發現前方是一片蘆葦灘涂,已經無路可去,身旁的倪俊文大腿上就挨了一槍,他“撲通”一聲倒地,再也站不起來了。宋海急忙招呼快救倪俊文。話音未落,阿興的左肩立刻被三八大蓋穿了個洞。

宋海急了眼,端起機關槍一陣猛掃,總算暫時把對面的鬼子擋了回去。環顧四周,一片茫茫的河水和蘆葦,突圍根本是不可能的,所幸天色漆黑,伸手不見五指,鬼子的進攻也停了下來。

鬼子聯隊長菊池并不急于進攻,眼下他覺得敵人似乎并不是前面的抗日分子,而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離天亮不過還有幾個鐘頭,那些抗日分子已被自己牢牢地按在甕中,犯不上再讓帝國士兵冒險突擊,白白造成傷亡。

“看來我們兄弟今天要死在這里了?!彼魏Uf,語氣里并沒有恐懼。

四下里一片沉默,沒人接他的話,只有間或響起的幾聲蛙鳴。

宋海接著說:“阿文、阿興,說實話,你們倆感到后悔嗎?”

“隊長,你這是什么話?兩年前跟著你回嘉興參加抗日,早就準備著這么一天了?!蹦呖∥娜讨凑f。

阿興猶豫了半天,終于開口說道:“阿文哥,反正我們今天要死了,我得把心里藏著的秘密說出來,可不能帶到棺材里去?!?/p>

倪俊文問:“你有什么秘密?”

阿興垂著頭,說:“記得兩年前你爸倪將軍是怎么死的嗎?”

倪俊文嘆息了一聲,說:“怎么忘得了,不是薺菜餛飩餡里的蘑菇有毒嗎?連你爸林根叔也跟著自殺了?!苯又窒袷亲匝宰哉Z道,“死了就死了吧,從另一頭說,總好過當漢奸?!?/p>

“其實,是我爸有意把倪將軍毒死的,我爸心中又實在過意不去,才上吊自殺的?!?/p>

“是嗎?”倪俊文聽了,并沒怎么吃驚,倒是宋海頗感意外。

阿興說:“兩年來,我幾次想把這事說出來,卻總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實在是殺父之仇哇,不知說出來俊文哥會是什么反應!”

“原來真是這樣!”倪俊文依舊心平氣和,像是終于解開了心里的疑團,“其實,阿興,就算你今天不說,對于我父親的死,我也是有過懷疑的。你們想想,就算我父親是吃了有毒的蘑菇,但死得那么平靜,連腹痛的痕跡都沒有,這怎么可能?而且,我父親是獨自睡在樓上臥室里的,他死得那么安靜,林根叔他又是如何立刻知曉,緊跟著上吊自殺的呢?”

“這么說,你當時就懷疑過我爸……”

“當然。后來我還想過尋找中間的疑點。事情發生后,我在我父親的房間里并沒有看到吃過餛飩的空碗,我先是想,也許是林根叔上去收拾碗筷時已經發現父親中毒死了,然后林根叔在廚房里思前想后坐了半夜,才上吊自殺的。但讓我想不通的,一是食物中毒不可能那么快就死人,二是林根叔第一時間發現我父親死了,為什么沒有聲張?唯一的解釋是:這是有意而為的。這個推測讓我驚出一身冷汗,幾十年主仆相隨,而且又是親戚,是什么仇恨讓林根叔做出同歸于盡的決定?就是因為我父親當了漢奸?即使林根叔想殺死我父親,前面有的是機會和時間,能讓他考慮周全,且能全身而退?!?/p>

“不完全是這個原因?!卑⑴d說,“兩年前,我不是被鬼子憲兵隊逮去過一回嗎?開始我也根本不知為什么,后來才知道,這都是國民黨軍統特務搞的鬼,他們一直在暗中逼迫我爸給你爸倪將軍投毒,我爸就是不肯干。他們便把我抓進日本憲兵隊。那個姓謝的翻譯,表面上是給日本人服務,其實也是個軍統特務。他們說,那次是給點兒顏色讓我爸瞧瞧,不然,他們會要了我的命,讓我家斷子絕孫的?!?/p>

“是的,我記得那次他們用猴子撓得你遍體鱗傷!”

阿興點了點頭,說:“你是知道的,對我爸來說,自己的安危還在其次,兒子的生命才是他的頭等大事,況且雖說我們和倪家親如家人,但畢竟是為國家鋤奸,國事大于家事,所以我爸就下了決心,到了那個世界再向倪將軍賠罪?!?/p>

倪俊文低下頭,道:“看來我父親是自己作孽,不怪林根叔?!?/p>

“俊文說得對,要說這事追根溯源,還是倪將軍一念之錯?!彼魏Mh處日軍的篝火緩緩說道。片刻后,他掏出腰間的手槍說,“其實,這把勃朗寧手槍也曾頂在倪將軍的腦門上?!?/p>

“什么?”這回倪俊文終于吃驚了。

宋海于是把那天晚上的事情說了一遍。

“當時我不知道倪將軍是什么原因死的?!彼魏6⒆∧呖∥牡难劬φf,“我只是慶幸不必由我親自動手了,我真的無法想象幾個小時之前和藹可親的倪叔叔將由我送去另一個世界。但如果沒有前面變故的話,我將別無選擇?!?/p>

“宋海、阿興,你們不要說了?!蹦呖∥倪煅手f不出話來。

三個好兄弟摟抱在一起,泣不成聲。

東方漸漸露出一抹亮色,三人知道,也許最后的時刻即將來臨,但此時此刻他們的心情卻無比平靜。宋海和阿興以一種標準的姿態端起了槍,倪俊文因為腿傷,模樣有些變形,三個人靜靜地趴在地上,槍里壓滿了子彈,等待著。

初升的太陽給他們的身軀披上了一層金色的輪廓。

天空中,一聲飛鳥的長鳴打破了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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