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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新時期邊地小說的宗教書寫

2021-05-29 17:20于京一
揚子江評論 2021年2期
關鍵詞:大地小說

于京一

人文地理學有一句名言:文化產生于自然景觀。邊地小說就是新時期中國文學與宗教文化水乳交融的重鎮。一方面,邊地嚴酷的地理風貌決定并生成的生態結構、生計組織及生產方式,為宗教的產生營構了相應的物質基礎;另一方面,邊地是多民族尤其是少數民族聚居的密集地,而少數民族是宗教文化最為普泛的群體。因此,邊地小說中密布著俯首即是的宗教文化形態、彌漫著濃郁的宗教文化氣息,并與邊地人民的精神訴求和價值取向彼此契合、相得益彰。

一、豐富多彩的物質形態

眾所周知,中國的邊地是各種宗教信仰紛紜薈萃、交流融合的樞紐。就宗教文化的流播而言,穿越甘肅長廊和新疆腹地的古絲綢之路,是佛教、伊斯蘭教、道教、基督教等宗教,以及中華文明、希臘文明、伊斯蘭文明、印度文明碰撞和匯合的鋒面;新疆、內蒙古的大草原和大興安嶺的林地則是中國薩滿教最牢固的生發地和最廣闊的流傳地。西南邊陲則聚集著眾多主要信奉天主教、基督教、道教的少數民族。邊地小說對此進行了詳盡而全面的呈現,尤其是對中國邊地生活影響深遠的三種宗教:藏傳佛教、伊斯蘭教和薩滿教。在各種宗教派別的籠罩下,邊地小說洋溢著一種神秘、虛幻但又嚴肅、虔誠的神性大光,讓讀者在經歷跌宕起伏、妙趣橫生的故事,享受搖曳生姿、暗影婆娑的神思的同時也感悟到生命的神奇與偉俊、人性的純潔與樸素,給人以極大的震撼和撫慰。

首先,邊地小說中神話傳說密布。中國文學向來講究務實,謹小慎微、一本正經的孔子力避“怪力亂神”,大約從《詩經》開始,文學便打下了與現實生活密切勾連的厚實底色,神話傳說鳳毛麟角。在現代化大行其道,理性精神與實用價值占據主導的今天,一切與經濟發展、物質消費無關的虛幻想象均被棄若敝屣,無形中造就了中國文學想象力萎縮、審美性缺失的普遍癥候。令人欣慰的是,新時期邊地小說鐘情的宗教書寫卻為神話傳說的延續和呈現構建了不可多得的平臺。而且“神話以一種浪漫想象來表達神性觀念及其靈性世界,遠古人類在這種浪漫想象中開始探索世界和人生的起源及歸宿,并對其存在和意義提出了‘是什么和‘為什么等根本性問題?!?神話傳說在人類宗教的演繹史上擁有無可替代的象征意蘊,某種程度上對宗教的義理和儀式也葆有發生學意義上正本清源的作用。

因此,邊地小說中的神話傳說,不可僅看作是原始初民的幼稚單純與憨態可掬,實則包蘊著極為簡潔卻又異常深邃的真義,是人類文明亙古累積的結晶,是沉淀在集體無意識深處的人類智慧的神髓;它們并非靜態的過時之物,而是以一種動態的勢能穿越時間隧道影響至今。恰如英國文化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所說:“神話在一個原始社會里,就是說在其活生生的自發形式下面,并不僅僅是講述出來的故事,而是一個有生命的實在。......人們相信神話產生在那些最遙遠的時代,而且自那時以來,繼續不斷地影響著世界和人類的命運?!?/p>

《水乳大地》中噶丹寺的來歷,是一個馬上就要修得格西學位的云游僧得到蓮花生大師的神啟放棄學位,告別寺廟、云游四方、化緣籌謀,尋得金牦牛顯靈之地修建而成。野貢土司家族原本只是一戶普通的藏民,它的發達與流傳來自神靈對其善良的回饋,而某一天,當這個家族的善良喪失殆盡時,神靈同樣會做出讓其敗落的命運決定?!侗瘧懘蟮亍分杏⑿墼艿膫髡f感天動地,作為流浪四方為民除害的刀客,他與殘害牧民的獨角龍展開了驚心動魄的搏殺,雖然最后一頭獨角龍讓扎杰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但也成就了他一世英雄的傳奇和美名。還有流浪部落的老祖母朗姆一生都活在關于故鄉的傳說中 ?。阿來在《塵埃落定》中也書寫了眾多的民俗與傳說,如關于世界起源的神話:有個不知在哪里居住的神人說聲:“哈”立即就有了虛空。神人又對虛空說聲:“哈!”就有了水、火和塵埃。再說聲那個神奇的“哈”,風就吹動著世界在虛空中旋轉起來。

藏地的神話傳說俯拾皆是,蒙古草原與新疆大漠的神話傳說也極為盛行?!督鹕陌柼分嘘P于蒙古人來歷的傳說:“蒙古最早的叫法是萌古,是從柔弱中萌動強大的意思?!?也有老媽媽講述的關于麥子的奇異傳說??涓钢鹑談诶鄱?,“夸父的子孫在最肥沃的地方種麥子,麥子在太陽最張狂的夏天就長出密密的刺猛扎太陽,太陽如芒在背” 。還有關于葉爾馬克英勇與狂傲的傳說?!洞蠛印分械牟菰⑿郯荽笕?、米爾罕、托海,個個都擁有一段頂天立地、神武英勇的傳奇人生,可歌可泣、動人肺腑??傊?,邊地小說四處散落的神話傳說如同一粒粒晶瑩的珍珠,使小說文本透射出璀璨而絢麗的光彩。

其次,邊地小說中神秘氣息濃厚。宗教誕生于因神秘不可知而起的恐懼,由恐懼而生敬仰,又由敬仰而心生距離,愈加感到神秘莫測。因此,可以說宗教生于神秘而又凝注于神秘,宗教之為宗教,神秘主義是其本質?!吧衩刂髁x是一種普遍的宗教現象,是與宗教的各個層面都有關系的一種性質,而不是一個獨立的看作研究對象的實體?!?新時期邊地小說中神秘氣息四處彌漫,甚至構成某些作品的敘述基調。

《水乳大地》中諸多與宗教有關的人事都縈繞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神秘氣息。傲慢的基督神父們依靠狡詐與蠻橫獲得了立足之處,但這種世俗的取勝并沒有真正贏得神圣的名義,因此新建的教堂尖頂被風吹進瀾滄江,重新安裝時又被炸雷擊中燃燒起來。澤仁達娃在“文革”中以放牧為生,他對石子念經文來控制犏牛和羊群。和阿貴這位納西族的祭祀使者,一生都在與神靈的神奇交往中延續,即使是死亡也顯得神秘莫測,他是在被紅衛兵批判中被“署”神收走的,“那么多人眼睜睜地看著他跌到了地上,可是他就像潑到干旱的土地上的一瓢水,馬上就被大地吸收了,人們竟然到處找不到他的尸體。一個祭祀自然的東巴,在大自然中總有很多的神靈朋友。這個時候神靈的幫助既不晚,也不遲”。 此外,像轉世靈童的尋找、五世讓迥活佛的虹化都讓人領略到一種無法言傳的神秘與莊嚴,生命的偉大與奧跡令人既驚詫又感動??傊?,在邊地宗教神秘已經成為日常生活中見多不怪的尋常事,倘若缺失這些神秘可能才真正讓人感到詭異而不自在;正如小說所言“多年以來人和魔鬼都在這片峽谷里共生共存,如果沒有魔鬼,人們的生活反而會缺乏色彩,就像沒有動物人類就會覺得孤獨一樣”。

《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宗教神秘大都融入鄂溫克人的日常生活風習中。他們崇拜熊,所以吃它的時候要像烏鴉一樣“呀呀呀”地叫上一刻,以此讓熊的魂靈知道,不是人要吃它們的肉,而是烏鴉。鄂溫克人敬畏各種神靈,他們的神統稱為“瑪魯”,被裝在一個圓形皮口袋里,供奉在希楞柱入口的正對面,出獵前常常要在神像前磕頭。他們還敬畏火神和“白那查”山神。薩滿“跳神”成為鄂溫克人最為神秘有趣也最為莊重肅穆的宗教儀式,無論生老病死,還是婚喪嫁娶,都以“跳神”來推向高潮,獲得神諭。當然,成為薩滿的顯跡也極為神奇,以尼都薩滿為例,在即將成為薩滿時,他的手指被刀子劃破了,“只見他豎起滴血的手指,放在嘴前吹了吹,那血竟奇跡般地止住了”;“有一天,他在河岸被一塊石頭絆了腳,氣得沖它踢了一腳,誰知這塊巨石竟然像鳥一樣飛了起來,……”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二、虔誠素樸的精神訴求

蒂利希曾斷言:“宗教是人的終極關懷”,伊利亞德認為宗教稟性乃是一種“人類學常數”,大多數西方學者堅持認為宗教乃人的天性、堅持宗教意識和宗教思想在所有人中都公開或潛藏地存在。 正如我國宗教思想家王治心所說:“宗教思想,不一定有任何組織,任何制度,在原始人類以至于現代文明人中,日常生活所表現出來的崇拜與神秘思想,都是屬于它的范圍之內。雖不必人人都有宗教的信仰,卻不能說人人都沒有宗教思想?!?可見,信仰的力量來自內在的宗教精神,而非外在的宗教形式。無獨有偶,沉浸于宗教思索與感悟中的史鐵生也曾經表達過類似的觀念:“如果宗教是人們在‘不知時對不相干事物的盲目崇拜,但其發自生命本原的固執的向往卻鍛造了宗教精神。宗教精神便是人們在‘知不知時依然葆有的堅定信念,是人類大軍落入重圍時寧愿赴死而求也不甘懼退而失的壯烈理想” 。新時期中國邊地小說真正令人驚詫和感佩之處,就在于其在廣闊而厚實的宗教精神的護佑下高揚而起的信仰之旗。

首先,仁愛和慈悲。世界各大宗教的教義無一例外都以仁愛與慈悲作為精神始基,這也是宗教能夠在人類文明的歷史長河中永葆生命的重要緣由?!侗瘧懘蟮亍芬詧皂g之筆書寫了“一個人的成佛史”:阿拉西替父報仇,懷著滿腔仇恨射死了色厲內荏的朗薩頭人,卻被突如其來的恐懼和罪感所淹沒;最終,為了消弭兩個家族之間永無止息的仇恨,救贖自己犯下的罪孽,也為了啟悟峽谷兩岸的蕓蕓眾生,他在父親和貢巴活佛的啟悟下剃度出家,成為洛桑丹增喇嘛,以悲憫之心承擔起整個峽谷的災難和苦痛,以寬廣仁慈的胸懷撫慰求佛路上蕓蕓眾生的傷悲和艱難,開始了洗凈罪惡、悟得佛性、修得佛心的苦難而輝煌的旅程。當格布村的人們要追殺殺害玉丹的殺手時,洛桑丹增說:“那個殺我兄弟的人,腳上連一雙好靴子都沒有,今天晚上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一處溫暖的火塘,地獄之火正追逐著他的馬蹄揚起的塵埃,我擔心他死的時候,身邊恐怕連一個親人都沒有。這難道不是對一個惡人最好的報應嗎?人心中的殺心一起,報應也就像影子一樣會跟隨終生。我不愿意你們為了自己的善良和俠義而背負上殺生的罪孽?!?后來,當遵照仁欽上師的教誨徹悟了愛仇人如親人時,洛桑丹增才真正達到了仁愛與慈悲的最高境界。小說的結尾才會上演佛界的“佛、法、僧”三寶降伏俗界三寶“快刀、快馬、快槍”的場面,既驚心動魄又感人肺腑。這已經不是兩個家族的斗法,甚至也不是人與人、俗界與俗界之間的斗爭,而是一個俗世英雄和佛菩薩的斗法,是俗界與神界的較量。最終,佛性的寬容融化了人世的仇恨、佛光的璀璨照亮了地獄深處的黑暗,就連一直以來執迷不悟的達波多杰也由衷地慨嘆洛桑丹增喇嘛才是藏民族真正的英雄,是一位真正的活佛。小說借助洛桑丹增的成佛展示的不僅是一個人的成佛史,也是一個民族的成佛史,更是一個民族的心靈史。文本中令人尊敬的貢巴活佛、扎翁活佛和喇嘛上師們,共同以佛祖的慈悲支撐起一片善良的天空,開拓出一片仁愛的大地。如面對來犯的朗薩家族的軍隊,貢巴活佛為挽救峽谷西岸的生靈免遭涂炭,孤身坐在狹窄的通道口說道:“大地可以承受一切,但絕對承受不住人間沉重的惡行。一個貧賤的僧侶,能為你們奉獻的唯一慈悲,就是站在地獄的大門口,阻擋你們奔向死亡的腳步?!?總之,《悲憫大地》以宗教的仁愛與悲憫樹立起一面永不倒下的信仰旗幟。

《額爾古納河右岸》中宗教的仁愛與慈悲主要表現在神巫薩滿身上。以妮浩薩滿為例,她每次為拯救別人而做祈禱儀式,都會失去自己一個可愛的孩子;盡管有的人在俗世看來并不值得拯救,但妮浩總是竭力履行一個薩滿的職責。她為救助異族重病的小孩,失去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果格力,她留下了生病的小孩,就要把自己的孩子頂上去,因為那是上天的安排和旨意;馬糞包因褻瀆神靈而遭懲罰被熊骨卡住了喉嚨,仁慈的妮浩只能出手相救,付出的代價是小女兒庫托坎被馬蜂蜇死;為拯救因饑餓偷吃馴鹿仔而脹肚子將死的少年,妮浩腹中的胎兒尚未來到人間就草草結束了生命的歷程。妮浩薩滿將仁愛與悲憫的甘露灑向那些需要幫助和解救的人,但其自身不僅忍受著巨大的失子之痛,而且承擔起命定的孤獨和凄涼——為了免除失子的痛苦,她再也不敢生養孩子,女兒貝爾娜甚至因為對死亡的恐懼而逃離母親妮浩。其他諸神如騰格里(《狼圖騰》)、長生天(《烏爾禾》)等都以自己獨特的方式把仁愛和慈悲賦予子民,讓他們在廣闊的天地之間自由健康地誕生、成長、生活和逝去。

其次,堅韌和謙遜。如果說仁愛與慈悲是宗教信仰的精神內核,那么,實現這種精神內核需要的則是堅韌與謙遜?!侗瘧懘蟮亍吩跀⑹觥耙粋€人的成佛史”時表達的最為清晰和突出。洛桑丹增喇嘛由一個身陷孽緣的俗世之人阿拉西修習到連他的俗世敵人都欽佩不已的大活佛,依憑的就是堅韌和謙遜。他要磕長頭到圣城拉薩朝圣,以用腳步和身體丈量大地這種拙樸而虔誠的方式與大地接觸擁抱,以顯熱忱與誠摯。一路上洛桑丹增遍嘗饑餓、寒凍、野獸、瘟疫、魔鬼和仇人的追殺等各種艱難險阻,卻屢屢依靠堅韌和佛性的偉力化解并支撐下來。到達拉薩時,他已經喪失了兄弟、父親、妻子和女兒四位至親;一路的朝拜不僅是對身體與意志的考驗,也是對一切塵俗欲念的考驗,一個虔誠向佛的喇嘛時時刻刻都要扼住命運的咽喉。如果說苦難和艱險加持的是堅韌和忠誠,那么親人遭難甚至喪生加持的則是佛性的識見和佛心的修持,是他脫離凡塵、心如止水、萬物齊一、大慈大悲的初始法門,即修心。

《水乳大地》同樣灑滿了令人敬仰的堅韌和謙遜之光?;缴窀付爬实虾蜕忱坎贿h萬里闖入西藏,為了讓耶穌基督的普世之愛照進古老的藏民族的心靈,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任何艱難都沒有擊退神父們對上帝的赤誠和熱愛,神父們的關愛和感化終于敲開了重重苦難困厄下的底層藏民,基督耶穌終于收獲了屬于他的心靈。這種堅韌和謙遜在沙利士神父身上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在近百年的歷史河流中,沙利士神父經歷了教爭的流血、死亡和殺戮,經歷了饑餓與瘟疫的橫行與肆虐,經歷了白手起家于荒山野嶺的艱難和困苦,也經歷了獨自深陷高山雪域的孤寂和清冷,最終在歷史的揉搓和宗教的糾纏不休中,他徹悟了宗教的真諦:由一個偏執的基督徒轉變為一個尊重一切宗教的宗教家,甚至勸說初來的巴勃神父應該學習一些藏傳佛教和東巴教的知識,因為“一個只懂一種宗教的人,并不算真正懂得了自己所擁有的宗教”。 在建設教堂的觀念上,他也獲得了天啟般的覺悟,“教堂當然要建,但關鍵看你采用一種什么樣的姿態。是帶有某種挑釁性的傲慢建一座西式教堂呢,還是建一處能和西藏的環境相適應的上帝的避風港。上帝不會在乎教堂的形式,他在哪兒都可以立身安命”。 藏傳佛教也表現出了令人敬佩的堅韌和謙遜,僅舉兩例:一是“文革”后,面對成為一堆廢墟的噶丹寺,六世讓迥活佛一個人默默無聞地著手清理工作,當楊新民有些氣餒時,活佛認為這些看得見摸得著的廢墟尚在其次,真正無法清除的是壓在藏族人心靈上的廢墟,他打算用一千年的時間來完成這個任務。二是五世讓迥活佛勝過了執意要一試高低的四川大喇嘛后,說了一段發人深省的話:“我戰勝了你,讓我感到羞愧,因為這并不能說明我的德行就有多高遠。我只是想告訴你,法力深厚的人,不應該經常顯示自己的法力,那是愛好虛榮的表現?!?正是共同的堅韌和謙遜以及由此而生的寬容讓各種宗教獲得了共存共榮的寶貴信念。

再次,敬畏與超越。世人要想獲得最后的救贖,必得經歷千辛萬苦的修持,達到一種對宗教神圣的敬畏和超越。惟有如此,才會自愿舍棄一切虛妄的念想和不切實際的幻夢,從而掙脫各種俗世欲念的拘囿和纏繞,完成對功名利祿等“我執”的超越,抵達一種大自在與大逍遙的境界?!侗瘧懘蟮亍分?,仁欽上師教誨洛桑丹增喇嘛道:“心創造了一切,痛苦和歡樂,驕傲和卑瑣,欲望和貪婪,希望和恐懼。我要你把這一切都在心里吹掉,就像風把天上混亂的云吹干凈一樣,只留下一片湛藍無垠的天空。心如果像天空一般透明、廣闊、纖塵不染,悲心才會生起,你才可以見到心中的佛菩薩?!?修心的關鍵不止是心之創造物,還特別指向心自體。仁欽上師又說,修心“不過是把散亂的心帶回家而已。其實回家的人并沒有刻意地想到放松,因為它根本就不需要去想。你越是想要放松,就越放松不了,放松到連放松的念頭都沒有時,你的心就像河里順水而漂走的木頭了?!?如此看來,修心強調的其實是修持人的意念,是一種內在于心的觀想和狀態,是面對自我與世界的方式和評判之法理,是一種內在的正本清源的修為。佛菩薩為驗證洛桑丹增的悲心是否真正生成,居然采用在俗世看來極其殘忍的方式:以洛桑丹增的老阿媽作祭品,以狼心來與佛心兩相對照與對峙。老阿媽救助并討飯喂養受傷的瘸狼,卻喪身狼口;洛桑丹增下山恰遇此狼凍僵而奄奄一息,起先覺得這是因果報應,然而仁欽上師“愛你的仇人”卻棒喝于腦際,于是他以慈悲之心克服仇恨,欲以糌粑喂它,不想被其咬住手腕,一念之間,電光石火,喇嘛遂又割肉相喂。佛菩薩終于證得他業障已除,修得大慈大悲之佛心。凡人阿拉西向洛桑丹增喇嘛的轉變絕不僅僅是名字的改變,這種轉變是心智境界的轉變,是一種平常心向菩薩心的提升與超越。由此可見,佛界修持的并非只是一種內在的意念性知識,而更追求將其內化之后的實踐,即先來化己、再來化人,于此才顯佛心的廣大無邊與超越普度。

三、難能可貴的寫作倫理與藝術品質

回顧近四十年的發展歷程,新時期文學很大程度上充當著時代主潮闡釋和解說的角色,由此難免因承載著過多的社會附加值而偏離自我,并或多或少失卻了自我本性。邊地小說中的宗教書寫基本清除了這些無為的負重,為文學敞開了直抵人類心靈的道路。

第一,從經驗寫作到心靈寫作的飛躍。新時期以來,在小說領域確實涌現出一批思想厚重、藝術上乘的經典之作;然而也出現了一個相當嚴重的問題:很多作品只是日常生活經驗的巨大容器,寫作則成為這些經驗的堆積和鏈接;加之工業化時代快節奏生活的壓抑、迷惘和疲憊不堪,進一步催生了消費性文學的快餐化發展。邊地小說中的宗教書寫和信仰敘事,則開辟了在物欲橫流的時代重建精神家園的可能,并完成了從經驗寫作到心靈書寫的飛躍和提升。

例如范穩從不掩飾自己是漢人,以“他者”的身份進入藏文化,但他依憑對藏地民俗風情的癡迷和宗教信仰的敬畏與崇拜,實現了文化主體身份的轉變,能夠以藏民族和藏文化的視角來觀察和審視世界。也許這種外族與本族視角的交叉與疊合,更能發掘出藏地宗教的本真意義。那些直剖自我心靈世界疑慮和信仰的藏地田野筆記,顯示出范穩對藏地的熱愛和敬仰;對真實的追求和對神靈的敬畏同樣讓人欽佩,正是這種態度讓范穩可以將自我之心靈匍匐在這片古老又神奇的滇藏相接的土地上,一邊靜靜地傾聽、一邊細細地體味,最終寫下了蕩氣回腸、石破天驚的“藏地三部曲”。也許作品中的某些風俗和禮儀在外人看來過于呆板,某些宗教義理也顯得些許嚴肅;但是,透過宗教的外衣人們能夠感受到內在的信仰和態度,那是一種人類自古以來對理想和希望的堅執與追求,是一種純潔、高尚、真誠又肅穆的精神儀式。因此,范穩的宗教書寫并非意在贊頌某種宗教本身的博大和真理,而是向世人宣示宗教追求和信仰堅守的態度,亦即他強調的不是“信什么”而是“我信”和“怎樣信”。在欲望紛飛的時代里,新時期邊地小說關于心靈寫作的意義在于以一種精純的理想和堅執的信念抵抗物質主義的吞噬和虛無主義的侵蝕,以文學的方式追問存在的價值和意義,為探尋和挖掘多維民族傳統文化中的精神血脈做出了難能可貴的努力,為華夏民族精神的重建和騰飛提供了某種可能。

第二,文學表達疆域的有效開拓。邊地小說中的宗教書寫,在抵達人類心靈的同時,也有效地開拓了文學之維的表達空間。正如有學者所言:“宗教不僅在敘述內容和細節上影響著小說文本,而且更體現在作家的文化心理、藝術思維方式和文本的敘述方式上?!?首先,全息思維方式的構建。與傳統寫作大多局限于人的世俗世界不同,宗教書寫呈現的是一個民族整體的文化面貌和價值選擇,尤其凸顯出整個文化和價值在形成過程中關于神、人與自然之間密切而復雜的關系,某種程度上賦予了小說敘事廣闊而豐富的思維視野。因此,邊地小說中有關宗教的書寫,其敘事者總是放緩敘述的腳步,遵從各種事物自身的意識展開敘事的枝蔓;這些小說文本既以人為敘事的焦點,同時也將神靈與萬物的感覺、意志和情緒包羅其中,讓它們與人同呼吸共相存。這種全息的思維方式對小說藝術思維的拓展意義重大,為小說世界注入了一種生生不息、水乳交融的活力。以紅柯的文本世界為例:《美麗奴羊》中羊在吃草時發生的羊與草的親昵交流與理解,《大河》中白熊與飛鳥、魚類的相見甚歡,《金色的阿爾泰》中白云與山丘的相互依戀與逗趣,讓人從萬物的視角感受到大千世界的和諧與美妙;而《美麗奴羊》和《烏爾禾》中屠夫宰殺羊時的虔敬和靜穆,《金色的阿爾泰》中營長面對荒原和莊稼的虔誠、成吉思汗面對土地的摯愛,《大河》中老金對純真自我的堅執和眾女子對愛情的堅貞,向人們展示的是神靈視野下生命的齊一和尊貴。全息思維方式擺脫了“人類中心主義”的控制,以一種“生態整體觀”和“萬物有靈論”的姿態重新打量、定位這個世界,敞開了生存世界中最為神奇的一角。

其次,敘事思維空間的突破。新時期對傳統小說思維空間的突破已經取得了一定的實績,如夢幻、潛意識和科幻性質的虛構等。而邊地小說中的宗教寫作依然進一步大大開闊了小說敘事的思維空間,其開拓性不僅僅局限于向主體內在的探究,而且更注重向外在空間的延伸與構建。在邊地小說中,陰陽相交成為習以為常(《悲憫大地》中都吉在生死線上的掙扎和陰陽兩界的自由穿插、作者在田野考察中提及的“回陽人”和《額爾古納河右岸》中薩滿跳神時神人交融、化為一體)、天空與大地交相呼應(《水乳大地》中天上神靈與魔鬼的故事與地上人類和萬物的故事緊密相連,以至于神靈魔鬼都來參與地上人類之間的戰爭)、過去與未來時光交錯(《世紀之邀》和《西藏,系在皮繩扣上的魂》中的時光倒流,《額爾古納河右岸》中薩滿對即將發生之事的神秘預測)、前生與來世循環與疊合(《悲憫大地》中活佛的轉世,玉丹死后托生為花斑豹;《西藏,隱秘歲月》中次仁吉姆的循環轉世和《風馬之耀》中索朗仁增與烏金的穿越時空)等等。這些敘事思維空間的突破和打通,很大程度上為小說文體的表達空間和敘事容量提供了有效保障,使小說成為一種伸縮性更強的文學藝術樣式。

最后,表現手法的豐富。邊地作家的文本世界到處密布著令人眼花繚亂的奇思妙想和意味雋永的優美詩行,他們“把幻想與現實、人的世界和神的世界、極度夸張的想象與非常真實的生活細節水乳交融地結合起來;把民間故事、神話傳說和宗教典故都作為‘心理現實加以發掘”。 而如何將這些活生生的神奇景觀轉化為小說世界中的藝術元素,就需要巧妙地運用豐富多彩的藝術手法。因此,比喻、擬人、夸張、象征、通感、排比等各種修辭手法密集在邊地小說中,加之敘事方式的自由轉換和輾轉騰挪,使得邊地小說異彩紛呈。

綜上所述,邊地小說中的宗教書寫意義重大,無論是精神維度還是藝術世界,都將對當下文壇及中國小說的未來產生積極的影響,值得令人期待。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青年項目“新時期以來中國邊地小說研究”(批準號16YJC751035)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文學博士,山東大學文化傳播學院副教授

【注釋】

王曉朝:《宗教學基礎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9頁。

[瑞士]榮格、[匈牙利]凱倫伊:《論神話的起源和基礎》,《外國美學》(第2輯),商務印書館1995年版,第439頁。

范穩:《悲憫大地》,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27頁。

紅柯:《金色的阿爾泰》,花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11頁。

紅柯:《金色的阿爾泰》,花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38頁。

王曉朝:《宗教學基礎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92頁。

范穩:《水乳大地》,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79頁。

范穩:《水乳大地》,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81-182頁。

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89頁。

卓新平:《宗教理解》,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版,第6頁。

王治心:《中國宗教思想史大綱》,上海三聯出版社1988年版,第1頁。

史鐵生:《宿命的寫作》,林建法、徐連源主編《中國當代作家面面觀》,春風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62頁。

范穩:《悲憫大地》,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29頁。

范穩:《悲憫大地》,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82頁。

范穩:《水乳大地》,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12頁。

范穩:《水乳大地》,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00頁。

范穩:《水乳大地》,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28頁。

范穩:《悲憫大地》,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66頁。

范穩:《悲憫大地》,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68-369頁。

逄增玉:《黑土地文化與東北作家群》,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60頁。

趙德明:《試論神奇因素的藝術價值》,《解放軍藝術學院學報》200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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