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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粥店

2021-06-02 16:28鄧洪衛
山西文學 2021年6期
關鍵詞:小鑫野貓建軍

四季粥店當然不是只有粥,很多人在這喝酒。因為這里有很多特色小菜,一碟一碟的,有水煮花生、雪菜毛豆、麻油豬耳、紅燒刀子魚、涼拌干絲、麻婆豆腐等等,可以是喝粥的“咸”,也可以是下酒的菜。想吃什么,拿就是了。喝酒當然適合三五個人,特別相熟的朋友,不那么講究的,幾個小菜攤在桌上,一瓶白酒分到杯里,邊喝邊聊,一結賬,一百塊錢上下,經濟實惠,童叟無欺,心不疼皮不癢。講究起來,那就沒的數了,得上大飯店,九碗八碟,千把塊錢拿不下來,嘴里不在乎,心還是疼的。

也適合一個人獨酌,比如今天晚上的胡明亮。他進來時,正好最里邊有個空座位。他面朝外坐下。這個位置好,他喜歡坐這個位置,一覽眾山小。

他拿了三個小菜,坐下后,又回身叫道,拿個酒來。

什么酒?你自己來看呢。老板娘的臉紅撲撲的,看來前前后后忙得不輕,響快快地說。

胡明亮說,牛二吧,就牛二。

老板娘拿過一瓶牛二來。胡明亮說,這個有半斤吧。

嗯,半斤裝的。老板娘看酒瓶上的商標。

喝不了,拿那個二兩的吧。胡明亮猶豫了一下,說。

老板娘過去,拿了個小牛二過來,又拿個玻璃杯子過來。胡明亮旋開蓋子,把酒倒在杯子里,先喝了一口,熱辣辣的液體通過喉管流下胃子,如一團火。他忍不住咂了一下嘴,拿起筷子吃肉。

這一天,胡明亮上午開會,下午開會,下班了,坐在辦公室給自己開會。妻子跟他視頻了一下,問他回不回來吃飯——這幾乎成了習慣——他說不。說不的理由有很多,比如加班,比如應酬,但今晚既不加班,也不應酬,只是不想那么早回家。他給自己開會,他頭腦里有一堆會,他要回顧,總結,分析,研究,討論,展望。他側耳細聽,外面沒什么動靜,好像這層樓的人都走了。他覺得沒什么意思,今天這會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暫且散會,明天得空再開吧。

現在回去顯然為時過早,因為沒人喊他喝酒。下班前,隔壁的老劉過來倒了一杯水,老劉五十出頭,講究養生,每天要喝八杯水,一暖瓶水不夠,再燒也沒必要,最后一杯水都得到他這蹭。還有這么多,你沒喝呀?老劉問。他想說今天大都喝會議室的水了,但他張了張嘴,沒出聲。噢,今天早上冒一下,就沒怎么見你啊,哪去的?老劉問。他想說,給領導代會去了。但仍然沒說出口。噢,肯定又給領導代會去了,代著代著就成領導了。老劉自言自語。他仍沒說話的興致。怎么了,悶悶不樂的,是不是哪個小婆娘黏著你,甩不掉了。老劉端著水杯過來問。他心里一緊,仍然不說話。老劉說,這個歲數,可千萬別找小婆娘,太他媽累人。他的心又緊了緊,還不說話。老劉說,別裝深沉了,我知道你是為了競聘的事,別太放在心上,估計結果明天就能出來。胡明亮問,你怎么知道明天出來?老劉說,別小看我,我也有內線,要不要今晚上哥哥陪你喝杯酒。胡明亮搖了搖頭。

老劉說這話挺不容易,單位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一般過了五十歲就不會再有提拔,老劉五十一了,工作熱情蔫了,每天在班上喝喝茶,得混就混,生活熱情卻高漲,以前都要加班到七八點,現在一到下班點立即走人,一分鐘也不多待,據說回去后少吃點晚飯,跟老婆到公園散散步,再到哪邊廣場跳跳舞唱唱戲,悠閑得很,如提前退休?,F在他后悔沒給老劉面子,弄得現在孤家寡人,無人訴說。他出來,果然一層樓都黑了,只有衛生間有光亮打在門口墻上。他上了趟衛生間,倒掉杯子里的茶葉,有氣無力地尿了下,洗了洗手,抹了抹頭發,順手關了燈,到辦公室發現茶杯忘拿了,又回到衛生間,半明半暗中,看著杯子在黑色大理石洗手臺上,一伸手,卻沒拿住,玻璃杯倒在臺上,滾到白色的水池里,嘩啦碎了。奶奶的,這么脆弱。他不管它。明天一早保潔員自會來打掃?;氐睫k公室關燈,關門,下了樓,到了路邊,回頭看去,大樓陷于黑暗,唯有樓頂閃著暗沉沉的光,冷笑著目送他遠去。

昨天,單位搞了一場競聘,提拔幾名部門副總,五十歲以下,符合其他條件的,可以報名。他參加了。像他這樣還參加競聘的,已經沒幾個了,大都在四十歲左右。他忽然想起古代的科舉考試,有不少七老八十的,還參加考試,自己不就是那樣的人嗎?他不想考,可是又不甘心,硬著頭皮參加了,算是最后一搏,垂死掙扎,連妻子和小鑫都沒說。他感覺自己答得不錯,挺流利的,心里還是有希望的。

如果上不了,那不是自取其辱嗎?他嘆息。

可是,不爭取下,怎么知道上不上得了,這個歲數,還在乎這一辱嗎?他轉念又想。

他本想坐公交車回去,公交站臺就在門口,過路就上。忽有一股清香襲來,一個女子從面前飄然走過,他情不自禁跟了過去。女子身材并不曼妙,但穿著很節省,白色的吊帶衫,露出了幾乎半個背,肥肥的,還有一些痘,斜挎著小包,金色鏈子包帶使她后背呈現出淺淺的壓痕。還沒老嘛,目力還不錯。他自嘲。走到一個路口,有一個小攤子,攤子上喇叭循環播放:鍋貼鍋貼,鮮肉鍋貼,剛出爐的,鮮肉鍋貼。前面都是方言,最后一個“鮮肉鍋貼”是普通話,聽上去很是滑稽。女子停下來,看上去要買鍋貼。他看清楚女子的臉,沒有跟蹤的欲望,徑自向南走。上了一座橋,一個穿著白襯衫、黑西褲的高個子中年男人站在橋上撒網打魚。男人一個轉身,網已經從橋上旋下去,一個不規則的形狀落在水中,橋下路燈映照,水面波光閃閃。一會兒,網收了上來。這男子他碰見過幾次,他從沒見過穿得這么正式的漁夫。沒魚啊,胡明亮說。不旋一網,怎么知道有魚沒魚呢,男子說。他覺得男子說得很有哲理。我的快樂不在于是否能打到魚,而是撒網時的快樂。男子將網整好,放在桶里,沖他笑了一下,騎上路邊的摩托車,絕影而去,留下路邊一攤水跡閃亮。

這條街靠近他所住小區,雖然陳舊,但很熱鬧。兩邊都是店鋪,小吃居多,有的還是中華名小吃,比如向東五十米,有個紅嫂鴨血粉絲,名聲不小,十幾張桌,天天爆滿;往西五十米,對面有個紅半天麻辣燙,只有三四張桌,生意也火得不行。四季粥店不大不小,六七張桌,粥、菜、點心都是現成的,擺在里面墻邊桌子上,再往里就是廚房了。

他在這吃的早餐,跟賈小鑫一起來的。他戴著棒球帽,圍著口罩,賈小鑫瞪著他,裹這么嚴實干什么,跟做賊似的。他心里說,可不就是賊嘛。當然不能說出口,不然肯定又會遭到小鑫的白眼加痛罵。他不愿意小鑫出現在他的小區周圍,可她偏要出現,還要跟他一起吃飯,親密無間的樣子。

你想干什么?雖是質問,但由于聲音小,聽起來軟綿綿沒有力道。

你想干什么!倒是小鑫的反問更有力量,有點不怒自威的意思。他立即不吱聲了。

早餐跟中餐、晚餐其實不是一個老板,兩對夫婦合租的房子,各干各的,互不干涉。一對弄早餐,十點鐘收攤,收拾好第二天早早來弄早餐;一對弄午餐和晚餐,弄到午夜十二點,收拾好,關門,只待第二天十點多到。早餐也比較簡單,燒餅、油條、豆漿、稀飯、面條,小菜只有兩樣,咸菜毛豆,咸菜豆腐。特色是燒餅和油條。燒餅香薄脆,上面芝麻多,油條口感也好,無礬。來的人主要是奔著燒餅油條,雖說是有這樣那樣不好,但好的就是這一口。

他們點了兩根油條,一塊燒餅,一碟咸菜豆腐,還有一碗豆漿,一碗稀飯。別人喜歡燒餅裹著油條吃,胡明亮不喜歡,他喜歡分開吃,先吃了一半油條,再吃燒餅,燒餅扒開來,里面涂上薄薄的一層辣椒,這樣吃著有味,燒餅吃完了,再吃那半根油條,燒餅油條吃完了,豆漿也喝得差不多了,拿卷紙抹了抹嘴,很舒服。小鑫只吃一根油條、一碗稀飯,幾塊咸菜豆腐。

從外面進來兩個女的,都在二十來歲,一個女的戴著白色棒球帽子,進來后把帽子拿下,栗色的長發,很時尚。她坐在里面,面朝外,另一個女子黑色短發,坐在對面。兩個人各撕下一塊卷紙擦桌子。忽然,里面那個女子說了一聲“真倒霉”,扔了紙,迅速拿起帽子,戴在頭上,帽檐壓得很低,又戴上口罩。黑色短發女子問,怎么了?戴帽子的女子卻站起來,說了一聲“走”,黑色短發女子也站起來,掩護著戴帽子女子走了出去。緊跟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子,帶著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走了進來,坐在她們剛才坐的位置上。胡明亮看到那兩個女子往里邊看了一眼,匆匆消失在門外。

媽媽,我要吃油條。小男孩叫。

一周只準吃一次。媽媽拿卷紙擦桌子。

剛才是怎么回事?小鑫低聲問。

你追過去問問。胡明亮戴起了棒球帽。

神經病,什么時候不這么跟做賊一樣。小鑫生氣了。

我爸那么多女人,也沒像你這軟樣。小鑫不屑地瞪著他。

你媽不管?胡明亮說。

管他干什么,管錢。小鑫說。

跟混蛋較什么真。小鑫又說。

他們走出來,小鑫又回頭看了那對母子一眼。

別這樣,好不好?

我哪樣了?

胡明亮旁邊桌上坐著一男一女,在爭執著什么。

他們看起來都五十大幾了。女的顯得瘦,身穿一套白色運動服,頭發整齊地向后梳,黑頭繩扎成馬尾巴高懸在腦后,腦門光潔明亮,看上去干凈利落,但細密的皺紋,像小蚯蚓爬行在油亮亮的臉上,無情地暴露了她的年齡。男的一頭黑發,梳得整整齊齊,光光亮亮,看上去像染的一樣,又顯得油膩,一條紅繩掛在脖子上,隱入黑T恤內,估計是塊什么玉,胸前印著一只什么鳥的圖案,看上去也很精神,但臉上幾塊紫斑把他的檔次一下子拉了下來,混濁、臟兮兮的。

胡明亮看了那個男人一眼,又看了那個男人一眼。

你憑什么管我?那個女人跟胡明亮坐一排,她端著杯子,晃了晃,杯里應該是白酒,也晃了晃,她盯著酒花說。

男人酒杯端了起來。來,他說。把酒杯往前一伸,是想和女人碰下杯,但女人端著酒杯沒有動,男人只好跟空氣碰了一下,喝了一口。

不是在乎你嘛,不是管你,是喜歡你。男人的喉結夸張地動了一下,酒咽下去了。

不是在乎,是有控制欲,我是你什么人,你控制我。女人仍在晃著酒杯,這個動作,讓她顯得孤傲,有一種無形的氣勢壓著對方。胡明亮也聽出來,他們不是夫妻關系。

你不能跟他們混在一起,他們都不是好人。男人語重心長。

你是好人,你是好人給了我什么?我為什么要你管?女人的語氣仍然不緊不慢,雖是質問,但并不以聲高壓人,貴在氣勢。

我這幾個月有點困難,但會緩過來的。男人則顯得氣勢不足,仍然在找自己的感覺。

跟我有關系嗎?女人將酒杯靠近嘴唇,吮了一口。

我想有錢了,我們會好些。男人嘟囔道。

那是你好些,真的跟我無關。

我也想我們能好好的,長久的,你應該能理解我。

我理解你什么,理解你能管我。

不是管你。

不是管是什么?是愛?我不需要這種愛,我需要自由,自由無價,你懂嗎?

我不懂。

不懂就少說。

不是,我就是不想你跟他們在一塊,還那么遲,誰知道你們在干什么。

又管了,我沒必要向你解釋。

我不放心。

不放心是你的事,跟我沒關系,我們有證嗎?你一個月跟我在一起不到十天,其余的去哪,我管你了嗎?你跟你老婆親熱,剩下的勁兒來找我,你自己不感到可笑嗎?

可是我真的喜歡你。

胡明亮幾乎要笑出聲來。他確實覺得可笑了,兩個都年近六十的老男人和老女人,鬼混也就罷了,還這么矯情,滿嘴愛呀喜歡呀自由呀,怎么說得出口啊,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他忽然感覺悲哀。

手機響了,男人的,男人看了一眼,沒動。女人說,接啊,別找事。男人這才拿起手機向外走去。

女人瞪了一眼男人的后背,低頭吃菜。

門一開,進來兩個人,像父子。父親看樣子四十大幾,剃著板寸頭,中間的頭發根根直立,烏黑一片,兩邊的頭發已經剃到發根,只剩下發茬,基本上都白了,像裹了一層霜。兒子二十出頭的樣子,跟在后面。他們站在過道上來回看,各個座位上都有人。兒子走到胡明亮的桌子前,看著父親,這兒?父親點點頭,兒子便將書包放在外面凳子上,又在里面凳子上坐下。

父親去看菜。

哎,這不東生嗎?是老板娘的聲音。

哎,熟人啊,這是你們開的?那個叫東生的人問。

胡明亮回頭看了東生一眼。

就是我們開的啊,從廠子一出來,就開的飯店。老板娘說。

一直在這嗎?東生問。

也不是,換了好幾個地方了,開始站路邊擺攤,后來是大排檔,到這地方也有十年了。老板娘說著,朝后面喊,建軍,建軍,你看哪個來了。

那個叫建軍的老板身上蒙著圍裙出來了,手在圍裙上蹭了蹭,抓住東生的手叫,東生啊,有二十年沒見了吧。

只多不少。東生說。

你是小可蒙吧。老板娘走過來問那個男生。男生被這突如其來的場面驚了下,一時沒反應過來,愣在那兒。

哎呀,你記得我不,你哪里記得呀,那時你才三歲,我們可沒少抱你呢。老板娘說。

阿姨好。男生猶豫著,終于反應過來。

你媽呢,怎么沒來,她好嗎?老板娘問。

她挺好的。東生接話說。

以前你到哪,她到哪,跟一個人似的,現在不粘著你啦。老板娘說。

多大歲數了。東生有些不自然。

行了,你們吃什么,趕緊拿菜。老板娘回過頭來對東生說。

對對對,別餓著孩子,想吃什么拿什么,算我請了。老板放下東生的手。

他們拿了三樣菜放在胡明亮對面。又盛了一碗蛋炒飯放在男生面前。

要不我陪你喝兩杯。老板說。

他不能喝酒。男生忽然說。

喲嗬,管著你爸爸了,真長大了呀,小可蒙今年大學畢業了吧。老板問。

嗯,剛畢業,這不正在考工作,明天有一場,所以今晚上過來,住這邊。東生說。

東生四處看著,問,建軍,這哪有衛生間。

老板說,里邊就有,穿過廚房往里面,有個小衛生間。

東生就進去了,好一會兒,才回來坐下。

老板又端來個豬頭肉,說,吃吃這個,我自己鹵的,當年值夜班,我們一盤豬頭肉,一碟花生米,能喝一宿的酒。

那時也挺好的。東生說。

現在也挺好的。老板說。

那時年輕氣盛,總憋著一股氣,喝酒打架,才能把氣放出來,現在氣都放在做事上,也挺好。老板解釋說。

東生把豬頭肉挪到了兒子面前。

這時,那個打電話的男人回來了,臉上都是汗,拿起桌上的卷紙擦臉,狠狠地扔進垃圾桶里。他坐下來,拿起酒杯,空的,又拿酒瓶,晃了晃,也是空的,已經有兩個空酒瓶了,便沖里邊喊,老板,再拿一個過來。

女人攔住說,別喝了,都喝兩瓶了。

男人說,沒事,再喝一個。

賈大鵬,真不能喝了,你看你那臉,都紫了。女人堅決地說。

胡明亮又抬頭,看賈大鵬,賈大鵬的臉,果然紫了,那幾個紫色的斑塊倒映得看不清了。

老板娘已經把一瓶小牛二拿過來了,男人伸手要接,女人擋了回去,說,我們不要了,喝好了。

老板娘便拿著酒往回走,胡明亮說,給我吧,我再喝一個。

老板娘笑了,我剛開始拿半斤的,你說喝不了,現在不夠了吧。

是啊,現在感覺才上來。胡明亮也笑著說,旋開蓋子,倒了半瓶到杯里。

老板說,大哥,就這個,我跟他一晚上喝十來個。

老板又說,那時,哪天不喝幾個,就渾身不自在。

胡明亮笑了,年輕嘛。

老板說,有句話怎么說來著,人不輕狂枉少年,年輕不狂沒出息,年老還狂也沒出息。

要不來瓶啤酒。男人看著顯然不盡興。

你的尿酸能喝啤酒?女人雙手抱胸。

一瓶沒事,當年我可能喝一扎啤酒。

好日子那時過到頭了,現在痛風痛死你。

你看,你管我。

我才不管你,我是不想讓你死在我面前。女人咬著牙說。

就一瓶。男人還在磨。

就一塊行嗎?東生看著兒子。

醫生都說了,你不能喝酒,不能吃肥肉。兒子說。

就吃一塊,我好久沒吃肉了。東生看著那盤豬頭肉。

兒子搛了塊瘦肉放在父親碗里。父親吃下去,說,真香。吃了一口面,又說,要不我再吃一塊,肥的,豬頭肉肥的才香。

真不能吃了。兒子說。

就一塊。

兒子搛了一塊連肥帶瘦的,說,說好就這一塊呀。

必須的。父親直接把頭伸過去,張嘴接過兒子筷子上的肉,吞進去,他吃得很慢,嚼了半天,才慢慢咽下,過了一會兒,說,真香呀,建軍的手藝還這么好。他閉上眼睛,好像在回味什么。

好一會兒,他睜開眼睛,站起來,往里邊走。

一瓶,就一瓶。男人還在磨。胡明亮吮了一口酒,看他們。男人也看他,喉結動了一下。

胡明亮放下筷子,向后面走。穿過油煙騰騰的廚房,有個小衛生間,他推門進去,看到東生在里面,扶著墻,好像在用勁,看到有人進來,東生站直了。胡明亮在另一個便池嘩啦啦尿完了,走出去。東生還站在那里,回頭看他。他看到東生的眼里汪著淚。

你要喝你就喝,我走了。女人猛地站起來,拎起包,往外走。男人愣在那里,顯然不愿意走。

胡明亮剛坐下,便拿起酒瓶向他揚了一下。男人立即拿著空杯伸過來,胡明亮把剩下的酒全倒到他杯里,男人喝了一口,說,杭州失蹤的女人找到了,在化糞池里,是她丈夫殺的。

那男的看上去就不是好人。胡明亮說。

這種壞人,狠人,槍斃一百回都不算多。東生上完廁所回來,說。胡明亮看東生的眼睛,雖然沒有淚,但紅紅的。

狠什么呀,被發現了就不算狠,只能是傻逼。說著,男人一仰脖,把杯中酒喝了。

也不是男的傻,是那女的傻,女人只能裝傻,不能真傻,真傻就要了命了。男人把手里酒杯顛了顛,豬肝一樣的臉上浮上古怪的笑。

賈大鵬,你走不走。不知什么時候,女人又出現在門口,喊。

東生抬頭看那男人。

好,就走,我結下賬。男人放下了酒杯。

我已經結了。女人喊。

好的。男人沖著胡明亮招了招手,說,謝謝啊,兄弟。夾著小包,顛顛地跑出去了。

明中午我們到哪吃?男生問。

找個飯店吃吧。東生說。

不想去飯店。男生說。

那到爺爺家吧。東生說。

不想去。男生說。

去你媽媽家吃?東生愣了一下,問。

嗯。男生點頭。

好,那你去。東生說。

你也去。男生說。

我?東生說。

我帶你去。男生說。

呼嚕,東生喝了一口面湯。

別怪我媽,一個人好多年,你又……

東生咳嗽一聲,站了起來,拿起手機,掃二維碼。老板娘過來,攔著東生,這就沒意思了,我們請客了。

老板也過來,說,沒請你喝酒已經不好意思了,怎么還能要你掏錢。

東生只好放下手機,說,那就下回吧。

老板說,加個微信吧,以后多聯系。

東生猶豫了一下,說,好吧,你掃我。

胡明亮也吃好了,結了賬,拿個塑料袋,把沒吃完的刀子魚、雞爪裝上。

老板和老板娘把東生父子送出門外,老板說,你明天來吃早飯吧,興旺兩口子弄早飯,燒餅油條不錯。

這不是你們店嗎?

本來是我們租的,他一直在城東擺攤,后來不讓擺了,就來找我,早飯給他們弄,我象征性收點租金,我們只弄中飯跟晚飯,全弄忙不過來。老板說。

現在摸著門了,讓你老婆來玩啊。老板娘在后面說。

好的。東生答應著,卻又低聲問建軍,我旁邊桌上那男的,剛才聽那女的喊他賈大鵬,是不是我們廠的賈大鵬。

是啊,是他,我們廠廠長嘛,經常來,我們裝作不認識他。建軍說。

我真想再揍一回這個逼養的,當年他貪了多少錢,干了多少壞事。東生說。

是啊,要不是這些混蛋,那么大的廠子也不會那么快就垮了。建軍說。

怎么混了一個老大媽。東生說。

越混越下相了。建軍說。

狗改不了吃屎。東生說。

建軍笑了,東生沒笑。

胡明亮笑了。

這兩天,我盯著他,少不了給他一磚頭。他聽到東生狠狠地說。

算了,不惹事!建軍勸。

有仇報仇,有怨報怨,饒不了他。東生回到了座位上。

胡明亮提著塑料袋往小巷里走,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摩托車上下來,把掛在后座上的桶提起。胡明亮看到桶里光亮亮的,跳起一片水花,肯定是網了不少魚。那男人也看到了他,沖他笑了笑,健步向路邊一個小飯店走去。

肖科長,這回可不少啊。一個女人站在門口,招呼著。

你自己稱去吧。肖科長說。

兩人進了飯店。

他竟然沒有覺得驚訝,一個打漁的竟然原來是科長。他本來可以從北門進,這樣要近些,但他繞過去,往南門走,不緊不慢,悠然自在。手機不適時宜地響了,他掏出來看了下,是老劉的,他沒有接,伴隨著手機鈴聲繼續往前走。路上,有人跟他打招呼,是小區里的鄰居,一個高個子老頭,一個矮個子老太太,每天早晚都要出來鍛煉,見人總是笑瞇瞇的,看上去很有喜感。胡明亮的妻子很喜歡這對老人,說,咱們到老了,也像他們這樣,多好啊。老人每次見到他們,總是熱情招呼,有時見到胡明亮一個人,老太太總是問,你家娘子呢,你家娘子真不錯,看著就招人喜歡,性格溫柔。胡明亮笑道,她是裝的。老太太也笑了,那哪裝得出來,好就是好嘛。

老頭說,你們感情真好,像我們一樣。

老太太說,你夸別人沒忘了表白下自己。

胡明亮繞到南門。有幾只野貓正好從南門出來。為首的是只母貓,臉大,看起來很漂亮,幾只小野貓也就幾個月大,跟在后面。胡明亮咳嗽一聲,幾只野貓一愣,看著胡明亮。胡明亮喵了一聲,往里走,回頭看時,那幾個野貓都跟了過來。一時間,胡明亮覺得很有成就感。

他妻子喜歡貓,晚上經常帶點貓糧下來喂這些貓。他有時也跟著下來,一來二去,跟這些野貓就熟悉了。這些野貓只要聽到他們的聲音,就跑過來,在他們周圍跑來跑去,撒歡打滾,好像老朋友似的。

他們喂野貓的行為,也遭到一些鄰居的非議,認為小區里的野貓太臟了,有的還爬到電瓶車座上去,不知有多少細菌呢。他們不理,自顧做自己的事。

小區路旁有兩個石凳,本來是園子里邊的,被幾個老太太弄了過來,每天早晚坐在那里聊天,有的老太太還端著飯碗坐在那里邊吃邊聊,或者把毛豆什么的拿過來剝。胡明亮想起小時候村里,他的父母們就喜歡這樣。這里是拆遷安置房,有不少回遷戶,這些老太太本來就是農村人。

老劉的電話又打過來,他還是沒接,把褲角往上提了了提,在一個石凳上坐下來。幾個野貓在他面前打滾,嬉戲。胡明亮把塑料袋打開,攤在地上,幾只小貓立即跑過來,把頭埋在塑料袋里。母貓趴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看。

手機鈴聲終于停了下來。

胡明亮發個微信給賈小鑫,是偷拍的四季粥店喝酒時那個男子的照片。

賈小鑫回,什么情況?

胡明亮問,是你的混蛋爸不?

賈小鑫回,不是這個混蛋是哪個!

胡明亮呲牙樂了,語音說,我今天敬這個混蛋酒了,那個混蛋稱我兄弟。

他是不是帶著一個女人?賈小鑫也語音。

對,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說著,胡明亮又笑了,笑得更兇了,笑得那些野貓都從塑料袋里抬頭看他。

他要是找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倒不稀奇了,他這兩年迷上一個老太太,迷得丟了魂一樣,我靠,真把我臉丟盡了。賈小鑫說。

胡明亮止住笑,那些貓們又開始低頭吃食。胡明亮感到奇怪,為什么母貓是橘貓,生下的孩子顏色各不相同?他查了下百度:一方面是基因重組,隔代遺傳什么的生物學問題;另一方面就是母貓如果在發情期與不同公貓交配,可能會有窩同母不同父的情況出現。

你跟我好,是不是因為我年輕。賈小鑫問。

你會不會喜歡上一個比你還大的女人。賈小鑫追問。

胡明亮沒有回答,他想說,我其實很早就認識你爸,不過廠子那么大,他不認識我,廠子倒了,我考到了現在這個單位。一晃二十年過去了。

他還想說,感謝你爸,把廠子搞倒了,要不然我還到不了現在這單位,也就不會跟你有業務關系,更不會有深層關系。

但胡明亮什么也沒有說。

胡明亮,你要是喜歡上一個老女人,當心我撕碎了你。賈小鑫叫道。

別鬧了,你讓你爸注點意,有人這兩天要用磚頭拍他。胡明亮說。

拍死他才好。賈小鑫愣了一下,又恨道,這個混蛋!說完又笑了。

一個短信跳上來,是老劉的:怎么不接電話?結果出來了。

忽然,那些貓們從塑料袋里抬起頭來,轉過身來往前面跑。胡明亮看到妻子端著個塑料盒子,站在自家的樓道下面,往這邊看。

喵——

【作者簡介】 鄧洪衛,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9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在《小說選刊》《北京文學》《天津文學》《江南》《芙蓉》《清明》《飛天》《雨花》等發表各類作品100余萬字,出版作品集9部。曾獲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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