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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戰爭(中篇)

2021-06-23 06:06孫焱莉
鴨綠江 2021年5期
關鍵詞:頭兒小宇老頭兒

1

傍晚時分,李清文在家門口被絆了一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他回頭看,是塊突出的磚頭。邁上樓梯,他把雙手從衣兜里拿出來,他怕摔倒時臉杵地,把牙磕掉。最近自己有點倒霉,萬事都要注意了。比如他聽到一個人從樓梯上摔下來死了,于是這幾日,他在單位就總要乘電梯上下樓。還比如,他看到新聞里一個人吃魚卡了刺,食堂的魚他就不吃了。

進了門,妻子小宇正在做飯,他去幫忙。小宇說:“吃完飯咱倆得去媽家看看,大姐二姐天天長到那兒,動遷的事這兩天就有眉目了?!崩钋逦恼f我一會兒得趕稿子。小宇噘著嘴進了廚房,里面咣咣當當響聲一片,抱怨聲傳出,家里的事你什么也不關心,單位的事也整不明白。他知道妻子說的是單位晉職稱的事。去年,他的主任記者聘上了,但是同時聘上的還有張冬捷,而單位只有一個指數,因為今年退休一個,就看這個坑兒是誰的了。

從岳母家回來,小宇又是一肚子氣。其實開始氣氛還是挺好的,李清文兩口子去的時候,大姐二姐及姐夫們都在,圍著圓桌喝茶。岳母很高興,拿出瓜子,并把蘋果都削好皮,切成小塊。幾個人邊吃邊聊孩子們的事,后來說到岳母生病那年,大姐夫話鋒一轉,說:“作為家里老大,老太太的事都要往頭里沖,要是論功勞評先進的話,我們當然比別人有資格?!倍阕炜?,馬上反駁說:“不要啥事都提你的功勞,論功,大房子咱不說,門房的房照還不是我當年找同學辦下來的?要是沒房照,這就是一個違建房,能給幾個錢?”大姐夫馬上說:“那還不是你大姐的提議嗎?”

小宇說你們別吵了,當我是空氣啊……頃刻間,幾個人吵得聲音更大了。

李清文苦笑,這種局面從房子有動遷的消息時就開始了。半年前第一次普查開始后,一家人在一起聚餐,岳父喝了兩盅酒,很高興,紅光滿面地說:“我和你媽都老了,要那么多錢也沒啥用,到時候給你們姐兒仨分一分?!边@句話就像一枚信號彈,一下子燃開在這個大家庭的上空。

每當提到錢的事,李清文多數時都躲在后面不吱聲,錢雖然是他的軟肋,但他認為那些錢是岳母岳父的錢,他們想分給女兒們一些,也都會兼顧,又沒成老糊涂,爭有什么用呢?就因為他的這種態度,小宇認為他這是老實人的熊話?!翱茨氵@樣,我就知道你在你們單位也是面瓜?!崩钋逦囊宦牼筒桓吲d了,說:“嫌我是面瓜,以后別拉我去!懶得看你們姐兒幾個那副貪婪的嘴臉?!?/p>

可每次回娘家,小宇必須拉上他,她說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難道我沒有男人嗎?比她們差在哪里?小宇的話無可辯駁,李清文一百個不愿意有時也得硬著頭皮跟去,他感覺岳母家的火藥味兒越來越濃,擦槍走火已經是常事了。

李清文邊按開電視邊說:“動遷款還沒到,你們幾個倒先要抓破臉了?!毙∮钜宦?,馬上高聲說:“還不是你沒錢,要是有,哪怕十萬二十萬的,我能惦記那點兒錢嗎?”

不一會兒,嗚嗚嚶嚶的哭聲從臥室傳來。李清文心煩地把電視聲音調大。

小宇的委屈是正常的,女兒上學后,各種開銷都在增加,家里很拮據,而丈夫又不替自己說話,反而句句胳膊肘往外拐,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自己受了委屈他也從來不哄。

李清文對這種嘮叨更厭煩透頂,兩個人的距離越來越大。年輕時兩人因別人介紹走到一起。一開始,李清文也沒有工作,后來一個機會,他考上了報社??尚∮钸€在原地踏步,思想與格局也越來越落后。剛開始時,小宇做事,他有好多看不慣,但妻子沒有工作,得把家里的一些事放權,久而久之就習慣了沉默。小宇并不知道這些,作為家庭主婦,她眼界不夠是正常的。在她眼中,自己的男人工作勤奮,有寫不完的稿子、采訪不完的人,可好處卻總也撈不著。在家務事上,什么事都依她,讓她做主拿主意,這樣一個書呆子不是面瓜是什么?他哪有大姐夫的算計和嘴上不饒人的功夫,而且凡事都替大姐出頭兒。但是,她不知道李清文走出家門后,在外面可是另一副模樣——可不是什么面瓜。一些同事對李清文的評價是“狠人”,說這話的人有的是出于佩服,也有的是純粹的揶揄。但李清文不在乎,他明白單位里很多人精于算計,都各懷心事。而這些年,在人際交往上,他一直抱著的態度是人腦袋打成狗腦袋,關我屁事?他把自己當成一個世外之人,但在工作方面,業務領域,他則分毫不讓。耿直,固執,有時做事不計后果,某些事情上敢跟領導拍桌子。上周他又因為一篇稿子的事,跟領導叫囂:“我敢說我寫過的所有稿子都是事實,沒撒過謊,你敢嗎?”領導當然氣得說不出話來。這種事沒人敢說,作為記者、編輯,誰沒寫過幾篇捧臭腳的稿子呢?搞這行的誰都知道新聞的第一要素是真實性,如果新聞都是假的,那這個世界還有什么是真的?就像他帶的實習生小黃向他請教新聞人的底線是什么,李清文告訴他,你可以吹牛,但是不能撒謊。

有些事明明擺在那兒,明明每個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但是就是不能說破,你說了,就輸了。所以李清文的主任記者可能占不到那個窩兒,別人心知,他也肚明。好在他并不太在意這些,他知道自己的癥結在哪里,明白凡事不能兩全,他認。

這樣的人能是面瓜么?誰捏、誰彈、誰揪、誰咬都行?這簡直是個石頭蛋子。

三個月前,領導緊急開會,說今年上級部門要搞個大動作,一級一級部署下任務,都特別重視這個新聞獎?!斑@個獎是國家級的,如果誰得了,明年職稱兌現。我吐口吐沫就是一個釘兒?!鳖I導惡狠狠地強調。他的話會上所有人都懂,這是對張冬捷和李清文兩人說的。

李清文是報社的金牌記者,稿子省級獎拿過無數,在外的名氣很大,今年他下決心就奔這個“釘兒”去,而張冬捷也是憋足了勁兒奔這目標使勁兒。

李清文知道張冬捷比自己的優勢多。這個人人脈廣,八面玲瓏,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那口才真是讓人佩服。李清文衡量了一下,論專業水平張冬捷弱,但運作能力比他強,半斤對八兩也算是挺有挑戰性的。報稿截止日期還有兩個月,時間很緊,就看這段時間里能不能寫出滿意的東西了,如果出不來,這個“坑兒”就跟自己沒關系了。

李清文這天到單位特別早,倒不是因為早起的鳥兒有蟲吃,而是因為小宇還在生氣,他懶得看她的臉子。

現在采訪的稿源很多,突發事件、群眾熱線、上面派下的,還有就是自己尋找。這里面他最不喜歡上面派下來的任務??梢簧习囝I導就要派他去政府大樓采訪一個會議。這是他最不愛干的活兒,他馬上找人,正好有一個記者要去秀水鎮采訪鄉長,他就帶著徒弟小黃驅車趕往鄉下。采訪人要比會議好玩一些,雖然很多沒什么新聞點,但至少還有點空間。李清文想也好久沒下鄉了,正好借機去溜達溜達。

2

冬天的早上,呵氣成霜。天剛亮,秀水街的郎德全就起來了。他去外屋收拾了些白菜,又從土里扒出幾個蘿卜,碼進柳條筐里,用棉墊子蓋上。柳條筐子很舊,筐身都已呈暗紅色,筐口也壞了個豁兒,用編織條修補過。這兩只筐已經陪伴他快15年了。

每逢陰歷二五八日,老郎頭兒就騎上自行車,馱上兩只舊筐子,去秀水集市上賣菜,春夏秋賣時令蔬菜和瓜果,冬天賣蘿卜白菜土豆。

老郎頭兒在秀水街最邊兒上住。四間老檐出頭式的舊房子,院子大,后面小園子長著十幾棵果樹,前面大園子里一年三季都種菜,所以一年四季,老郎頭兒總有可賣的東西擺在秀水集的某個角落里。他靠這些果菜維持生活,也靠這些果菜與外界聯系。

郎德全無兒無女無妻,一個人,是鄉下惡毒人嘴里說的“老絕戶”。

一切收拾停當,老郎頭兒出了院子。他腿微瘸,如果慢慢走,外人很難發現。老郎頭兒說他腿里有一片彈片沒取出來,一直銹進了骨頭里,那是打秀水河子留下的紀念品。但他走路的時候不多,總愛騎自行車,有時不騎也推著,這樣就像拄著一只帶輪子的拐杖。他的自行車是飛鴿牌二八型號的,很舊了?,F在滿大街是汽車和電動車,連摩托車也越來越少了,這種車子更像是件古董,但是,一個身著中山裝的老頭騎著這種自行車并沒有什么違和感。

鄰居賣豆腐的老趙剛出門,就碰到了老郎頭兒?!袄细?,上集???今兒個賣啥?”老趙問?!鞍?!今兒個白菜、蘿卜!豆腐給我留兩塊!”老趙答應一聲。老郎頭兒便上了秀水街的水泥路。他左腳踩上腳鐙子,右腿蹬地,向后使勁,一下,兩下,又一下。在他的把控下車輪飛速向前,然后他右腿一抬,輕巧地跨上鞍座,兩只腳似乎并不用力,車子向前奔馳,一會兒就沖上大道。車前叉上端插著一面小國旗,高出車把一點點,風一吹,呼啦啦地抖動,真是精神。路上若有陌生人,都會因為那面旗而多看這老頭兒兩眼。而熟悉他的秀水人都知道,這老頭兒十來年了一直是這樣古怪的狀態。

秀水街的人沒有這樣插國旗的。他們認為國旗只有在天安門廣場上和學校操場上飄著才對,你一個農村老頭兒弄個小國旗,還插在快成廢鐵的破自行車上,樣子真是怪。但是這個老郎頭兒不管別人怎么看,也不管別人說什么,他就是這樣做。他常說:“旗是勝利的象征。想當年打仗的時候,都是旗在陣地在。那是你的地盤這是我的地盤,旗一飄,就分明得很?!焙退钤挼娜粟s快岔開話題,知道他又該講打仗的事了。都是本鄉本土的人,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誰都知道,這老頭兒一講打仗就手舞足蹈的,而且講得特別細致,一個工事他都在地上用小石子、土坷垃、樹棍兒給你擺出來。你要有耐心,就聽吧,三天三夜都聽不完那一場仗。

秀水河子這一場仗,村里七八十歲的人都知道是咋回事,不用誰給誰講;五六十歲的人也聽父輩們講過;而再年輕的一代又一代,根本不關心這種事,這都是出生前好幾十年的事了,跟自己有啥關系?就像民國的人,誰還聽清朝的事?也有個別好奇心強的年輕人想聽打仗的事,就找他問,這一問可樂壞老郎頭兒了。他坐下來,洗干凈手和臉,用大茶缸子沏上一杯釅茶,仔細給人家講。而好奇之人聽過一次,偶爾又聽他給別人講,竟然發現總是有些出入,這個老頭兒講的事兒總在變,和以前講的情節不大一樣。這樣變來變去,讓人一下子就不信了,認為他是滿嘴跑火車,順嘴胡嘞嘞。

老郎頭兒的敘述還有另一個讓人起疑的原因,那就是他的精神病史。

三十多年前,春節剛過,老郎頭兒的兒子郎樹生馱著媳婦去老丈人家串門。剛上國道,就被一輛卡車卷到下面,兩人當時就沒了。據目擊的村民說,從來沒有看過發生那么快的車禍,前一秒,人還轉頭張望了一下,后一秒人就進了車底……等目擊者沖過去,兩個人已沒了半點呼吸。

這個目擊者對老郎頭兒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郎大爺,我生哥兩口子指定沒有遭著罪,這個你放心,我看到了?!边@句話是秀水街人能想到的唯一能安慰他的話了。

老頭兒就這么一個兒子,老伴去世得早,他獨自把兒子拉扯大,誰都知道這個兒子是老郎頭兒的命根子,在秀水街找不出第二個這么疼兒子的男人,可沒想到出了這么大的事。老頭兒看到兒子和媳婦倒在血泊里,急火攻心,當場就迷糊過去,醒來就不說話了。他默默干活兒,街里人幫著料理完后事,都各自散去。開始那兩天還算正常,老郎頭兒按時起來做飯、掃院子、開大門。后來鄰居老趙發現這老頭兒不出屋了,就過去瞧他。

老趙進屋時,看見老郎頭兒坐在地上修一把鋤頭,修一會兒就停下來,發一會兒呆。問他怎么了,沒事吧?他就說沒事,你回吧!過兩天鄰居又去瞧他,發現他坐在炕上自言自語。后來,一個飄小雪的傍晚,很多人看到老郎頭兒光著腳在秀水街上來回地走,邊走邊對著天空大聲講述著發生在1946年的秀水河子戰役。他幾乎在喊:“……你們真沒見過死人,俺見過的死人比認識的活人還多,你信不信?好多,那么多。那些人躺在地上,死在溝里,真可憐啊……兄弟啊,我知道衣服你穿著不合適,可我不是故意的,真是怕??!我知道你冤枉,可我也后悔,不如死了!活著真遭罪……”

他斷斷續續,絮絮叨叨,像是一種控訴。

街邊的一只狗看見老郎頭兒的異樣,拼命地吠叫。

老郎頭兒猛地站住,呆呆地看著狗,然后突然撿起地上的石頭朝狗狠狠扔去,大叫:“狗!吃人的狗!”他攆出狗好遠,繼續大聲說:“……你們不知道啊,整個春天,開化了,村里的狗都不回家,都在溝里啃尸體,好慘啊……好可憐??!好心疼啊……”說完這些話,老郎頭兒突然坐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哭聲響徹一條街。

第二天早上,人們在炊煙里看到老郎頭兒出了家門,朝秀水鎮的北山走,邊走邊喊:“俺這是造了多大的孽??!老天爺沖俺來吧,別連累孩子??!兄弟啊,對不起??!對不起啊……”然后就跑到北山上朝著北邊跪下磕頭。咣咣咣,額頭撞著凍土棱子,磕出了血跡。

等老支書來時,老郎頭兒已經開始在街上拿著一根樹枝奔跑和刺殺了,誰也攔不住。

村里把老郎頭兒送到精神病院治療了半年,病情好轉之后又接回了家。

今天這一集,老郎頭兒賣的大白菜、蘿卜。這集人少些,只賣了三十七塊,剩下了四棵白菜和兩個蘿卜。他收完攤兒,買了一只熏雞腿,準備回家再燉上一碗豆腐,來上二兩燒酒,好好改善一下。

3

李清文采訪的對象沒什么特別的事跡,都是工作中應做的,只因妻子得了癌癥,他便成了典型。他把材料要全了,決定讓小黃來寫這個稿子,他做指導。小黃被帶著又繼續去采訪相關人員去了,他則找人打聽好路線,準備去集市上溜達溜達。

秀水集市離鎮政府有六七里,李清文便獨自開車上了砂石路,很快就看到了集市的遠貌。此時,天已過中午,但集市上依然人頭攢動,黑乎乎一片,大概因為天氣好的緣故,人散得晚。他準備把車停到前面路邊的空地上,再步行走過去,好多年沒有逛過這樣的集市了。遠處一點紅,讓他眼前一亮——是一個老頭騎著輛老式自行車,車前叉子上插著一面小國旗,他多盯了這個人兩秒。車很舊,人很老,后面車架子上馱著兩個更破的筐,他從自己左前方駛過來。而情況就是這時出現的,一輛停在右側路邊的農用三輪突然快速啟動,快速顛簸著沖上道,李清文本能地一打方向盤,踩剎車。他躲過三輪車,但是感覺后面通的一聲,他的心一涼,完了,撞人了!

車停穩,李清文急忙下車,一個老頭兒倒在路邊的溝里,自行車比他摔得還遠,菜筐一只綁在車上,另一只底朝上扣著,兩個蘿卜散落在筐外面。那面小紅旗卻還牢牢地插在那兒。他趕緊蹲下,問:“大爺,你怎么樣?”老郎頭兒抬眼看了看眼前的年輕人,有點蒙,好半天才緩過神兒來。他試圖站起來,但是手拄著地,試了兩下沒起來。開始,年輕人張著手,一副無措的樣子,后來看他要起來,趕緊來扶。他接受年輕人的攙扶,但還是沒成功,他對那個人說:“不行,這條腿不敢動了?!崩钋逦拿信赃叺娜藥兔Π牙先颂宪?,然后要給老人的家里人打電話。老郎頭兒說:“我沒家人,就自個兒?!崩钋逦恼f那我拉你去醫院吧。老郎頭兒說:“車,我的自行車和筐?!边@時,有一個戴帽子的中年人跑過來,問問情況,看一眼老頭兒的腿,說:“郎大爺,放心,車我幫你推回家?!崩侠深^兒一看是街西吳家大小子,就放心了。

路上,李清文做了最壞的打算:老人有內傷,或者腿骨折。記得自己以前有一個鄰居,被車撞了一下,感覺沒什么事,也沒去醫院檢查,第二天夜里就發病去世了。自己開的是公車,私自去別地,沒事怎么都好說,以前大伙兒都這么干,可一旦有事,問題就嚴重了。想想自己向來不是單位的寵兒,這種費用單位肯定不會管的,有人也許還會因為此事將上自己一軍。還惦記職稱的事,做夢去吧,能不能待下去都兩說著!最鬧心的還有家里,如果老頭兒傷得嚴重,費用就是一個無底洞,小宇不得吵死自己?越想這些心里越沒縫隙。他腦袋里又迅速閃過早上和別人調換采訪對象的事情,一絲后悔爬上心頭,千躲萬躲,沒躲過去。他從后視鏡里瞟了一眼老頭兒,發現他正閉著眼睛,皺著眉,一副難受的樣子。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車上,李清文先給小黃打了電話說有點事兒先回來了,讓他回來時找采訪單位送一下。然后,他又給小宇打電話,說單位有些事,可能會晚一點回去。既然事情發生了,不管什么結果都要接受,先自己應對著吧,捂不住了再說。

到了醫院,李清文掛了急診,知道老頭兒叫郎德全,86歲。老頭兒沒有親人,當然就沒人給做主。李清文主動跟醫生說給開了全身檢查的單子,他怕以后出大事。做腿部檢查時,需要脫褲子,李清文就忙幫老頭脫外褲和棉褲。老頭的褲子是用布條當褲帶系的,李清文解了半天,累出了汗才解開。老頭兒很緊張地微抬著那條能動的腿配合著,脫完棉褲就不再脫了,說:“不用,褲腿擼上去就行?!崩钋逦目匆娝屑氂妹扪澤w在自己膝蓋以上部位,邊擼褲管,邊說他感覺沒啥大事。小腿剮破了,血粘在襯褲上。大夫說:“不行,我得看看大腿的情況,要不剪開吧!”老郎頭兒說:“別,別剪,我就這一條襯褲?!碑斔磺樵傅匕焉砩系难澴幽瞄_,往下脫襯褲時,李清文才明白這個老郎頭兒為什么不愿脫了,他里面穿著的褲衩和襯褲都補過,大塊小塊的布,但依然還有多處細小的洞,這些小洞,應該是布糟了后出的洞,不能再補了??吹竭@,李清文鼻子突然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他不是一個感性的人,什么樣的場面都見過,但那一刻他突然想起爺爺病危時,他趕回家見了爺爺最后一面,爺爺去世后,他給洗身子、換壽衣,爺爺穿的就是這樣的襯褲。他是窮人家的孩子,是爺爺養大的,他知道老人節儉的心酸與無奈。

李清文馬上把自己的夾克脫下來給老頭兒蓋上,這一刻,這個被自己撞倒的貧窮老頭兒讓他多了莫名的親切感。他知道一會兒需要做各種檢查,索性把褲子全給他脫下來,租了床被子先給他蓋上。老郎頭兒看到被子來了,趕緊把褲子和襯褲拿過來,卷好,放在自己頭下,枕著。

李清文推著老頭兒,挨個兒房間里跑,全身檢查了一遍。兩個小時后,腿部片子出來了,醫生診斷,大腿脫臼,推上去就沒問題了;小腿有開放式創傷口,沒大問題,消消炎,休息幾天應該就沒什么事了。李清文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一點兒。雖然頭部的片子還沒出來,但感覺問題不大。醫生又說:“老人家年紀這么大了,住兩天院觀察一下?!崩钋逦恼f:“行,我這就去辦手續?!?/p>

李清文出去取了點錢。人沒事就是大喜事,花點錢心也安,這事應該沒什么大變故了,他回病房的路上想。

一個病房里住了三個病人,其中兩個是斷腿斷胳膊的,據說就是走路跌了個跟頭。老郎頭兒年紀最大,傷最輕。其余兩人都挺羨慕他,說他年紀這么大還這么皮實,被車撞溝里都沒大事。老郎頭兒笑著說我常年干活兒,沒感覺自己老。他們又問這是你孫子呀,現在年輕人有這耐性的真少了。兩個人都尷尬地笑笑,不知道怎么回答。

后來,同病房的人知道老頭兒是被眼前這個年輕人撞傷的,都說真沒想到,以為是自己家的孩子呢,照顧得這么細致。這孩子還真有良心,好人!

天漸黑下來,李清文對老郎頭兒說:“我先回去一趟,一會兒就回來陪您?!眲偲鹕?,老郎頭兒一把拉住他,另一只手塞過一摞子錢。李清文看了一眼,其中有三張一百的,其余都是十元五元的。老郎頭兒說:“知道你花了好多錢,你也不是故意的,也挺冤,我家里還有點兒,手頭兒就這么多了,拿著!”李清文忙把錢塞回老郎頭兒被子里,說:“不用你拿錢,我有。我撞了你,應該我拿?!比瑑纱?,他才勉強把錢塞了回去。

安頓好一切后已是晚上六點多,李清文往家走,兜里的錢花光了,得再取點。他沒有把自己撞人的事和小宇說,因為不想聽她嘮叨,凡是與錢有關的事,小宇都會喋喋不休。今天檢查費用加上押金全算下來也有小五千了,這五千是他兩篇稿子的獎金,他還沒來得及交給小宇,另外,手里還有幾千私房錢,這件事算是夠了。晚飯后,他說自己加班晚點兒回來,然后就拿了件大衣出門,他不敢拿毯子出來,怕小宇追問。

李清文去超市買了個兩個新褲衩,買了一套棉內衣;在醫院門前又買了幾個牛肉餡包子、一杯小米粥、一袋咸菜。

老郎頭兒看到吃的,樂了一下,但看到新褲衩和那套內衣,臉上凈是緊張之情,趕緊往外推,說:“你買這些干啥?不要!不要!再說我腿也沒啥大事了,都花夠多錢了?!崩项^兒樸實的話讓李清文有點感動,說:“花點兒錢沒問題,只要您沒事就行?!崩侠深^兒說:“沒事,沒事!明天就能出院?!崩钋逦脑偃?,最后說:“你看別人都拿我當您的孩子,穿這樣,他們會笑話我的?!崩侠深^兒愣了一下,然后說,好,那我換。換衣服時,老郎頭兒不愿意讓李清文幫,但那條傷腿特別僵硬,半天也套不上,李清文還是忍不住從布簾子后面閃出來幫他。在給他套褲腿時,李清文發現這個老頭兒大腿外側有傷疤,傷疤幾乎有雞蛋大,深深凹陷進去,周邊的皮膚皺皺的?!按鬆?,你這腿上的傷是怎么弄的?”李清文還摸了摸,很拉手。老郎頭兒說:“槍傷!”李清文以為自己耳朵出問題了,又問:“什么?槍傷?”老郎頭兒繼續說:“對,槍打的,秀水河打仗時落下的?!?/p>

李清文頓時來了興趣。他知道秀水河子戰役發生在1946年,沒想到還能有親歷者,作為一個新聞人,這個線索太重要了,頃刻間他思緒中的萬千觸角就伸出來:86歲的孤寡老人……自行車上插的小國旗……補丁內褲……趕集賣菜……多好的新聞點??!

“郎大爺,你快給我講講當時的情況?!崩钋逦娘@得迫不及待。

老郎頭兒本來是歪躺在床上的,一聽李清文讓他給講打仗的事,忙坐起來,拖著那條傷腿艱難地往后蹭。李清文忙把枕頭和大衣放在床頭,讓他靠得舒服些。

4

講起打仗的老舊事,李清文發現面前這個不善言辭,事事無措、羞澀的干巴老頭兒突然變得生動飽滿,健談起來。他說:“其實啊,我跟你講,那工夫中央軍和民主聯軍在小日本子來的時候就像兄弟,兩人抱團兒打外人,后來把外人打跑了,自己又干起來,這兩兄弟打架啊,打著打著就打出仇兒來,后來仇恨越積越多。開始參軍的時候沒有幾個有仇恨的,仗打得多了,認識的人、兄弟、戰友死了,就開始恨,恨多了,就打得你死我活的?!崩钋逦牡谝淮温牭揭粋€曾經的老兵這樣看待解放戰爭,這樣看待當時國共兩黨的關系,他感覺更新奇了。

李清文聽了這個跟自己認知不一樣的開頭,就急忙從包里拿出筆和本來記。他先問了這場仗的時間,具體地點在哪里,參戰將領都有誰,部隊是哪個部分的。老郎頭兒回答時嘴上一點奔兒都不打,像早就準備好了,就等著他提問。

開始正式講,老郎頭兒清了清嗓子說:“當年,我老家是山東魚臺的,跟著梁師長的隊伍來到東北。這旮旯兒真是冷得要命,剛來時一點也不喜歡這里,可沒想到來了,就再沒有走,生活了快七十年,一輩子啦。仗打起來的時候是個晚上,那天很黑??蓸屌谝豁?,天又亮起來,知道不,中央軍往空中打的照明彈。那天我跟我們五連指導員張福和,還有馬東子、小李,四個人為一個戰斗小組。命令一下,我就往前沖……”

李清文感覺眼前這個被自己撞的老頭兒講起那場戰爭像個說書的,生動,畫面感強,如果寫成稿子,甚至不用自己怎么修飾了。

老郎頭兒繼續說:“我原來沒打過仗,平時訓練得挺好的,可槍炮一響,腿就不聽使喚,軟了,剛跑幾步就跌到前面一個坑里,坑里雪沒到膝蓋,我拔了半天,好容易才出來。中央軍那邊武器可是真好,從一開始交火,他們就占著優勢,清一色美國造的大炮、機槍大威力武器。咱這邊部隊那打一槍拉一下栓的步槍根本攆不上趟。而且也不是人人手里都有槍,每個班只有三支。而那邊兒國民黨最不痛快的就是,這仗在夜里打,什么都瞧不清、看不明的,照明彈打得再勤、照得再亮也不如白天的視線好……”

“國民黨的心思你也知道??!”李清插嘴問了一句。

這時,手機突然響起來,小宇在電話那邊焦急地說:“你馬上來我媽家!快,打車來!”然后電話吧嗒撂下。李清文想問下什么事,打回去,小宇就是不接電話。

李清文收起筆和本,臨走前,叮囑老郎頭兒一會兒把藥吃了,就匆匆趕向岳母家。老郎頭兒說好好,快回家看看,不用管我,我啥事也沒有。

當李清文推開岳母家門,小宇孤零零地靠墻邊站著??吹剿M來,小宇好像孩子受欺負見到了媽,嘴一癟,一下子就哭了。再看地上一片狼藉,玻璃杯碎了一地,圓桌的腿壞了,趴在地上。大姐夫捂著頭,還在吵嚷。摟著小宇,弄清原委后,李清文感覺真是啼笑皆非。

原來動遷戶工作組今天開始入戶了,聽說先下來了三撥人,走了五家,因為給的款和動遷戶的期望值不符,僵持在那兒,又回去了。這顆大石子,咕咚一聲扔進來,激起了千層浪,這一片兒的動遷戶都炸鍋了。家家戶戶都在拿著筆紙列清單,算款項。大姐趕忙把兩個妹妹召集在一起,李清文因為說加班,小宇就自己急急地趕去了。開始幾個人說的都挺合,兩個房子,算起來有二百多平方米的房子,還有倉房、廁所、水井、雞架、狗窩、臨時搶蓋的地窖等等,這些東西都擬好了價錢,合了總價,五個人其樂融融地談。岳父母不怎么管這些,躲在小屋里看電視,讓她們幾個給算。但是在說到地窖時,二姐和二姐夫的話鋒轉了,說這個地窖不應該算在這里面,應該單算,因為兩人不但出力還出了錢,那些舊木頭雖然是要來的,但是搭了好多人情。大姐夫馬上不干了,按你這么說,那套門房的房照還是我找人辦的,那我可要全收了。二姐馬上大罵大姐夫:“你這是放屁話?!毙∮町斎灰灿性捯f,也跟著吵起來,越吵越激烈,二姐沒控制住情緒,突然就把半杯水潑向大姐夫的臉,雖然水是溫水,但是大姐夫哪里受得了這個委屈,一抬手就把桌子掀了,罵了一句二姐?!澳愀伊R我媽?”二姐上來就抓向大姐夫的臉。大姐夫還手,二姐夫當然不干了,一幫人打起圈架來。小宇跟著拉架,手被扭到,養的小手指甲劈了,看到他來,捧著手哭起來,邊說邊給李清文哭述:“我看大姐夫就是故意扭我胳膊,推我?!贝蠼惴蝰R上否認,大姐也伸過嘴來同李清文爭辯。李清文怕事情再鬧起來,馬上把小宇拉走。

現在,李清文特別討厭去岳母家看這幫人的嘴臉,倒不是他多高尚,他也希望岳父母在力所能及時幫下自己家。但一起和這些人爭來爭去,他就是心情不好。路上,他告訴小宇,給多少咱們就要多少,心懷感恩。不給咱們,日子不也照樣過得很好嗎?學會知足。兩個人回到家已經十一點多了,連哄帶勸安頓好小宇,這一天發生的事把李清文折騰夠嗆,但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他又想起老頭兒的襯褲和褲頭來。

第二天正好是周六,李清文以采訪為名早早地吃完出門。他給老郎頭兒買了飯,這次他帶來了錄音筆。

老郎頭兒看李清文來,眼睛亮亮的,顯然是特別高興,好多年沒人跟他這樣熱絡地嘮嗑兒,還想聽他講打仗的事。他忙撣撣床單讓坐。李清文客氣了一下,還是坐到了旁邊的凳子上,這樣能面對著他。

“講到哪里啦?”老郎頭兒問,一臉的不好意思。本來早晨上廁所時還記得,可一轉眼就忘記。原來自己的腦子好使得很,那場仗的細節他都記得很牢固,可這幾年講起來,偶爾就會把一些細節忘掉一段。整個早上,他都在懊惱自己記憶力差。

李清文說:“講到你第一次打仗,腿軟。咱們這邊的武器不好,國民黨那邊的好?!?/p>

老郎頭兒一拍手,說:“對,想起來了,咱們武器差,但一點不含糊啊,戰壕里,大樹后邊兒,三三五五地互相掩護著,快速射擊,猛拋手榴彈,并以最快的速度往前沖。由于平時夜戰訓練得多,每個人都有雙夜貓子一樣的眼睛,前后,側面,互相都照應得著。好眼力加上好腳力,沖得猛,跑得快,有的戰士倒下了,后面的就繼續往前沖,像一個接力賽跑,就算前面有死神張著手等著我們大家伙兒也沒人退縮,沒人害怕,我們知道自己的武器不如對方,只有沖上去才有贏的希望。我們江團長是好樣的,他帶我們往前沖……”

“江團長叫什么?”李清文追問。

“叫,叫江擁輝,不怎么愛說話,但是個好團長,關鍵時候真敢往上沖……”李清文飛快地記著。

“……打秀水河子那陣兒是一師和七旅一共四個團,七旅的兩個團從南面虎皮山攻打,我們一師的兩個團從北面主攻,另外還有打援的??偣ラ_始好久了,我們這邊打得半邊天都是紅的,那邊卻一點動靜都沒有。我們也顧不上這些,就是拼命地往上沖。你知道啥叫拼命不?子彈在耳朵邊兒過,子彈把衣服帽子咬破了洞,也不知道害怕,只要不倒下,就往前沖,豁出了命。

我記得那天是正月十三,賊冷,我穿著單鞋,腳凍得像貓咬,臥倒、隱蔽時冷得直打牙巴骨,冷得扛不了。部隊上流傳著一句話,叫‘老兵怕機槍,新兵怕打炮,我是個新兵,但是看有戰友倒下了,一個又一個,就突然不害怕了,心想死不就那么回事嘛,一閉眼,啥都不知道了,豁出去了。念頭一來,就什么也不怕了……其實臨打仗前,大伙兒都做了死的準備,怕到時成無名鬼,就事先在棉襖里縫一塊白布,用筆寫上自己的名字和出生地,到時死了可以魂歸故里。那晚,沖鋒的時候,土、碎石與雪塊崩得四處飛濺,崩在臉上、額頭上,出了血,熱乎乎地流了一臉,抹上一把,揉一揉眼睛,繼續往前沖,往前拱,只要是活著,能動,就得往前。我和指導員沖到一個坑里時,一顆炮彈正好在不遠處炸了,土塊子與雪末兒崩了一身,又冷又疼。瞬間,周圍一片寂靜,我一扭頭,看到指導員朝我喊,只見嘴動,聽不見聲音。我扣扣耳朵,好半天才聽到他的聲音,好像是從二里地外傳來的,他喊,江團長上來啦,不能退!那時,我們組沖在最前面,差不多到了半山腰兒,我扭頭往下看得清。大約幾個戰斗小組在動,進攻隊形像個扇子狀,江團長就是扇子的柄軸,他喊散開,我們這些人就拉開距離,他喊合,我們就集中攻一點兒……”

李清文聽到這兒走了一下神兒,這講述太流暢了,戰爭場面也太生動了,太全面了,一個人在一個戰場上能夠看到這么多的場景嗎?但是看眼前這個老頭兒樸實的面孔,還有他因為講述而激動的神情,有時候還要用手比畫一番,兩個嘴角各堆了一團白沫子,他的疑慮就一點點消退了。

“……當時我們二團和一團都在攻這個山頭兒。一團的地形更平一些,打仗,平整可不是什么好事兒。有坑有包兒才利于掩護。山上的樹又小又細,一棵棵小松樹也就碗那么粗,矮趴趴的,擋視線,但是不擋子彈啊,沒用!人在樹后貓著,說不定哪兒飛來顆子彈,人就倒了下去。一團沖了一段距離后就倒下不少人。他們的團長叫唐青山,是個火暴脾氣,他大吼,龜兒子的,給老子把那個火力點搞掉!他們團就一窩蜂地瘋狂打那個火力點。上邊兒國民黨地堡里的機槍嗒嗒嗒一刻不停地噴著火舌頭,根本沖不上去?;鹆c也不是一點,而是成片的。槍聲與炮聲混在一起,已然聽不出個數兒來,聽上去像刮大風一樣。我和另一個戰斗小組的人碰了面,那人是四川兵,問我,干掉幾個了?我說沒數,其實我感覺一個也沒有干掉,心里很慚愧。他抹了一把鼻涕,往我身邊的一個土包移動,邊移邊說:“老子干掉三個人,有一個……”然后一頓,他被打中了,一下子趴在土堆上,頭上的血往外噴射,像一條線兒一樣,噴了幾下子,就不噴了?;鸸庀碌难獮⒃谘┑厣鲜情W亮的,我看見那個四川兵的眼睛還睜著……”

5

老郎頭兒的仗還沒“打”完,李清文又被單位調了回去寫一篇急稿。打開文檔,他的心思卻又忽地跑到老郎頭兒那里,有諸多疑問從心底升起。參加了這樣一場戰斗,且他也受了傷,算是英雄,卻混成一無所有的潦倒老頭兒。記得住院時,他說沒有親人,自己還問老頭兒有沒有低保,他說都沒有。當時,他并不知道老頭兒當過兵、打過仗,是一個殘疾人,即便退伍,怎么能什么待遇也沒有呢?這不合規矩。還有,識字不多的他怎么能把語言組織得如此生動呢?戰爭場面聽上去竟然是全視角的,難道都是杜撰的?

中午,李清文飯都沒顧得上吃,便跑到圖書館查找關于那場戰斗的一些資料。查完后他吸了一口氣,老郎頭兒講的竟然跟史料和資料里的內容高度契合,從部隊番號、排兵布陣到戰場陣型等等,不同的是史料里多記錄一些著名將領的事跡,而老郎頭兒講的則是具體戰場的攻打與戰斗的細節,甚至國民黨如何部署的工事布防他也很清楚。如果這是真的,這不是個奇跡嗎?李清文的興奮點不是這場戰斗,而是這個幸存者。評獎截稿日期要到了,能不能就這個事出一盤菜?如果他能在這個“活化石”身上做好文章,那么誰也搶不走這個榮譽了。領導說的“釘兒”也就自己的了,有了那個“坑兒”,工資就能上調,小宇的委屈就會少一點。

現在李清文急需弄清的是老郎頭兒身上存在的兩個疑點:一是一個普通戰士是如何知道這場戰役的全貌的?二是他為什么會變成如今這樣?

下班,李清文準備吃完飯后去醫院。到家后一看廚房里清鍋冷灶,小宇趴在床上,她的手腫得厲害了,而且情緒不好,除了打架的原因,還因為他這兩天早出晚歸。她埋怨他什么也不管,天都要塌下來了,讓她一個人頂著,說著說著就抽泣起來。李清文感覺好笑,但又不能說什么,女人是不講理的,本來自己找的事兒,非要把錯兒都怪到別人頭上。他只好做飯,管孩子寫作業,醫院是去不成了。還好,早上走時他給老郎頭兒放了二百元錢,老頭兒不要,他硬是放下就走。老頭兒餓不著、渴不著,自己也能慢慢下床溜達了。

再次到醫院,李清文發現老郎頭兒已換上了自己那套掉成灰白色的藍色中山裝,病號服整齊地疊好放在床頭。他換下來的舊襯褲也疊好了,放在一個塑料袋里??此麃砹?,老郎頭兒馬上囔囔道:“孩子,我要出院,這里住著挺貴的,還熱得受不了,待著好難受,我也沒什么大事,你看!”說著老郎頭兒在地上瘸著拐著走了兩步,接著說:“我原來就腿瘸,跟你沒關系,是槍傷,當年我腿都爛出窟窿了,都要鋸掉了,也就糊了點草藥,沒用打針掛吊瓶的,不也沒大事嗎?”同屋的病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這老爺子真皮實,體格真好。李清文說:“大爺你別心疼錢,我有!”

“你有錢我也不住了,今天必須走,啥事沒有在這住著白瞎錢?!?/p>

無奈,李清文去問大夫。大夫說原則上應該再住兩天,但是如果有人照顧,回家養也沒什么大問題,按時吃藥、好好休息就行。想起老郎頭兒孤身一人,離城里那么遠,他不可能去照顧??!按說李清文是一個肇事者,被撞的人早點出院,他應該偷著樂才對,但是他就是滿心的憂慮。

上車前,李清文又買了肉、牛奶和掛面,還買了一只鹵肘子。老頭聽說這些東西是給自己拿的,嗔怪他亂花錢,說自己啥都有。這些話在李清文聽來,真像多年前回老家給爺爺買東西,一樣的說辭與口氣。

車上,李清文想起了自己的疑問,就問:“大爺,你打過仗,受傷,退伍,政府就沒什么優惠政策和說法嗎?”老郎頭兒馬上說:“有,剛解放那會兒,政府來人,說要每月給三塊錢補助,我沒要?!?/p>

“為什么不要?這不是你應得的嗎?”

老郎頭兒說:“比起那些犧牲的人,我活著本身就應該知足,那些東西應該給他們,我要,就感覺自己有罪,對不起他們?!崩钋逦南肫鹪陔娨暽峡催^有一位老兵也是這種情況??磥磉@是當年的老兵們樸素而真實的心理,并不是炒作?,F在,自己也遇到了這樣一個典型,他心里的那縷興奮又悄悄爬上來。

提起這個話題,老郎頭兒的話匣子又打開了,他說:“打仗就死人,一個又一個,都數不過來。打仗結束后,老百姓也幫著尋找戰士的遺體,找到了往兵站送。這是個讓人難受的活兒。有些老百姓順帶著就把國民黨兵的尸體抬到村外不遠處一條深溝里,都是媽生爹養的,人死了總得有點兒土埋,有點草葉遮著。有兩個村民在北山一個坑里找到一個民主聯軍戰士的尸體,上半身幾乎被雪和土埋起來,臉朝下躺著,后背都炸爛了,露棉花的棉衣和血肉與土都凍在一起。兩個人一個拽肩膀,一個抬小腿,一起使勁也沒抬動。后來,從手推車上拿來鐵撬棍,把周邊凍上的地方撬松動了。等兩人費了吃奶的勁兒把這個戰士從坑里拉上來時,發現他雙臂死死地環抱著一個國民黨兵的脖子,那個國民黨兵的雙臂也死死地摟著他的腰。四條腿也別在一起。兩個人的血把兩個人凍在一起,像堅硬的石頭塊子。他倆試圖把兩個人分開,用鐵撬棍別了半天也沒成功。最后沒辦法,就用手推車把兩個人一起推下了山,埋在一起。這名國民黨兵有幸和這群烈士們睡在一起,年年受人祭拜,香火不斷,唉,也算是善終了。也有不幸運的,可能有民主聯軍的兵死后被埋進了北邊的大溝里,可能衣服炸沒了,也可能被換了……”老郎頭兒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沒了,他望著車窗外發起呆來。他好像挺累,不想講了,或者也沒什么可講的了。

有好一會兒,車內很沉默。

為了打破尷尬,李清文說:“郎大爺,我想寫您,把您的事寫進報紙里,讓大家知道?!彼f完就后悔了,因為這事兒還不太成熟。

老郎頭兒一聽忙雙手擺起,說:“孩子,不用寫我,你應該寫他們,還有,讓他們相信名單,他們一直不相信我的名單,那年……”“名單,什么名單?”李清文又來了興趣,插嘴問?!熬褪悄悄晷闼幼有蘖沂考o念碑,我聽說了,就把那場仗中犧牲的戰士名單拿給他們??伤麄円豢淳驼f是假的。那可是我當時一個個問的,記下來的,費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怎么就都成了假的?一會兒,到家,我拿給你看,你把他們寫出來。他們是有名的,不是無名烈士。人死了應該留下名兒,家人好能找到?!崩侠深^兒抹了一把眼睛,不知道是哭了還是迷眼睛了。

到了秀水街,李清文看到了老郎頭兒的家。那是一座舊得不能再舊的老檐出頭的房子。李清文常下鄉,村里多是平房和瓦房,像這樣的房子近些年已經很少見了。屋里除了一臺十七英寸的黑白電視機,再無值錢的東西。想起前兩天采訪的那個領導,侃侃而談他轄區的幾個村子如何致富奔小康,他就有點生氣,這樣孤苦無依的80多歲的老人,即便他說的戰爭都是假的,那么也應該得到救助。

進屋后,老郎頭兒徑直到了舊柜子前。他翻了半天,找出一個盒子,拿出一張紙。這紙邊上都是蟲眼兒,泛著黃。折疊處都要脆斷。老頭說他們就是不相信這個。你看,這些人都是有名字的人,即使人埋在一起了,也應該刻在大碑上。

李清文展開名單時,折痕的地方一下斷了。老郎頭兒一哆嗦,手伸開,去接的姿勢,看李清文小心地捧著,手就放下了。最上面一行字寫著“1946年2月13日秀水河子戰斗犧牲名單”,歪歪斜斜像小學生寫的。他看到頂頭第一個名字:郞德全。名字滿滿大半頁,字寫得很難看,有的字還會缺上一點或者少一畫,他數了數,有37人。還有三個劃掉的。還有一點,李清文注意到郎德全這個名字和別的名字用的筆不是一個顏色。

李清文問:“這個劃掉是什么意思?”老郎頭兒說:“這三個是紀念碑上有的?!?/p>

“大爺,你叫郎德全,活著,卻把自己名字寫在上面,憑這就沒人會相信啊?!?/p>

老郎頭兒說:“我活著和死了有什么區別?難道,你也不信我?”

老郎頭兒沉默不語了,開始緩慢地收起東西,看起來很失落。李清文忙說:“郎大爺,我理解你,之所以你把自己的名字后添上,是為了紀念他們吧!”

老郎頭兒哭了,哭得很突然,他一把又一把地擦眼淚,但依然有眼淚從泥潭一樣的眼窩里滲出來。

6

李清文從老郎頭兒家里出來后并沒有直接回城,而是先到了村部,他想再了解一下老郎頭兒的情況。書記村主任都不在,只有一個自稱姓馬的會計坐在那兒翻報紙。

李清文表明了身份,馬會計神情有點緊張,給他讓座,開始沏茶。一聽來人問秀水河子打仗的事兒,問郎德全的事兒,馬會計的緊張神情松弛下來,也坐下來,往自己的大茶杯里續了點水,開始了他的講述:“我聽我爸說過,這個老頭兒是山東過來的,參加過秀水河子戰斗,受傷瘸了,感染了,差點沒死掉,后來殘了,就沒回去找部隊,在咱這兒姓柳的家里當了上門女婿。這老頭妨性大,柳家老兩口子沒幾年就死了,好多年沒孩子,好不容易有個孩子,媳婦又走了。這不,兒子成家后還沒等留個后,大年初二去老丈人家串門,剛上道兒,就鉆到了汽車輪下面。這老頭兒哇,真是命硬!他的這些事兒,秀水街的老人兒都知道。修紀念碑那年還鬧過笑話呢。他把寫著自己名字的一張名單拿出來,硬說是烈士的名單。這笑話傳了好幾年。這老頭神叨叨的,早年還得過精神病,沒事愛跟人家講打仗的事,一講就是半天。有人說,老郎頭兒講得好,也有人說他凈扯淡?,F在,可沒人愛聽這些啦。有時他自己沒事的時候就對著院子里的蘋果樹講,有好多人看見過呢。至于秀水河子打仗的詳情我是真不知道多少。哎,對了,你去采訪一下村西退休的吳老師,他這些年一直在研究這個事兒?!?/p>

李清文又問:“對了,我去他家看過,他挺困難的,孤身一人,低保為什么沒有他呢?”那個會計神情頓時緊張,擠著笑,打著含糊,說:“這個,這個吧,好多事,多種因素啊,也不是我能說的。村上的事兒,其實我參與得不多,真的不多。再說,這老頭兒能干,自己賣菜,是做買賣的好手!”

李清文沒再問什么,他常下到民間采訪,也常在上面混跡,太知道一些事的內幕與緣由了。他打聽著又找到了村西吳老師的家。這個老師一聽說他是記者,要問秀水河子那場仗,馬上滔滔不絕地講起來。李清文發現他的版本比老郎頭兒的翔實具體,老郎頭兒講細節,他則站在全國戰局的視野上,從國共雙方簽訂的“雙十協定”開始講,到最后國民黨撕毀協定,兩軍開始搶占東北,東北民主聯軍組成,到國民黨五十二軍某團冒進,講得頭頭是道,把那個歷史階段的情況弄得門兒清。后來李清文發現他口中的一些細節跟老郎頭兒的很像,他就故意問這些細節是從哪里考證來的。吳老師馬上說:“我們村兒的郎德全啊,他是參加過戰爭的?!崩钋逦墓室鈫枺骸奥犝f很多人不信他講的,都說他在編故事啊?!眳抢蠋熡糜悬c急躁的口氣說:“那是他們不懂,一些農民天天擺弄土地,他們懂啥???我可不是亂說,退休前幾年,我去山東采訪了一個參加過這場戰役的老兵,還去過沈陽,采訪了一個將軍的兒子,他們講的大體情節對得上。老兵有一個細節跟老郎頭兒說的一模一樣。就憑這一件事兒,我百分之百相信他。我正在寫一本書,書后面我一定要把郎德全的名字寫上,他是這場戰爭的親歷者?!?/p>

李清文又提出了最后一個疑問:“我也聽過他講述,但有一點我不明白,他講的為啥是不同的角度呢?難道一個人參戰還能有分身術,窺到全景嗎?”

“哎呀,你不愧是大記者,真是有素養??!當年我聽了以后,是隔了一年才反過味兒來,為這,我特意去問他。他跟我說當時在養傷期間,就拖個瘸腿各個班各個連地跑,找活下來的戰士,一個個地去問他們當時的情況,回來就記在了腦子里。別看老頭兒不識幾個字,但是腦瓜兒真好使,別人的細節描述他都記住了。因為這事兒,他沒好好養傷,腿差點沒鋸掉?!眳抢蠋熍d奮地說。

所有的疑問都解決了,李清文不再猶豫?;氐郊液笏昧艘粋€晚上的時間,一揮而就,寫了一篇題目為《被遺忘在鄉村的老兵》的報道,第二天直接投給了省報。

岳母家動遷的事也有了大進展,入戶完成,協議簽了,現在正是核算階段,等核算完成后就能打款,到時就可以拿著存折去銀行取錢了。姐兒幾個有了上次的教訓,這個節骨眼兒上不再聚會,而是互相躲避著,你來我走,你不在我去。有些想法怕別人知道,有時還想知道別人的事。小宇跟李清文嘮叨著:“我知道她們都是啥想法,都想自己受到點兒偏愛,多弄點兒錢,背地里捅捅咕咕的,各有小九九,沒個當姐的樣子!”李清文就用玩笑的口氣說:“不管她們,咱們有個當妹的樣子就行了?!毙∮铖R上反嘴道:“憑什么?”

老岳父家的事,李清文知道是永遠整不明白的,他還不能逃離,有事還得硬挺著往上沖。這兩天小宇因為李清文忙,沒去,等第三天想去,一打電話給爸爸,不是二姐兩口子在就是大姐兩口子在那兒。小宇很郁悶,她埋怨李清文凈忙些沒用的破事。李清文才寫完老兵的事,出于習慣隨口就說:“怎么?還怪我把戰機和陣地整沒了?”小宇說對你就是把機會和陣地都整沒了,瞅瞅,現在多狼狽?李清文說那咱倆就直搗黃龍吧!小宇問啥意思?李清文說啥也不管,直接去唄,愛咋咋的。小宇嘟囔著說也只能這樣了。

到了岳母家后,大姐大姐夫和二姐在,一個看電視,另兩個人在小火炕上擺撲克,聽到他們打招呼,也只是哼哈地應付著,幾個人臉都繃著,沒有多余的表情,空氣似乎都是凝結的,讓人壓抑,呼吸不暢。李清文在屋里待了一會兒,感覺無聊,就借著買煙的機會,溜到隔壁小超市和老板聊天去了,就等著小宇待夠了,喊自己回家。

大約半個小時后,小宇突然沖進超市,整個人是慌張的,李清文問:“咋了?”小宇說:“快!快回家!咱媽摔了!”

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老太太送到醫院。正是晚上,一個大夫從值班室出來,扒開岳母的眼皮看了看,說:“患者情況不太好,快轉院吧,這里看不了,別耽誤了?!?/p>

120急救車連夜把岳母拉到了省城的醫大二院。醫大的專家組經過會診,得出結論是顱內大面積出血。大夫找家屬談話,說老太太出血點有兩處,如果做手術,風險大,也不一定能保住人;如果保守治療,這個年紀恢復性可能為零。你們家屬商量一下吧,盡快答復我們。

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這時,小宇已經哭得不行了。

岳父孤單地靠在走廊的墻上,整個人都是抖的,他聲音哆嗦著說:“不手術沒希望??!那就手術,快手術吧!賣房子賣地也得救,老伙計,你要爭氣啊,你要挺住……”

三個小時的手術,岳母真如岳父所愿,挺過了手術,但是進了ICU?,F在用不著人照顧,只需一個人留在醫院就行。暫時用不上李清文,他便回家照顧孩子、上班。

兩天后,在辦公桌的報紙堆里,李清文發現那篇《被遺忘在鄉村的老兵》見報了,發了個專版,配了一張郎德全的全身大圖,光照片就占了很大地方,看來報紙下了力氣與血本。

照片是后來李清文擺拍的。照片上的老郎頭兒,推著賣菜的自行車,車把上插著鮮艷的小國旗,站在鄉間的道路上,后面是房屋和炊煙。他本想借著集市熙攘的人群做個背景,讓老頭兒騎上舊自行車,插著小國旗,奔馳而來,但是沒辦法,自己把老頭兒撞得上不去自行車了。

擺拍照片時費了好大勁兒,老頭兒說他最后一次照相是在兒子結婚時,所以在相機面前特別拘束,甚至不會笑。李清文說了很多話也沒有用。后來他把吳老師請來,讓他站在自己旁邊跟老郎頭兒嘮嗑。問起他最高興的是什么時候,他說:“我第一次看見娃他媽時,她穿著件花棉襖,從河東岸過來,她塞給了我一個蘋果,說送給戰斗英雄,然后就跑走了?!崩侠深^兒說完這些話,笑了,笑容里滿是羞澀的喜悅。這一瞬間被李清文抓拍下來。其實后來他又拍了很多照片,但獨選了這張。顯然,單論題目與這張照片并不特別契合,但這也更能說明一些東西,被遺忘并不代表全是苦難,這是一種典型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說得過去,正能量。那面小國旗也是李清文從文化用品商店新買的,因為原來的那一面丟了。這面旗幟與老舊的人與車以及破筐里蔫黃了葉子的白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看到報紙那一刻,李清文心里竟爬上一絲竊喜,自己這么一撞,竟撞出來一篇好稿子來,真是禍兮福所倚。

正好這兩天單位沒事,李清文也惦記著老郎頭兒的腿傷,畢竟自己的竊喜是建立在人家的疼痛之上。他帶了兩份報紙,跟著順路的采訪車到了秀水街,他要送給老郎頭兒看一看。

推開老郎頭兒家的木頭大門,進院,發現屋門鎖著。李清文感覺很奇怪,這么冷的天兒,腿上還有新傷,這老頭兒跑哪里去了?他折到老郎頭兒的鄰居家去找。老趙頭兒正在外面曬豆腐包布。他眼神不大好,只見一個年輕人推開了大門,走近一看,是上次送老郎頭兒回家的年輕人。當聽明白是找老郎頭兒,就說:“沒來過呀!”“那您知道他去哪兒了嗎?”李清文問?!敖駜阂膊皇羌?,再說腿那樣,集也不能去啊,走不遠的。我前天晚上到他家去看他了,唉!比原來更瘸了,可憐見兒的?!?/p>

李清文轉身往出走,準備再去小賣店找找看,老趙頭兒突然又喊住他,“對了,那誰,你等一下,我想起來了,今天是2月13日吧!他一定上北河套了?!?/p>

李清文一聽趕緊轉回來,掏出煙。

“每年這工夫,他都去北河套那邊祭拜的,啥時候都是,就是自個兒吃糠咽菜,也要買好吃好喝的去上供。問他是誰,從來不說。挨餓那三年,過窮日子那些年,每年這個時候,村里的小孩子都去他旁邊等著,等他完事了,一起身兒,就去搶那些供品。這些年日子好過了,他的那些供品也沒人搶了,便宜了放牛羊的,還有野貓野狗?!崩馅w頭一邊領著李清文往外走,一邊說。

老趙頭把李清文領到村子的路上,告訴他一直往北走,出村子,過一條大溝,一直走到那三棵老柳樹下就是了。他往遠看,看不到樹,只看到一溜兒大壕擋在前面。

當李清文艱難地越過那條深溝,心里嘀咕:這個腿腳不靈便的老郎頭兒是怎么過去的?他回頭細看,發現溝里有一些蒿草與野蒺藜伏倒了一溜兒,難道他是爬過去的?過了這道壕溝,遠遠的,他看到了三棵孤零零的老柳樹,樹下有一個人影。

還真在這里!李清文悄悄地走了過去,走到了老郎頭兒的身后。

那三棵老柳樹都很粗,但有一棵最粗的,旁邊沒有墳頭,只是平地,甚至這個地方比旁邊的田地還要低一些,好像原來是一條溝??瓷先ダ侠深^兒到的時間不長,也難怪他那條一挪一擦的腿。此時,他正在開一瓶酒,酒瓶子蓋得很緊,天又冷,老頭兒鼓搗了半天。他跟前有三張燒紙鋪在那兒,上面有一只燒雞、五只擺好的蘋果、一摞蛋糕、兩只酒盅、一捆香,還有一盒沒打開的香煙。

酒瓶子終于打開了,他把面前的兩個酒盅倒滿,把香和煙都點著插在地上。他端起一杯酒,對著樹說:“兄弟,可能這是最后一次來看你了,老了,不中用,走都走不動了,到時候了。也許明年后年的,咱倆就能見著,面對面喝酒啦,到時你可別嫌我老不中用啊。你咋樣啦,那邊冷不冷?”

老郎頭兒像跟一位老朋友嘮家常,而不是一棵樹。

煙慢慢地著了,煙灰越來越長,被一陣風刮掉。那瓶酒也邊喝邊倒,下去了半瓶。后來,他說:“兄弟,你年輕,多擔點兒酒!”隨后把半瓶酒都澆到樹下。老郎頭兒開始往起爬,起了好幾下,沒起來,李清文看不下去了,他叫了一聲:“郎大爺!”

老郎頭兒顯然被驚到,猛一回頭,李清文看到他混沌的眼睛里蓄著滿滿的淚,真的像泥一樣。

那是雙沼澤一樣的眼睛。

7

老郎頭兒燒了開水,把杯子洗了又洗。一會兒吳老師要過來,他是個干凈人,不能怠慢人家。他沏了一壺前天李清文給他帶來的茶。那茶葉裝在一個漂亮的盒子里,這兩天他都沒舍得喝,今天吳老師要來,他才第一次喝。

吳老師到的時候,茶水微燙,喝上一口正好。吳老師只抿了一口,就開始讀報紙,他比老郎頭兒還著急。老郎頭兒認字不多,李清文送來的報紙他看不懂,就去老趙家給吳老師打電話。

報紙上那么多字,念了半天才念完。上面有一小半是介紹那場戰爭場面的,還有一大半是介紹自己——不,是介紹郎德全的事跡的,包括以前和現在的。老郎頭兒心里特別感謝這個撞了自己的年輕孩子,覺得他是老天爺派來的,他等了這么多年才等到。他想過幾天一定把這張報紙拿到老柳樹那兒燒了。

吳老師念完報紙后連連稱贊,說:“好,寫得真是太好了!”

老郎頭兒的手摩挲著報紙,眼淚就掉下來。他講了一輩子的戰斗。開始的那些年,他就是想讓別人知道那場戰斗的真實場面,記住那些人、那些事??伤l現沒人想記住這些,更多的人是出于好奇。從新奇感到漠視,最后甚至懷疑他。后來他追著別人講打仗,更多的是為了記住每個人、每個故事、每個細節。因為他發現時間長不講自己就會丟一些人和一些小細節?,F在這些年,追著講的人都找不到人了,他就一遍又一遍講給自己聽,講給樹聽。

但是,有一件事他從始至終沒有跟任何人講過。記得仗打完以后,凌晨了,他一瘸一拐地跟著那個半路遇到的小個子兵,走出硝煙彌漫的北山,走到一戶圍滿人的屋子前。小個子兵非要進去看熱鬧,他戰戰兢兢地跟了進去。此時,屋里有一個兵正被按在地上,槍被下了。那人不掙扎了,旁邊的人才放了手,那人突然跪在地上號啕大哭,邊哭邊說:“俺們村二十一個好兄弟,一起出來的,都打沒了!就剩俺了!沒了,都沒了!這幫龜兒子……”而屋子的一角站滿了國民黨俘虜兵,他們驚恐地站在那兒,望著這邊的人,也望向自己。

后來那些國民黨俘虜兵都沒有死,有的參加了民主聯軍,有的返了鄉。就在那時,他才知道原來俘虜兵可以不死。他摸著自己身上那身破舊的棉襖,真后悔做了那件事,但是已經晚了,回不了頭了。他也不敢,他怕再遇到一個這樣的人,拿槍把自己突突了。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后來找到那個人,幫他整理好衣褲,把他埋在一個自己找得到的地方。

再后來的事,一步又一步,更是理所當然了。他因為是三營二排中的唯一幸存者,就成了典型,受到很好的對待,甚至是英雄般的禮遇,竟然沒有一個人生過疑慮。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參加戰斗也是最后一次參加,那年他十七歲,他因腿傷留在了這個地方,成了一個叫郎德全的人。

兩天后,老郎頭兒正在吃飯,門口黑壓壓來了一群人,村主任開路,推開了他家大門,讓那些人進來。老郎頭兒嚇了一跳,忙把筷子放下,往地下挪,他不知道又出了啥大事。

村主任管他叫郎大爺,叫得可親了,不像原來遇見他,不理不睬的。村主任跑前跑后地跟他介紹,這個是鄉里的什么鄉長,那個是市民政局里的什么主任,結果他一個也沒記住。這些人送來了大米、白面、雞蛋還有豆油,村主任主動幫著把這些東西扛到屋里。嘮了一會兒嗑兒,他們拿出了一張表格讓他填。因為他只會寫不多的幾個字,村主任說:“郎大爺,你說,我給你寫?!焙髞磬l里有個戴眼鏡的領導說:“以后您每個月都可以領低保啦!領錢!”戴眼鏡的領導著重強調錢。老郎頭兒除了謝謝也不知道說什么好,這么多張嘴,問東問西的,他都應接不過來。

這幫人走的第二天下午,鄰居老趙頭兒來找老郎頭兒,說有電話找他,是一個叫李什么的人,咦,忘記了,說是個記者。老郎頭兒說:“那我知道了!我知道!”他一聽就是李清文的電話,便忙趿拉著鞋往外走,瘸著的腿也比平時利落了好多。說實話,這么多年自己一個人也沒感覺多孤單,可和這個孩子相處那幾天是他最高興的時光,多少年沒有人管自己,就是病得晃蕩了,喝口水吃口飯都得自己去燒、自己去做。在醫院的這幾天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只要這孩子在,想喝水了,就給你端到手里,餓了就給你買來,去個廁所怕你摔著,也扶你一把。這簡直是天王老子的待遇。老頭想現在自己就是死了也知足了,而且這個人還不是普通人,是個記者。

電話那頭,李清文問:“郎大爺,鄉里去人給你辦低保沒?”老郎頭兒說:“來了,給填表了,鄉里來人了,市里還來人了呢,一個什么局的,說是個包我的單位,村主任把米面和豆油都給扛到屋里了。我知道是你通知他們給我辦的,謝謝你,孩子?!彪娫捓?,他聽李清文說:“大爺,那是他們應該做的,也是你應該得的,不用謝我?!?/p>

老郎頭兒又記下了李清文給的一個電話號碼,李清文說讓他有啥事就打這個號找他,還說有空會來看他。

電話放下,老郎頭兒拿著那個號看了又看,又摸了摸。老趙頭兒說:“老哥,你這是哪輩子修得好,遇到這么個大貴人?!?/p>

轉眼月初,老郎頭兒領到了第一筆低保金??粗X,他竟然沒有喜悅,就那么呆呆地看著錢。良久,他出門了,蹣跚著去賣店買了酒和煙,還有一大捆燒紙。他把這些東西拖拉著又帶到了老柳樹下,燒了。他還燒了那張報紙,邊燒邊說:“兄弟,你再也不是一個無名的人了。戰場上那半兒是你,窮老頭子是我,還算挺公道?,F在,就只剩下烈士名單的事了,這孩子也一定能給辦好的?!崩侠勺炖镞豆局?。李清文在老郎頭兒心里已經是個神人了,他相信他要說了實話,名單的事就一定能給辦成。

幾天后,李清文接到老郎頭兒的電話,對方說:“孩子,我有個大事想和你說,你找個閑空兒來一趟?!?/p>

李清文不知道老郎頭兒又遇到什么困難了,但是他最近忙得很。在ICU住了二十多天的岳母轉到普通病房,幾個女兒開始輪班伺候。市里開始開“兩會”,會還沒完,山區的一個煤礦又出了塌方事故,記者不夠用,兩邊跑,忙得馬不停蹄。直到這兩件大事情都忙得差不多了,趕上他和小宇的班,他幫著續完住院費后,就登上去秀水鎮的班車。

看見李清文的影子,老郎頭兒就從屋里出來,他的腿比以前更瘸了,甚至很難挪動,但是他一點兒也沒放在心上。他看這個年輕人關門輕手輕腳的樣子,就心生歡喜,心想真是好孩子,他的爹媽真有福氣。

在老郎頭兒心里,李清文的好不光是撞了他沒有跑,盡心給他看病,給他買好吃的,買新衣服;最主要的是聽他耐心地講那場仗,認真地記下來,又寫出來,發在報紙上。以往別人聽他講打仗,聽一會兒就煩了,有的還說他吹牛,更有人鄙夷地說:“你別騙我了,那時人傻啊,明知道要死還要往上沖,信你個蛋!”他極力地辯解、爭論,甚至有一次和一個人在地上骨碌起來,自己的手臂都被對方抓出了血。他試圖讓人家相信那時的人真不怕死,就是明知道死也往上沖,可人家就是不信?,F在,看誰還不信?有報紙為證了。最讓他感動的是這孩子給他辦了低保。要知道村主任霸道得很,書記都讓他三分。他家的三親六故都享受著,夠條件的都靠邊站,他竟敢捅這老虎的腚,而且這么快,幾天就下來了。其實自己倒不是非要這低保,以前沒有也活得好好的。就憑這些,老郎頭兒覺得死之前應該把一切都告訴這個孩子。

李清文走近老郎頭兒,說一聲大爺你還好吧,就扶著他往屋里走。

坐到了炕上,李清文就問:“郎大爺,你找我有啥事,不能在電話里說啊,這么神秘?”

老郎頭兒不語,從柜子里拿出一個小木匣。李清文看到里面除了那個發黃的名單,還有一些東西——一個存折、兩顆大大的紐扣和一本紅皮小日記本。日記本沒有巴掌大,翻開,扉頁上寫著:為革命事業戰斗到底!郎德全 1946.1.15。他對這個日記本很感興趣,拿過來端詳、翻看。

老郎頭兒低著頭,喃喃道:“孩子,有件事我瞞了七十多年,今天想跟你說說?!?/p>

李清文一時沒聽明白這句話,抬頭看著眼前這個老頭兒。老郎頭兒把木匣下面墊著的一頁紅紙翻開。紅紙的年頭多了,早就褪成了白色,他把那張紙揭開后,里面竟有一張照片,一個穿軍服的年輕人的半身照??茨擒姺兔被彰黠@是國民黨的軍裝。他把照片拿出來,遞到李清文面前,他指著穿軍裝的人說:“這個,是我。當年我第一次打仗,被圍了,別人都往出跑,我腿受傷了,跑不了,特別害怕,就在一個大溝里跟一個東北民主聯軍的士兵換了衣服。他當時也是剛沒不一會兒,傷在頭上,身子還是軟乎的。我看棉襖里縫著一塊白布,上面寫著部隊番號和名字。我叫了這個名字,爬出了溝,遇到了一個小個子兵,跟著他下山。而真正的郎德全是埋在樹下的人。那時還沒有樹,仗打完,我找到他,把他埋在溝里,栽上了樹。因為我,他沒有進烈士陵園,成了孤魂野鬼。而一些進了園子的人也沒有名字,我拿出名單來,他們還不信。孩子,你要相信我,這個名單里的人都是真烈士,就因為我還活著,他們這些人就都沒了名字。我知道你神通大,你想個法兒給真的郎德全寫成烈士,也給這些人添在紀念碑上,他們也算沒白活一回、白死一回?!?/p>

李清文愣在那里,他怎么也沒想到老郎頭兒跟他說了一件這樣出乎意料的事,腦袋完全轉不過來了,前前后后想了半天,他才意識到自己寫了一個假稿子。

老郎頭兒抹了一下眼睛,吸了一下鼻子,說:“瞞了一輩子,終于說出來了。輕快,真輕快!死了,也有臉去見我兄弟了!”他挪下地,張羅著去給李清文炒花生。炒好了,扒開,一粒粒放在干凈的白瓷碗里,遞到李清文面前。

李清文看老郎頭兒那滿臉的輕松與愜意,不忍心拒絕,名單好說,有機會就能辦到,但是再把郎德全寫成烈士根本不可能了,這是一件無解的事?!昂?,這事我來想辦法,以后你就不用管了,把名單交給我吧!”老郎頭兒一聽呵呵地笑,臉笑成了菊花,在陽光下燦爛地閃耀。

回到社里,剛坐穩屁股,小黃跑進來說:“師父,好事,好事!社長讓你把老兵那個稿子的電子版給省委宣傳部的李主任傳去,他們要參賽,省委宣傳部啊,那是優秀獎墊底!”

李清文心里嘀咕:人都是假的,參什么賽,一輩子沒寫過假稿子,這事沒法繼續了??僧斔肫痤I導的大腦袋,想起張冬捷的笑容,想起小宇和她娘家的那幫人,想起老郎頭兒在樹下半跪半臥的身影,還有陽光下菊花一樣笑開的臉,李清文咬著嘴唇,猛敲發送鍵,心里怒吼一聲:老子就撒一次謊,怎么了?

【責任編輯】? 陳昌平

作者簡介:

孫焱莉,原名孫艷麗,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沈陽市作協副主席。曾兩次獲遼寧文學獎短篇小說獎、青年作家獎、山東文學獎等。遼寧文學院第九屆、第十一屆簽約作家。2006年開始進行文學創作并發表作品,現已在《星火》《山花》《鴨綠江》《長江文藝》《清明》《文學界》《山東文學》等國內文學刊物上發表小說100余萬字,有作品被《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載并入選21世紀年度小說選。2015年出版短篇小說集《微笑的石頭》。2007年和2009年先后就讀于遼寧文學院新銳作家班和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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