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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短篇)

2021-06-23 20:09陳毓
鴨綠江 2021年5期
關鍵詞:惠子水生小溪

水生

一碗水是黃土高原腹地的一個村莊。

水生出生在這里。水生出生時,一碗水已經119天沒下過一滴雨,村外的窟野河枯死在野地里,在全村人跪在黃塵中仰望蒼穹祈雨之際,人群中的水生娘要生產了。缺啥啥稀罕,于是,水生得了水生這名字。

在一碗水長到十八歲,水生離開了一碗水,一步步走到有一盆水、一缸水的地方?,F在,水生住的房子有自來水。

第一次看見水從管子里流出來,水生很害怕,擔心水流完,有個地方就要像一個人流盡血管里的血一樣。水生小的時候見過這樣的一個人,他在鄉間一腳踩下去就能騰起一朵黃塵云的路上走著,忽然,一個帶火團的鐵疙瘩瘋了似的撲來,把那人撲倒在黃塵中,水生看見那人身體里爬出一條黑色的蛇,爬不遠,就被黃塵嘶嘶吃掉。于是,那個人死了。

想起那個可怕的畫面,水生倉皇地關了水龍頭,又忍不住輕輕敲擊水龍頭,水龍頭發出回應聲,叫水生感到寬慰。手心的水龍頭硬挺飽滿,耳朵貼近,鼻腔里滿是冰涼的鐵腥氣,水生把水龍頭慢慢打開,聽到汩汩流水聲,關了又開、開了又關,直到耳朵因為長久貼著水管而冰冰涼。

女房東喜歡水生,說水生用水節約,只要聽見水龍頭發出細弱的近乎于無的動靜,她就知道外面公共水池邊用水的人是水生。

“不像他們,嘩嘩嘩嘩,盼人窮?!迸繓|換個表情,氣狠狠的。

其實水生恐懼水流聲比女房東嚴重,水生在不隔音的出租屋聽見窗外公共水池發出嘩啦嘩啦的流水聲就覺得尿急,廁所在巷子里,又遠又黑,臭氣熏天,男女廁所之間隔著一堵磚墻,兩邊動靜分明。某天深夜水生蹲在廁所,聽見隔壁有奇怪的嘆息聲,再聽又沒了動靜,驚嚇得毛發豎立,倉促跑出,待清醒下來,想清楚一定是人不是鬼,喊人去看,果然有個女人昏倒在糞池邊。原來是被糞池里冒出的沼氣熏倒了。

這都是十年前的舊事了。水生現在二十八歲。從十八歲到二十八歲,十年時間,他在這個城市從北到南,在建筑工地砌磚,在小學校刷油漆,臨時清理過下水道,陰差陽錯地在高爾夫球場撿過半年球,還給一個老年女人看過一星期狗。水生做得久一點的工作,是在一所電視大學看大門。對了,在電視大學看大門這件事水生很愿意多說。在電視大學看大門那會兒水生真是朝氣蓬勃,水生走路就像腳底下安著彈簧,那些和水生有交集的學生就是這么說的,仿佛他們不是和水生同齡而是比水生老一大截。那些學生走路從容不迫,有種不必要非記住什么、不必要非認準什么、不必要非聽清什么的別樣氣質。而水生總是充滿了緊張,水生走路是跑著的,站定也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水生有一次在一位同學拍的一組照片里看見自己,雙手的肘關節僵硬地提著,是身體和神經高度緊張,隨時聽從召喚的樣子。水生看著照片自語:我是一個緊張兮兮的人。

自從這個同學拍攝了水生,水生從此有了一個兼職,他做他們的攝影模特。他們喜歡水生,說水生有特點,不一般。

生活別開生面,只要空閑,水生就做任何他們需要他做的事情。他幫學生買飯、送飯、送情書,他幫他們洗衣服、修鞋。水生干這些不要錢,他用跑腿換來學習的機會,學生們不要的書、將要扔掉的筆記本水生都拿回來學習。在那些當模特的日子里,水生對照相機、攝像機也熟悉了。水生虛心求教的樣子叫學生們感到滿足,把他當成他們提前實習的對象。一個畢業后想吃大學南門那家聞名半座城的牛肉水餃的同學吃完水餃順道回母??纯?,在門口和水生不期遇見,大為驚詫,慨嘆水生不應該看大門:“你這個崗位應該給一個退休的老頭干,你的世界才剛開始,不能過早成一枚釘子?!?/p>

“你跟我弄攝影去,我教你?!?/p>

水生熟悉那個同學,他當年不止一次和水生感嘆,說水生若是早幾年給他講那些鄉村故事,他高考作文一定會多出十五分,那樣,他可能就不會上這所大學了。水生聽見的時候還想,那他倆不就不能在這所大學遇上了嗎?

水生倒是辭職不看大門了。他現在稱呼那個學生為董事長,水生學攝影、攝像,連董事長都夸他,有模有樣??墒莿傔^了一半年,董事長要隨父母出國了,走之前,囑咐水生不要擔心,好生照看公司和那些機器,能干成啥就大膽干點啥,往后就算他在國內還有個親戚。

水生接下公司,接住一個承諾,他忽然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莊重,覺得既快樂又有點重沉沉。水生鄭重給自己印好名片,名片背后印著公司名稱和業務范圍,在大街上見人就發,接下他名片的人同時得到一包免費餐巾紙。名片發完了,水生滿懷信心地等待業務找上門。在接不到活兒的時候水生就帶著機器掃街,這天正掃街,電話響了,是女房東的丈夫老練,老練說,你的面包來了,你趕快收拾,去朱鹮保護站給我拍點東西回來。那里大河浩蕩,你怕水的毛病沒準兒能一次性治好。

惠子

房客多說惠子的脾氣古怪。

尤其在對待房客用水這件事上,惠子表現得簡直病態,不惜和一個個冒犯她的房客發生沖突,沖突過后,人家忘了,她卻耿耿于懷,憤怒的情緒會株連她的丈夫?!澳阋绬??水龍頭有多粗多寬,你就能放出多寬多粗的水?是洗你那二指寬的鼠臉,又不是洗豬頭?!边@話多難聽啊,聽得水生都眼皮子跳,擔心惠子的丈夫扔毛巾摔盆,但這樣的事情一次也沒發生過,罵的常罵,不可思議的是聽的卻總像是微風擦耳。他怎么總不生氣???是不是因為不生氣才從未想到要改變?把水龍頭開小一點,在老練是一件艱巨而無望實現的事情嗎?世上的人真是千奇百怪。

但是不久水生就聽不見惠子的罵聲了,或者水生聽見也習慣當微風擦耳了,因為惠子罵或者不罵,老練還是那樣放出嘩嘩啦啦的流水聲,還是把水濺到水池外面的臺上地上。唉。

既然那是一件沒意思的事情,關注多或少又有啥區別呢?

水生每天都要帶著攝像機去這里那里,一當練手,二當積攢素材。城市發展太快了,今天這里動工明天那里拆遷,沒準兒今年拍下的影像明年就成絕版。何況應人事大,那是他的營生,也是信譽。

作為有一棟小樓12間房可以出租的女房東,惠子的日常就是早上醒來從自己住的屋子里走到院子里,站在葡萄架下,站膩味了,再走出大門,在門口的牌桌邊站一會兒,然后繼續行動,到街上去。之后會在一個差不多固定的時間走回院子,手上有時空著,有時拿著東西,但都要在大門口牌桌邊站一會兒再走進院子,在葡萄架下站一會兒,日復一日,像公交車進站一般站點準確。之后才進屋。此后天井里的陽光一寸寸移動,直到貼上墻,消失。這段時間惠子無故不會出屋。天總是會黑,無論春夏秋冬,無論院子里的葡萄藤向上又伸展出幾個巴掌高,無論長到水生窗口的桂花樹這年開花繁密還是稀疏,天都是一天天黑的。

天黑了,惠子的一天,水生的一天,都是一天。

這天早上,水生端著攝像機在樓上延時拍攝天井里葡萄藤在陽光下移動的影子,看見惠子站在天井里,不覺把焦距對準了惠子。水生拍的時候還想,拍過之后他就直接按刪除鍵?;葑硬皇撬呐臄z素材,又不付費給他,拍惠子完全是一時之念,在接不到活兒的日子他還是很無聊的,但是拍的過程里,他卻把惠子給總結梳理了一遍。

惠子挺漂亮,挺耐看。嗯,盡管有點豐滿,有點圓滾滾,有點小爆炸的感覺,但臉還是很清秀。嗯,臉型是一顆完美的南瓜子的形狀,下巴的弧線尤其美,下巴尖那地兒,像是隨時有一滴飽滿的水滴要滴下來。透過鏡頭看惠子的水生一再感嘆。沿著這感嘆,水生就想惠子的生活,想惠子為啥要一天天無所事事呢?因為惠子沒有孩子?惠子沒有孩子需要照顧,也沒有老人需要照顧?;葑硬挥霉ぷ?。除了流水一般來去的房客,惠子就只有一個似乎和她不親不遠,很像是遠房親戚的丈夫?;葑用刻炀唧w要做的事情好像就是做自己和丈夫的一日三餐,餐飯很簡單,水生雖然從未走進他們吃飯的正廳,但他完全可以從惠子隔天一次,甚至三天一次提回來的菜籃子里的食材加以判斷。唉,惠子收那么多的房租有什么大用處呢?

水生這天在攝像機里還有一個發現,他當然知道惠子在看書,他早就從她一次次隨手攤在葡萄藤架上的書上了解到她的閱讀愛好,都是武俠類的書籍。盡管水生自己沒有讀過其中的任何一本,但他幾乎就是從惠子的書封知道金庸、梁羽生、古龍甚至六神磊磊的。再沿著這個思路,水生想,或許因為這些書籍,惠子才不去門口的麻將桌邊坐吧,麻將桌就擺在惠子的大門口,從早開張到晚,一天下來,圍桌而坐的人可以換幾輪,叫上班晚歸來的人大感吃驚,恍惚又熟悉,生出關于時間的錯覺?;葑禹敹嘣诼閷⒆肋呎疽徽?,看人家出牌也不吭聲,之后走掉,人家也沒發現。

剛來的時候水生對惠子的婚姻好奇過,但八卦的動力不足,房東和房客的關系就是他和惠子的關系,按時交房租是他的事情,保證房子歸他住是惠子的事情,僅此而已。

但此刻,水生在樓上,隔著一棵桂花樹的高度,騰挪轉換,借用角度、光線和葡萄藤的修飾,想辦法把讀武俠小說的惠子拍得好看一點、有意味一點。他甚至中間還去換了一次鏡頭,但是,回來他發現惠子一點都沒有變動姿勢,就連表情都沒一點點改變。拍到后來,水生發現光線變了,因為能照到天井里的陽光總是有限的,惠子頭上身上的光消失了,但惠子的姿勢一點也沒改變。是什么內容叫惠子讀得如此專心?水生把鏡頭推向惠子面前的那本書,他看見攤在惠子膝蓋上的那本書是《論攝影》。水生的心加速撲騰了幾聲。他悄悄放下攝像機,貓步走回自己房中,他沒有在桌子上找到自己的那本同名圖書。那是他的老板留給他的一架書籍中的一本,是老板留給他的財產的一分子。

再回來,水生發現惠子已經離開了天井,甚至剛才惠子看的書也不見了。甚至惠子剛才坐過的凳子,都不見了。

下一周,水生一回來,就看見那本蘇珊·桑塔格的《論攝影》好端端放在自己書桌上。

惠子照舊罵老練,不該水龍頭有多粗多寬,就放出多粗多寬的一股水:“你恨不得一秒鐘出水一噸?!?/p>

老練照舊有辦法叫惠子的罵聲如微風過耳。

奇怪的是,現在水生聽見惠子的罵聲,就有一種天下太平的感覺,于是,也如微風過耳一般不以為意。

惠子的影像倒是還留在帶子里,他不是忘了按刪除鍵,而是手指在刪除鍵上停留了幾秒鐘,輕輕挪移開了。

老練

出大門左手邊有棵欒樹,傘狀的樹冠罩下一地樹蔭,樹下常常擺放一張牌桌,白天到晚上,常有人圍坐,日久,給人牌攤從來不散的印象。一臂之外,是小街上匆匆的行人車輛,比照之下,越發覺得這個小角落如在恒常。牌桌是老練支的。只要打牌的人夠,老練絕不上桌,他殷勤伺候打牌的人茶水,誰嘴上的煙沒了,老練及時補上一根;若是哪回打牌的人三缺一,老練也會及時補缺?;葑訛樗妥饪桶l生抵牾,給打牌的鄰里街坊補茶水倒從無二話。

惠子在,老練仿佛就成了褪色的老練,薄,淡,似有若無。按說老練比惠子胖、大、高,視覺上肯定比惠子凸顯,但誰都弄不明白老練是如何做到那么自然妥帖地被人忽略,仿佛你忽略他,他會打心眼兒里感激你。初來的房客喊“老練”,話還沒說完整,老練就揮舞起一只手臂,嘴里支應:“找惠子說,你找惠子說?!崩暇殦]舞一只手臂,另一條手臂夾緊胳肢窩里的一根拐杖。老練常年拄一根拐杖,以緩解兩條腿的壓力。有人說老練的拐杖是戰爭的遺物,老練上過老山前線。有人說,腿疾是老練為救惠子和幾個惡人爭斗的結果。上戰場也罷,打群架也罷,英武的氣概在今天的老練身上已難覓蹤影?,F在的老練胖,痛風,極不喜動,如果哪一天他爬上三樓再下去,老練踩踏樓梯發出的僵硬的動響叫屋里的水生都要心疼。

老練是怎么娶了比自己小二十歲的惠子?水生在牌桌邊聽人說,老練是惠子在廣州打工相識的。水生發揮想象,老練是惠子的恩人,直接撂倒一群調戲惠子的壞小子,之后雙雙回到惠子的城市,他們結了婚。那時候,惠子的父母尚在,他們不會料到,未來短短的二十年,城市將以他們做夢都不曾想到的速度擴張。老練適時把房子在原基礎上加蓋兩層,以滿足外來租房的打工者?;葑拥母改赶嗬^去世,惠子老練靠出租房屋當起了房東,收入供養他們的生活寬綽有余。老練從不過手房租,日常的收與出,全憑惠子做主,他就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甩手掌柜。鄰居們都說,老練花錢,靠惠子每月發給他。

惠子的餐桌簡素,老練卻是老饕,他真正喜歡的都是惠子不喜歡的。老練在惠子的飯桌上吃過,一點不影響接下來的食欲。門外的街巷兩端延伸到下兩個街口,都是排檔,早上賣到深夜不重復。早上賣豆漿油條包子胡辣湯,中午水餃羊肉泡饃水盆扯面炒米,到了晚上,一翻桌又成了食客盈門的燒烤攤。老練喜歡排檔的早餐,燒烤攤更是喜上加喜,以他的好胃口,就是不在惠子的飯桌上坐一分鐘,也不會挨餓一頓,所以說到底,能安坐于惠子面前,積極配合惠子的餐桌習慣,在老練,那份耐心已經算是愛情了。所以,從牌桌到深夜的燒烤攤,幾乎可以構成老練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天。

燒烤攤上能陪老練的人,水生算是一個,而且還能常叫常到,這讓老練很是喜歡。喜歡體現在買單這件事情上,兩人啤酒都灌得差不多了,買單,老練壓住水生的手腕,哥來,哥年紀大了,花錢的地方少,你年輕,錢的用場多。水生不好意思,說,那提前說好,下一回,我請哥。老練說好。下一回,還這樣。

這天,水生正在街上掃街,接到老練的電話,老練說,來,我在“趙家烤肉”等你,有重要事情托付你。

老練托水生的事情具體明確,就是要水生去秦嶺南邊的朱鹮保護站,給他拍些視頻,順帶找一個人,捎一句話。

這事在老練那里顯然早有謀劃,他像一個運籌帷幄的人,早把水生要問的都想到,并且準備好了答案,比如,視頻的內容以及長短,將來是要干什么用,要找的人的線索以及為啥要選擇他。老練一一作答。比如,視頻內容從入保護區開始的,都算,時間拍夠五個小時就行,看見什么動心起意了就拍攝,水生的眼光和取舍就是老練的審美與需要,至于要找的那個姑娘小溪,只要找到保護站那個石頭畫館就能找到她,畫館有兩個姑娘,有一個就是小溪。為什么要找小溪?小溪是不是老練的私生女?或者老練在惠子之前結過婚生孩子?水生嘿嘿哈哈追問老練,老練回答,不是親閨女,卻比親的還親。水生心中嘀咕,你和惠子也沒親閨女。老練響亮回答水生,只要你見到小溪姑娘,只要你說過請她來看看我老練,她來還是不來,都算你完成請托了,工錢一分不少。水生很想問老練,對小溪如此熟悉,為啥不親自去?!拔铱梢耘隳??!彼f?;蛘?,干脆自己打電話親口說。老練拍拍水生的肩膀,打電話說,那有啥意境?何況,你啥時候聽見我給小溪姑娘打過電話?自己去一趟?你看我,平路都走得山高水長。再說,我要是去,那就是我去看小溪,不是小溪來看我。意思就不是那個意思了嘛。老練在水生肩頭用力按一按,再說啊,那里大河浩蕩,你怕水的毛病沒準兒一次性給你治好。

水生最后的一個念頭是,老練不去找小溪,是在惠子那里避嫌,但是,若小溪真來了,不也一樣嘛。算了,看不懂想不透那就不想了,和老練饒舌這么多完全是他們熟,其實他心里美著呢,去找小溪,在他首先是一份有錢的差事,他愿意著呢。

小溪

一出城,景象即刻不同,白云鑲邊,遠山如海浪翻卷在目力所及之處,城市和山之間是廣大的金黃麥田,村莊點綴其上。高鐵穿過麥田,眨眼到了秦嶺跟前,水生眼前一黑,列車鉆進隧道了,嘩啦,又出了隧道,眼前再次明亮,一抹閃著光點的翠色奔來水生眼中,來不及細看,又眼前一黑進了隧道。反復幾十回,水生已身在秦嶺深處了。

出高鐵,路兩邊等候著出租車,水生詢問朱鹮保護站如何走,一個年輕人熱情招攬水生,說他家就在保護站大門口,他送水生,順路回家吃飯,給水生算順風車,費用可以減。水生直在心里贊:保護區的天,藍藍的天,保護區的人民我喜歡。的哥比水生看上去年輕,愛說話,愛笑,熱鬧人。水生干脆打問,保護站可有個石頭畫館。當然有,的哥說。又問水生,沒來過保護區,咋知道石頭畫館。水生就把自己此行的目的說了。的哥說,小溪正是他的姐,另一個姑娘這兩天回家給獼猴桃樹間果去了。他就是回石頭畫館吃飯,超乎所想的順利叫水生歡喜得手腳都沒處安放。

的哥告訴水生,就叫他小磊吧。

車子沿河走,聽水生不斷贊嘆河流,小磊告訴水生,真正的大河在山的那邊,眼前水生不斷贊美的河和那條大河比,只能算是溪流。

小磊直接把水生帶到石頭畫館。畫館靜悄悄,小溪不在??吹甑氖切茇?、朱鹮、羚牛、鸛鳥、麻雀、狗、貓……以及許多水生不知名姓的昆蟲,花草、樹木、人物,當然,無論人、動物,都安靜無聲。熊貓從容啃食竹子,兩只公羚牛正在打架,一群食谷的麻雀,叼著一條魚兒的朱鹮,都寂靜無聲,因為動物和人都在石頭上,畫在石頭上。

哎喲!水生被自己的贊嘆弄得不好意思。自從坐上高鐵,他真是覺得言語貧乏,他找不出適當的贊美,所見皆新鮮,叫他感動,但他知道自己那一聲聲哎喲的分量。好在水生想起用另一種方式表達他的贊嘆,他取出攝影機,拍啊,拍啊,紅燈閃爍,分分秒秒合著他的心跳。

一個姑娘闖進水生的鏡頭。姑娘頭戴斗笠,半截褲腿濕著,半挽在膝蓋,白色短袖衫暴露著她的兩節小臂,是被太陽過分親昵過的,一只胳膊挽著只竹筐,筐子里十幾塊石頭,顯然經過主人的用心挑選。在看過那些石頭畫之后,水生無師自通,明白這些石頭的用處。

如果說沒看到那些石頭畫前,水生心中還有老練這個甲方,那在石頭畫館這一番瀏覽和拍攝之后,水生立即找到自己此行的線索和魂了,變得主動,他要完成一件叫自己滿意的作品,盡管此刻,他還一點不確定此行自己到底能完成什么、怎樣完成。當面前這個姑娘以本色卻又比專業演員更顯自然的狀態出現在他的鏡頭里,他對自己說,工作正式開始。他要以這個姑娘為主線,記錄朱鹮保護站一個畫石頭畫的姑娘的日常。

好吧,開始。

小磊成了水生的司機、向導。他們翻山越嶺,去往小磊言說的大河,小溪去找一些可以拿回來畫畫的石頭,這一行,是三個人。

遠遠聽見低沉的轟鳴,越近聲震越大,那是真正的河聲。大河在此奔流了億萬年,水生用了二十九年才走近。他震驚,覺得不可思議,他看著不斷涌動,前面撲、后面趕,從一道山出又入一道山的河流,覺得困惑與迷茫。他看得眼花繚亂,不知道水流是來自前方的引力還是后面的推力。而就在他的一個眨眼間,剛才的那條河流早已不見,可是看看河岸,河流似乎還在那里奔流,這一秒和下一秒,到底有什么不同呢?水生想高聲喊,想大聲哭,又想唱歌,但是,他都不能,說到底,他本身是一個羞澀的人,何況,小溪和小磊就站在身邊,他哪里能夠放任自己?他必須控制,他哆嗦著走到距離大河稍遠一點的地方,一個水流回旋形成的清水潭,他在一片青石上坐下,他慢慢看清潭中有小魚,一群魚,看見他,尾巴一擺游到一塊大石頭下,藏著了,一會兒,又刷一下,游到他跟前。水生試著向魚兒伸出手,魚兒好像也不避諱他,但是,也沒表現出多么喜歡他的手的樣子,還是那樣,隨心所欲,呼啦一下這里,呼啦一下那里。愛游哪里游哪里。

水生在順手掀起的一塊石頭下發現了兩只螃蟹,螃蟹見頭頂的遮蔽忽然沒了,笨拙慌亂地奔向另一處藏身的石頭。水生哈哈大笑,笑過之后,趕緊把石頭放回原處。

小溪和小磊在河灘找石頭,他們找了很多石頭,愛不釋手,最后卻并不帶走幾塊。當“又一條河流”流過水生眼前,水生看見小溪和小磊脫掉鞋子,涉過一道淺流,爬上一塊大石頭,兩個人坐在那里的樣子和大河那么般配,真是一幅美好的畫面。水生也想涉水到那邊去,和他們并肩坐,但把一只鞋脫掉后又止住了。他把鞋穿好,去取攝像機,他要記錄下河邊的小溪和小磊。

水生去保護區一個月后的一天,老練接到水生的電話,說他要在保護區再待一段,給老練拍的素材等他回去才能交給老練,還說,老練托付的話已經告訴小溪。小溪說等到秋天山里五味子紅透的時候再去看老練,小溪說,叔叔最愛五味子和茱萸泡的酒。

老練電話里一迭聲,不著急回,你不著急回,想待多久待多久,明年回來也行。老練答應水生,就算他不在,房子他也會囑咐惠子留著,不住可以給水生減房租。水生聽得出電話里老練的欣慰,似乎在保護區待著的是老練自己而不是水生。

此前的疑問現在水生不必再詢問老練,從小溪姐弟那里他全部知曉。老練當年參加社教,蹲點的地方就是保護區深處,小溪所在的那個村,當年招待老練的是小溪的父母,老練和小溪父母建立了很深的情誼,甚至老練的腿,也是因山里一次山洪暴發,救災時落下的。小溪小磊現在住的已經是移民搬遷后的新屋,朱鹮保護站成立后,山里的居民搬遷到山外,小溪的石頭畫館是政府扶持的旅游項目的一部分。喜歡畫畫的小溪開了這個石頭畫館,倒是很吸引游客。

小溪畫石頭畫,抬頭問水生,自己的石頭畫,可否和石頭上的天然紋路比。

水聲說,有時候能,比如正畫的這幅,石頭上的這條大河邊,你能添上去我們三個人。

水生說出這句話,覺得自己心里有一扇窗、一扇門,同時打開了。

他不知道自己要在保護站待多久,反正這里的山、水、天、地都是他無比喜歡的,在這里他覺得一天是那么短,又是那么長,長到他能看見往后要做的事情。

至于他哪天返回,也許要過很久,也可能是明天。如果明天小溪出發要去看老練,那他一定是和小溪一起走。

【責任編輯】? 陳昌平

作者簡介:

陳毓,媒體人。曾獲《小小說選刊》優秀作品獎,小小說金麻雀獎,《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優秀小小說雙刊獎,柳青文學獎等。著有《長安花》《夜的黑》《嗨,我要敲你門了》《去原始森林的那個下午》《星光下,蒲團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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