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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談《鄭振鐸藏殘本紅樓夢》的獨異性*
——以小紅故事的別樣呈現為中心

2021-07-16 03:09石璐潔
紅樓夢學刊 2021年3期
關鍵詞:小紅寶玉紅樓夢

石璐潔

內容提要:在大多數脂本中,小紅在姓名、出身、年齡、形象方面都存在矛盾,而《鄭振鐸藏殘本紅樓夢》則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這些矛盾。 但該本的處理同樣存在問題。 對比之下,我們認為,鄭藏本并非作者初稿,其中應摻雜了后改之筆。

《鄭振鐸藏殘本紅樓夢》(以下簡稱“鄭藏本”)僅存第二十三、二十四回,但該本在人名、情節、文字等方面,與庚辰、舒序、蒙府、戚序、俄藏、楊藏、甲辰本之間存在諸多差異。 其中,該本第二十四回結尾以其顯著的獨異性,受到了較為集中的關注。 前賢指出,這種“獨異性”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第一,在該本第二十四回結尾中,并未出現敘述者交代小紅改名一事,而是由小紅本人在前文中對賈寶玉自報姓名。 第二,該本對小紅的出身、遭際等問題亦無交代。 第三,該本對小紅夢境的描寫與庚辰、舒序、蒙府、戚序、甲辰本大不相同。

對此,研究者的看法存在較大分歧。 俞平伯先生認為,鄭藏本“可能從作者的某一稿本輾轉傳抄出來”,但其中關于小紅夢境的描寫要優于各脂本。馬力則認為這是敗筆,是鄭藏本“最明顯的整理簡化痕跡”。 季稚躍在對鄭藏本與俄藏本進行比勘后認為,該本與俄藏本頗有淵源,其中第二十四回結尾的缺失與俄藏本對此的刪改有關。楊傳容在對鄭藏本與庚、蒙、戚、夢、舒、庫、楊本進行比勘后認為,“鄭藏殘本淵源于《己·庚本》分蘗出來的夢舒庫楊一系流變而成的庫楊亞種”。 由于俄藏本第二十四回有缺,因而鄭藏本該回結尾應系抄者據第二十五回開頭補出。 論者認為,這一補寫在總體上是圓融無隙的??傊?,在上述研究者看來,鄭藏本應為經過改動的晚出本。

但有研究者則持不同意見。 劉世德先生在《紅樓夢皙本研究》中對鄭藏本與各脂本進行詳細比勘后認為,鄭藏本應為作者初稿。 而且,在前人的基礎上,劉先生還指出了鄭藏本第二十四回中的又一獨特之處:在鄭藏本中,“癡女兒遺帕惹相思”的主角基本就叫“小紅”。 而庚辰、舒序、蒙府、戚序、俄藏、楊藏、甲辰本中卻存在“紅玉”、“小紅”、“紅兒”混用的現象,且其人主要被喚作“紅玉”。 論者據文本內容與一些旁證判斷,鄭藏本的這一處理亦是初稿文字;而庚辰等脂本則是存在紕漏的改稿。 同時,文中指出,就情節而言,鄭藏本第二十四回結尾未見“小紅灰心”“小紅動心”等為后文伏線的描寫,而且小紅夢醒尋帕的細節亦不合理。因此,這是該本為初稿的又一證明。

綜上所述,在鄭藏本第二十四回中,有關小紅故事的“獨異性”引發了一定爭議。 對于其究竟是初稿抑或改稿,研究者得出了截然不同的結論,并且各有依據。 而我們發現,鄭藏本第二十四回的特殊性尚不限于前賢所論。 整體而言,在庚辰、舒序、蒙府、戚序、俄藏、楊藏、甲辰本的描述中,小紅其人其事多少存在矛盾,而引發歧義的諸多因素就存在于第二十四回的結尾部分。 但在鄭藏本第二十四回中,相關描述與上述脂本卻不相同。 如按俞平伯等先生判斷,鄭藏本原本亦為“八十回本”,那么其基本內容與情節走向應與庚辰本大抵相同。 在此前提下,鄭藏本第二十四回的處理能夠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上述脂本所存在的矛盾。這一現象是否出于偶然,耐人尋味。 我們認為,通過對于這一問題的分析,或能進一步發掘鄭藏本的特殊之處。 因此,本文嘗試在結合前賢論述的基礎上,對這一問題進行討論,從而對該本是否為初稿的問題進行獻疑。

一、從“紅玉”到“小紅”

在庚辰本中,“紅玉避諱”一事是存在疑問的。 此事見于第二十四回結尾處的一段文字:“原來這小紅本姓林,小名紅玉,只因‘玉’字犯了林代玉、寶玉,便都把這個字隱起來,便都叫他‘小紅’?!贝送?,據第二十七回中紅玉本人所言,其主要因為“重了寶二爺”而改喚“紅兒”。在舒序、蒙府、戚序、俄藏、甲辰本中,上述兩處文字基本相同。 楊藏本第二十四回此處文字亦與庚辰本相同,但將第二十七回處的“紅兒”點改為“小紅”。

然而,這與文中的其他信息之間產生了矛盾。 例如,在庚辰本第五十二回中,麝月曾對墜兒媽說道:“從小兒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過的,你們也知道的,恐怕難養活,巴巴的寫了他的小名兒,各處貼著叫萬人叫去,為的是好養活。 連挑水、挑糞、花子都叫得,何況我們! ……那一日不把寶玉兩個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來挑這個了! 過一日嫂子閑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聽聽我們當著面兒叫他就知道了?!比绨戴暝滤?,“寶玉”二字何須避諱? 更何況,第七十四回中,晴雯在向王夫人回話時,也多次直呼“寶玉”,毫無避諱之意,所謂:“我不大到寶玉房里去,又不常合寶玉在一處……”;“因老太太說園里空大人少,寶玉害怕,所以撥了我去外間里屋里上夜……寶玉的事竟不曾留心?!边@與麝月所言完全相合。 在蒙府、戚序、俄藏、楊藏、甲辰本中,這兩處文字也與庚辰本大抵一致。

而且,在庚辰本中,“紅玉避諱”一事也并未落到實處。在敘述者交代紅玉因避諱而改名之后,敘述者仍多稱其人為“紅玉”。 同時,在其他人物的話語中,也存在依舊喚其為“紅玉”的現象。 以庚辰本為例,在第二十八回中,鳳姐曾對寶玉說道:“你屋里有個丫頭叫紅玉,我要叫了來使喚……”同回中,襲人對寶玉說:“二奶奶打發人叫了紅玉去了?!痹谑嫘?、蒙府、戚序、俄藏、甲辰本的這兩處文字中,其人也都被喚作“紅玉”。 楊藏本中,這兩處文字本也作“紅玉”,而后均被點改為“小紅”。 此外,在庚辰本第六十回中,其人同樣以“紅玉”之名出現,芳官對柳五兒說道:“我聽見屋里正經還少兩個人的窩兒,并沒補上,一個是紅玉的,璉二奶奶要去還沒給人來,一個是贅兒的,也還沒補?!痹谄菪?、俄藏、甲辰本中,此處文字也均作“紅玉”,同樣并未避諱。 楊藏本中,此處則有將“紅玉”點改為“小紅”的痕跡。

綜上所述,在庚辰、蒙府、戚序、俄藏、楊藏、甲辰本中,“紅玉避諱”一事本身就令人困惑。 同時,在庚辰、舒序、蒙府、戚序、俄藏、甲辰本中,敘述者及其本人在交代避諱緣由后,其人時而被喚作“小紅”,但多數情況下仍被喚作“紅玉”的現象,也是自相矛盾的。

對此,我們怎么看? 其實,在庚辰、戚序、蒙府、俄藏本中,存在與之相似的例子。 在庚辰本第八十回中,當“香菱”改名為“秋菱”之后,敘述者仍稱其為“香菱”。 同時,在他人話語中,也存在仍然喚其為“香菱”的情況。 譬如,薛蟠對夏金桂有言:“香菱如今是天天跟著你,他自然知道,先拷問他就知道了?!蔽阌怪靡傻氖?,夏金桂改喚“香菱”作“秋菱”一事,當是舉家俱知的,所謂:“自此后遂改了‘秋’字,寶釵亦不在意”。 在此前提下,薛蟠仍稱其為“香菱”,應為作者疏漏。 而更明顯的疏漏是,夏金桂本人在心理活動及某些言語中,也仍稱其為“香菱”。 例如,“(夏金桂)想著:正要擺布香菱,無處尋隙……”又如,夏金桂對丫頭小舍兒道:“你去告訴香菱,叫他到我屋里將手帕子取來,不必說我說的?!倍菪?、蒙府、俄藏本中,相關文字也均作“香菱”。

究其原因,應是作者后添香菱被改名一事之后,未對此前一些涉及其名的部分進行修改,因此產生了矛盾。 反觀庚辰、舒序、蒙府、戚序、俄藏、甲辰本中,作者在交代“紅玉”改名后,仍基本稱其為“紅玉”的現象,是與之相似的。因而,兩者可能出自相同緣由。

另一與“紅玉”“小紅”“紅兒”之并存現象相似的是“春燕”“小燕”“春兒”之并存。 其實,在清代晶三蘆月草舍居士所撰《紅樓夢偶說》中,就曾提及“春燕”與“紅玉”之間的關聯:“紅玉避諱一說,大不可解。 玉釧不諱,或以事于親故,而春纖、春燕不諱,寶官、玉官不諱……小紅何畏忌若此?”評者在此指出了紅玉避諱而他人不避諱的矛盾。 其中,春纖、寶官、玉官出場寥寥,我們暫且不論。 而春燕在前八十回中所占的篇幅則與紅玉大致相當,因此值得我們注意。

須說明的是,評者所據應是程高本。 該本將其名統一為“春燕”,因而并未避諱。 但在庚辰等脂本中,其名同樣存在時而避諱,時而不避諱的情況。 為便于討論,我們將庚辰本中“春燕”“小燕”“春兒”的出現情況羅列于下:

人名出現回目出現次數春燕第59 回20(其中1 處由“春兒”點改為“春燕”)第60 回13第59 回1第61 回6小燕第62 回8第63 回9第70 回1

簡而言之,在庚辰本中,“春燕”、“小燕”均初現于第五十九回。 從此回中鶯兒所言可見,二者指向一人,后者是對其昵稱。 從文中來看,在第五十九、六十回中,其人主要是以“春燕”之名出現的。 但自第六十一回以后,這一點卻發生了變化。 其人完全以“小燕”之名出現,“春燕”則隨之消失。 在這一問題上,戚序、俄藏、甲辰本中的總體情況與庚辰本基本相同。 楊藏本中,此人則全作“春燕”,但第六十二、六十三、七十回中的“春”字均由“小”字點改而來。

問題在于,從創作的先后順序來看,其人究竟是從“春燕”變為“小燕”,還是由“小燕”變為“春燕”? 我們認為,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有研究者指出,從人物命名的規律來看,“春燕”應與“秋紋”并舉,正如“檀云”與“麝月”、“媚人”與“襲人”、“綺霰”與“晴雯”的關系一樣。而且,第五十九回對春燕進行了濃墨重彩的表現。 這不免令人推測,“春燕”在較早的稿本中曾占有較重要的地位。 但從第六十三回襲人的話中可見,襲、晴、麝、秋這幾個大丫鬟的排序以及芳官、碧痕、小燕、四兒這幾個小丫鬟的排序已然分明。在這里,“小燕”并未占據重要地位。 同時,值得注意的是,前文中,多次與“秋紋”“晴雯”同時出現的大丫鬟“碧痕”,在這里也進入小丫鬟之列。 這與今本中二人的地位是一致的。 因此,在創作過程中,其人姓名由“春燕”轉變為“小燕”的可能性更大。 這一轉變體現了她在作品中地位的下降。

同時,這種稱呼上的變化也體現其人從不避諱到避諱的轉變。 從庚辰本第五十九、六十回中可見,“春燕”并未避“探春”的名諱。 第六十回中甚至出現了“晴雯早遣春燕回了探春”的情形。 在這里,二“春”被置于同句之中。 作者顯然并未顧及避諱問題。 而且,恰恰是在“春燕”不避“探春”名諱的第六十回中,芳官曾對柳五兒提及“紅玉”其名,同樣不避“寶玉”名諱。 但在庚辰本第六十三回中,當“小燕”與“探春”同時出現時,已不存在重名犯諱的問題。所謂“探春聽了卻也歡喜……便命翠墨同了小燕也再三的請了李紈和寶琴二人”。 在戚序、俄藏、甲辰本中,這兩處文字亦與庚辰本大抵相同。

據此,我們認為,“紅玉”改喚“小紅”與“春燕”變為“小燕”之間應有所關聯,其名應同樣經歷了從不避諱到避諱的轉變。 在作品中,避諱問題的引入可能稍晚。 作者在以此為由,對相關人物進行改名之后,或許未及統一修訂,從而導致其名產生分歧。 此外,諸如“寶官”“玉官”“春纖”者,也應是作者引入避諱問題后,未對早本痕跡進行修改而造成的疏漏。 同樣,這也能夠解釋為什么在第二十四回“小紅避諱”一事明確出現后,文中還存在不少直呼“寶玉”其名的例子。

總之,根據以上判斷,“小紅”應比“紅玉”更晚進入文本。 換言之,其人原本應喚“紅玉”,而后才出現“小紅”“紅玉”“紅兒”并存的矛盾現象。 最后,在程高本的整理中,其名統一為“小紅”。 那么,反觀鄭藏本中其名亦基本統一作“小紅”的現象,似乎并非初稿文字。 就此而言,鄭藏本的處理似在有意避免庚辰、舒序、蒙府、戚序、俄藏、甲辰本中存在的小紅姓名之歧異。 因此,這更像是一種后來的整理。

再看鄭藏本中小紅“自報家門”一處。 其實,除卻研究者已經指出的獨異性外,鄭藏本此處文字的又一特殊之處在于,其中并未交代小紅改名的緣由是“避諱”。 如果說,鄭藏本此后與上述脂本一樣,存在不少直呼“寶玉”的例子。 那么,該本此處的處理則不會與之發生沖突。 換言之,庚辰、蒙府、戚序、俄藏、楊藏、甲辰本第二十四回所觸發的“避諱”矛盾,同樣未見于鄭藏本。

在我們看來,鄭藏本此處文字亦是后改之筆。 何以見得? 主要原因在于,這處文字本身存在令人困惑之處。 為便于探討,我們將鄭藏本中的這段文字引用如下。 同時,由于庚辰、舒序、蒙府、戚序、俄藏、楊藏、甲辰本此處在內容上大抵相近,我們將庚辰本引為參照(下引正文為鄭藏本,括弧內為庚辰本異文):

寶玉看了,便笑問道

:

“你

(

由“他”點改為“你”

)

也是我這屋里的人么?”

(

庚辰本中,此句后有一句

:

“那丫頭道

:‘

是的。

寶玉道

:‘

既是這屋里的,我怎么不認得?

”這兩句為鄭藏本所無

)

那丫頭聽說,便冷笑

(

)

一聲道

:

“爺不認得的

(

“爺不認得的”作“認不得的”

)

也多,豈止我一個。 我姓林,原名喚紅玉,改名喚小紅。

(

庚辰本無此句

)

平日

(

“平日”作“從來我”

)

又不遞茶遞水,拿東拿西,眼面前

(

“見”點改為“面前”

)

的事一點兒不作。 爺

(

無“爺”

)

那里認得呢?”寶玉道

:

“你為什么不作

(

)

眼面前

(

“見”點改為“面前”

)

的事?”

(

)

丫頭道

:

“這也難說

(

“這也難說”作“這話我也難說”

)

。 只是有一句話回二爺,昨兒有個什么蕓兒來找二爺,我想二爺不得空兒,便叫焙茗回他,叫他今兒

(

“今兒”作“今日”

)

早起來。 不想二爺又往北府里去了?!眲傉f到

(

“到”作“道”

)

這句話,只見秋雯

(

“雯”作“紋”

)

、碧痕希希哈哈

(

“希希哈哈”作“唏唏哈哈”

)

的說笑著進入院子來

(

“進入院子來”作“進來”

)

。 兩個人共提著一桶水,一手撩著衣裳,趔趔趄趄、潑潑撒撒的。 那丫頭便忙迎出去來接

(

“迎出去來接”作“迎去接”

)

。

……

二人看時,不是別人,原來是小紅。

此段中,除了那句“我姓林,原名喚紅玉,改名喚小紅”,鄭藏本與庚辰本在內容上看似沒有較大差異。 但細讀可見,在庚辰本中,寶玉應不知其人姓名。 讀者是通過秋紋、碧痕,得知此人“原來是小紅”;隨后,讀者又通過敘述者的介紹,才得知此人小名原叫紅玉,因避林黛玉、賈寶玉的諱,改名叫小紅。 因寶玉不知其人姓名,在上述對話過程中,敘述者才全用“那丫頭”來指代其人。 到了第二十五回開頭,作者描述寶玉看小紅的情景時,也基本用“那一個”、“那個丫頭”來指代其人。 例如,“(寶玉)只見好幾個丫頭在那里掃地,都擦脂抹粉,簪花插柳的,獨不見昨兒那一個?!庇秩?,“仔細一看,可不是昨兒那個丫頭在那里出神?!边@同樣是由于寶玉不知其人姓名的緣故。 后文中對此也有所呼應。 當鳳姐向寶玉要小紅時,寶玉說:“我屋里的人也多得狠,姐姐喜歡誰,只管叫了來,何必問我?!边@顯然是對其名毫無印象的表現。 在這一問題上,其他脂本亦與庚辰本相同。

然而,在鄭藏本中,既然小紅已報出姓名,寶玉已知其人叫“小紅”,為何敘述者在此后的言語中,還在用“丫頭”來指代其人? 如果我們通過另一個相似的例子來進行比較,便能發現此處文字的不合情理。 在庚辰本第二十一回中,寶玉與四兒有這樣一段對話:

寶玉便問

:

“你叫什么名字?”那丫頭便說

:

“叫蕙香?!睂氂癖銌?p>:

“是誰起的?”蕙香道

:

“我原叫蕓香的,是花大姐姐改了叫蕙香?!睂氂竦?p>:

“正經該叫

晦氣

罷了,什么蕙香呢

!

”又問

:

“你姊妹幾個?”蕙香道

:

“四個?!睂氂竦?p>:

“你是第幾個的?”蕙香道

:

“我是第四個的?!?p>在舒序、戚序、蒙府、俄藏、楊藏、甲辰本中,此處文字也與庚辰本基本相同。 當蕙香報出姓名后,敘述文字中便直接以“蕙香”稱呼其人,不再稱其為“那丫頭”。 相形之下,鄭藏本顯然發生了銜接上的問題。 結合上述分析,我們認為,在鄭藏本中,小紅的那句“自報家門”可能是后來插入的。 改者在插入此句時,遺忘對原先稱呼其為“丫頭”“那丫頭”的文字進行修改,因而造成紕漏。

此外,劉世德先生指出,鄭藏本中小紅自報家門一句說明“林紅玉”是其人大名,故“改名”一說成立。 而庚辰、舒序、蒙府、戚序、俄藏、楊藏、甲辰本都僅表明其小名是“紅玉”,不提大名,故改名之說不成立。 因而劉先生認為,后者是改稿中產生的紕漏。對此,我們認為是值得商榷的。事實上,在《紅樓夢》中,寶、黛、釵三人的名字也都是小名。例如,第三回中,林黛玉對王夫人說道:“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小名就喚寶玉……”第二回,敘述者在介紹林家時也提及:“今只有嫡妻賈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歲?!钡诹寤刂?,興兒對尤氏姐妹談論林黛玉時說道:“一個是咱們姑太太的女兒,姓林,小名兒叫什么黛玉……”另據敘述者在第四回中的交代,“寶釵”也是“乳名”。 對于作品中最主要的三個人物,作者其實都沒有提及其大名。 在這一問題上,庚辰、舒序、蒙府、戚序、俄藏、楊藏、甲辰本的說法大抵相同。 既然如此,作為丫鬟的小紅是否有大名,是無關緊要的。 而所謂“避諱”即意味著,凡觸及犯諱之字者,均須避之。 作為怡紅院中的丫鬟,“紅玉”即便小名犯諱,亦須改之。 這與林黛玉避其母諱“敏”字的做法,同為一理。 因此,庚辰、舒序、蒙府、戚序、俄藏、楊藏、甲辰本僅交代小紅的小名,不提其大名,也難以稱得上是“紕漏”。 真正的紕漏還是在于小紅避諱一事本身。

最后,我們回到鄭藏本中并未交代小紅因“避諱”而改名的問題上來。 從小紅所言來看,我們的確無從知曉其改名的原因。 這似乎表明,在該本第二十四回的處理中,引發“避諱”矛盾的因素并未出現。 但這同樣存在問題。 如果在鄭藏本中,小紅不是因為避諱而改名,又是出于什么緣由? 為何不見作者交代? 而如果說,在鄭藏本中,小紅也系避諱改名,那么她所謂“原名喚紅玉,改名喚小紅”的說法便愈顯蹊蹺。 既是避諱,小紅又為何要當著避諱對象的面,刻意將自己犯諱的那個“玉”字說出來? 而且,有研究者指出,在小紅說出這句話之前,賈寶玉并未問及其名,小紅在此“自報姓名”本就有答非所問之嫌。 而這毫無來由的“改名”,更令人大不可解。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鄭藏本對“小紅”其名的統一以及小紅的“自報家門”,應非作者初稿,而是后改之筆。

二、分歧的避免與形象的潔化

更為引人注意的是,鄭藏本第二十四回結尾與庚辰、舒序、蒙府、戚序、甲辰本之間存在較大差異。 由于上述脂本與庚辰本的內容大抵相同,我們將庚辰本第二十四回結尾引用如下,以供比較:

1. 原來這小紅本姓林,小名紅玉,只因“玉”字犯了林代玉、寶玉,便都把這個字隱起來,便都叫他小紅。原是榮國府中世代的舊仆,他父母現在收管各處房田事務。 這紅玉年方十六歲,因分人在大觀園的時節,把他便分在怡紅院中,到也清幽雅靜。 不想后來命人進來居住,偏生這一所兒又被寶玉占了。

2.這紅玉雖然是個不諳事的丫頭,卻因他原有三分容貌,心內著實妄想癡心的向上攀高

(

a

)

,每每的要在寶玉面前現弄現弄,只是寶玉身邊一干人都是能

(

旁改“伶”

)

牙利爪的,那里叉

(

旁改“插”

)

的下手去。3.不想今兒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紋等一場惡意

(

b

)

,心內早灰了一半

(

c

)

。 正悶悶的,忽然聽見老嬤嬤說起賈蕓來,不覺心中一動,便悶悶的回至房中

(

d

)

,睡在床上,黯黯盤算,番耒掉

(

旁改“復”

)

去,正沒個抓尋。4.忽聽見窗外低低的叫道

:

“紅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這里呢?!?p>(

e

)

紅玉聽了,忙走出來看,不是別人,正是賈蕓。 紅玉不覺的粉面含羞,問道

:

“二爺在那里拾著的?”

(

f

)

賈蕓笑道

:

“你過來,我告訴你?!币幻嬲f,一面就上耒拉他

(

g

)

。 那紅玉急回身一跑,卻被門檻絆倒

(

h

)

。5.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

i

)

。

而鄭藏本第二十四回結尾則是:

原來這小紅方才被秋雯、碧痕兩人說的羞羞慚慚,粉面通紅

(

b

)

,悶悶的去了。 回到房中

(

d

)

,無精打采,把向上要強的心

(

a

)

灰了一半

(

c

)

。 朦朧睡去,夢見賈蕓隔窗叫他說

:

“小紅,你的手帕子我拾在這里?!?p>(

e

)

小紅忙走出來問

:

“二爺那里拾著的?”

(

f

)

賈蕓就上來拉他

(

g

)

,小紅夢中羞回身一跑,卻被門檻絆倒。

(

h

)

驚醒時,卻是一夢。 細尋手帕,不見蹤跡,不知何處失落,心內又驚又疑,下回分解

(

i

)

。

可見,鄭藏本中的這段文字,與上引庚辰本的2、3、4、5段中的內容有所對應。 至于上引庚辰本中的第1 段文字,在鄭藏本中則基本缺失。 而舒序、蒙府、戚序、甲辰本中都存在此段文字,且內容上大抵相同。 俄藏、楊藏本則在交代小紅出身——“他父母現在收管各處房田事物”后便戛然而止,并以“且聽下回分解”收束。

須指出的是,上述脂本在小紅出身問題上都存在兩處不相一致的交代。 第一處即出自上引第二十四回。 從中,我們得知,小紅的父母是收管房田事物的世仆。 第二處則見于第二十七回。 據李紈所言,小紅是林之孝之女。 張愛玲曾指出,榮國府中的分工向來明確。第六回中,周瑞家的曾對劉姥姥說:“論理,人來客至回話,卻不與我相干。我們這里各占一樣兒:我們男的只管春秋兩季地租子,閑時只代小爺們出門子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們出門的事?!笨梢姼蟹止ぶ?。 同時,從作品中林之孝夫婦所處理的事務來看,也基本與“收管房田事物”無關。 因此,在庚辰、舒序、蒙府、戚序、俄藏、楊藏、甲辰本中,第二十四回與第二十七回中交代的小紅出身是難以對應的。

其次,在庚辰、舒序、蒙府、戚序、甲辰本中,小紅的年齡也存在疑問。 據第二十四回敘述者交代,小紅是“十六歲”。 但到了第二十七回,小紅自己卻對鳳姐說,自己是“十七歲”。 事實上,從第二十四到第二十七回,僅過了一個月左右的時間。 而且,其中并未涉及新舊年之交替。 但小紅的年齡卻增長了一歲。這是存在矛盾的。 盡管庚辰本第二十四回提到,在賈蕓看來,小紅是“十六七歲”(舒序、蒙府、戚序本同于庚辰本,甲辰本作“十五六歲”),但這畢竟出自他人有限的視角,可以不夠準確。 而敘述者及其本人的言述則應當準確。

但在鄭藏本第二十四回中,有關小紅出身、年齡的一段交代并未出現。 如果鄭藏本此后的相關內容與各脂本相同,那么該本就完全避免了小紅在出身、年齡上不相一致的問題。 這里存在三種可能:第一,鄭藏本此處文字是不完整的初稿;第二,此處屬脫漏;第三,這是后改者有意為之。 我們認為,最后一種情況的可能性更大。

我們的理由如下:第一,據我們此前所述,鄭藏本中未見小紅姓名歧義的現象應出自后改之筆。 就此而言,該本中同樣未見小紅出身、年齡之歧義的現象,或許不是偶然的。 而且,從人物塑造與情節發展的角度來看,鄭藏本的處理也有避免歧義的特殊意義。 后面我們還將對此進行展開。 第二,鄭藏本此處結尾的“不完整”與俄藏、楊藏本的“脫漏”之間存在明顯差異。 俄藏、楊藏本在交代小紅因避諱改名、其父母原是府中世仆后,便以“且聽下回分解”收束。 但鄭藏本的奇特之處在于,該本中并未出現俄藏、楊藏本所存在的內容,卻反而出現了俄藏、楊藏本此后缺失的內容。 這是令人生疑的。

而關于鄭藏本中小紅之夢是據第二十五回開頭補出的看法,似乎也值得商榷。 相比庚辰本上引2、3、4、5 段,鄭藏本此處文字雖然簡略;但從上舉例(a)至例(i)來看,鄭藏本與庚辰本之間仍存在不少相似之處。 例如,小紅有向上之心,秋雯(紋)等令其灰心,小紅悶悶回至房中,小紅夢中聽見賈蕓隔窗說話后“忙走出來”,二人之間圍繞“手帕”產生對話,賈蕓“上來拉他”,小紅“回身一跑,卻被門檻絆倒”等內容,都大抵相合。 有些文字甚至完全相同。 盡管在庚辰本中,第二十五回開頭與第二十四回結尾確實有所照應——“話說紅玉心神恍惚,情思纏綿,忽朦朧睡去,遇見賈蕓要拉他,卻回身一跑,被門檻絆了一跤,唬醒過來,方知是夢?!钡绻吣軌驌诙寤亻_頭及所謂殘頁補出鄭藏本現有的第二十四回結尾,并做到多處文字的重合,可能性是極低的。

同時,值得注意的是,鄭藏本此處與庚辰本上引2-4段之間,存在著一些耐人尋味的差異。 為了便于討論,我們將相關例子羅列于下:

1.庚辰本描述小紅“心內著實妄想癡心地向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寶玉面前現弄現弄”;而鄭藏本則將此表述為“向上要強的心”。

2.庚辰本描述小紅想起賈蕓,“心中一動”“黯黯盤算”;但鄭藏本中卻不見這一描述。

3.庚辰描述小紅在夢中見到賈蕓時,“不覺的粉面含羞”;鄭藏本中同樣未見這一描述。

4.鄭藏本中,小紅被秋雯等說得“羞羞慚慚,粉面通紅”;而這一描述未見于庚辰本。

5.鄭藏本第二十四回末交代了小紅“朦朧睡去”,并表現其夢醒后“細尋手帕”的行為;而庚辰本則要到第二十五回才表明第二十四回的結尾是夢境。

可見,庚辰本的這段文字表現了小紅爭名奪利、富于心機、慣于風情乃至成熟老練的一面。 這一點在對小紅入夢過程的表現中得到了尤為明顯的體現。 在這里,小紅經歷了灰心——想到賈蕓——暗自盤算——進入夢境這幾個環節。 此即表明,小紅“向上攀高”的欲望與有意識的情思和夢境之間具有直接關聯。 由此,小紅心機深重、有意思春的負面性得到了直接呈現。 在這一問題上,舒序、蒙府、戚序、甲辰本的描述也大抵相同。 但鄭藏本卻僅用“向上要強”這樣的中性詞來描述其人。 而且,在鄭藏本所謂“羞羞慚慚,粉面通紅”等描述中,小紅還顯現出幾分稚嫩。 同時,在鄭藏本中,小紅是直接由“灰心”到“入夢”的。 盡管夢境中也隱含著小紅對賈蕓的情思以及某種期望,但這卻是潛意識的。 文中以“又驚又疑”來描述其夢醒后的心理,亦可印證這一點。 因此,鄭藏本雖然也表現了小紅的“向上要強”,小紅在怡紅院中的灰心,小紅在潛意識中對賈蕓的情思,這些內容同樣能為后文中小紅與賈蕓的戀情以及小紅離開怡紅院等情節伏線。 但相比之下,鄭藏本并未突顯小紅形象的負面色彩。

我們認為,鄭藏本的這一處理剛好避免了庚辰、舒序、蒙府、戚序、甲辰本在小紅形象的塑造上所產生的歧義。 事實上,在上述脂本中,小紅的形象是令人深感疑惑的。 一方面,文本表現了她的聰明伶俐,口才了得;但另一方面又展現了她“向上攀高”等負面個性。 第二十七回中,寶釵甚至對她做出“奸淫狗盜”“眼空心大”“刁鉆古怪”等一系列負面評價。 而庚辰本脂評也曾以“情孽上生”“神情是深知房中事的”“爭名奪利”“賊起飛志”等語來評論小紅。 此外,庚辰本脂評還將偷情的小紅與與偷鐲的墜兒并置而論,是為“一奸一賊”。 在庚辰本第二十七回中,脂評更是直斥小紅為“奸邪婢”,所謂“姦邪婢豈是怡紅應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兒,后篆兒,便是確證?!?/p>

有研究者指出,既然小紅一心想要攀高,又怎會有“獄神廟慰玉”一節?這確實是庚辰、舒序、蒙府、戚序、甲辰本中現有的小紅形象帶給我們的困惑。 然而,從今本《紅樓夢》來看,在作者筆下,諸如秦氏、尤二姐、尤三姐、司棋等品行有虧的女性,最終都顯現出令人欽佩、同情的一面。 同時,最終以“恩人”形象出現的劉姥姥在前文打秋風時,也曾表現出粗俗、不自然的一面。 就此而言,我們又怎能得知,“癡心攀高”的小紅必定不能在“獄神廟”一節有所作為? 當然,這確是一般人所難以想象的。 在程高本后四十回文字中,小紅與賈蕓形象均無可取之處。 不僅如此,程高本還對前文中的小紅形象進行了一些庸?;幚?。 例如,程甲本在第二十四回小紅向寶玉回話處,添上“笑”字,所謂“笑著回道”。 程乙本在此基礎上,又將一處小紅向寶玉“應道”,添改為“笑應道”,來渲染小紅的俗態。 此外,程乙本還在賈蕓初見小紅時,添加了一處有關小紅的外貌描寫,所謂“兩只眼兒水水靈靈的”。 同時,程乙本將庚辰等本中,小紅對賈蕓說話時的“冷笑”改作“似笑不笑”,增添了曖昧意味。

相比之下,鄭藏本第二十四回的處理非但不同于程高本,而且也不同于庚辰、舒序、蒙府、戚序、甲辰本。 鄭藏本基本沒有表現小紅形象的負面性。 因而,如果原作中存在“獄神廟”一節,那么鄭藏本在此展現的小紅形象,應能與之銜接。 問題是,鄭藏本中的這一處理究竟是初稿,還是改稿?

對此,我們更傾向于認為,這是一種有意的潔化。 理由如下:第一,毋庸置疑的是,“癡女兒遺帕惹相思”是作品中最符合才子佳人故事的情節。 如果我們認為作品曾經歷了從《風月寶鑒》到《石頭記》的變化,那么這段故事的素材可能出自更早的稿本。 庚辰等脂本的處理應已有所潔化。 而鄭藏本對小紅故事的處理,則與程本對尤三姐形象的改動具有相似之處。 第二,鄭藏本對小紅入夢與驚醒的交代與《紅樓夢》對夢境的整體表現方式不符。 《紅樓夢》在表現夢境時所采用的手法往往是不提前交代其人“夢見”何種場景,而是直接呈現夢境,最終表現出“恍然一夢”的效果。例如甄士隱夢遇一僧一道,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王熙鳳夢見秦可卿臨終托付,寶玉挨打后夢見金釧兒、蔣玉菡進來訴說,賈寶玉夢遇甄寶玉,尤二姐夢遇尤三姐等,都是如此。此外,諸如尤三姐死后,柳湘蓮似夢非夢的一段描寫;劉姥姥醉入怡紅院,對鏡自語等片段,同樣體現了這一特點。 但鄭藏本對小紅夢境的表現卻與之不同,不似出自作者手筆。第三,誠如劉世德先生所言,在鄭藏本中,小紅醒后尋帕的舉動與前文是自相矛盾的。 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一細節與小紅對秋雯、碧痕表明自己正在尋帕等語相隔不遠。 若是一人、一時之作,怎會造成如此明顯的紕漏?

另外,耐人尋味的是,鄭藏本第二十三回結尾與第二十四回結尾的處理存在相似之處。 在鄭藏本第二十三回結尾處,“林黛玉聽艷曲警芳心”的內容全然不見。 這同樣是該本不同于庚辰、舒序、蒙府、戚序、俄藏、楊藏、甲辰本的另一大特殊之處。 由于上述各脂本在內容上大抵一致,我們將鄭藏本與庚辰本的第二十三回結尾引用如下,以便比較(下引正文為鄭藏本,括弧內為庚辰本異文):

這里黛玉

(

“黛玉”作“林代玉”

)

見寶玉去了,又聽見眾姊妹也不在房,自己悶悶的,便要

(

“便要”作“正欲”

)

回房,

(

)

走至

(

)

梨香院墻下

(

“墻下”作“墻角上”

)

。

(

以下一段為鄭藏本所無

:

只聽見墻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 林代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孩子演習戲文呢。 只是林代玉素習不大喜看戲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 偶然兩句吹到耳內,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

: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绷执衤犃?,到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住步側耳細聽,又聽唱道是

: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甭犃诉@兩句,不覺點頭自嘆,心下自思道

:

“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這其中的趣味?!毕氘?,又后悔不該胡想,耽誤了聽曲子。又側耳時,只聽唱道

: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

”林代玉聽了這兩句上,不覺心動神搖。 又聽道

:

“你在幽閨自憐”等句,亦發如醉如癡,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

)

(

)

想起前日

(

)

古人詩中有“水流花榭兩無情”之句,

(

)

(

)

詞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才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

(

“聚”作“趣”

)

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神馳心痛

(

“神馳心痛”作“心痛神癡”

)

,眼中落淚。

劉世德先生認為,就這段文字而言,從鄭藏本到庚辰等脂本,體現的是從初稿到改稿乃至定稿的“升華”。從今天的角度來看固然如此,然而,從傳統道德的角度來看,庚辰、舒序、蒙府、戚序、俄藏、楊藏、甲辰本的寫法卻未必能得到贊許。 盡管前文表明,寶黛二人已在一處共讀《西廂記》,但林黛玉不過是覺得這文章“詞藻警人,余香滿口”,“果然有趣”。 她更多是在以賞玩的心態看待所謂“淫詞”。 而且,面對賈寶玉的試探,林黛玉顯然自覺被冒犯,甚至直斥他將“淫詞艷曲弄了來”。 因此,這一行為尚未顯得十分出格。 但面對“艷曲”,林黛玉的反應卻發生了本質上的變化。 從“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乃至為之“心動神搖”“如醉如癡,站立不住”等種種表現來看,她顯然已與“艷曲”產生了“共情”。 這無疑是被“移了性情”的表現,也是大不符合其身份的。

而在鄭藏本中,有關“林黛玉聽艷曲”這部分內容卻并未出現。 令林黛玉“神馳心痛”的內容是“水流花謝兩無情”“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與“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 前兩句抒發的是具有普遍意義的人生之思,最后一句雖關合《西廂記》,但此句在《西廂記》中所對應的情景尚在崔鶯鶯遇到張生之前,所抒發的也只是“閑愁”。 總之,相比“艷曲”所引發的情感沖擊,這幾句的意境較淡。 從文本連貫性的角度來看,鄭藏本以此來表現林黛玉“神馳心痛”,或許并不合宜。 同時,這也與回目產生了抵牾。 但結合鄭藏本第二十四回對小紅形象的表現來看,這里所未出現的同樣也是表露人物“出格”情態的部分。 兩相映襯之下,我們認為,鄭藏本第二十三回結尾與第二十四回結尾的“獨異”或許并非偶然。 其中貫穿著一致的修改原則,是一種有意的“潔化”。

綜上所述,在庚辰、舒序、蒙府、戚序、俄藏、楊藏、甲辰本中,小紅在姓名、出身、年齡、形象等方面多少存在矛盾。而這些矛盾在鄭藏本中卻并未出現。 但鄭藏本的處理也存在自身的矛盾與問題。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認為,鄭藏本中的相關文字不似初稿,至少應摻雜了后改之筆。

注釋

① 俞平伯《讀

紅樓夢

隨筆》,《俞平伯論紅樓夢》

(

下冊

)

,上海古籍出版社、三聯書店

(

香港

)

有限公司1988 年版,第689 頁。② 馬力《鄭藏本

紅樓夢

簡論》,參見梅節、馬力《紅學耦耕集》

(

增訂本

)(

文化藝術出版社2000 年版,第252 頁

)

。③ 季稚躍《論

鄭振鐸藏殘本紅樓夢

》,《紅樓夢學刊》1994年第4 輯。④ 楊傳容《鄭振鐸藏殘本

紅樓夢

的淵源》,《紅樓夢學刊》1998 年第2 輯。

⑤[12][17] 劉世德《紅樓夢皙本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 年版,第209—245、236、187 頁。

⑥ 曹雪芹《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

庚辰本

)

,人民文學出版社1975 年版,第554、617—618 頁。 須說明的是,本文在引用不同脂本時,僅在第一次引用該本處注明版本、頁碼,此后不再一一贅注。⑦ 曹雪芹《舒元煒序本紅樓夢》

(

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 年版,第628、815 頁

)

、《蒙古王府本石頭記》

(

沈陽出版社2014年版,第945、1056—1057 頁

)

、《戚蓼生序本石頭記

:

南圖本》

(

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年版,第1073、1096 頁

)

、《俄羅斯圣彼得堡藏石頭記》

(

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 年版,第957—958、1086 頁

)

、《甲辰本紅樓夢》

(

書目文獻出版社1989 年版,第745、830 頁

)

、《楊繼振藏本紅樓夢》

(

沈陽出版社2008 年版,第290、323 頁。⑧ 黃霖編著《歷代小說話》

(

第二冊

)

,鳳凰出版社2018 年版,第751 頁。

⑨ 沈治鈞《紅樓夢成書研究》,中國書店2004 年版,第53 頁。

⑩ 曹雪芹《鄭振鐸藏殘本紅樓夢》,沈陽出版社2012 年版,第56-58 頁。

[11] 梁岳標曾對“那丫頭”一處提出過質疑。 筆者認同這一觀點,并在此基礎上進行補充,參見梁岳標《鄭藏本的淵源與流變》

(

《紅樓夢研究》

(

)

,中國會議2018 年6 月1 日

)

。

[13] 張愛玲《紅樓夢魘》,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年版,第182 頁。

[14] 第二十三回提及,當時正處于三月中浣,而第二十七回表明其時為同年四月二十六日。

[15] 鄭繼家《林紅玉形象探析》,《山西師大學報

(

社會科學版

)

》1987 年第4 期。[16] 曹雪芹《程甲本紅樓夢》

(

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1 年版,第639 頁

)

、《程乙本紅樓夢》

(

中國書店2011 年版,第145—146 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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