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娃的蘋果樹

閆晗

20世紀70年代，勇娃隨軍到拉薩跟父母一起生活的時候，只有5歲。勇娃喜歡這里，與四川陰仄仄的天氣不同，拉薩有總是碧青的天，緩慢爬行的濃云。勇娃很快跟住在部隊旁的藏族孩子打成一片，秋日里在風箏線上抹上玻璃碴兒斗風箏，薩卡達瓦節冒著被爸媽揍的風險一起偷偷去大昭寺討錢。討到了錢，去宇拓路上的副食品商店買白菜豆腐乳，放在手心抹平舔著當零食吃，7分錢一塊，能舔好久。

大人們經常為吃發愁。那個年代生活條件遠非今天可比，西藏的蔬菜一年到頭吃來吃去也就蘿卜、白菜、土豆三樣。部隊會發些干菜和罐頭改善生活，干菜主要用四季豆和豇豆曬干制成;西藏產蛋少，國家專門給西藏部隊配給了蛋粉罐頭，可炒可煎。

罐頭還有紅燒豬肉，市場上很難見到，小孩子們覺得稀罕，撿紅燒豬肉的罐頭盒用火燒，倒出油來拌飯吃。橘子罐頭、菠蘿罐頭，被視作頂級美味，兩三個月才會發一個，生病發燒拿來當補品。新鮮的水果蔬菜，是頂受歡迎的禮物，戰友們從內地探親回來盡可能多背菜，即使只有幾棵蒜苗、幾綹韭菜也會分給大家。

天天吃白菜蘿卜，勇娃經常鬧脾氣不吃飯。為了改善生活，父親在家門口搭了個玻璃溫室種小白菜、茄子、辣椒等細菜。到了采摘的日子，父親母親會細心地用報紙把菜包起來送給鄰居。勇娃很生氣：“菜本來就少，還要送人？”父親回答：“大家的日子都比較苦，要分享豐收的喜悅?！?/p>

那時候勇娃認為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是百貨公司9毛9一塊的巧克力，只有考試成績好的時候才被獎勵一塊。柜臺里還有小袋裝的速溶可可粉、咖啡粉，1毛1分錢一袋，勇娃喜歡直接倒進嘴里干嚼。

水果更稀罕。勇娃得到一個橘子，舍不得吃，放在枕頭下聞味道，實在放不住了才吃掉。橘子皮亦不丟棄，曬干了加糖當飲料喝。

孩子們是真的饞啊。拉薩各單位都開墾了自己的菜地，勇娃和藏族小伙伴們鉆到人家地里，紅色的水蘿卜、圓根從地里拔出來剝皮就啃。夏天最好，田里可吃的東西多，野果子也多。在草地上玩隨手一撬就能挖到人參果，在水溝里涮涮塞進嘴巴，脆脆嫩嫩;蚜蟲拉的??是甜味的蜜露，把樹葉粘得亮锃锃，孩子們摘下樹葉含在嘴里吮吸，就為了那點甜味兒。春日里沒東西可吃，就吃“柳樹尖尖”——把毛毛蟲似的嫩柳樹花，用棍子從樹上敲下來吃，嚼著有點甜。

父親看在眼里說，“要不我們家種棵果樹吧”。他向林芝的戰友討來了三棵蘋果樹苗，種在了門口的菜地旁。樹苗才小拇指那么粗，不能大水漫灌，只能用噴壺細細澆。

勇娃鏡頭下的蘋果花

勇娃鏡頭下的蘋果花

西藏原生蘋果樹品種不太好，1956年陳毅元帥到西藏，在七一農場種下了一棵“紅香蕉”蘋果。紅香蕉蘋果適應西藏氣候，結果多、生長期短，很快推廣開來。拉薩開辟了許多果園，紅香蕉也因為陳毅元帥被稱為“紅元帥”蘋果。

林芝來的三棵小蘋果樹適應了拉薩的氣候，在勇娃家門口扎下了根。三棵樹品種不同，一種是青蘋果，水多，特別酸;一種是紅蘋果，水分少，甜度自然比不得紅元帥，卻也酸甜可口。這時已經是1985年，《射雕英雄傳》在大陸熱播，鄰居們都擠到勇娃家來看電視、吃蘋果。

也正是這一年，父親母親要退休回四川岳池老家。1953年，他們隨18軍來到拉薩，在這里生活了32年。18軍，獻了青春獻子孫，此時勇娃不過是15歲的少年，他沒有離開，留在了拉薩繼續念書、工作。

父母親離開后，勇娃家的房子分配給了另外的人家。勇娃請求這家人不要砍掉蘋果樹，三棵樹得以留在老房子門口繼續曬著拉薩的燦陽。2000年，樹枯死了一棵，剩下兩棵每年春天開著清香的花。

父親母親老了，念舊，惦念著蘋果樹，要勇娃每年都回老宅看看。沒有相機的年代，秋天勇娃會摘兩個蘋果，回成都的時候捎給父母親。來不及回去，就把蘋果切片曬成干，有機會再帶回家。2000年后有照相機了，春日里蘋果花灼灼、秋日里碩果累累，都會被勇娃拍成照片帶給千里外的父母親看。

勇娃家的老宅后來劃給了西藏水電技校（2000年更名為拉薩市第三高級中學），蘋果樹靜靜立于校園一隅，一年年春華秋實，枝繁葉茂。有一年學校改造，平房要推倒，房子旁的蘋果樹也不能幸免。勇娃找到學校領導，商量“蘋果樹能不能保留下來”。很幸運，考慮到蘋果樹的歷史價值和教育意義，學校修改了規劃圖紙，計劃把樹移栽到花園。那里生長環境更好，還能方便孩子們接受愛國主義教育。

蘋果樹沒能等到那一天。

2015年春天，兩棵蘋果樹同時干枯了

人們帶著工具來到校園搶救蘋果樹

2015年春天，兩棵樹同時干枯了。勇娃找不到原因，十分焦急，通過《西藏商報》向社會發起求助。蘋果樹的故事牽動著拉薩人的心，周末，上到70多歲的老人下到幾歲的小朋友，帶著鋤頭、鐵锨等工具來到了校園，為蘋果樹松土、輸營養液。

來自甘肅靜寧的“拉漂”小柴，家里是果樹種植戶，有養護果園的經驗。小柴向勇娃保證，一定會把樹救活?？墒莿佑昧烁鞣N養護手段，都不見回緩，小柴不死心，想看看樹根是否還有救。

大家借來挖掘機刨出樹根查看，主根已經干枯腐爛了，小柴忍不住哭了。陪伴了勇娃一路青春的蘋果花永遠凋落了，他忍住悲傷安慰小柴：“不要難過，它們已經活了三十多年，像人一樣，到了時間就會離開了?！?/p>

勇娃沒敢把蘋果樹已經枯死的消息告訴父親母親。之后幾年，每到中秋老人們會收到拉薩快遞來的兩個蘋果。那是小柴寄的，直到他離開拉薩回到了故鄉。

2018年，勇娃的朋友們在譚冠三紀念館內種下了一棵蘋果樹苗，勇娃的蘋果樹又回來了。拉薩第三高級中學的老師春天會帶孩子們去紀念館為這棵樹澆水，講勇娃家和蘋果樹的故事。

勇娃早就成了勇哥，有了自己的小孩。如今拉薩的孩子們，已經不缺水果吃了，啃著酸蘋果看電視的日子一去不復返。超市里堆著新鮮嬌艷的芒果、火龍果、西瓜、葡萄，菜市場四季可見蘑菇、芹菜、蓮藕、西藍花，孩子們吃著薯片、冰淇淋，喝著可樂，用著最時髦的手機追最新的網劇。拉薩的天還是那么藍，云還是爬得那么慢。勇娃的蘋果樹，在時光縫隙之間花落花開，讓每個拉薩孩子記憶深處關于童年的舊夢有蘋果的清甜。

勇娃的蘋果樹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