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風有些大,無遮攔的,悠悠蕩蕩而過。時令是春夏之交,風里有春意,吹面只覺得熨帖。想起陶詩平疇遠風、良苗懷新的意思,果然如此,一眼良苗開著新出的芍藥。一時心曠神怡。
人漸漸走向花叢深處,心里漫漶出濃濃淡淡的墨色,淋漓在古舊的宣紙上,是許多寫芍藥的詩詞歌賦,畢九歌《春農絕句》最應景:“芍藥花殘布谷啼,雞閑犬臥閉疏籬。老農荷鍤歸來晚,共說南山雨一犁?!碑吘鸥枋敲鞒?,官宦之后,雖能詩,卻甘當隱士,清初時人就只見過他這一首七絕,不獨藏身,更藏了名利藏了學識才華。
故鄉芍藥不多見,春夏時候,布谷鳥鳴的聲音晝夜不停,宏亮中有些凄涼,并不喜歡。我的心性,哪怕做隱士,也愿意多些喜氣。我喜歡這樣的意味:芍藥花好喜鵲啼,雞閑犬臥閉疏籬。老農荷鍤歸來晚,共說南山雨一犁。一犁雨是說雨下得恰到好處,不涸不盈。常見祖父耕犁,犁頭像條蛇一樣吃進水田,拱開一條條泥路。后來才知道,那也是人生必走的路。
雨后的芍藥園,越發水靈。據說雨后的芍藥花,顏色最好,雨過天晴,芍藥一枝枝開起,滿眼透亮,有出水芙蓉的艷麗,也未必是艷麗,或許是許久未來見花的緣故,清凌凌的新鮮感讓芍藥多了艷麗。
古人稱牡丹和芍藥為花中二絕,說牡丹尊王,芍藥拜相。對于牡丹的好感稍微少一些,總覺得花冠闊且大,傻傻的,有呆霸王氣。當然也有例外,有一年在洛陽看見幾株白牡丹,靜靜開在農家后院,煢煢獨立,素白自守,像閉門清修的白娘子,一時得意忘形,忘了花形,大有好感。
芍藥花,我的觀感比牡丹疏野,多了不同的風致。那日友人忍不住在圃園取了一捧芍藥,用凈水瓶養著,放在客舍茶幾上,真個亭亭玉立,一室生香。只是瓶子簡陋了一些,倘或是瓷瓶,大肚細頸,插三兩朵的長枝芍藥,就有無限的意思了。
小時候住在鄉村里,有人家豬欄的空地邊,生了一簇芍藥,每逢暮春開起來,真使簡樸的鄉村增色不少。后來那人將芍藥移幾棵在屋檐下,似乎又多了局促,不如野地好看。
在鄰人家借過白居易的集子,正是芍藥花敗的時候,讀到那首寄正一上人的詩箋:“今日階前紅芍藥,幾花欲老幾花新。開時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臻T此去幾多地?欲把殘花問上人?!弊x完,久久惆悵,說不出來的心緒。
芍藥比牡丹多了點清瑩,說輕薄也可以,但芍藥的輕薄來得端莊,是詩里瑞云間輕薄的舞腰,也是畫中輕薄不勝羅的吳娥。
晚風中芍藥搖動,頗讓人低回,但芍藥在晨風中更美,經了夜露,越發抖擻精神?;ㄖ?,美在精神,美在待放怒放?;〝∪缟降?,不忍細看。
選自《人民日報·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