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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馬克思的技術思想轉向

2021-09-17 05:13孫守領陳發俊
關鍵詞:馬克思技術

孫守領 陳發俊

引用格式: 孫守領,陳發俊.論馬克思的技術思想轉向:從工藝學到技術[J].鄭州輕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22(4):23-30.

中圖分類號 :A81;N031? ?文獻標識碼 :A

DOI :10.12186/2021.04.004

文章編號 :2096-9864(2021)04-0023-08

英文大標題? On the turn of Marxs technological thoughts

—From technics to technology

關鍵詞: ?馬克思; 工藝學; 技術; 技術轉向

摘要: 馬克思的技術思想雖然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呈現出不同的內容和特點,但這并不能作為馬克思技術思想存在轉向的依據。馬克思的技術思想存在著轉向,主要是基于以下三個方面的考察:一是從技術概念這一技術哲學研究領域出發,在德語世界中存在從“工藝學”到“技術”的技術概念轉向,這是馬克思的技術思想轉向的哲學基礎;二是從馬克思著作中技術用詞入手,以《資本論》第1卷為界線,在馬克思前期和后期著作以及《資本論》各版本中也存在從“工藝學”到“技術”的技術用詞變化,這為馬克思的技術思想轉向提供可能;三是從《資本論》第1卷中技術思想的論述看,在成熟時期馬克思技術思想所關注的重心與內容也發生了從工藝學理論到技術實踐的明顯轉變,這是馬克思的技術思想轉向的具體表現。

馬克思的技術思想一直備受關注。根據不同時期馬克思的技術思想所呈現出的不同內容、特點和歷史特征,學界把馬克思技術思想的演變歷史大致分為形成期、發展期和成熟期三個階段。從馬克思技術思想發展的整體演進來看,馬克思對技術的關注在不同歷史時期有所不同,其技術思想也似乎存在某種轉向。但是,這種看似對馬克思技術思想整體的關注,卻忽視了兩個問題:一是技術思想轉向應該發生在技術思想的成熟期以后,而非在其形成過程中的技術興趣使然;二是技術轉向應當置于技術哲學研究視域下,而非在其他研究視角下的技術思想考察??赡苷且驗槿绱?,學界很少明確地談及馬克思的技術思想轉向問題。那么,馬克思的技術思想到底存不存在轉向?或者說,馬克思的技術思想轉向何以可能?鑒于此,本文擬從技術概念這一技術哲學研究領域出發,尤其是從德語世界中的技術概念入手,分析馬克思著作中技術用詞的變化和《資本論》(第1卷)有關技術的具體論述,明確馬克思技術思想在成熟期所關注的重心與內容的轉變,以探討馬克思的技術思想轉向何以可能。

一、德語世界中技術概念的轉向

技術是什么,這是技術哲學研究的一個重要領域[1]。事實上,給技術下一個明確的定義是相當困難的,一部分原因在于技術現象及其關鍵術語包含相互抵觸的含義和解釋,技術既是現實的、人類經驗的領域,又是技術哲學的研究對象;另一部分原因在于定義和相關概念還牽涉到其他問題,如技術、科學和藝術之間的關系[2]64。此外,給技術下定義的困難還在于翻譯問題,如在英語與德語世界中,有關技術的術語在語言使用上存在差異。

在英語世界中,當我們描述技術的概念時,只有“technology”這一個詞。在英語語境中,技術主要包含了兩個方面的意思:一是傳統意義上的技藝(technique),指的往往是具體的屬于個人的技能、技巧、技法,即日常技術、身體技術;二是有所特指,往往與科學的應用、大工業體系、機械設備和工具等相聯系,更多地指現代技術、科學化的技術、高新技術、系統化技術[3]。然而,在德語世界中的情況完全不同。在德語世界中,有兩個詞語——“工藝學”(technologie)與“技術”(technik)——可以用來描述技術的概念。盡管這二者之間有著密切的聯系,都與工藝生產有關,但它們并不是一種身份,而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技術和工藝學之間的差異不僅在哲學上的意義是顯而易見的,而且在技術哲學范圍內的區別也是非常明顯的,甚至可以說,工藝學與技術之間的區別既不會消除,也不會變得不重要[4]。此外,在19世紀中葉后,德語語境中的技術概念還出現了從工藝學到技術的轉向。

從詞源學意義上看,“工藝學”源自拉丁語的“technologia”,是18世紀后期由德國教育學家約翰·貝克曼正式引入德國學術話語中的,并作為一個重要的技術概念,用來表示手工業勞動和經驗的知識總和。貝克曼在其第一部著作《工藝學入門》(1777)中將“工藝學”定義為“手工藝品,工廠和制造的知識”,“傳授有關各種加工自然物或手工業的知識的科學”[5]。約·亨·摩·波佩是貝克曼的學生,他繼承并發展了貝克曼的工藝學理論,并使之系統化。在《工藝學史》(1807)一書中,波佩在系統地講解手工業、工場手工業和機器工廠中的一切操作與這些操作的歷史、結果和根據時,把工藝學的歷史看作“從最早的時代到我們時代,貿易、藝術和科學領域的所有發明和發現的歷史”[6]。此外,在《工藝學辭典》(1816)中,波佩把工藝學定義為一種科學體系。在他看來,工藝學包含了所有的藝術、工藝、制造品和織物的主要作品,所有必要的手段、工具和機器,以及相適應的操作過程與順序,它們共同構成了一個科學的操作系統,因此也可以把工藝學看作一個操作系統理論[7]。

“技術”從詞源學意義上看則源自拉丁語“technica”,雖然它也是在18世紀后期被翻譯過來的一個新的德語技術術語,但它卻是有異于“工藝學”的一個概念。如果說“工藝學”是關于技術的科學論述,是技術的科學理論方面,那么“技術”就是用來表示工程工作及其產品的領域,是技術的實踐方面[8]。在德語語境中,“技術”主要包括以下兩個層面的意思。其一,德國工程師和一些社會學家所使用的,指的是創造和維護物質文化的方法、手段和工具。從19世紀中期開始,講德語的工程師就將“技術”作為他們職業身份的核心部分,并用這個術語來宣稱所有材料生產的技術都屬于工程師的范疇。德國地質學家、技術哲學家恩斯特·卡普在《技術哲學綱要》中將技術發明解釋為“設想的物質體現”,把技術活動看作“器官投影”[9]。他認為,技術工具和人體器官之間存在一種內在關系,這種關系與其說是一種人類的刻意建構,不如說是人類無意識摸索的結果,并且人類總是在工具中創造自己。俄羅斯工程師彼得·恩格爾邁耶在《技術的一般問題》長文中通過廣泛的文獻考察了技術的本質。他認為, 技術是廣義的藝術,包含了所有物化活動;技術具有創造性,還存在于物質生產的各個階段[10]106-108。 其二,在尋求社會地位的過程中,德國的精英工程師們發展出的一套關于技術的理論論述,其中明顯帶有文化色彩。他們不再關注“技術”的本質,而是試圖把“技術”與其他社會現象聯系起來加以理解。比如,維爾納·桑巴特在《技術與文化》一文中,分析了技術與文化之間的關系。在他看來,技術與文化的關系是雙向的:技術是塑造文化的因果因素,在每一種文化背后都有一種必要的物質基礎;文化不僅影響技術變革的步伐,而且還將技術推向特定的方向,從而產生不同的技術[10]111??梢?,“技術”是作為一種工具內涵出現的,它具有很強的實踐性。

顯然,在德語世界中,“工藝學”擁有了現代技術、科學化技術的意思。雖然其與英語世界的技術意思相近,但它卻沒能像英語世界中的技術那樣涵蓋“技術”之意,而是作為一個獨立的概念,與技術的內涵相異。

“工藝學”與“技術”都與工藝生產有關,它們雖都產生于18世紀后期,但是在19世紀以前,“技術”在德國學術界還很少見,直到19世紀下半葉才上升至關鍵詞的地位。尤其是在1871年德國統一之后,德國的工業化進程迅速推進,工程師充當先鋒,新興的、科學型的工業快速發展。在關于技術的有分量的哲學論文中也開始較少采用重商主義者的“工藝學”,而是采用了更為普通的“技術”,并且用了新的方式去詮釋它。盡管“工藝學”從未完全地消失,卻因為如下幾個原因被德國的工程師和實業家所拒絕。首先,工程學教師認為,工程教育中以理論為中心的新方法與工藝學那種百科全書式的、分類學的方法是完全不相容的。其次,工藝學的領域是用來培養管理者的,而不是用來訓練工程師的。再次,重商主義本身在整個19世紀后期的自由主義經濟中也成為了一個可懷疑的教條,工藝學自然也受到了牽連[2]79。因此,從某種意義上看,德語世界中的技術概念從“工藝學”轉向“技術”,技術發展也從科學理論轉向社會實踐。

簡言之,在德語世界中,技術有兩個不同的概念,即“工藝學”與“技術”,其中,工藝學是關于技術的科學理論,技術是關于技術的社會實踐。19世紀后期,隨著現代工業的快速發展,有關技術的學術研究也從工藝學領域轉向技術領域。因此可以說,這是馬克思的技術思想轉向的哲學基礎。

二、馬克思著作中技術用詞的變化

作為19世紀的德國哲學大家,馬克思除關心形而上學的哲學理論問題外,還關注現實社會中的技術問題。在馬克思的著作中,“工藝學”與“技術”這兩個技術用詞雖常常被提及,但它們被提及的次數有所不同。據筆者統計,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版(第1版)50卷本”(以下簡稱“馬恩全集”)正文中“工藝學”共出現110次,“技術”共出現530次,其中,在馬克思的著作中,“工藝學”出現91次,“技術”出現384次。值得注意的是,“工藝學”與“技術”在馬克思的早期手稿和后期著作中出現的頻次有著明顯的變化,其中《資本論》第1卷就是一個分界線。為此,筆者梳理了馬恩全集中馬克思所有手稿和著作中“工藝學”與“技術”出現的次數與占比情況(見表1)。

在馬恩全集馬克思的所有手稿和著作中,“工藝學”與“技術”的出現主要集中在3卷《資本論》(馬恩全集第23—25卷)與5卷“政治經濟學手稿”(馬恩全集第45—49卷)中。從整體上看,“工藝學”與“技術”各自出現的次數、占比相近,其中,“工藝學”出現的次數是72次,占比為79%;“技術”出現的次數是264次,占比為69%。但是,以《資本論》第1卷為分界線,在《資本論》第1卷出版前后“工藝學”與“技術”出現的次數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在《資本論》第1卷出版以前的馬克思的著作中,尤其是在“政治經濟學手稿”中,“工藝學”出現的次數多于“技術”出現的次數,其中“工藝學”共出現55次,占比約60.44%;“技術”共出現92次,占比約23.97%。之后則相反,“技術”出現的次數占比約44.78%,多于“工藝學”出現的次數占比(18.68%)。由此可見,馬克思對“工藝學”與“技術”這兩個技術術語都很重視,“工藝學”與“技術”在馬克思心目中的位置相差不多,只是在《資本論》第1卷以后出現了技術術語使用上的變化。在一定程度上,這也印證了德語世界中技術概念的轉向[10]98。

除在馬克思著作中技術用詞整體上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外,在《資本論》第1卷的各個版本中也出現了技術用詞上的差別(見表2)。

《資本論》第1卷的外文版本共有六個,除1867年的德文第1版外,其他五版分別對應《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證版(MEGA)第2版的6—10卷。在這六個外文版本中,馬克思本人只出版了《資本論》第1卷(1867),并在1872年的德文第2版和1875年的法文版中做了兩次修訂[11]。然而,另外三版的出版工作則是由恩格斯 完成的,恩格斯依據馬克思的手稿在1883年的德文第3版和1890年的德文第4版做了兩次修訂,并主導了1887年的英文版的翻譯工作。

在《資本論》第1卷的各個版本中,“工藝學”與“技術”在使用上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其中,在1867年的德文第1版中,“工藝學”出現了64次,而“技術”只出現24次。在1872年的德文第2版中,情況幾乎相反,“工藝學”只出現25次,但“技術”出現了58次。這一趨勢在1875年的法文版中繼續。在法文版本中,馬克思對德文第2版做了更好的校訂工作,“工藝學”出現14次,“技術”出現80次。在1883年的德文第3版中,恩格斯是根據馬克思德文本手稿的書面指示和曾作過的口頭指示修訂編輯的,“工藝學”出現15次,“技術”出現80次。在1887年的英文版中,賽米爾·穆爾和愛德華·艾威林根據德文第3版翻譯,恩格斯主編校訂,“工藝學”出現17次,“技術”出現67次。在1890年的德文第4版中,恩格斯再次對照法文版和根據馬克思親手書寫的筆記進行修訂,“工藝學”出現15次,“技術”出現75次??梢?,在《資本論》 第1卷的這六個外文版本中,“工藝學”與“技術”出現的次數也不盡相同。

考察馬克思在使用“工藝學”一詞上的變化,可以看到,在《資本論》第1卷德文第1版中,當馬克思在論述我們今天在德語語境中所說的屬于技術方面的內容時,他使用的也是“工藝學”。而在《資本論》第1卷德文第2 版中,正如《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證版(MEGA)第2版第6卷的編者所看到的那樣,馬克思經常用“技術”來代替“工藝學”,同樣以形容詞“技術的”來代替“工藝學的”[11]。換句話說,馬克思本人在《資本論》第1卷德文第1版到第2版之間拋棄了“工藝學”而轉向“技術”,并在法文版中加以確認,具體表現為:(1)“工藝學”一詞只在“作為現代科學的工藝學”的意義上使用;(2)“工藝學的”改為“技術的”,在“勞動資料”或 “由勞動資料所規定的”意義上來使用;(3)《資本論》第2卷、第3卷,也許是由恩格斯修改的,就都使用“技術的”了[12]378-379。

那么為什么馬克思會對“工藝學”與“技術”這兩個術語的使用進行了修改呢?他在《資本論》第1卷第2版“跋”中給出了這樣的解釋:“我……發現德文原本的某些部分有的地方需要更徹底地修改,有的地方需要更好地修辭或更仔細地消除一些偶然的疏忽?!盵13]14-15在馬克思看來,《資本論》第1卷某些部分有的地方用“技術”來替代“工藝學”是“更好地修辭”。根據威·翟比凱的觀點,貝克曼是按照“物質加工的科學”這個意義來定義“工藝學”一詞的?!肮に噷W”雖然與“技術”不同,但是它確實塑造了“技術”的含義,鼓勵更窄的定義,即將“技術”限定為機械或實用藝術。據他說,在德語世界中“技術”一詞本來有兩個含義:(1)“實踐能力和行為”;(2)“手工業、工廠的生產資料的總稱”。產業革命以后,這兩個含義進一步分離。19世紀50年代以后,“技術”一詞的內容就演變到可以用“技術的”來表達了。也就是說,1850年以后在產業革命的進程中,“技術”一詞在工廠的生產資料這方面的含義,已經可以用“技術的”一詞來表達了?!凹夹g”一詞用法的這種變化,可能也就是馬克思修改技術用語的背景[12]379。

由此可見,馬克思在早期的著作或手稿中關于技術的論述,多用“工藝學”“工藝”“工藝上的”等詞,而在后期則多用“技術”“技術的”“技術上的”等表達,尤其是在《資本論》第1卷各個版本中出現了明顯變化,這為馬克思的技術思想轉向提供了可能。

三、《資本論》第1卷中馬克思技術思想的轉變

雖然在德語世界中技術概念發生了從“工藝學”到“技術”的轉向,在馬克思著作中的技術用語使用上也發生了明顯的變化,但探討馬克思的技術思想轉向何以可能的關鍵還要看在馬克思技術思想的成熟期是否發生思想轉變,即考察《資本論》第1卷中馬克思技術思想的轉變。

《資本論》第1卷既是馬克思哲學思想最成熟和最系統的表達,也常被看作馬克思技術思想成熟時期的著作。但是,很少有學者認識到《資本論》第1卷標志著馬克思技術思想的一個轉折點。在《資本論》第1卷中, 馬克思的技術思想既包含了具有科學性的“工藝學”概念拓展,也包含了具有批判性的“技術”實踐立場。

1.轉變源于“工藝學”概念的拓展

在《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明確地給出了“工藝學”的概念。他說:“正如對商品的使用價值本身的考察屬于商品學一樣,對實際的勞動過程的考察屬于工藝學?!盵14]56在這里,馬克思以勞動及其過程為“工藝學”的研究對象,勞動過程又包含三個要素:“過程的主體即勞動,勞動的要素即作為勞動作用對象的勞動材料和勞動借以作用的勞動資料?!盵14]70而在勞動過程結束時,產生一個中性結果——產品。產品是一種新的使用價值,是商品學的研究內容。正如馬克思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導言中所指出的,“政治經濟學不是工藝學”[15]?!肮に噷W”的研究任務是勞動過程,而經濟學的考察對象是勞動產品及其價值,兩者顯然不同。馬克思對“工藝學”與“經濟學”的這種比較分析,不僅能對“工藝學”的概念有很好的限制,而且還能使我們更清楚地認識“工藝學”的內涵。因此可以說,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手稿”中關注的只是“工藝學”的概念與技術過程的內在特征。

相比較而言,馬克思在《資本論》第1卷中沒有給“工藝學”下定義,而是把“工藝學”概念與從英國經濟學家那里繼承得來的“機器”概念聯系在一起。馬克思對“工藝學”的最一般的敘述,是在對“機器”概念進行討論的很長的腳注里[13]428-429。在這個腳注的一開始,馬克思就呼吁對“工藝學”進行批判性考察,指出18世紀以來發明的一般基礎,很少屬于某一個人,更多的是出自社會組織?!肮に噷W”也是在這個時候才正式建立起來。然后,馬克思把人類所擁有的“社會工藝史”與達爾文所關注的“自然工藝史”做了一個對比,其中,“自然工藝史”是動植物器官的形成史,是自然進化形成的;而“社會工藝史”是社會人的生產器官的形成史,是人類自己創造的。在這里,“社會工藝史”就是機器的發展史,從簡單的工具到復雜的機器,從手工業時代的人力操作到大工業時代的機器生產。顯然,機器生產就是人類創造出來的生產力,目的是提高生產效率,解放人類勞動。這形成了馬克思的一個著名論斷:“工藝學揭示出人對自然的能動關系,人的生活的直接生產過程,從而人的社會生活關系和由此產生的精神觀念的直接生產過程?!盵13]429因此,我們很容易把“工藝學”理解為直接指稱生產的物質過程,這是一個與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手稿”中所給出的“工藝學”概念相符合的用法。

但值得注意的是,馬克思在《資本論》第1卷中還對“工藝學”概念進行了拓展。馬克思寫道:“大工業的原則是,首先不管人的手怎樣,把每一個生產過程本身分解成各個構成要素,從而創立了工藝學這門完全現代的科學?!盵13]559從表面上看,馬克思對“工藝學”進行了新的界定,我們可以把它理解為指導生產過程的科學。這一理解與英語語境中的“現代技術”概念相一致,都是把技術定義為“關于技術的科學論述”。但事實上,這種理解是片面的。因為在馬克思的其他表述中,“工藝學”更多的是指生產過程在科學上的應用。正如馬克思在談及農業社會變革時所說:“最墨守成規和最不合理的經營,被科學在工藝上的自覺應用代替了?!盵13]578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就是科學在工藝上的應用,它取代了傳統農業社會的墨守成規的生產經營方式,聚集著社會的歷史動力,形成更多的進步優勢,進而推動農業領域的生產變革。他還說:“社會生產過程的五光十色的、似無聯系的和已經固定化的形態,分解成為自然科學的自覺按計劃的和為取得預期有用效果而系統分類的應用?!盵13]559“社會勞動生產力……使生產過程轉化為科學在工藝上的應用?!盵13]719-720因此,我們只能說“工藝學”蘊含著一定的科學性,而非就是指現代科學。此外,馬克思在談及工藝教育時,指出:“職業學校是另一個要素,在這種學校里,工人的子女受到一些有關工藝學和各種生產工具的實際操作的教育?!盵13]561顯然,“工藝學”與實際的生產操作不同,前者是一種理論知識,而后者是一種實踐行為。由此可見,馬克思在《資本論》第1卷中對“工藝學”的論述是“政治經濟學手稿”中“工藝學”概念的延續,并把其當作具有科學性的理論知識、生產過程中的科學應用來對待。

2.轉變來自“技術”實踐的彰顯

在《資本論》第1卷中,馬克思并不像“工藝學”那樣給“技術”下定義,或者說對“技術”進行概念式的闡釋,而是通過蘊含“技術”實踐性的表達來彰顯他的技術思想。在書中,他多次提及“技術進步”“技術變革”“技術基礎”“技術條件”“資本的技術構成”等,而很少論述“技術教育”和“技術與科學”??梢?,馬克思把“技術”思想的重點放在了產業技術的進步與變革上,以突出“技術”的實踐性。

一方面,正如前文所言,在《資本論》第1卷第1版中,馬克思并沒有很多使用“技術”一詞,而在其德文第2版中做了大量的修訂——把文中約50次的“工藝學”都修改成“技術”,所涉及的主要就是技術實踐性的描述。馬克思在德文第2版的“跋”中指出,“技術”是“更好地修飾”。從修正前后的語義變化看,除技術概念史的原因外,可能還在于,“工藝學”具有一定的科學性,但底層的工人很難接受正式的工藝教育和有關科學知識的學習,這使工藝理論上的進步與變革變得很困難;相比較而言,“技術”蘊含著社會實踐性,這使技術進步、改良與變革成為可能。因此,馬克思把文中與“工藝進步”和“工藝變革”有關的論述都改成了“技術進步”或“技術變革”,進而彰顯了“技術”的實踐性。

另一方面,馬克思關注社會現實,尤其是在資本主義制度控制下技術使用所帶來的負面效應。正如卡爾·米切姆所說,在某種程度上,《資本論》第1卷代表著馬克思不太關注技術過程或工程科學的內在特征,而是關注它們的過程和作為社會效用的科學,尤其關注這些過程和知識形式是如何來自社會又如何影響社會的[2]95。馬克思認為,技術進步與變革是兩重性的,既有高效與解放的一面,又有監管與控制的一面。他提倡“技術”實踐的正面效應,指出,大工業時代去技能化的機器技術不僅比手工業時代的人力生產更高效,而且還能有效地把工人從貧苦的勞動中解放出來。隨著機械化的發展,勞動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樣包括在生產過程中;相反,人逐漸成為生產過程本身的看守者和調整者……(工人)從生產過程的主要行為者變成旁觀者[16]114。

但是,事實并非如此,而是技術應用走向了人的對立面,用于私人目的,控制并支配著人類的行為,產生不良影響,甚至出現了道德危機。這也就造成了馬克思對“技術”實踐負面效應的批判。其一,對技術目的的批判。從經濟學上看,技術強調的是其所實現的產品的價值,它依賴于效率標準,如果將它僅僅用于私人目的,其生產成本較高,發揮的作用也有限,進而會造成資源的浪費。其二,對技術過程的批判。馬克思說,“工人的勞動受資本支配,資本吸吮工人的勞動”[14]567,工人“只不過是沒有意識的、動作單調的機器體系的有生命的附件,有意識的附屬物”[14]526。在資本主義私有制社會,技術代表著資本主義權力,它被資本家所控制,迫使工人為機器服務,通過機器為資本家服務,并持續對工人勞動與剩余價值進行壓榨,這對自然環境會造成損害,對人類生存會構成威脅。其三,對技術設計的批判。馬克思在分析“魯德運動”的形成原因時指出,“同機器的資本主義應用不可分離的矛盾和對抗是不存在的,因為這些矛盾和對抗不是從機器本身產生的,而是從機器的資本主義應用產生的”[13]508。資本主義的技術不僅是由資本主義的利益控制著技術的設計所產生的,而且也是由支配著資本主義生產的其他方面(例如管理)的相同偏見所形成的[16]52-57。兩者都是技術發展與革新的重要指標,技術不能僅僅為統治階級服務,也應考慮被統治階級意見。因此,馬克思并非批判技術本身,而是批判技術的不合理應用,尤其是批判作為“機器的資本主義應用”的技術實踐。這進一步突出了馬克思的“技術”實踐性。

因此可以看出,在《資本論》第1卷中,馬克思的技術思想發生了轉變,不僅拓展了“政治經濟學手稿”中的“工藝學”概念,而且還彰顯了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技術”實踐,也從內含科學性的“工藝學”轉向外顯實踐性的“技術”,這是馬克思的技術思想轉向的具體表現。

綜上所述,通過對德語世界中技術概念的考察、對馬克思著作中技術用詞的分析、對《資本論》第1卷中技術思想的論述,我們可以判斷馬克思的技術思想確實存在著轉向,即從“工藝學”轉向“技術”、從科學理論轉向社會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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