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武詩選

一生只修煉一種本事

一生只修煉一種本事：點燈！

把骨頭或關節改造成火柴和打火機

獨處時關閉電燈，冥想一呼一吸間

火焰隨心臟跳動不息

簡餐！胃腸思維不宜油膩和臃腫

和未來的契約是簽給當下的。不可參照

特立之人也必獨行，在社區的超市里

購買米和蔬菜，回去過自己的生活

那至暗處不在別處，就在自己身上

偏狹和欲望挖掘的洞穴直通地獄

做個透明之人有多難？多余的陰影

需要一把剪刀裁出二月春風

你知道做不了城市改造這類的事

只能從大腦里拆除堡壘或障礙

每一條打通的路都嚓的一聲燃亮

瞬間通明足可以支付一年的房租

朋友是用來想念的！他在哪兒不重要

有時我們把杜甫視為朋友，一個死者

不停地提醒你做得遠遠不夠，而陌生人

一兩句好詩就值得相認為兄弟

2021年3月20日

朋 友

陪伴度過孤獨時刻的可能是一條金魚

或一只狗。爬藤搖曳在窗前，值得細看

這時會想到你，也因為你想起遙遠的地名

獨自復述，像復述一句詩，你會聽見

來自心靈的定位總是那么精準，喜出望外

就算什么忙也幫不上，雪落大地

我不是一個人孤單走著，你也不是

心當安定，不在意天是晴是陰

并非出于偏愛彼此無隔，只因你也真誠

把一生的敏感都用來覺知美和善意

我常羞愧心中還有計較、怨恨，甚至妒忌

辜負了好時光！我要點亮你的名字

在寒冷中充當燈火，火焰跳動原始的舞蹈

多美呀！坐著不動，但我的影子會隨之起舞

那是一顆心對另一顆心的呼應

2020年2月17日

禮 物

——仿米沃什

如此寡言的一天，

雨絮叨個沒完，忘了冬天，

我在蘇州看雪落北方，河流結冰

臘梅在那里無法存活。

我離出生的村子相隔很遠，它適合回憶

我知道井水包含的泥土味，不夠純凈。

我記不清樹木的面貌，它們要么不在要么太

老

想到我也曾砍伐過它們就滿心悔恨

我全部的痛苦都仿佛是對一個錯誤的償還，

直起腰來，我看到蔥郁的春天在寒風中獨行。

2020年1月10日

一詞一命

熟悉的并非真知，只是看順了眼

細軟的海灘俘獲我們的慵懶

像俗常生活的灰色顆?？v容茍且

無我之水亦無故鄉和親友

錨鏈僅供檢索迷失的出處，鐵銹

通過經典成為引證的牙垢。說點兒別的吧！

令人驚訝之語來自天上或泥土深處

所有不死者不過是死過多次

癖好生厭，揀擇的手戴著黃金指環

自視甚重時也難免甚輕。一如豪華游輪

淪落到大眾旅館。大患有身過時了

如今患有詞無詞，有他殺，無自殺

寫作到了最昂貴的時候：一詞一命

下筆前先給自己寫好墓志銘

原罪歸結為太美了！甘愿冒險

誰被銘記誰將有權享受星光的孤獨

所有的愿望都是遺愿，詩人

必將活在未來。他所受之苦

只為給一個詞注入滿血，詞語肉身

為凄冷而漫長的時日點燃燈火

2021年3月20日

球面鏡的波浪

吃掉內容或意義。撕下商標。擦拭內外

從窗口看出去的世界都是小的

墻壁迫使目光遠大，窗子后面的人

早晨丟垃圾時丟掉了愛的證據

賭盤旋轉。它豎起不安分的摩天輪

回到地面，人仍需打理他的胃

一瓶黃桃罐頭還原為玻璃器皿。終于透明

空虛，閑置，似缺憾，一言不發

舌頭上滾過甜的波浪——罐頭世界的秘密

已無晨曦。準備說破時發現沒人傾聽

沉默的海需要一支筆刺痛神經

就像凸起或紀念碑刺痛低低的云霞

愛被捏造出來，大理石浮雕引領泥塑

捏而造，不留縫隙，合成不是自己的自己

大到神像，小到一個鬼魂的替身

我們都是某個捏造者手中的泥

鏡子捏造出古墓群的波浪，老謀深算的臉

鍍著水銀。晚上有人臨海遠眺

他聽到黑暗呼喚自己的名字

那聲音尖利，仿佛鏡子突然破碎

2021年3月20日

讀?？说脑娢蚁肫痨V虹橋

讀?？说脑娢蚁肫痨V虹橋

想起火車經過時噴出的大團白霧

霽虹橋抬高了行走，它造成陡坡

冬天雪后無軌電車打滑，但霽虹橋堅固

純粹的俄羅斯思維，橋的護欄上

有鋼鐵做成的橄欖花環

霽虹橋以彩虹之名連接切割造成的裂痕

它出名因為電影《夜幕下的哈爾濱》

明爭暗斗的身影活躍在它的橋頭

槍炮沒有給它造成毀損，

據說規劃師把它規劃掉了，它不再

連接地段街和一曼街，也就不再是霽虹橋

我想起它純粹是想起自己的過往

我想到的每個場景都是我自己的

霽虹橋不會記得我，但我把它植入體內

這不關霽虹橋的事，也不關乎哈爾濱

我在讀?？嗽姇r感覺到了關節疼痛

我給那疼痛起個名字叫霽虹橋

或者，我為拉大的距離感傷，在海南

想到雪夜，想到冬天的冰燈和冷

我把感傷叫作霽虹橋，把不能修復的殘缺

不能填充的空洞和不能喊出的屈辱

都叫作霽虹橋。一首詩讓滅失的證據復原

觸摸霽虹橋摸到我皺起的眉峰

2020年2月9日

以病為師

以病為師。痛提供反省和糾錯能力

但他總是令我們醒悟得太遲

遺憾維持了野心和規則之間的平衡

這決定人間不會更好也不會更壞

存在是一種平衡的藝術。斗爭和妥協

都是贖金和聘禮。在感知之外

我們并不能準確覺察空氣之痛，風

極少向我們展示它自身的傷口

就像潮汐隱忍了起落的撕裂

風也吞下拉扯和沖撞造成的自身碎骨

藍天碧海遮蔽了苦難面容

為享受那片刻安詳多苦都值得

你羸弱而貧乏，卻愿意操心天下

舍出身心為痛者呼，為死者哀

替蒙冤者申訴，為遺忘者樹碑

曠野呼告在城市消費中不名一文

你固執地認為空氣之痛即己痛

它超出物產之外，屬于祖宗和血統病

我們都姓空，都是空氣的子孫

可只有你愿意繼承并守護一息清純

2021年3月20日

看，那被抹滅的海

我的窗口朝向海，每天都看它

不想看，或無所事事時看它

只是看，腦子里想著別的東西

比如自負得沒有半點羞恥感的臉

或一只貓頭鷹的夜眼，那會兒

我可能目空一切，而把站立的姿勢

描述成一個看海的人，雕塑般

投下背影。我壓根兒沒注意到那些船

盡管它們在海上出盡風頭

我眼里閃動著黑色或紅色的色塊

無法區分，直到這些色塊變成斑點

最后小得看不見，那會兒我也看不見海

窗口被飛過的鳥羽瞬間遮蔽

我預感到比現實還現實的海

可能被某根隨意比畫的手指抹滅了

2021年4月7日

小 獸

我探測到愛的邊界：小獸！詞根！

我探測到比子宮更大的空間，有念無念

一塊朽木認我為父，我一定腐爛過

甚至和春天縱欲無度。我曾反省自己

為什么這樣容易愛上異性?，F在我知道

我遇到了小獸。這和羅密歐沒有關系

我不曾遇到愛，我遇到了愛的詞根

在春天的牧場，看動物為性打斗追逐

本能的勇武，我的確崇尚過獅子

暗自練習過吼叫。我曾獨自在小興安嶺夜行

那里是狼和野豬的天堂。我本是行動派

讀書太多讓我變得花言巧語

我不再寫愛情詩了，語言先于肉體空虛

但我忠實肉體，養精蓄銳暗藏生機

就算朽木也能生出木耳

也能聽到風邁過腰際時的腳步

那會是不帶怨恨的相處，我欠下的債務

都靠我碎身為泥土來償還。糟糕的是

我一時興起許下太多的諾言，這筆賬

就記在詩里。誰要想和我兌現諾言

就保存好我的詩，其他證據我一概不認

2019年9月28日

豐饒的綠

在晦明交界處我們識得綠眼

迎面而來或凝視已久。銅綠，有一絲膽略

光天化日下的綠都不稀罕，我關心的是

沒有色差和反光的綠，它不在調色板上

夜晚的底色，如翡翠凝結窒息

綠不指涉視覺，它指涉饑餓和碎身

反向修辭，賜予潰散之靈一頂綠帽子

或特批的綠卡，使其成為真正的賊

深潭的秘密連接某個通道——綠燈暢達

歧義使綠等同于黑，這是多么險惡的錯覺呀

狼眼是綠的詞源，本指不怕黑暗

引申為堅守本能或追逐獵物

某夜我從一小瓶沙子里窺視到狼群

那是西撒哈拉沙漠的沙子，有豐饒的綠

2020年4月11日

蒙太奇，或閃回

高鐵駛過，空氣留下劃破的內傷

不再有鐵軌縫隙造成的戲劇性節奏

偽裝的消音麻痹聽覺的敏感

“太順暢”隱藏更大的危險，聽到已過時

集體飄移追求的是“快”，壓縮旅途

就像把一首詩改成購物指南。速度時代

虛擬替代實體，一閃替代恒久，飛的肉體

需要一個不靠譜的靈魂輔佐左右

站在金科大酒店11層的窗前

我和自己說話，但聲音來自墻壁

復制向我宣示機械的力量，內置的轉換器

知音或思想滑向分岔，距離拉大

一個聲音演變成多個聲音

元音被雜音覆蓋，它呼吸困難，找不到家

而一個輔音名正言順

統領啊呀吆嗨坐穩了主流交椅

主流。不間斷。沸騰。沉默。

人流。墮胎的別稱

空心人靠旅行箱注腳

黑的或紅的旅行箱

它們有極適應的萬向滾輪

命令劃出的底線被命令突破

特許的通行證所向無阻。而一只麻雀

張不開口。又一輛高鐵如子彈穿過

逆向對開?？諝獾膬葌筮^所有安寧

2020年1月5日

德彪西的星空

因為你的音樂我羞愧，我從未看見星空

看見憂傷的心靈相互召見，用相同的語言

誰需要撫慰？可憐蟲？錯！荒涼的宇宙

遍布著孤獨的眼神，無需翻譯，正像你締造音

樂

我們用共同的哀傷締造了粲然虛空

讓每一個正在仰望者聽到他自己的哭泣——

多么神奇的聲音，淚水洗濯過的夜格外干凈

當黑暗散發出迷迭香，那正是愛在復活

從她冰冷的唇邊流溢出渴望親吻的急促呼吸

不要獨自走向墓地，把貓頭鷹從樹上趕走

在上蒼關愛不到的地方傾聽夜鶯的歌唱

這古老的神曲每一次聽都是全新的，從未過

時

如果仰望時逢他飛過那一定是你的誠心感動

天庭

所有的星辰都將向你問候，你能感受到

那最圣潔的眼神攜帶著至高至美的贊頌

還有什么樣的慰藉比得上滿庭星輝的圍繞？

人生苦短但多么值得，可惜不是誰都能聆聽

宇宙無限而人止于無能，那些為自己掘墓的

人

疲憊而無望，總是低著頭沮喪地嘆息和抱怨

他們舍不下一頓酒席而獨自置身曠野聽你演

奏

他們掂量著手頭的積蓄卻無視星空的富饒

他們痛苦的面容經過你的琴鍵開花

湖水上跳躍的碎銀，靈魂的舞者沒有名字

正如波德萊爾或魏爾倫的詩句喚醒沉睡的石

頭

一定不要貪戀杯中酒，每個人都應該把肉體

騰空

啜飲星光的佳釀，瞧！公正的酬勞給予人所得

若是有愛心還可以獲得獎賞！縱然日子勞辛

這片刻的富貴難道不足以抵抗一切貧乏

今夜黑暗如期而至，我想到你的音樂

從窗口我向外眺望星空，那么多閃亮的眼睛

都正在朝著我看，其中必有一雙眼睛

是你的，因為他對大地充滿了哀傷和眷戀

2020年4月19日

彩虹之詩

若不是眼睛還在凝視，我不需要絢爛

寧靜是最純真的顏色，黑與白都無妨

我在深夜寫一首彩虹之詩：山巔的嵐煙

風雨中搖曳的燈火，以及被涂抹的驚恐眼神

有只大手修改彩虹法典，用精準的掃描儀

探測每個心靈的歹意，技術終于摸清人性底細

與罪孽相對立的不是信仰，而是技術和演說

修辭的時代，彩虹有一張專注的面孔

理解權術需要繪畫知識：虛構與潑墨

一張從虛無中描繪出的彩虹圖植入視網膜

睜眼閉眼都能看見，讓人們忘了自身

而描繪者清醒，轉頭洗掉筆端和手上的油彩

梵高太熱烈了，他把烏鴉畫成了彩虹

而塞尚太呆板，讓偉大的事物歸于靜止

我知道今夜有人正悲傷地死去，無助又無奈

土地被翻動，埋下的人像根刺讓土地略感疼

痛

溫情沒有錯，餐桌的花格臺布被展平

女主人撫摸手上的玉飾，美的裝點都不過分

可一旦仰視彩虹就會發現渺小和欺騙

發現頭頂上始終懸浮著高深莫測的穹頂

受其榮也當忍其辱。夜里發光的物體中

包括人的頭骨、舍利和留在書上的文字

活著為活著編造對應的理由，各得其樂

我在深夜寫一首彩虹之詩，辨識自己的行蹤

2020年4月25日

花籃紀事

花籃無法接近自己，它始終屬于裝飾之手

隆重的慶典之后我在垃圾箱遇到它

保持設計的儀容，或許它自己還覺得尊貴

花還鮮艷，花籃視花為己，巧合的愛

在垃圾堆中尤顯生動，一只貓嗅了嗅花瓣

可憐的貓以為那朵馬蒂蓮是只雞腿

有人將一束玫瑰丟進垃圾箱，在她決然離開

后

又急匆匆地返回，她找出那束丟棄的玫瑰

從花心里翻找到一枚白金戒指

太多的隱喻和象征，不是總有人把白金戒指

藏在花心。廉價的表達除了逢迎還是逢迎

但多少真心和假意未經識別就一并丟棄了

不遠處是一家花店，人們排隊買花籃

插花師技術嫻熟，她搭配的花草總是那么迷

人

但她從不到垃圾箱撿回自己的作品

我并不憂慮花籃的結局，作為廢物和垃圾

它最終會被垃圾車壓縮后送進焚燒爐

燃燒是它最后的生命綻放，它將再生

但我也好奇，這么一個華麗的花籃

就沒有誰為它動心嗎？可知明天的報紙

它將與最重要的嘉賓一并出現在頭版頭條

花籃散發的花香在垃圾堆里顯得怪誕

人們本能地繞開，只有拾荒者俯下身

扯去花和裝飾，把它還原為竹籃……

我不知道所有的花籃是否都能如此幸運

被一個拾荒者還原本來面目，拎著它漫游

就像拎著空蕩的現實和無著落的未來

2020年4月25日

要說，就把一生抵押上

有些詞該把它們像狗一樣關在籠子里

比如“明媚的”，它到處叫，表達膚淺的發現

四月是破碎的，花開時當默哀

每一朵牡丹后面都有一個凋謝的靈魂

四月賜予的美加入水銀，令人暈眩

春光的嘴里含著有毒的語言

它警告我們不要輕易開口，要說

就把一生抵押上，說出不能篡改之言

2020年4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