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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陳的暮年

2021-11-11 13:11曾穎
火花 2021年11期
關鍵詞:老陳

曾穎

日子在深夜里交替著,這是一個公開的密謀,有了黑夜的掩護,回憶像一匹野獸伏在不眠的人心上撕咬,人到了暮年才知道一天的時間其實是從這里開始的。

慶芳走了快一年,再過一周就整一年了。老陳在床上細數著日子,農歷的六月初十,如果不提醒,他不知道兒女們是否還有人記得。此刻,小兒子陳祝的鼾聲如雷,從隔壁傳來,那聲音仿佛是藏在一面鼓里,沉悶、悠長。睡不著,老陳把身子側向右邊,伸手,空的,那不過兩尺的地方記錄著慶芳的身子從甜香軟玉走到一把瘦骨再走到最后的虛無。他習慣側向右邊,習慣看著慶芳在回顧完白日里的功勞后志得意滿地沉入夢鄉,然后放心地把藏在鼓里的鼾聲敲打出來。

但是,現在慶芳走了,把老陳的睡眠也帶走了,不容商量地,確鑿肯定地,當然這也是對等的。就好像若是老陳愿意,不可抗拒的生離死別在婚姻面前其實是束手無策的,慶芳即使去了天堂,在人間,她依然得頂著老陳妻子的名號,直到老陳離世,直到被后人淡忘。

時間在夜里走得有些拖沓,但終于還是捱過來了。天空睜開了眼睛,估摸著陳祝兩口子穿戴整齊,洗漱完畢,雙雙出門,老陳也起床下地了。

兒女成家早,慶芳走之前,老陳和她一直住在老屋。老陳笑稱又回到了二人世界,當然這跟年輕時哪能一樣,那時是藤纏蔓繞、烈日焰火、疾風驟雨,老來相伴是潤物無聲、相安靜好、和風細雨。當老陳還是小陳那會兒,三個小孩把家里攪成了幼兒園,慶芳除了埋在家務活里,一張口就是:不準、不許、不要。她努力維持家里的秩序,規范孩子們的行為,聲音是尖利的、突兀的,像把鐵鋸,一來一回,這說教的慣性無疑傳遞給了小陳。小陳作長期艱苦的斗爭,他害怕淪為慶芳統治下的另一個孩子,害怕被規范、被修整,害怕面目全非。

慶芳走了,七十五歲的老陳再不能單獨住在老屋了,這個決定是陳慶、陳祝、陳賀三兄妹背地里議定的。次子陳祝接老陳過去同住,當然也就他有這個條件,孩子進了大學,有閑心照顧,再說陳慶在省城,房子金貴,三代同堂,轉個身都困難,陳賀是女兒,就算陳賀愿意,只怕兩個哥哥還覺得丟人,養兒防老,養兒送終,到了節骨眼,誰愿意毀了英名?沒有商量,三兄妹只作告知,老陳是茫然的,在與慶芳長期的斗爭里他發現他其實早已被規范,被修整,早已面目全非,在任何沒有慶芳的地方他都是茫然的。

整個屋子里現在只剩下老陳了,他把被子疊好,把門窗打開,走進衛生間,用熱水擦了擦身子,換了件貼身的內衣。刷牙的時候,把身子盡量放得低一些,怕泡沫四濺弄臟了洗臉池。他努力避免自己在這個屋檐下制造出不和諧的節奏,努力使自己看上去是個干凈、溫和的老頭,他乖巧地、順從地,甚至有些卑微地與兒子兒媳共處,與沒有了慶芳的自己共處。

六月初九,飯桌上陳祝沒有提母親的祭日,一整天陳慶也沒來過電話,老陳數著飯粒往肚里吞。

明天六月初十了,你媽的祭日。老陳放下碗筷時,丟了一句給陳祝,起身往沙發邊走。他不想忍受肯定會有的幾秒的沉默,那沉默的間歇太容易讓人心里發毛。

爸,那你把陳慶、陳賀叫來呀,誰也不能撇得太干凈了,明天咱一起去給我媽燒幾炷香、磕幾個頭。媳婦小婉慢悠悠地扔了一句過來。從面子上看,這沒問題,但傻子也能聽出其中的不滿,這不滿的源頭就是老陳,陳賀也就罷了,可陳慶是長子,怎能把老陳撇在陳祝家,他不明道義也就算了,你老陳在這里真就住得心安理得?陳祝是沉默的,家庭矛盾的走向大都取決于家里女人的態度。老陳不想替陳慶、陳賀申辯,他也知道小婉的話不敢再往下說透,她還惦記那套老房子呢,老了老了,總得學會裝聾作啞。

敲門聲適時地響起,是小女兒陳賀。

陳賀是中學老師,課緊,兩年前離了婚,家里的女兒又正上初三,只有周末才能抽空來看老陳。

陳賀邊換鞋邊嚷著:養個孩子不容易呀,我現在跟個保姆沒啥區別。明天是我媽的祭日,前兩天就惦記著過來商量一下,可家里哪里放得下?

如果說剛剛小婉放了幾支冷箭過來,那么不巧,陳賀便是那狹路相逢、技高一籌的俠女,三言兩語把箭擋了回去。老陳直了直腰板,面帶感激地看著陳賀。

大哥離得遠,有心無力,反正爸也在,二哥二嫂,你們看看明天咋安排?陳賀說話滴水不漏,既表明了自己的孝心,又替大哥說了困難,還把問題的關鍵交給了二哥二嫂。按小城的規矩,老人走的頭一年,得備好香、紙、燭、火炮,把走得近的表親、堂親們請來一起去給老人拜祭,當然吃餐飯也總是要的,這沒有千兒八百花不下來。

大哥大嫂離得遠,還真好,省事了。小婉心里發狠,嘴上的話冷得掉冰碴。

要不,爸,你看,明天請哪些親戚過來,我們通知一下。陳祝再裝糊涂,臉面就不好擱了。

小婉瞪了陳祝一眼。

要我說,誰也不請,請這個不請那個還得罪人。小婉向來不是省油的燈,心里琢磨著,這話也沒一句,就請,費用誰出?錢雖然不算多,但出力又花錢,總覺得有點窩囊。

怎能一個都不請,難道連大姨和小舅也不請了,這說出去不是讓人笑話嗎?陳賀也急了。

陳慶一個電話也沒來,這多少讓老陳在小婉面前有些氣短。

還是都請吧,錢我這兒出。老陳這句話一出口仿佛是從鼓脹的輪胎上拔掉了氣門芯,原本有些緊張的氣氛一下子潰散了、松弛了,所有人都解脫了。

六月初十,不是周末,能一同去拜祭的就只有慶芳的姐姐燕紅和弟弟燕國,天氣悶熱,墓園里的臺階都好像冒著熱氣,偶有陣風,更如熱浪襲來。

這天也太熱了。燕紅跟老陳同齡,走得很吃力,停下來抹了抹汗。

這人口密集,哪能不熱,從前土葬,講究的碑要三廂四柱,要砌庭院,立石獅,擺棋盤,算是個別墅,現在,寸土寸金,陰宅也成了電梯樓、鳥籠子。老陳緊跟在后,不住地感慨。

哎呀,這王姐啥時走的呀,前段時間看著精神不是很好嗎?燕國立住了腳,一聲驚呼,燕紅和老陳湊了過去。

王大媽都快八十了,福享夠了,自然要走。小婉把后半句咽了咽,嘴上留了德,沒說王大媽該走了。老陳一聽,有些心虛,同齡的人一個個奔閻王爺了,自己仍茍延殘存地拖累兒女,有點不安,有點羞愧,甚至還有點害怕了。

喏,看這一路的墓碑,年紀在四十多歲的男女,若死的是男人,墓碑多是合墓,若死的是女人,墓碑一定是獨墓,四十多歲的女人多不肯給自己后路,不會再嫁,但男人別說四十,就是到了七八十也還是不能忍受孤枕獨眠。小婉指著眼前一塊合墓憤憤地說。陳賀定了定神沒有接話,四十多歲的離婚女人討論這個話題有點荒謬。燕紅和燕國也沒著聲,不約而同地回頭看了看老陳,眼神有些奇怪,他們是不擔心墓碑的事,這把年紀了,另一半仍然健在,還能相伴就是福了。倒是老陳被小婉的后一句話給驚著了,跟慶芳同床共枕了五十年,可她走了這一年里,傷心難過真的就那么幾天,他懷疑他現在所抵抗的是一個叫作“習慣”的東西,而非愛情。愛情是啥?對于七十五歲的老陳,它應該就是蜜水嚼盡,吐出來的一堆甘蔗渣。

從墓地里回來,三個老人顯然有點體力不支,在飯店里吃飯,也有點敷衍。席間無話,能聽到吞咽聲,像投向深淵里的小石塊,寂靜中傳來沉悶的回響。大約只有到了暮年,只有離墓地寸步之遙時,才會心驚到不敢聲張,掩耳盜鈴般得過且過。

晚上,陳慶打來電話,是陳祝接的,老陳把耳朵豎著,他能猜到電話的內容,也能想到是陳賀暗地里的提醒。小婉嗑著瓜子,臉色陰冷。

電話傳到老陳手里,陳慶的聲音是單薄無力的。在省城的日子未必比小城好過。從前這個留在省城的兒子滿足了老陳和慶芳一段時間的虛榮,但正如布料一般,做面子的綢緞無法給予貼身的安慰。

爸,過兩年,我這小孫子上了幼兒園,我就回來服侍你。陳慶的聲音還是沒著地,過兩年,四年前他也說過過兩年再買套房子,接老陳夫婦到省城安度晚年,兩年前他又說房價太高,不買了,過兩年直接回小城來陪二老。但誰能等得到這過兩年呢,慶芳沒等到,老陳還敢巴望嗎?

老陳啥也不想說,把所剩無幾的日子鋪到綢緞上,那寒涼想也能想到。

掛斷電話,一扭頭恰好看到小婉的目光,那目光是含著劍的,直抵心窩,被歲月窮追不舍,能藏身之處,心必得被戳上幾個洞。

居委會的老年活動中心建在街對面的廣場,有棋牌室、健身房,但這些老陳不感興趣,黃昏時,街對面跳起的廣場舞,讓老陳有些心癢。但一把年紀了,慶芳也才走了一年,在眾目睽睽之下,他過早地結束悲傷,摟著個老太太跳舞,會惹非議。吃過晚飯,老陳站在陽臺上,眼睛看著街對面,自言自語,這老頭老太太們天天都在跳,還跳得精神。當然他說話的聲音哪里會小,他希望陳祝和小婉聽到,希望得到鼓勵,希望能加入其中??申愖U绽昧藦垐蠹垞踝∧?,小婉呢,拎著包正趕著出門打牌。老陳無趣地回到沙發,覺得他不光是跟小婉、陳祝,甚至跟整個世界都仿佛有了一層隔膜,他成了只需吃飯、睡覺的怪物,跟快報廢的機器一樣,失去了生產力,就該加速報廢的進程,功德圓滿地隱身而退。

周末,陳賀來看老陳時,老陳正站在陽臺朝街對面看。陳賀心靈,故意扯著嗓子說給在廚房里洗碗的小婉聽,要我說跳舞就是最好的健身,爸,你也別老在這屋里悶著,到對面去跳上兩曲。小婉陰著臉出來,沒著聲。陳祝埋在報紙里也沒啥反應。老陳有些無助地看著陳賀,梯子是架好了,可怎么下卻成了問題。

走,二嫂,咱也一起看看,我剛過來時還看見好多從前的鄰居。陳賀邊說邊挽著老陳往外走,眼睛是看著小婉的,老陳也有些不自然,一大把年紀了去跳舞,生怕成為兒媳眼里的笑話。

老陳不會跳舞,年輕時也沒敢去學,那個年代男女摟抱在一起,難免會被居心叵測之人夸大其詞,遺留下作風問題。慶芳也不會跳舞,關鍵是沒那閑工夫,三個孩子幾乎占據了她所有的時光,她喜歡聽別人對她相夫教子的稱贊,喜歡老陳和三個孩子對她言聽計從,喜歡在家里頤指氣使、穩坐江山。

音樂是幾年前流行起來的《鳳凰傳奇》,旋律是激蕩的、熱烈的,整個廣場好像都在跟著搖擺,陳賀領著一個穿著藕粉色套裙的老太太走過來。

喲,老陳,出山了,慶芳沒在了,是不是連門也不敢出了,好久都沒見你了。是老陳幾十年的老鄰居燕蓉。

燕蓉,你也不叫上我一起跳舞,是不是怕老黃在下邊還吃醋?老陳是靦腆的,但對燕蓉不一樣,遠親不如近鄰。

陳賀不僅架好了梯子,領了老陳下來,還給搭了個好的同伴。眼見著老陳還能說俏皮話了,陳賀覺得很滿意,悄悄地轉身離去,腳步是輕快的,她知道同齡、同境的人給予的體恤才能深入骨髓,她愿意看父親笑,愿意父親在沒有了母親慶芳的統治下,活得更暢然。

想學不,我教你。燕蓉大方地把手搭在老陳的肩上。

老陳朝四周看了看,心虛,怕兩人鰥寡孤獨被人揭了老底,怕心底的慶芳跳出來。還好,沒人留意,慶芳也成了一團模糊,老陳小心地、笨拙地把手放在燕蓉的腰間,心里卻如春雷炸響,雨滴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走的時候,燕蓉問:明天還來不?

來。老陳有些驚慌,都沒敢看燕蓉,像揣了一件寶貝,急著回家獨自欣賞。

晚上,老陳輾轉難眠,耳朵里一直都是《鳳凰傳奇》,心里踩著節奏,手掌也還留有記憶。被音樂、舞步包裹的老陳像穿了鋼盔鎧甲,無法近身。燕蓉知道他的軟肋,蓮步輕移、軟言細語,沒有一招是虛晃的,輕易就占據了老陳的夢鄉。

夢里的燕蓉是三十多年前的模樣,身材勻稱,眉目清秀,溫柔嫻靜。她就住在老陳的隔壁,在糧油廠做會計,丈夫老黃也在糧油廠,五大三粗的,穿連體的橡膠褲拿著鐵鏟站在糧倉里像電視里的奧特曼。女人的美有時是非得對比才能突顯的,慶芳的美是勤勞質樸的美,她不擦脂抹粉,不穿奇裝異服,干凈利落。燕蓉的美是獨具匠心的美、別出心裁的美、心靈手巧的美,她會穿高跟鞋,能將一塊布料、一坨毛線剪裁,編織成小城里獨一無二的時裝。必須得承認,上世紀八十年代在小城,燕蓉就是一道不可不看的風景。常有人拿老黃開涮,說這鮮花都插在牛糞里了,老黃沒有小城男人都會的自嘲,更不會反唇相譏,倒像被蜂子蜇了一下,難以掩飾的氣憤掛在臉上,悶聲悶氣地一陣怒吼,轉身拂袖而去。老黃是個公認的醋壇子,自己給自己添堵,日子哪能過得順暢,好酒貪杯,不到五十就見了閻王。

下半夜,褪了涼,夢也變得有了耐心,更加的細膩敏感。老陳對一墻之隔的孤兒寡母有著隱秘的牽掛,他熟知她的生活,因而更加覺得燕蓉太需要一個肩膀了,確切地說是一個漢子,能扛事、能干事的漢子。老黃不是,他老陳也不是,這一點慶芳可以證明,但老陳他是愿意做個漢子的,愿意包攬所有,然后換得在人前人后虛張聲勢地對著溫柔的媳婦幾句疼愛的怒吼。這在慶芳身上很難實現,三個小孩早已將她磨練得刀槍不入。但燕蓉不一樣,除了穿衣打扮她啥也不懂,她甚至連家務都不會做,女人示起弱來,最是惹人憐愛,再弱的男人都能變得強大。

天快亮時,老陳的夢還沒醒,《鳳凰傳奇》還在,跳舞的節奏還在,燕蓉也還在。他又真切地聽到燕蓉在問:明天還來嗎?聲音是弱弱的。來,肯定來,老陳一下子從夢里沖了出來。

終于決定走在一起是四個月以后。

四個月對于生命進入倒計時的老陳來說成本已經夠高的了。

決意要相伴余生了,老陳是愿意有擔當的,而且大半輩子都在渴望這份擔當,都在想證明這份擔當。他想要給燕蓉一個家,他清楚自己與兒女的隔膜,就自然懂得燕蓉在兒子兒媳面前的處境。

在心里醞釀了許久,趁著周末陳賀也在,老陳很嚴肅地說:我準備帶燕蓉住回老房子。臉是繃著的,腦子里其實有瞬間是空白的,他暗想慶芳當年也是這樣的,冷不丁地跟大家說一個決定,像頒布一項鐵律一樣名正言順、不可違抗。他等待著大家平靜地接受,然后微笑應允,各自散去,留他一個人獨自偷樂。但從未頒布過鐵律的人,不具備威望,是容易受人置疑的。小婉一下子站起來,兩眼圓瞪:爸,你是要干嘛,準備和她結婚嗎?陳祝也被驚著了,把眼前的報紙一下子拆成兩半。

陳賀心里開始犯怵,這樣的結果不是她想要的,她把梯子搭好,不是想讓兩人樂而忘返,把梯子拆了,丟掉回頭之路。

要去辦結婚證的,住一起,不能讓人議論。老陳盡量說得理直氣壯。

辦了證就沒人議論了?小婉撇了撇嘴,有些不屑。

我媽才走一年呢,你都七十五了。陳祝顯然被激怒了,母親才是家里的頂梁柱,父親從來對家里的大小事袖手旁觀,但頂梁柱倒了,他倒好,想著要給人當漢子了。還怕人委屈,連母親在人間的名分也不肯再給了。

陳賀永遠不會忘記作為女兒要在各種家庭矛盾中起到潤滑作用,把摩擦降到最低。

其實人不都有老的這一天嗎?孝父母不如順父母,只要爸高興,我們做兒女的也不要反對。陳賀盡量把話說得很輕,盡量模糊話里的分量和可能加劇陳祝憤怒的效果。

小婉也懂得剛柔并濟。爸,要我說,你們住在一起,互相能說說話,挺好的。但辦證又何必呢?這是有前車之鑒的,現在好多老年人找老伴就是圖個伴兒,不辦證的,等哪天撒手西去,才不會給兒女添麻煩。小婉在最后生怕說得不透,點明了重點。對,這才是重點嘛,你老陳愛跟誰過跟誰過去,還省得人服侍。但有一點,陳家的家產,那套老房子絕不能讓旁人心生企圖、存非分之想。

老陳一下子蔫了,他覺得自己很可笑,在房子面前,他那漢子的心愿不值一提,不是慶芳得頂著老陳妻子的名號陪老陳度過余生,而是他老陳必須得守住慶芳丈夫的名號,為房子站崗防守、死而后已。

吃過晚飯,老陳急著去廣場見燕蓉,心想燕蓉那邊肯定也不會太平。

燕蓉依舊是認真打扮過的,紫色的套裙,白皮鞋,披肩的卷發兩側夾著亮晶晶的發卡,見到老陳也不著急打聽事態的發展,微笑著繼續跳舞。

我今天跟孩子們說了。老陳沉不住氣,把燕蓉拉到一旁。

燕蓉沒吭聲,眼睛也不看老陳。

過兩天我把老房子收拾好了,來接你。老陳說的時候,也沒敢看燕蓉,他心里沒底,不知道對于七十歲的老太太,結婚證到底意味著啥?是對從前婚姻的推翻還是對現在關系的一種必須的認可。老陳已經開始動搖,小婉說的未必沒有道理,他和燕蓉還能相伴幾時,燕蓉走在前面還無話可說,如是他先走了,燕蓉咋辦?小婉能讓她繼續住在老房子里?或者灰頭土臉地再搬回兒子那里,兒媳又該如何看待她呀?

老陳越想越泄氣,越想對燕蓉的憐惜越深,越不知如何是好。

好像除了沉默就只能沉默了。廣場當然還是熱鬧的,人到黃昏更害怕孤單,更害怕被當作毫無生命價值等待死亡的生物,那音樂那舞步,每一句每一步都仿佛是絕響,熱烈的、悲戚的、絕望的、不甘的。

燕蓉的眼里分明含著淚珠,她也許早就推算出各種可能,知道這些可能無一不把她推上絕路,但還是不想退縮。開在懸崖上的花格外美麗芬芳,視死如歸地去采摘,甚而抱著花一同墜入谷底,都會是人生一場極致的浪漫。

聽你的。燕蓉終于開口,兩眼直視老陳。

再一次和陳祝、小婉交戰是在一周以后,陳賀也來了,老陳盤算著還能借點力。

我把遺囑寫好了,老房子歸陳慶、陳祝兩兄弟繼承,這一點,陳賀你沒意見吧。老陳回頭看了看陳賀。

沒意見。陳賀答應得爽快。

我和燕蓉要搬過去,證就不辦了,但有一點,我如果走在前面,燕蓉以后仍住在那里,你們不許攆人走,有空去看看她更好,不去也行。老陳說完,如釋重負。

小婉還沒回過神,那套房子憑什么有陳慶的份兒,遠水解不了近渴,陳慶為老兩口做了些啥?倒是當年陳慶在省城買房子,把老兩口的血汗錢都掏了個精光。小婉越想越氣,這家里怎么能跟單位一個樣,做與不做都拿一樣的獎金,如何讓人平衡?

爸,你和燕蓉姨年紀都大了,住在一起,有個三毛五病還得有人照應,要不讓大哥大嫂回來也盡盡孝?小婉不指望陳祝能替她說話,男人們哪里懂得女人一日三餐、縫補漿洗的付出,再說慶芳的女權主義,早已讓這兩代男人學會了逆來順受、保持沉默。

明知不可能讓陳慶拋下孫子回到小城,老陳被小婉步步相逼,無助地看著陳賀。

陳賀覺得胸悶得慌。她替母親難過,替父親羞恥,幾十年里只見過母親操不完的心,但現在父親也開始操心了,卻是為另一個女人,挖井的人終是喝不到甘甜的井水,她懷疑她之前對父親的種種理解是對母親慶芳的背叛,她再不愿站在父親的立場作潤滑劑了。

老陳不再去廣場跳舞了,也不再提燕蓉。偶爾站在陽臺看著對面的廣場,覺得無聊得很,明明孤單寂寞的人非得耀武揚威、夸大其詞地展現自己早已被時間掠奪的活力。更多的時候他躺在床上,也不言語,他其實不是不想理人,而是不想理自己,一個長久躲在暗角、懦弱卑微的人突然躍上舞臺,只會更像個小丑,被尖利的倒彩聲刺痛,倉皇而逃。

陳祝和小婉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過,絕口不提房子和燕蓉,倒是細心照顧起老陳來。

不幾日,陳慶兩口子在一個深夜也趕了回來。

已經是中秋了,夜里很涼,老陳覺得渾身癱軟,沒有力氣起身出去見五年未見的大兒子。他把耳朵豎起來,認真辨聽他的聲音。

大哥,爸身體弱,一日三餐、煨煮湯藥真是一步也不能離人。我和你兄弟整天圍著他一個人轉。是小婉的聲音。

爸也到了這把年紀,讓哥嫂回來看看也好,老人總是要有些交代的,誰對他好他清楚得很呢。還是小婉,她對獨占房子從來就沒死過心。

老陳轉了個身,把眼閉上,把整個心門關上,他用力抵抗屋外傳來的每一個字,長夜漫漫,但一天的日子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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