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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幻城市,平安抵達何處

2021-12-07 02:00白小云
金山 2021年11期
關鍵詞:安達鳥語時代

白小云

《幻想故事集》是張檸新近出版的中短篇小說集,其書名來自小說集第二部分“幻想故事集:八個城市夢幻”。在這組“城市夢幻”故事中,張檸為八個故事塑造了一個貫穿始終的人物“安達”:有農村生活童年記憶的安達,現在是一個生活在城市的知識分子兼小說家,他在從事精神文化創造的過程中,感到自己與所處時代、城市的格格不入,他在過去與當下、鄉村與城市、現代文明與傳統文化的夾縫中掙扎。八個“安達”形式上的短篇小說,巧妙互嵌,構成了關于城鄉轉換時期知識分子精神掙扎的“中篇”。

“安達”在八個小說中,有時以第三人稱出現,是全知視角下的故事行動主角“他”(《身世》《鳥語》《故事》),有時是內窺視角第一人稱敘述者“我”(《贊美詩》),有時是第一人稱“我”的觀察對象(《藍眼睛》),有時作者與小說敘述者同時出現,爭奪“安達”身份(《遺產》《修夢法》)。借由多角度、多側面表述方式的設計,“安達”在他視角、我視角和全知視角中被俯視、旁觀和自我省視,像一顆被充分切割的鉆石,折射出瞬間光芒的所有局部,展現了作者關于人與城市的多層次、多角度的深入思考。

一、我們如何在城市,或傳統文明的尷尬

《遺產》《騎樓下》兩個小說,分別以中醫針灸術和廣州騎樓建筑為背景,講述了“我”的城市生活的不適感?!哆z產》中,我的父親是一個醫術高明的鄉村中醫,他精通內經、靈樞經,擅長針灸,但因為身上“鄉下”“中醫”這兩個代表著落后文明的身份標簽,他花了20年時間才改變在“我外婆”心目中的地位,覺得他不比另外兩位“城里”女婿差。從這里開始城鄉差別的比較逐步展開。父親臨死前做了兩件事,第一是告訴“我”哮喘病的秘密和應對方法,關于呼吸節奏,他有一套人與世界適應協調的形象講解;第二是教給我針灸的方法和口訣。父親從中醫角度關于呼吸節奏的說明,其實是關于快時代與慢時光在人精神影響上的對比;父親留給我活下去的口訣或死去的方式帶有濃烈的古典浪漫主義色彩:唐人風韻的針灸穴位口訣如同古風,可以保命;藤黃在受辱時可以用來自殺——士可殺不可辱的古典主義精神潔癖。而事實上,這兩樣東西在現實中并無用武之地,父親死后,“我”挑了幾本書和一筒銀針,一起放進了父親的棺材,以此宣告古典文明在當下的無用與消失。而用來受辱時自殺的藤黃,找不到使用的機會,盡管身體“受辱”于時代的“呼吸”,但“我”并不想去死,“我一直在大城市急促呼吸,在與我緩慢呼吸的強烈反差中哮喘”,以精神上的尷尬茍活,宣告了以自殺為象征的古典主義精神潔癖在時代中的滅亡。

《騎樓下》講述了“我”經歷的一樁欺騙,和我目睹欺騙者“黑邊玳瑁眼鏡”亦被時代夢幻“欺騙”并被擊碎的故事。象征了舊時文明和空間秩序的騎樓默不作聲,它自身難保,身上畫著“即拆”字樣,好像隨時“搖晃”倒塌,騎樓所特有的家庭式商業的誠信不在、契約精神消失,資本的力量驅逐傳統文明,騎樓不再庇佑來到它下面的人,“政府的人把店鋪廉價出租,那些拿著高音喇叭的人,是最近一兩個月才來的”,在這搖搖欲墜的危樓下,有錢人可以買到“任何一種中國的乃至世界的名牌商品”,欺騙者也是被欺騙者……心靈雞湯成為謀取利益的工具,傳統在這里亦被改造成為作假牟利的工具——“王母娘娘的酒杯”“七仙女內褲”——騎樓下展示著一個弄虛作假的城市的真實側面。城市文明暴力掃蕩一切,人被“快”控制,成為物的奴隸,成為物化了的沒有情感的機器。

二、實用主義的理智和自然主義的神秘

《鳥語》中“安達”主攻“鳥語詩學”,他堅信鳥語作為一種符號,它的聲音系統與意義系統之間,有可以識讀的關系,懂得鳥語的人往上追溯可至孔子的弟子和漢代高僧。安達學習鳥語的過程需要頭足倒立,以保證靈魂重新歸于平靜,低處的腳需特別清洗干凈,有時采用“嬰兒躺在搖籃里的姿勢,兩條腿高高舉在半空中”接收鳥語信息,在此過程中,為了加強意念控制力,他甚至回到印度哲學和中國的道中去尋求理解。

而隨著鳥語的逐漸掌握,安達“在稠人廣眾之中,突然意識到自己十分孤單”,他向網絡“信息高速公路”提交的個人信息也被完全拒絕,作為唯一被拒絕的人,他被隔絕在快速向前的時代人群之外。

在這個故事里,“鳥語”成為一種象征,象征著自然主義的神秘和無用的詩意,它時間上向過去追溯,內容上面對并傾聽自然,是與實用主義的理智、科學形成對抗的力量,是與時代中踏足于有“用”的知識全然相反的力量。實用主義對“鳥語”這種無用之用的審美獲得造成阻礙,任何旨在形成濟世經驗的經濟、歷史等知識學說都會干擾它的獲得?!懊恳粋€叫聲,如果翻譯成世俗的功用語言,那就是一部巨大的詩學著作”,“鳥語”是以少勝多的古典的詩性語言、是源自自然的偉大巨作。

在《遺產》中,關于中醫的闡釋也同樣包含對實證、實用主義科學理性的否定,“有些穴位我不能教給你,盡管你是學文科,但你的骨子里還是物理學和幾何學”,和對自然主義神秘存在的贊美,有幾個穴位下針“全憑感覺和神會,沒有什么邏輯上的道理”,“中醫理論與古代文化融會貫通,并不會比你那些小詩、小散文缺少詩意”。

《鳥語》最后,安達在鳥語中尋得“詩學”:百舌鳥和貓頭鷹祥和的啼鳴/是空曠的耳朵飛翔的翅膀/骨骼間抒情的氣息/穿梭在飄浮的云彩間。小說以這種無言自足的詩性狀態的抵達收尾,表現了作者對自然主義的神秘存在的直接、最高的歌頌。

三、夢的象征與自我對話

人進入睡眠狀態或放松狀態時,有些欲望就會避開潛意識的檢查作用,偷偷地浮出意識層面,以各種各樣的形象表現自己,成為夢——黑洞一般的潛意識;此外,寫作是小說家的夢,寫信或記錄是表述者的夢。在《身世》《修夢法》《故事》《藍眼睛》中,作者以直接說夢、信中信、小說中的小說等多種方式,制造夢的循環、夢的象征。在這些夢里,作者與主人公對視,現實與幻象互相補充,構成交疊重構的文學視角。

《身世》講述了一個如果命運向我們攤牌的故事,“安達”在圖書館偶遇一本《安達平淡無味的身世》的書,這本書作者不詳,它用冰冷的新聞語體講述了與現實中的“安達”完全一致的安達的人生故事,它甚至知道許多不可為外人道的隱秘,這使安達毛骨悚然,當他讀到與自己同年齡時不敢再往下看。故事中全知視角的書象征著某種時代文明的可怕——冷漠的新聞體、無所不在的攝像頭等……在它能向我們提供關于我們自身的最全面的信息的同時,也可能帶給人無處遁形的恐懼,這恍然是一個關于時代科技逼視人類生存的噩夢。天然的生命本該順其自然地向前,帶著蒙昧的希望和熱情,從這個意義上講,這個故事也是對理性自我意識的懷疑和解構。

《藍眼睛》講述了現實如夢、夢如現實的充滿不確定性的謊言的荒誕世界;《故事》中套著《信的故事》,“北京一位張姓的作家”和作家安達像兩個人格一樣相遇、對話、批判,充滿了實驗性;《修夢法》提供了虛構的創作方法。多種夢的視角交織編構了具有現代主義技巧的隱喻和象征,形成了虛構與現實互文的深度解讀。

城市夢可以看作城市人的精神解析,它是帶著死亡、危機、錯亂、恍惚、不可信任特質的,是孤獨的城市人的異己化的精神鏡像。張檸在這組作品中,充分結合并利用夢的生成機制,爆炸式傳遞了都市人的靈魂碎片,達到萬花筒般的閱讀沖擊效果。

四、當真相被敘述,荒誕如謊言

《藍眼睛》講述作家安達在“兼營不正當業務的美容廳”被當作“正在從事不正當消費的人士”抓捕前后的故事。這個故事設置了三重關于謊言的寓言。

第一重:公安警察想放安達一馬,前提是安達需要說假話才可避免被抓,但安達毫不通情理地說了真話,但真話的內情無人去探究,安達因此被抓。第二重:作家安達用心書寫的祈禱文、懺悔詞、夢性質的“紀實性”小說,詳細說明了事情發生的過程,卻被當成荒誕的謊言,使友人“我”讀后不僅不再熟悉“安達”,反而感到陌生,并覺得他是一個可憐的神秘的人。第三重:在安達這部紀實小說的內部,他真誠講述了作為真實的人的安達,他的偽善與謊言,他欺騙自己仿佛愛上藍眼睛姑娘,又欺騙藍眼睛姑娘,用現學現賣、明顯荒誕可笑的練功口訣騙她以滿足自己的隱秘私欲,然而藍眼睛姑娘卻對之深信不疑,甚至在練功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奉上了自己的身體,與安達在充滿情色描述的經文中進行了不可描述的合作,她對充滿私欲的惡與偽渾然不覺,卻對最后告知真相的安達暴跳如雷。

三重謊言交織、匠心獨運,編構形成戲劇性夸張荒誕的藝術效果:在一個謊言流行的時代,安達的真實被當成笑話,他與警察、與藍眼睛女孩、與敘述者“我”、與自己實際上進行著繁瑣而無效的對話,人們的感官五覺被封閉堵塞,人在眼前,但誰都聽不見誰、看不見誰、感覺不到誰。表面的熱鬧語言,不僅無助于溝通,甚至還會加深誤會和阻隔;而真誠的關乎真相的溝通,因為過于接近粗糙粗糲的存在本質而沒有人愿意聽,因而逐漸消失。正如文中一段環境描寫所暗示的:“如今,商人的叫賣聲掩蓋了文人的吟唱聲,整條街都變成了世界名畫贗品、假古董商的天下,人聲鼎沸,生氣勃勃,商機無限。難怪安達的小說越寫越少了?!薄八唤匈u聲打斷了思路?!?/p>

假作真時真亦假,城市的荒誕如此。

五、夢中情人與時代碎片

《贊美詩》中兩處主要場景設置具有時代浮躁精神的象征。第一處咖啡吧,墻上的畫是“畢加索風格與中國古代春宮圖的雜交物,人的欲望和人的審美精神,在這種畫面上遭受著雙重的扭曲,因而顯得更加真實”;第二處TNT夜總會,這是一個名字取得像炸藥名的夜總會。在這里,主公人安達見到了暗戀的女神劉舒拉,古典端莊高冷的女生劉舒拉,安達不斷給她寫求愛信和愛情詩,她都不理睬的劉舒拉,在這里她去掉了姓,成為穿著緊身連衣短裙的舞臺表演者“舒拉”,她扭動性感的身體,出賣肉體形象,為狂歡的眾人表演。在這里,安達的都市情人夢破碎,純潔的美麗云彩一樣的劉舒拉消失在人群中。

這是一個人群熱鬧浮躁、信仰爆炸粉碎的時代,這是一個關于愛情的反諷故事,在金錢驅動一切的都市,只有物質至上的欲望,沒有詩,沒有愛,人們寧愿擠在嘈雜擁擠的夜總會里,喝著酒,聽著音樂,傷感地哭泣,用錢購買虛擬的快樂,也不愿意停下腳步彼此傾聽身邊人。在物欲與精神的倒置中,人們在“啾——啾——啾”的流行DJ的怪音中,達到集體狂歡的高潮,小說作品題為《贊美詩》實為強烈的諷刺,贊美什么?失去什么?詩在何處?

六、城市寓言與預言

這組關于城市的寓言,安達作為第一參與者和重要參與者而存在,他是這個令人不適的世界中僅存的少數的人——他精神上留有舊式文明安靜內思的氣質,純粹易過敏,對新時代都市文明的紛繁細節非常敏感。這個世界充斥著簡單的物質追求、謊言、排擠、窺視、警惕、防備、逃跑,和分崩離析的價值碎片,作者通過上述層面的多重組合分析,虛構了一個外部金碧輝煌,內部搖晃,快速奔跑,令人感到搖晃、不安的城市高速列車。

同時,《身世》中童年美好的鄉村記憶描寫,《騎樓》中的騎樓、光碟販子的玳瑁眼鏡、綠翡翠戒指,《遺產》中父親的銀針、中醫口訣、太極拳、《傷寒論》、《內經》,《故事》中被熱愛的手工書寫的“信”,《鳥語》中瑜伽、穴位、卦象與“玄之又玄的道”、嬰兒躺在搖籃里的姿勢,及無處不在的“詩”的聲音……這些傳統文化意象的穿插,構成系列小說整體性的象征和隱喻,它們共同成為都市中的“安達”在渴望“平安抵達”在這個世界時,自我解救的良藥和可供返回的精神故鄉——它們稀少,但尚在。作者借此巧妙設計,傳遞一種“回歸”的母題:或許只有對以自然、過去、鄉村為代表的帶有初始搖籃色彩的傳統文明保持不時的回望,時代的列車才能更加穩定安全地快速前進。

《幻想故事集:八個城市夢幻》展現了作為小說家的張檸,所具有的幻想的權威性和靈魂駕馭的權威性,他創造了空間、時間可不斷打開、向內拓展的文學世界,塑造了“安達”這個新時代知識分子的典型形象?!跋褪俏业膶懽?,寫作就是我的哮喘”,“我找不到服用藤黃的理由”,在《遺產》中,敘述者安達這樣說,因而這個小說也是對在光怪陸離的時代中如何做作家問題的深度思考。作為現實觀察者、思考者的作家,對時代之怪之亂,不逃避不迎合,以“哮喘”的不適去堅持書寫時代的病痛,為他者提供思考。這也正體現了文學之為文學的重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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