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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的武夷往事

2022-02-10 23:15張曉平
福建文學 2022年12期
關鍵詞:武夷武夷山辛棄疾

張曉平

800 多年前,朱熹在其詩作《精舍》中寫道:“琴書四十年,幾作山中客?!边@里“山中”指的是武夷山,“琴書”寓意著山居的生活,包括著述、交友和講學授徒等,友人中則包括陸游、辛棄疾、楊萬里、袁樞這樣的宋代大家。

朱熹大概沒有想到,后世的皇帝如南宋理宗、明朱元璋、清康熙等人,會對他如此推崇備至,將《四書集注》尊為儒家的道統,一而再、再而三大舉弘揚,把他推為孔子后第一大儒。當然朱熹更想不到,由于朱子學進入官學和科舉體系,后世關于他的經文論著汗牛充棟,他的理學宗師的面目被人為地固化,甚至演變為“老夫子”的圣人形象。

事實上,作為古代思想文化集大成者,朱熹是哲學家也是文學家,是學者更是詩人,甚至還是美食家、茶人。朱熹的生活和情感都十分豐富,不乏精彩的游歷、精致的愛好和精妙的情趣。

武夷山時期,文人朱熹留下許多生動的、令人回味的往事。

茶灶

淳熙十年(1183),53 歲的朱熹選擇在武夷山九曲溪側畔隱屏峰下,建武夷精舍。五曲流水中有一處,“巨石屹然,可環坐八九人,四面皆深水,當中窠臼自然如灶”(朱熹《武夷精舍雜詠詩序》),這就是“茶灶”。

朱熹寫有一首《茶灶》詩,受到同代人和后來者的追捧,應和唱詠之作不斷。朱熹好友,南宋文學家、詩人楊萬里詩贊:“茶灶本笠澤,飛來摘茶國。墮在武夷山,溪心化為石?!睂⒉柙钍扔鳛槲湟木徘?。另一位好友,南宋史學家袁樞詩云:“摘茗蛻仙巖,汲水潛虬穴。旋然石上灶,輕汎甌中雪。清風已生腋,芳味猶在舌。何時棹孤舟,來此分余啜?!痹娙岁悏舾娫疲骸氨M夸六碗便通靈,得似仙山石乳清。此水此茶須此灶,無人肯說與端明?!辈掏⑿阍娫疲骸跋扇藨獝畚湟牟?,旋汲新泉煮嫩芽?!倍旃ぴ娫疲骸白先追├?,舌本有余香?!?/p>

陸游、辛棄疾雖不見吟詠“茶灶”的詩,但也有詩詞涉及武夷茶。如陸游《閑游》詩云:“平生長物掃除盡,猶帶筆床茶灶來?!薄断驳媒ú琛房滟潯吧啾境A舾时M日,鼻端無復鼾如雷”,在《雪后煎茶》中描述“雪液清甘漲井泉,自攜茶灶就烹煎”;辛棄疾《臨江仙?試茶》詞句“飲罷清風生兩腋,余香齒頰猶存”等。

古代文人品茶的意趣超乎今人的想象。詩意盎然的自然之境中,伴隨潺潺溪流聲,在仙人遺下的石灶上,三五好友煮茶品茗,茶須“嫩芽”“仙山石乳”“紫茸”,水為“新泉”“汲水虬穴”“雪液凊甘”,正是“此水此茶須此灶”,喝得“余香齒頰”“芳味猶在”“六碗通靈”。如此享受怎不時時回味?于是又盼著“何時棹孤舟,來此分余啜”。從這些詩作的描寫事例來看,喝茶這件今人普普通通的尋常事,古代的文人們卻“玩味”得風生水起、花樣百出。

應和之作尚且如此,朱熹的原題《茶灶》又是怎樣的一番境界呢?我們來看一看朱熹的《茶灶》:“仙翁遺石灶,宛在水中央。飲罷方舟去,茶煙裊細香?!?/p>

果然是不同凡響之作,全詩不拘泥于文人汲水烹茶、尋茗賦詩的一般場景,而是看似隨意地講述遠古仙翁遺事,讓五曲水中的茶灶石籠罩在神秘之中。

無獨有偶,朱熹還有描寫相同地點五曲的詩,似乎透出了一些玄機。

《九曲棹歌》詩曰:“五曲山高云氣深,長時煙雨暗平林。林間有客無人識,欸乃聲中萬古心?!?/p>

《大隱屏》詩曰:“蒼然大隱屏,林端聳孤標。下有云一壑,仙人永相招。授我黃素衣,贈我雙瓊瑤……”

幾首寫五曲的詩放在一起看,朱熹好像隱藏著什么,又在暗示著什么。后人對朱子學的研究已經很深很透。朱熹是古代思想文化“執牛耳”者,朱子學吸納儒釋道精華,歷來的看法,儒學無疑占主導地位,佛道只是融合補充。但具體到五曲溪流的個案,朱熹如此密集地推崇仙道,又讓后人大惑不解,或許跟不上圣人的神思了。你看,欸乃萬古聲中,天外之客的仙翁、仙人們踏著方舟來了,這可是云下一壑九曲溪流啊,仙人們召喚著,授黃素衣、贈雙瓊瑤,在山最高、水最深的五曲,他們以巖石的凹坑為灶,烹茶飲茶。后來,仙人踏著方舟又離去了,遺下的茶灶還在那里,像《詩經》吟唱的那樣,永恒地“宛立水中央”,茶香細細裊裊,綿綿不絕,一直綿延到今天,還要永遠延續下去。

北宋時期范仲淹的著名詩句“溪邊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從古栽”,與朱熹《茶灶》詩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范仲淹直言仙人在很古的年代栽種了武夷茶,朱熹曲筆寫仙人烹飲武夷茶的遺事。至此,給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留下不解之謎,不明白朱熹的良苦用心:難道他要說武夷茶是拜神仙所賜嗎?

朱熹在武夷山沖佑觀創作的詩作《宿武夷觀妙堂》《夜宿武夷》,呼應早年《讀道書作》《牧齋凈稿》的神秘氣息,無不彌漫著濃郁的仙道氛圍。晚年朱熹鉆研東漢魏伯真人著作,為友人題匾賦詩,落款“茶仙”。這些都與武夷山“茶灶”詩和題刻一樣,背后有著待解之謎和不盡話題。

僅有茶詩還不夠,據董天工《武夷山志》記載,朱熹請來石匠,將“茶灶”兩字書法鐫刻在五曲大石塊上。傳說另兩位文化名家陸游、辛棄疾也參與“茶灶”石刻之事。石刻南向,幅面60×150 厘米,每字50×40 厘米,距水面高度120 厘米。原刻已消磨,現留題刻為今人擷朱子墨寶補鐫上的。

幔亭宴

朱熹文人的一面,在他和同時代文人們交往時表現最為充分。文人彼此間的吟詩作賦、唱和應對,展露的是詩人風采和詩人之心。

朱熹和陸游、辛棄疾先后主管武夷山沖佑觀(朱熹兩度、陸游四度、辛棄疾四度),他們被當地人尊稱為“三翁”(朱晦翁、陸放翁、辛瓢翁)。他們在武夷山留下許多廣為流傳的詩詞佳作。

淳熙五年(1178),陸游在建安(建甌市)任福建茶鹽公事,此時朱熹提舉武夷山沖佑觀,他們有難忘的相聚時光。離別多年之后,陸游寫就四首《寄題朱元晦武夷精舍》,其中有“不用采芝驚世俗,恐人謗道是神仙”“天下蒼生未蘇息,憂公遂與世相忘”的詩句,傾慕朱晦翁的神仙日子,又擔憂俗世的疑慮,表現出文人既甘于寂寞又不能與世相忘的矛盾心態。

《宋史?辛棄疾傳》記載,辛棄疾有《作棹歌呈晦翁十首》應和朱熹《九曲棹歌》,其中“山中有客帝王師,日日吟詩坐釣磯”“試從精舍先生問,定在包犧八卦前”等佳句,記述他們同游九曲溪的情景,朱熹苦吟詩人、客居山中的形象躍然紙上。

武夷山水是他們最常吟詠的主題。令人稱奇的是,“三翁”都圍繞幔亭勝景留下佳作。

沖佑觀在幔亭峰下,朱熹《九曲棹歌》開篇寫閩越時期的幔亭招宴:“一曲溪邊上釣船,幔亭峰影蘸晴川。虹橋一斷無消息,萬壑千巖鎖翠煙?!蹦茏屩祆淙绱烁呖匆坏鹊尼Mふ醒缡鞘裁础把纭??據《武夷山志》記載,古代武夷山祭祀神仙武夷君的盛會,于每年農歷八月十五舉行。武夷山中幔亭峰前,設彩屋數十間,飾以明珠寶玉,“置酒會鄉人于峰頂,召男女二千余人,虹橋跨空,魚貫而上”。記載中秦始皇二年(前245)中秋的幔亭招宴登峰造極、最為盛大,應該與敬神信神、渴望長生不老的秦始皇有關。后來漢武帝也在幔亭設壇以乾魚祭祀武夷君。李商隱、李綱、黃庭美、藍仁、董天工等名家都曾寫過武夷幔亭神仙宴詩歌。

陸游《游武夷山》中的“少讀封禪書,始知武夷君”和《初入武夷》中的“未到名山夢已新,千峰拔地玉嶙峋。幔亭一夜風吹雨,似與游人洗俗塵”都是記述他游覽幔亭、追尋仙蹤的詩句。

辛棄疾詩歌《游武夷作棹歌呈晦翁》中也有幔亭峰內容:“山上風吹笙鶴聲,山前人望翠云屏。蓬萊枉覓瑤池路,不道人間有幔亭?!?/p>

他們筆下仙凡同樂的故事,成為描畫武夷人間仙境的經典之作。

這些詩作展露了朱熹等人寄情山水間、心游塵世外的心境,記錄了他們尋芳武夷、問道武夷的足跡。詩意的山水文字和純粹的文人情懷,正是源自詩人“格物致知”的底氣,充分展現文人“誠意正心修身”的胸襟,足以支撐哲學家“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豪邁。

文人朱熹激揚高光之時,就是哲學家朱熹神采彰顯之日??梢哉f武夷精舍時期是朱熹著書立說的一個高峰時期,《四書集注》就是在這個時期完成的。宋代武夷山人熊禾曾贊嘆:“四書衍洙泗之傳,綱目接春秋之筆……昭布明時之德化,厚培昌運之人才……”(熊禾《重建武夷書院疏》)

三翁

朱熹一生多憂患和坎坷。所謂儒學宗師、思想文化巨擘、百科全書式人物等光環都是身后榮耀。賦予朱熹至高桂冠的推手,應該說就是理宗、朱元璋、康熙那幾位封建時代的皇帝。但朱熹晚年也被一位名叫寧宗的皇帝冷遇,陷“慶元黨禁”,處境艱難。聲名黯淡之際,許多見風使舵者與朱熹斷絕關系,有的門生甚至投靠他人。

陸游、辛棄疾卻始終與朱熹惺惺相惜,保持深厚的友情?!拔湟娜獭钡奈娜酥鲎顬殡y得。

他們擁有相同的赤誠之心,擁有相同的濟蒼生、安天下的為民情懷,說這是儒家的民本思想,也未嘗不可。

乾道四年(1168),閩北多地發生災情,朱熹勸豪紳平價發放存粟賑濟災民,仿效古時做法辦社倉。三年后他在武夷山五夫鎮建成廣受贊譽的“五夫社倉”。社倉側方有一口與地面平行的四方井,當時為防火之用,被稱為“賑災井”“民心井”。

淳熙七年(1180),辛棄疾任南昌知府兼江西安撫使時,江西各地因旱災饑荒嚴重。辛棄疾向當地豪紳借余糧、籌資金,并千方百計從外地買糧?!端问?辛棄疾傳》還記載,辛棄疾發榜通告:“閉糶者配,強糴者斬?!眹澜诜e糧食、哄抬物價,違反者發配甚至問斬。這些措施很快收效,當地受災百姓平安度過饑荒。

此時,朱熹也在江西做官,管轄之地永修、都昌旱災嚴重。辛棄疾聞訊,將官府和商人借糧調劑部分運去,解了朱熹燃眉之急。朱熹立即開設粥廠,救濟大批災民。災情一過,又興修水利,建立社倉。

而同一時期也在江西為官的“三翁”之一陸游,卻因開倉放糧,奏請朝廷賑災,獲“擅權”罪名,被罷官職回到浙江老家。淳熙八年(1181),朱熹被推薦提舉浙東常平茶鹽公事,正值浙東發生災荒,朱熹通過各種渠道征集賑糶米糧,救濟災民,奏劾救災不力及不法官員。陸游聞悉后,特地贈詩一首《寄朱元晦提舉》,“勸分無積粟,告糴未通流”,“民望甚饑渴,公行胡滯留?”對災民疾苦和官府無能的絕望之情溢于言表,字里行間流露出對朱熹賑災的期望。

朱熹不負眾望。他的社倉賑災辦法緩解了災情,使饑民無斷飲之憂,得孝宗皇帝褒獎。隨后,朝廷將朱熹呈請的《社倉法》,“頒詔行于諸州各府”,廣惠天下百姓。

相同的書生意氣,使朱熹三人成為堅定的“抗金”主戰派。在“抗金”大業面前,他們既有文臣的苦諫,又有武將精忠報國的英勇。陸游40 多歲時穿上戎裝,親赴前線征戰。辛棄疾更是幾番沙場沖殺,“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朱熹評價他“是一帥才”。

但辛棄疾這樣的帥才卻屢遭朝廷主和派排擠、打擊,貶至武夷山沖佑觀擔任賦閑的提舉,失去“英雄用武之地”。朱熹對辛棄疾遭遇的不公待遇十分不解:“但當明賞罰而用耳!”陸游也鳴不平:“大材小用古所嘆,管仲蕭何實流亞?!?/p>

武夷山下,他們“夢里挑燈看劍”,在“茶灶石”前空留壯懷激烈的豪情。雖然“抗金”主戰派人士壯志難酬,但文人的知遇之情堅不可摧,特別是朱熹患難之際愈見真情。

辛棄疾寫信慰問朱熹,朱熹回信中以“克己復禮”相勉。冬天朱熹寄茶餅、紙被給陸游。陸游寫詩“木枕藜床席見經,臥看飄雪入窗欞”暗示抵御嚴寒的心情。特別是朱熹去世,朝廷明令不得紀念時,是陸游和辛棄疾這兩位文壇泰斗挺身而出,他們的悼友表現和悼亡祭文,在當時極為難能可貴。

陸游寄出悼文:“某有捐百身起九原之心,有傾長河注東海之淚,路修齒耄,神往形留。公歿不忘,尚其來饗!”

辛棄疾哭于靈前:“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猶生!”在朱熹生前,辛棄疾的《壽朱晦翁》即做出評價:“歷數唐堯千載下,如公僅有兩三人?!痹u價之高和認知之深,當時無人可及,在朱熹名聲大噪之前可謂振聾發聵。

武夷山水間,朱熹、陸游、辛棄疾文人之間的相遇相知,像“茶灶”的仙翁遺事一樣,值得永久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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