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和煜挺鬼的
—— 喜觀黃梅戲《小喬初嫁》

□ 沈虹光

這是一出三國戲，卻把家喻戶曉的王小六也寫進來。王小六為什么家喻戶曉呢？因為《打豆腐》，民間小夫妻的日常生活，打打鬧鬧甜甜蜜蜜，音樂也活潑可愛，小孩子都會唱，就家喻戶曉了。安徽方言“六”念“漏”，王小六就是王小“漏”，一說王小“漏”就想到《打豆腐》，就想笑。也就是盛和煜膽子大，居然把王小“漏”寫進了金戈鐵馬的三國大戲。

還是打豆腐，還是小夫妻打打鬧鬧甜甜蜜蜜，卻發生了一件大事，曹操的八十萬大軍來了，要打仗了，要征兵了，一征征到了王小“漏”頭上。這出三國戲因此而別開生面與眾不同了。

盛和煜挺鬼的，設了一個套兒，說曹操率八十萬大軍直逼江東，就是為了一個美女小喬。這是讓曹操自己說出來的，掏心窩子的話，還問來為他治療頭疼病的華佗信也不信。華佗絕頂聰明，不說信不信，只說他的脈象很亂。誰要問曹操，八十萬大軍只為小喬，這話是不是真的，曹操會反問：你說呢？曹操也鬼得很。聰明人碰一堆了，說話都得猜，生活中交往費勁，擱戲里就好看，詩文貴曲，做人貴直，這是袁子才說的。

不管是不是真的，話就這么說出去了，還堂而皇之作古正經地派了個級別不低的使者到江東，專門說給小喬的丈夫周瑜聽，說是事關兒女私情，不方便留下筆墨文字，只有讓我捎個口信，只要你把老婆送過去，他那邊馬上罷兵。

哪個男人受得了這種氣？何況是雄姿英發才華蓋世的公瑾周郎?！皟蓢槐粩貋硎埂钡囊幘匾膊灰?，手一揮拖出去就砍成兩段，仗是非打不可了。

八十萬大軍真的只為一個小喬嗎？為絕色美女發動戰爭的故事有，但那是古希臘，而且是神話，當不得真的。中國人可沒有這么浪漫，犧牲女人和親取利的多，為女人不管不顧地犧牲的少。曹操這句話不大可信，但盛和煜就要這么寫，他就敢這么編，他的底氣來自他的“鬼”，事先就想好了退路，你抓不著他。第一場就把好姐姐葉兒和姐夫王小六埋伏下來了，葉兒還告訴小喬，“我有了”。有了孩子誰還想打仗??？可是第二場小六就被征了兵，觀眾要擔心了，擱誰都舍不得了吧？引線拉出來，要點火了。果然，王小六出事了，臨陣脫逃，繩捆索綁地推上來，要被處死了。引線嘶嘶作響，觀眾都緊張了，看你怎么辦。好辦，盛和煜不著急，死前總要讓人說幾句話的，王小六的話一出口就炸了。江東百萬人的性命，難道還抵不上一個女人嗎？你的女人是人，我們的女人就不是人嗎？你不想死，我也不想死??！

這是振聾發聵的一筆，全場恍然大悟，曹操這一手太厲害了，原來是反間計呀，讓你疑中生疑自亂陣腳。周瑜啞口無言進退維谷。戲寫到這兒，只有讓小喬站出來了。人生往往如此，天生之德并不在尋常顯露，機會降臨，綻放就在那一剎那，小喬要救丈夫，要救江東父老鄉親，她交待了后事，如果我回不來，我托你兩件事，一是放了王小六，實在要打，讓他到戰場上去立功；二是給寶寶做了衣裳，你要交給葉兒姐姐。

“番王小丑何足論，我一劍能擋百萬兵”，這句著名的唱詞出自舉起帥印的穆桂英，盛和煜的小喬比穆桂英還厲害，沒有帥印，沒有忠心耿耿的楊家將護擁，不扎靠不穿甲，沒有寒光閃閃的寶劍，就那一身薄如蟬翼輕飄飄的衣裙，一葉小舟翩然過江直赴曹營。

曹操震驚了，曹營轟動了，沒想到小女子能有這樣超人的勇氣。我來了，該你罷兵了。你怎么辦？誰讓你說出那句話呢？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舉得越高摔得越響，在女人面前食言是很丟面子的。曹操的兵是北方人，說的還是北方話，開心了，喝酒啊，吃肉啊，罷兵了，可以回家啦！

小喬的故事還有一個前提，這也是盛和煜的鬼，設計得很周全，那就是曹操的君子之風。君子是要講誠信，要兌現諾言的，讀過書的古代中國人都受過這類修身教育。曹操倘若沒有君子之風，猛虎撲食，小喬一上岸就完了，后面的戲談都不要談。

盛和煜還讓曹操愛美，懂得欣賞美，反間計是真的，愛慕小喬也不是假的，他驚嘆小喬比當年更加美艷，他也有男人的欲望，連華佗都說，她來了，一個弱女子落到你的手中，你不是可以為所欲為嗎？華佗的話也是觀眾心里的話，是啊，你為什么不動手呢？曹操的回答擲地有聲，我不屑于下三爛的手法！孔子評價音樂不是說過嗎，君子追求盡美，更追求盡善，使用武力就不能稱之為善了。

小喬也不是凡人，站在一頭猛獸面前居然不害怕，居然天真爛漫地打量曹操，來了一句：你好像沒有以前高哎。觀眾席都發出了笑聲，就這一句就讓人佩服，舉重若輕，解除了對手的武裝。

曹操也噴笑了，也是真心的喜歡。這種情況更不好動手了。先喝酒，聊天，慢慢來。孤男美女對坐，時間長了還是不好辦，君子是人不是神，勃勃的天性還在，道德防線有時候也蠻脆弱。盛和煜懂得這一點，必須把戲往那上面寫，猛獸終于耐不住了，就要撲上來了，小喬抄起醫刀決死一搏，千鈞一發之時，突然的事件發生了，猛獸倒了，頭疼病犯了，撲向獵物時轟然倒下，這也奇巧得太狠了。盛和煜鬼，知道戲要奇巧，又不能囿于奇巧，他把戲又拽回到人物身上。

這是小喬脫身的好機會，是老天爺的眷顧，她可以脫身，觀眾正幫她攢勁要她趕緊跑呢?？伤齾s站住了。她猶豫著，戰戰兢兢的，走近了曹操。她居然要救曹操，救這個要加害于她的猛獸。猛獸復活了，還要害她怎么辦？不管了，面對一個垂危的病人，她只有博大的憐憫與救助之心，扎針施救的小喬，給一人能擋百萬兵的行為劃上了完滿的句號。

曹操蘇醒過來，最后說了一句話：恭送都督夫人。

他失敗了，敗在小喬手上，也敗在自己手上，誰讓他還想當君子呢？

盛和煜挺鬼的，把觀眾都套了進去。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后來人玩味的其實不是歷史的是非，而是歷史中的人物和人格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