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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浩詩選(六首)

2022-03-07 10:49
湛江文學 2022年11期

◎ 蔣 浩

藍色自行車(給馬雁)

你把自行車放在廚房里,

自行去了上海,

自行走了。

你蹭飯,

還老說我做的不好吃,

特地把辣椒從成都帶到沙峪口。

什么東西里總要有點辣才對頭。

四川人喜歡在雅正的細節中添加

一些邪乎的刺激。

比如對花椒的鐘愛,

那種癱瘓全身的麻卻被他們用來疏通全身,

還大喊不夠痛快。

當然,你固執地往鍋里碗里添辣加麻,

你還不是辣妹,

永遠也不像是。

但精神上似乎遇到了大麻煩。

如果那就是精神,

我寧愿說那是過于認真的任性。

瞧,魯迅蓋起了藥堂。

好在好的烹飪絕不是捧人棒人,

你不挑剔食物,

只糾偏味道。

顯然你也很喜歡這周邊果園里各種水果

簡單樸素的天賦:

不是酸,就是甜。

絕對不麻不辣。

你介意的只是一日三餐

我們自己能創造和創造出的滋味。

有時,是味道引起了反胃,

進一步提煉了反思。

記得我們在小南莊認識不久,

你就說你一直困惑一個問題:

“我為什么是一個回族?”

我當時笑笑,說:

“你姓馬呀!”

至少馬和自行車都是交通工具。

而且,馬還很有可能是自行車的前身。

你為了糾正我,

從成都買了本《古文字詁林》。

寄到海南時,

我卻自行去了新疆。

那時我已換了好幾輛自行車,

每一輛最后都被偷了。

只有回到沙峪口,

我從不敢在城里騎車的妻子

還會和我在鄉村公路上騎著她

到八公里外的上苑看我們的朋友。

有一次秋夜回來,

在引水渠邊掉了鏈子。

我們推著癟胎的車頂著腫脹的星光,

走了兩小時回到藝術館。

第二天,我妻子說她有夢中得句:

“數完天上的歸鴉,

都是些瑣碎的話?!?/p>

2016年9月23日,???/p>

注:馬雁(1979-2010),四川成都人。遺作有《馬雁詩集》(冷霜編)和《馬雁散文集》(秦曉宇編)。

六月十六日,登五指山(給梅國云)

泠泉如蛇,在山腳

疊出一個個腳趾蓋似的鏡潭。

上山如登堂,先照照衣冠,

往壺里多灌些水,

給鞋帶上的結加一個結。

山路要比這崎嶇漣漪陡峭得多。

一段山林后,是片竹坡。

竹間路稍緩于林間路,

竹間風也涼于林間風。

而半山腰的熱帶風更是涼如甜釉。

走完木棧道,開始手腳并用,

抓鐵索,踩鐵梯,

在山壁上垂直爬。

累了,杜英樹的屏風大板根

為我扇動我的肺腑氣,

坐在橫道的木蓮上嚼饅頭,

看蝴蝶停上野生蘭花,

似懂非懂地出神。是的,

我把鳥巢蕨下的靈芝

誤作了石階縫里的蘑菇的

扁平老年的影子。

雖然風格如此提煉了風骨,

總有那么一點點不得已的釋然。

我為我的力不從心找到了發力處——

用手機拍攝有趣的樹名:

烏墨,坡壘,鴨腳木,母生,

子京,中平樹,筆管榕,黧蒴,

鵝耳櫪,水翁,水同木,異形木,

粗榧,山荔枝,蝴蝶樹,三叉苦,

苦梓,油楠,重陽樹,陸均松……

記住名字就像認識了本尊。

認識了本尊就像有一部分出于自尊,

有一部分屬于我。

比如,母生就是母親生的樹,

黧蒴是山下膚黑的黎族,

粗榧就是粗暴的樹中土匪,

異形木來自塞杜斯星,

陸均松像是我的水滸兄弟呀,

也合這里的氣氛;

而水同木可以是火同土、金同銀,

有點三同契之玄學了。

我想著這些混亂的組合和歧義,

樹上的銘牌就像一塊塊碑,

立在周圍干凈的負氧中,

等待辨認和不朽。

在當地流行的傳說中,

五指山原名五子山,

是熊豹蟻蜂鳥們搬來泥土和石頭,

為五個被海盜殺死的孩子們

壘起的美麗的墳。

……爬山像是憑吊。

山鷓鴣怎么悅耳也變不了傳說。

我比別人用心深、用力勤。

山頂始終在頭上,

像頭和心保持著始終的距離。

顯然,今天的爬山不是為了看山。

我看到山頂上很多的云,

風又把他們搬運到遠處別的山腳了。

歷史和傳說稍有不同,

我爬上去,

這山巔也不同于樹巔。

2016年6月30日,???/p>

茶源夜談(給高春林)

詩心不古。意料中的

意外:

才離開武夷山卻喝到大紅袍,

才看了林語堂就來拜蘇東坡。

汝水煎茶,比這冬夜濃釅些,

消化著牛肉之紅和面道河洛,

真的很難說,

是好興致正好趕上了壞年頭,

還是新社會遇到了老相識?

2007年,車過平頂山,

我和森子、永偉、簡單被你

拉去三蘇園,半道上,

卻糾結于廣慶寺沒大沒小的細雨

是否要輪回到他年今夜。

后來去葉縣看山谷道人,

那里的葉公好我光頭灼灼,

在縣衙里審判詞語時,

奪胎換骨,

堅持要把詩關進學院派的大牢里。

咔嚓聲卻把我們關進了相機。

那囚在舊照上的眼神,

看你像看紅石山腰

那片象征主義的高春林。

得之失之?我現在還迷糊呢。

再后來,和老多多爬到了山頂,

四望蕭然,城市森林公園的計劃,

正在伐林修路、毀樹造房,

說是要把新詩移植到后現代消費景觀

中。

這點上,信仰不如友誼

神奇,你看神農山輕輕一躍,

把銅鼓嶺從南海中擰出來,

放在這茶海上的茶寵中,

被澆灌得濕漉漉的。

詩顯然被她的溺愛者世俗化地繼續嬌慣

著。

剛才在好吃的吊三鍋,

你的女兒和我玩游戲:

找出三枚硬幣的藏身處。

她是你的詩,

不是你的詩之光。

不如這夜半中原,街道含輝,

月亮多余得像此刻你我之間的法鐳,

正在給兩個暗黑的影子

加了一把鎖。

清冷之快,鈍于耳語。

2018年11月19日,???/p>

注:茶源,河南郟縣龍山大道茶葉店。2018年11月17日,與高春林、楊小濱夜飲。

北運河東(給阿西)

水不錯。從中南海出來,

稍作澄清,向東,再拐彎,向南,

在燃燈塔尖稍作徘徊,

流進這云南銅鍋里。

羊來自千里外的內蒙大草原,

羊肉來自身邊的數控切片機。

自然卷的邊緣,

護佑著肉體中心冰冷的空寂,

在盤里壘起金字塔。

逝者如斯夫,

羊我所欲也。

落日的舌尖舔向長堤,

在唾沫中分泌金融和資本,

把對岸長鱗的樓盤壓在了自否的

舌根。喲,快看,快看,

亮起來了,

壁燈在壁燈之光中坐禪,

炭活在一種復燃的死灰里。

湯呢?加了蔥段和姜片,沸騰的,

是綏芬河,是涪江啊。

來,干一杯!酒水相逢,

給這欸乃夜色哐當一擊,

給這此岸彼岸浮白一揮。

酒在水中蹀躞,見到河灣

都要作揖點贊。說,“吃啊,吃啊。

好味道!”味之,道之?但味,

味在哪里調情呢?

韭菜花敷衍著芝麻醬的犟。

甜蒜填起了腐乳之乳。

香油在生抽和酸醋中平衡清濁之辯。

蔥花和香菜各擅手段。

書房里的克隆人會愛上廚房里的仿生羊

嗎?

河面飄過的畫舫

和臨窗扔下的酒瓶,

終點不再是阿里巴巴的杭州,

是海南。嗯,海不錯。

2019年9月14日,??跒?/p>

外 灘(給古岡)

外灘以外無世界。

你的發型熟悉你。

你是會計,

為了算出每撇波浪的斤兩,

借口去公司找算盤,

卻在圖書館數臺階。

一級一行,

詩并不一定

總那樣遷就你。她說,

阿個暈,阿個暈。

隔江伸過手來。

你的替身迎上去。

晚餐像灘涂,

未必好看,

英國人卻從未來著眼,

在和平飯店,

用叉子替下筷子,

插進這微溫的,舔水的

舌頭。

2020年8月15日,??跒?/p>

注:阿個暈,上海話“押個韻”的意

思。

為西渡作

早晨在萬綠園散步,突然想起二○○六年我們在喀納斯湖度過的夏日

1

似乎該做點什么?

比如,把喝光了橙汁的紙杯

扔進那堆泡沫般

突然膨脹的灌木叢。

風一再地擰緊

掛在斜坡的樹冠。

斜肩的毛巾,

像薄霧圍住早醒的松林。

針葉漏下的光,

沿著虬根往上爬:

看似那么輕的

領悟,

有意要迷失在本性中。

而光之一端攥在你手里。

2

現在,腦子里欠缺的山巒,

靠盤子里凸起的面包

來補形。

雪峰和冰川,

繼續給周圍的咸濕空氣

樹立榜樣。

湖水因低溫而清澈,

鏡頭濾過的青春

在水底燃起灰色的

淤泥:

你相似于你的出神,

不如你相反于你的甜。

指尖在水面挖出一個洞,

邊愈合邊分解。

但漣漪接續山之脈,

又隔開跳動在手心的

兩個客觀。

3

敦厚不是天賦。

修補性格,

從不從于假借的補充。

慫恿我的缺陷吧!

鼓動我偏執!

隱在半山的云團:

冒著熱氣,

像個刷白的道觀,

或教堂。

海被囚在經卷里,

持續通脹,

浪之毛邊,

從石頭和樹皮上

采集句子。

聽到你用眼睛談人性,

真好,比看到你的風景,

多了律變之險。

4

海鷗突破了潑墨榕樹

和凜戟椰林,

在草地上專注滑翔。

翅膀起伏,

連綴兩條發白的街道

一起通向浪之層褶。

今天缺點霧,

也就少了點神秘。

昨夜的暴雨在草根上

筑起一個個透明的

水立方。踩上去,

鞋濕了像船吃水。

這里與那里最大的不同,

是天熱,蚊子多。

叮咬大海的皮膚時,

才想起在湖邊打水漂,

投石問路,

彼和此是內應。

2021年7-8月,??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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