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詩選粹

時光深處（組詩）

◇ 康湘民

老水井

即使千年不動，也是光陰的河流

像命運

幽靜已成為名字的偏旁

苔蘚的皮膚無須辨認季節

磚石在身體里搭建多年

如果不是閉關修行

能汲取更多日月精華

它沉默——

一生，曾和無數陌生的、熟悉的人照面

收聽故事，珍藏月亮和星星

老水井并不孤獨

一些稗草斜掛在井沿

向下，也是一種力量

雨絲代替了井的行走

清水搖晃，潮濕的傷口被逐一指認

村莊的故事就擱置在夜色里

要知曉結局，須待水落石出

那些握住井繩的手

在提起清冽的日子后

沒有把多余的愛憎留在井臺……

古陶瓷：寫意或秘密

光陰慢。圓潤的動感

滑上肩，落于塵埃

從前，你的眼神一直環繞著我

蝶影不為陽光所動

臘月里，梅花盛開，隔著無妄之雪

柳枝停在水中，松樹橫臥寂靜下

你看見的頑童依然在地上作畫

如果將陶器倒置

星光會在河流里尋找另一個出口

白云一直在馬蹄下反彈琵琶

落下

叮叮鐺鐺的月亮

哦，中原的秋天多么漫長

你一直在尋找陶瓷里的光

生活的細節與冀望潛入釉彩里反復熔化

對每一次注視，陶瓷都保留了一層陌生

拿詞牌下酒的人款款而來

陶瓷愿意容納他們的善意和孤獨

并且，向所有觀看的人

有意制造一些內部聲響

石碑上的墓志銘

必須用37 度的詞來描述恒久的體溫

——家族，生平，動亂，生死與愛

必須讓抽刀斷水的人

卸下身體里的沙礫和名望

這里有最簡潔的人生

王朝的背景忽遠忽近

筆畫如劍戟，繁雜人生如被拓印

背面仍是失語的嘴唇

繁復。坦露。沒有一絲線條低于塵埃

春天宜抒情，也宜沉淀

博物苑映照著一個人的寂寞和狂歡

有一刻，文字留住了光陰

必須用最快的速度閱讀完唐宋元明清

石碑沉重，要學會省略，告別

在下一場冬天，用雪洗凈浮躁

未來，我們的骨骼

也是碑刻上紋理的一部分

我的西部（組詩）

◇ 蔣德明

西部繡娘

那年古驛道相遇只是一眼的回眸

馬蹄就裸露了你的心跳

隨風回轉的歌聲

圍繞古榕樹一年又一年

當年哥送妹的布已成衣

只是一些話沒有說透

有些歌要對明白

不知哥是喜歡什么花色

妹妹好繡

經年過后一頭青絲風雨漂白

一件青衫上的細節還在沿著針線游走

手在繡花心在繡人

西部銅鼓

與青銅劍出自一脈

我的兄弟

那些走過白骨的英雄

一個一個腰斬成斷壁殘垣的碎片

骨頭上的書寫

在風雨中斑駁

只有你祥和的聲響千年不變

這是一種千年不變的語言

誰在密林中迷路了

擂動的鼓聲穿透密林

也穿彼此的內心

朝著擊鼓方向尋去

用不著呼喚

聽得懂鼓聲的人們

聽得懂銅聲是同生

西部銅馬車

陽光閃耀著你的色彩

從楚漢的河邊過來

陽光無時不閃著銅色

王者入土為安

后人出土的銅車

讓我們的瞳孔放大

那時我們是不是西部深處的夜郎

如若是，我們的銅馬車不該比秦皇的壯觀

如若不是，歷史學家怎么說不明白

弄不清年月的銅馬車

從深藏的地里出來后

讓陽光找到了感覺

今夜我是本島和時間的王（組詩）

◇ 楊犁民

塵世與夢境

在大理，準確地說是在洱海

只有到了夜晚，那些村莊，房屋，人群，以

及

其他什么，才收拾行頭，回到了自己

此時，翅膀收攏，飛翔平息

他們（包括村莊，房屋，人群，以及其他什

么，下同）

已然入睡，神在此時，來到他們中間

或者說，此時他們已經接近了神靈

除了月光，沒有什么可以進入他們內部

更不要說時間和夢境

在白天，人們穿上身體，行走大地

村莊和房屋，以及其他什么，也都恢復了

名字

不過這僅僅是他們的另一個自己

他們甚至不曾與自己相遇

他們要戴上肉身

穿過陽光和空氣，配合萬物露面

但更多的時候，他們努力使自己越來越小

以便接近塵埃

洱海日出

神有時候很懶。洱海已經醒來，開始輕輕

翻身

薄霧已經來到山頂

漁船正在撒網，月亮還在天上值班——

東山的大神，仍然在沉睡

我等了一個小時，才看見它睡眼惺忪，微

微睜開眼皮

又等了半個小時，等來了它的萬馬金車

再等十分鐘，終于看到了它的金輦和大氅

這是亙古盛大的出巡

啊，這火焰的王，一下子點燃了白云

它一出現，就那么燙，把山頂熔開一個

缺口

在海面上灑下金光

我將離開，但已見證了輝煌

透明

陽光奢侈

白云放肆

隨便一揮袖

幾把陽光就落進了手里

微微一張嘴

便將幾朵白云吞了下去

在云南

世界是個玻璃瓶子

萬物都是透明的

連人都是透明的

甚至影子

也是透明的

我從昆明跑了三百公里到大理

我從大理跑了三百公里到昆明

還是沒有跑過一朵白云

還是沒有跑出一塊玻璃

大觀樓

我看見一個老人從手推車上下來

一盞鮮花重重摔落在地

這時候

陽光屏住了呼吸

從這些水里辨認出另一些水（組詩）

◇ 李王強

大雅堂前的凝望

盆栽的荷花，葳蕤出一片錦繡的江湖

宛如熨帖的贊美，和遲來的緬懷

從你曾寓居的古秦州，出發

我以遲滯了一千多年的步履追趕

追趕你，密不透風的悲辛里

裂帛穿云的高歌與椎心泣血的

低吟。你早已，將顛沛流離的肉身

修煉成了天府之國大雅堂前

一尊不朽的青銅，面容

清癯依舊，憂心惙惙——

將一輪裂痕遍布的大唐落日

拎成了一生的肝膽，和牽念

圣賢的仁厚里，逸散佛的慈悲

因著分量太沉太重，重過了時光

你的名字和詩句在碑石里越陷越深

我的撫慰，便要用盡心尖之上

這一生的戰栗，和敬畏

浣花溪畔的沉思

那場如刀的秋風，早已入鞘

這六月的寬闊處，鋪開了

遍地光艷的繁華。有詩句蹁躚如蝶

引領我，穿過紅墻綠竹的花徑

獨坐微雨輕描的浣花溪畔

潺湲的流瀉帶著平仄的清音

精致的漩渦綻開如花的笑靨

洗竹影、洗流光、洗嘆息

也洗一再被狼煙熏黑的云朵

我深知溪水如鏡，映照過

一座草堂芬芳的前世，和你

在人間漂泊而羸弱的煙火

掬溪在手，我要從這些水里

辨認出另一些水，那必是

你悵望家國的清淚

它們，以晶瑩純凈之身

活到了如今，活向了永恒

劍門關下的喟嘆

有巨石跌落，驚起絕句

如旗獵獵，驚起律詩如藤倒掛

絕壁，還有那歌行如鷹隼般盤旋

墨綠的懸崖，聳起萬千劍戟

已將天宇高遠的蔚藍

瞬間撐破，流出白花花的云朵

這被月章星句不斷加高的雄關險隘

注定無法翻越。劍門關下

我唯有擊節而歌，向棧道之上

那瀟灑飄逸的身影、沉郁頓挫的

身影……深深鞠躬致意

劍門關下，我唯有撫膺長嘆

愛上逼仄小鎮的古樸

愛上豆腐干里柔韌的幸福

然后，就讓我這一夫當好自己的關

守好胸口與咽喉，不放一只

內心的豺狼出來，在珍貴的紙上

在善良的人間

水經注（組詩）

◇ 畢俊厚

在察汗淖爾

那是一個即將傍晚的時分。西盡

的夕陽，揮動著紅色的紗巾

曠野里沒有人。只有粗冽的風

和齊刷刷傾倒的野草，在相互撕扯著

我不能不提到那一群羊，它們迎風吃草

我不能不提到那個牧羊人，失去親人后

又落下迎風流淚的病根

在板神烏素遇一駝隊

沒有比這里更荒蕪的了

滿目都是沙子。都是流動的蕭瑟。偶而

有

另外的白色。也是尸骨。未寒的冷

和不起眼的叢叢狼毒

是的。狼毒。它讓荒漠有了轉機

它心口緊緊聚攏著那點點紅，似乎要

炸裂。要點燃殘陽

額爾古娜指了指更遠的方向

駝隊正沿流線型的沙丘跋涉

看上去，像一條黑黑的蟻隊

舉行著莊重的遷徙

看上去，又像縫補在破損的大地上

的一條歪歪的拉鏈

夕陽落盡。群星孤獨著

在高原上，淚水和星光，同樣有著微弱的

光芒

布達拉宮

比天堂略低一寸

比人間高出萬丈

酥油燈打翻了，光芒濺滿雪山

晴空下，密密麻麻的瓢蟲，伏地祈禱

領頭的那個，藏紅僧袍加身，手持轉經

筒

搖碎一輪余暉

布達拉宮多么安靜，雪山多么安靜，神啊

多么安靜

匍匍在地的僧人，他們，一動不動

虔誠地接受著佛的洗禮

他們，與群山一樣

異常安靜

麻雀反復商量（組詩）

◇ 葛小明

菩薩塑身

他用錘子一錘錘砸向大山

每砸一下，大山便咳嗽一聲

摸到哪塊，哪塊便要成為神靈

為居士們治愈沉疴

砸的時候，有小塊石子從山腰落到人間

就像一片樹葉那么輕盈

不帶有任何傷心之事

那么輕，以至于忽略了被切割之痛

此行去向尚不明確

石頭慵懶地躺在車里

仿佛不曾擁有過這蕓蕓眾生

麻雀反復商量

麻雀反復商量的事

已經被多次

拒絕

谷地里，它們紛紛投降

秋后，天空高了一分

空曠的大地

難以養活接下來的荒蕪

更多的鳥進巢

一只只，獨掛枝頭

秋天不用多嘴

所有解釋不清的事情

都能在一粒米里找到答案

月亮是個可憐蟲

冬天的樹枝像白骨，一堆堆逼近

殘留的東西多為人不齒

月亮就是這樣一個可憐蟲

清醒，高冷，又不敢出聲

你說孩子能看見我們看不到的東西

深夜里劃亮一根火柴的罪過

遠遠大于在半路安慰一群迷路的人

小溪流之歌（組詩）

◇ 小米

小溪流之歌

水不能流得大，大了有什么好？還不是渾了？

也不能流得長。長江夠長了吧？路上的坎坷

只能揣在自己肚子里，只有自己知道。

不流也不行。要流就流成

一條小溪吧，這是最好的。

水里有什么，沒有什么，誰都明了，坦蕩蕩。

無人能夠誣陷它。更主要的是，流一段路，

就消失了，不流了。它始終都在老家的懷抱。

讓水河

這條四川口音的甘肅人的河，

這條發源于四川的河，

在甘肅的范壩鎮走了幾十公里后

才又回歸四川。

像四川老鄉把河借給他們的甘肅鄰居，

用了一段時間。

有借就有還。范壩人把這條河，

既不曾用舊，也不曾用完。

樸實的甘肅范壩人還給這條河，

暗暗揣了，幾條小溪，

既是利息，又表心意。

取名讓水河也是為了讓世世代代范壩

人，

都要記得河的發源地。

致我家鄉的無名河

已經流了足足大半輩子了，

卻連自己的名字也沒有。

已經越流越小了，

莫非你的水，快要流完了？

連一點兒小小的波浪也掀不起來了，

這么流著還有什么意思呢？

不如死了算了。

還不如找一個坑，

把自己埋了。

興許，死給世人看看，

你還能意外地造出一個泱泱大湖來，

讓世人猜猜，

你的水，到底有多深。

也讓世人明白，

你還可以繼續深下去，再深，更深。

但你是河，怎么勸你，你都不聽。

非要被人漠視，也得流著，

給人弄臟，也不怨恨。

仰望（外二首）

◇ 譚冰

總有一些無端的心事

跌宕于時光左岸

朦朧的光影

往來的巷口

一堵老墻

罅隙間長滿厚重與滄桑

云水別過的柳岸

青苔爬滿了寂寞

一場禪意的修行

多少美若花開的歡喜

隱落在煙雨深處

這個讓浪花親吻腳丫的遺愛湖水

或許只是一個聚散離合的渡口

盛夏的雨紛紛揚揚

沿著歲月流逝的方向

尋找心靈棲息的牧場

或徜徉在一首詩

或一厥詞的韻律

是誰將顏色涂在云端

是誰在縱橫交錯的故事里

仰望

赤壁石

爬上去

就是宋朝

石門很窄

仙人擠著進去

許多人爬在門坎歸去來兮便在壁上

拾三兩顆石籽

也是三兩首宋詞

傳聞蘇黃米蒂的書法

也有老石匠手中

流下的幾點血

落在小巷

丟在石頭上

也是一副極精美的版畫

于是黃州人便說

有的人雖死去

卻活著

有的人雖活著

卻死去

自畫像

裁剪的畫框里

漁船從江面駛來

記憶的河灣穿巷

牽不回的目光瘦了遠方

染霜的思念遍嘗了蒿草的苦

有誰能準確的表述

所走過的路，有多曲多難

古巷里的童年

早已成綿延的鵝卵石

陪父親在柿樹下看戲

是不是可意的歸宿

晃著一架空落落的秋千

目視金桂飄忽不定的枝頭

一束斑駁的光

被命名的事物

可以是

一大片青綠的草地

疊加著一張張人臉

熟悉也是陌生

一個人看日落太尋常

入畫（外一首）

◇ 劉國莉

夜色浮上去，那雪花深諳人性

貫穿了所有想要的。

整片天空都是細密的季節

輕曼的籠罩著他。

一只鳥。從不想道別的部分

掠過一朵婀娜盛開的玫瑰

在透明的眸子找不到一丁點兒空濛。

她白色的羽毛吸收著聲音和虛空，減緩

縱情穿過舒緩的雪線

添在新枝干上啼鳴。

雪總是下得那么純粹又那么具體

長出雙足的光，讓人間在它的腳下匍匐。

也許，她們的歡樂就奔跑在情人節的途徑

密密匝匝的私語，沁人心脾的濃郁。

清晨，我抬頭看見天空，和心里一樣明凈。

我手握掌中的一粒緩緩流動的雪

那白足夠讓我失眠時反復誦讀。

在故鄉，耳郭里涌動起伏的雪聲

是夜。雪聲蓬勃。

窗外雪聲四合，有雪花骨感的氣息傳來。

這是一場非常之雪——

雪影將他身體里的寒氣

卸在自己的影子里

鳥聲縫補影子里難以愈合的景色。仿佛

所有的鄉愁從晦暗日子里一掃而空。

有一株熟稔的草，頭顱仰起，而分外透明

一任雪在腰身搖曳。

雪聲隱隱。這般如此舒坦。

有一朵緊致的雪花，往草尖上攀爬

讓他從雪的眼神，讀懂了

歲月的風霜。她

從雪呼吸的方寸里

讀懂了愛的初心，一同回到疼痛的故土。

她與他，用方言講述鳥與雪，草與雪的自由

一同回到熟稔的草尖，不斷泛濫的故事。

舊陶罐（外一首）

◇ 劉忠於

身體掏空了

就是一個舊陶罐

比不上皇宮的精美

比不上民間的粗糙

我不是

一個自輕自賤的破罐子

我用它來盛裝

我所有的廢舊生活

每當我身體

傾斜時

就會倒出一些

苦水

用噸為單位的幸福

一天收購一噸紙板

三天收購一噸塑料

五天收購一噸廢書報

七天收購一噸破銅爛鐵

所有的日子，已習慣了

用噸為單位來計算

根據已知的數

通過數學的方法

求得的數

就是我用噸為單位的

幸福

噸位每增加一點

我的幸福就會

多一點

責任編輯：邱紅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