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陷緬北犯罪集團的中國人

2022-04-23 14:28勞駿晶
傳奇·傳記文學選刊 2022年4期
關鍵詞:嘉華緬甸詐騙

勞駿晶

酒店標間的房門被踹開,“經理”突然出現在門口。這是一個身高一米六出頭、剃著平頭的普通中年男人,此時卻顯得格外兇煞。他手一揮,幾個黑瘦的人猛撲到床邊,黑洞洞的槍口一齊對準了床上的人?!敖浝怼焙湍菐讉€武裝分子都在大聲嚷嚷著,命令床上的人趕緊起來。

一個激靈,周柯醒過來,房間里一片黑暗。他在隔壁床朋友的鼾聲中,把自己裹在泛潮的被褥里,聽著自己的心臟猛烈地撞擊胸腔。

沒有人來抓他。但這些人已經十多次在他的夢里破門而入,生生把他嚇醒。周柯不敢再睡,坐起來,瞪著隔壁床那個隆起的被窩。

這里是緬甸北部,屬于果敢地區的東城。錯綜的電線和電線桿子畫出馬路的方向,水泥路上鋪著厚厚一層黃土,卡車停在路邊。低矮的小飯店擠在一起,門口搭著雨棚,遠處是幾棟黃色尖頂的高層建筑。這里就像20世紀90年代中國內陸的一個小縣城與21世紀的城市一隅生硬地拼接在一起。

路邊圍墻總能看到大片的廣告,畫著藍天下的氣派寫字樓,上面是幾個中國字:“××科技產業園”。

周柯就是從其中的一個“科技產業園”逃出來,暫時躲在東城的。他和朋友已經在這里待了將近10天,每隔兩三天就換一家酒店,凌晨直接離店,連押金也不要。白天出門看到持槍的人,他總要盡全力才能壓住拔腿逃跑的本能。

這是他20多年人生中最煎熬的十來天。自從2021年1月被稀里糊涂騙來了緬甸,他第一次知道這里到底是什么樣。詐騙公司、沖鋒槍、毆打、水牢、洗腦,這些在中國從未見過的東西如今充斥在他身邊。也許下一秒,他就會被抓回去,甚至丟掉性命。

很多中國人被從天而降的餡餅誘惑著,被騙或自愿來到這里,做著針對中國人的詐騙工作,詐騙幾乎成為這里的支柱產業。

連中國外交部都注意到了這個問題?!皣鴥裙矙C關接報多起中國公民被騙往緬甸北部地區,進而遭綁架、非法拘禁、敲詐勒索、強迫賣淫的刑事案件。不少中國公民輕信了‘赴緬甸打工的招募信息,到了緬甸后被強迫從事電信詐騙、賭博等違法犯罪活動?!?020年10月3日,外交部發布信息提醒中國公民,切勿輕信赴緬北地區的招工信息。

這里是緬甸北部,仿佛是一個墜掛在中國南境邊陲的惡性腫瘤。周柯明白,待在這里,要么被癌細胞吞噬,成為其中一個新的癌細胞,要么賭上性命,逃回去。

偷 渡

即將過年,周柯剛剛辭掉一份跑業務的工作。因為沒掙到錢,他不想回湖南衡陽老家。發小告訴他,自己認識一個叫“清華哥”的人,人不錯,經常帶他去吃飯、耍。此人有本事,可以帶他們去云南酒吧工作,每個月少說也能掙萬把塊錢。

周柯信了這位發小的話。40多歲的“清華哥”領路,安排他們一路吃住,也沒收他們的錢。同行的還有一位做廚師的大叔,50多歲,沒有結婚,不太認識字,也想跟著去掙點錢。一行4人輾轉來到云南西部。

看到手機上的天氣信息,他才知道,這里是云南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但他不知道的是,這里已經與緬甸果敢接壤,是進入緬北的最后一站。

住了三天后,他們繼續趕路,天不亮就出發,有時候租摩托車,大部分時間都是徒步走山路?!扒迦A哥”告訴他們,他會安排車把行李送過來的,于是幾個人扔下行李開始翻山。

冬天的云南氣溫仍有20攝氏度左右,晚上更加悶熱,周柯走在倒數第二個,上半身脫得只剩下短袖衫,摸黑扒著樹枝往前挪。

“清華哥”始終在安撫他們:因為疫情,進入云南不同城市會很麻煩;因為路遠,行車比徒步翻山更耗時。此時,周柯隱隱意識到不對,但沒有退路了,只能跟著走。

走了一夜,他們來到一個縣城,周柯隱約看到路邊的招牌,都是漢字,勉強放心了一些,也就放松了警惕,按“清華哥”的安排住進了旅店。

第二天一大早,一輛吉普車來把他們接走了。車里還坐著兩個人,壓低帽檐,膚色很黑,一看就不太像中國人。

吉普車開過一道關卡,停在一戶人家門口。這戶人家的建筑就像他老家的普通房子,水泥地面,只裝修了一半。屋里有人等著,看到他們來,搬出一把梯子倚在屋旁的圍墻上。帶他們來的兩個人板著臉,示意他們爬上梯子翻過院墻。

周柯心里有些害怕,悄悄扯了扯朋友的衣袖?!皼]事兒,跟上?!卑l小說。幾個人翻過圍墻,有一輛大吉普車在等著他們。等坐上車,周柯發現,出事兒了。

周圍的景象變得陌生,建筑物大多是他沒見過的黃色尖頂,路上摩托車不斷穿梭,行人看起來不像是中國人。他掏出手機一看,沒信號了。此時周柯才意識到,他可能已經稀里糊涂偷渡出境了。沒錯,現在的他已身處緬甸果敢。

路 線

果敢正式名為“緬甸撣邦北部果敢自治區”,與中國有大約250公里國境線接壤。果敢人和中國云南人緊鄰著生活,翻過一道圍墻、趟過一條河、爬過一座山,就可能已經越過這條邊境線,偷渡進入緬甸。

這是一條成熟的鏈條,每個點都有人接應,把還沒來得及弄清楚狀況的中國人成批送到緬甸去。

孫嘉華也是其中之一。他36歲了,迫切想掙點線,給妻子和不到5歲的孩子更好的生活。一個老同事告訴他,可以去緬甸賭場做荷官。這在緬甸是合法生意,來錢快,一個月掙一兩萬元很正常。

“公司”已經安排好了,為他承擔路費和住宿,還包他從廣東老家飛來的機票。孫嘉華心動了,2020年9月,他從廣州出發,在昆明中轉,抵達云南瀾滄機場。

一輛摩托車把他從機場接到一個村子里,安排他在一戶農家等著。隨后又有一輛卡車,拉了將近10個人過來,一行人一起出發去另一個村子,隨后又換面包車,開到一座山腳下?!肮尽钡娜烁嬖V他們,翻過山,就可以去上班了。此時已經是凌晨兩點,天空下起蒙蒙細雨。眼前是一座沒有臺階的野山,只有腳印踩踏出來的一條泥路,坡很陡。孫嘉華拖著行李箱,往山上連走帶爬前行了近200米,很快又滑下來,沾了一身爛泥。

爬不了,他打電話給那位前同事。對方告訴他:“等等,我馬上找車來接你?!彪S后,對方安排了一個人,帶著孫嘉華穿過了一片農田,走了半小時,一輛摩托車接上他,往西南開去。摩托車在黑暗中的土路上顛了兩個小時才到達目的地,又是一戶農家。孫嘉華在那里歇了50分鐘,原本和他一起出發的人才陸陸續續翻過山來。

聚集在這里的不止他們幾個,孫嘉華遠遠看到,人群一撥一撥來,陸續被車接走,少說也有上百人。孫嘉華意識到,這是一條繁忙的路線,集中安排中國人偷渡,“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也是被騙來的”。

孫嘉華隨后也被車接走了。整個行程安排得非常細致,大家被集中帶到一座建筑里,不知是當地非法武裝還是政府人員,給他們挨個登記了身份信息,然后告訴他們,可以合法地在緬甸生活了。

整個過程,孫嘉華沒有穿過國門,也沒有遇上中國邊境的工作人員。

良 心

入境緬甸第二天,孫嘉華才有機會好好看一看他身處的地方。勐波,像是一座小縣城,高樓很少看到,到處都是賭場。

前同事帶他去公司,汽車一路往城外開,建筑越來越少,群山也越來越近。車開出去半小時,他看到一片鐵皮平房被一圈圍墻圍在山中,占地有兩三個籃球場那么大。

“公司”到了。

穿過門口持槍的保安,孫嘉華進到院子里。鐵皮房堆了兩圈,外面一圈是宿舍,中間碼著5間更大的房子,那是他們上班的地方。孫嘉華被帶到其中一間,七八十個人整齊稠密地坐在里面,都埋著頭,各自面對著電腦??諝饽?,沒有人交頭接耳,卻有此起彼伏的講電話的聲音,或兇狠,或溫柔。

此時,這位同事才告訴他:“我們就是做電信詐騙的,跟我學?!币徽?,孫嘉華就搬著椅子坐在同事身邊,看著他“工作”。

說電信詐騙并不準確,在這個工作室,大家做的是裸聊詐騙,通過不同的賬號去騙網絡上的男性點擊裸聊,用黑客技術攻破對方設備的攝像頭,錄下對方畫面,再進行威脅。

后臺技術都已經搭建好了,每個人被分配到不同的女性賬號,他們的工作就是通過話術,一步步把受害者的錢榨干。

孫嘉華看到了帶他來的老同事的整個操作過程。這天,他“釣”到一個20出頭的男孩,將男孩看裸聊的視頻錄了下來,手機通訊錄也到手了。

QQ上,這個男孩一點點崩潰?!澳阆氩幌虢鉀Q這個問題?不處理也沒關系,我就把視頻發給你通訊錄里的爸爸媽媽和朋友?!崩贤麻_口要8000元,用和善的語氣與對方講價:最后講到5000元。對方很快把錢打到了指定銀行卡上。

“我給你刪掉視頻,但是要刪掉通訊錄我得跟主管商量?!本瓦@樣一步步,對方又打過來8000元人民幣。

文字溝通的力度不夠大了,他又直接撥通對方的語音電話,叫另一個同事過來。那個人自稱是主管,換了兇狠的語氣索要大錢。孫嘉華親耳聽到一個還稚嫩的男聲在電話那頭崩潰了,話音里帶著哭腔。

最終,他們從這個男孩身上騙到了23000元。當晚開會復盤,小組負責人拿出1000元現金,當著所有人的面遞給帶孫嘉華來緬北的這個老同事,周圍的人都為他鼓掌歡呼。

會議上,一些業績不好的人則埋著頭,主管肆無忌憚地咒罵著他們:“你們都是為了錢才過來的,不用心干,有用嗎?”

孫嘉華有些恍惚,會議仿佛一次普通的業績交流大會,誰的業務好,誰就是榜樣,沒有人去想那些被騙走所有積蓄的人。孫嘉華做不到,他腦子里全是那個男孩哽咽的聲音。

“我也年輕過,會覺得這是一件丑事,得受多么大的委屈,有多難受?!睂O嘉華確信,自己做不來這樣的事,他無法下這個狠心。

他想逃跑。

絕 望

周柯也是如此,當他發現自己身處緬甸的那一刻,他就打定主意要逃跑。雖然周柯從小就不乖,卻從來沒干過壞事,不知道派出所的門往哪兒開。光是偷渡這件違法的事,已經叫他受不了了。

坐在吉普車上,同行的三個人都睡著了,周柯一邊默默罵他們心太大,一邊時刻注意著窗外的情況。他留了個心眼,把身份證塞進了鞋底。

窗外,房子和行人越來越少,吉普車把他們送到一戶人家,此時周柯已經完全迷失了方向,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胡亂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6點,就有摩托車開了7個小時把他們送到一座山上,然后一行人走路下山,又花了4個小時。走到河邊,一輛快艇把他們送過河,繼而又是一輛吉普車,載著他們往山的深處開去。整個過程又累、又餓、又冷,全身是灰。

途中經過了三個關卡,每處關卡似乎都有緬甸武裝人員把守著,司機每過一個關卡,就往外遞兩包煙。沒有人往車里瞄一眼。

天已經黑透了,只有遠處有一些燈光,吉普車在寂靜中行駛了一整夜,沒有人說話。不知過了多久,天亮起來,車似乎開進了一個小城,一座把不同年代擠壓在一起的小城。低矮的房子只用水泥糊著,有著簡陋的小院子。在平房擁擠處,有繁華的高樓聳立著,還有十多層的寫字樓,慘白的燈光從里面透出來。

車終于停了下來。周柯下車,才發現自己身處一個院子。

外圍是一圈水泥砌的平房,那是宿舍,每間房子門口都有一排衣架,晾著T恤和內褲。此時正在放飯,一桶飯、一桶菜,擺在院子里,來打飯的全是中國人。

“經理”——那個矮個子平頭男人——把他們4人帶到一間放著四張上下鋪的宿舍。他顯得體貼又友善,給他們拿來被子,安撫他們:“趕路辛苦,先睡一會兒吧?!?/p>

實在太累,周柯無法思考,倒頭就睡。

第二天,他被吵鬧聲驚醒,走出屋來,才弄明白這里究竟是哪里。院子中央豎著一塊黑板,有七八個人圍在那里大聲討論著。周柯湊上去看,上面寫著不同的小組,下面是一串串數字,看起來是錢數。

整個院子看起來非常森嚴,圍墻上架著鐵柵欄,門口有幾個家伙背著沖鋒槍,門邊一塊大屏,顯示著各個角落攝像頭實時拍到的場景。

一時無法脫身,周柯只能在這里住下來。第一個禮拜,沒人給他們安排活兒干,周柯就四處溜達,找人打聽,搜集各種信息。他把院子觀察了個遍,更加絕望了。

這是一個園區,除了宿舍,其他的平房都是辦公室,里面人擠人,但他不敢走進去看他們在做什么。

園區里設施齊全,甚至還有個酒吧,夜里12點才開門,院子角落有一個小賣部,一個會說中國話的緬甸姑娘在經營,所有的東西比國內要貴上三倍不止。

最叫人害怕的是小賣部邊上的一個水泥屋子,像他老家豬圈那么大,看著像是廁所,但門從外面上了鎖,只在一面墻的正中間開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小窗,僅有成年人的頭那么大。

周柯壯著膽子往里瞄,什么也沒看到。他同緬甸姑娘套近乎,對方告訴他,這間屋子是關人的,關中國人的,誰不聽話,就要被送進去關幾天。

周柯害怕極了,簡直無法入睡,任何人的說話聲都能讓他驚醒。他把所有的信息都記下來,門口守衛每8小時換一班。所有看守都是“公司”的人。

他們每個人都拿到了一張工作牌——“公司員工居住證”,憑證吃飯,絕大多數中國人都拿著這樣的牌子。另有一些人的工作牌看起來不一樣,他們可以用這些牌子走出園區。周柯試圖混出去,被人拿槍頂了回來,接連蒙混失敗后,他只能斷了這個心思。

這個園區,除非你會飛,不然別想跑出去。

他試圖提醒“經理”,他們是來酒吧幫忙的,不想干別的?!敖浝怼毖g揣了三個手機,總在不停地打電話,忙中敷衍他,讓他再等等。周柯聽到“經理”在電話里說:“都是男人沒意思,再帶幾個女孩子過來?!?/p>

迷 失

幸運的是,很快過年了,公司管理層似乎都放假了,業務也暫停了。

年三十那天,大家在院子里烤肉慶祝,放了幾掛鞭炮,硝煙的味道彌漫開來。周柯的家庭群里,大家互相發紅包。他看著家人們互相搶紅包,鼻子一酸,這是他在緬甸第一次哭出來。

周柯沒敢說自己被困在了緬甸,只說正在云南旅游和打工,過年就不回去了。

過完年,周柯和三個同行者被帶出園區,安排在30米開外的一家酒店二樓,他和發小住在一個標間里。酒店院子被圍墻圍著,正對著一家音樂酒吧的后門,里面的工作人員每天早上五六點出來倒垃圾。

無事可做,周柯四處找人聊天,套信息。從不同人嘴里,他拼湊出了自己的危險境地。園區里每個辦公室,都干著不同類型的詐騙。他們住的那個酒店樓下的院子,干的是利用淘寶備用金進行詐騙的勾當。周圍有配槍的保安,每個月拿著2500元人民幣的工資。

“經理”也不再用酒吧搪塞他,明確告訴他們幾個,這里就是詐騙,要干出業績,才能把自己買回去。至少要在這里做6個月,不想做也行,要賠償“公司”把他們運過來的損失?!敖浝怼遍_口就要6萬元人民幣,10倍賠付,他和朋友兩個人拿出12萬元,就可以離開。

周柯不相信自己交了錢,真的能被放走,更何況他根本拿不出這么多錢。他也不愿意參與詐騙?!拔沂峭耆霾粊?,我心狠不起來,也不想去騙別人,你能騙到的都是相信你的人,這太殘忍了,不能稱之為人?!?/p>

他知道,這件事情只有做與不做,不存在半途收手的可能性。除了暴力恐嚇之外,利誘同樣可以改變一個人。一旦開始,就會被迅速洗腦。

“在這里,沒有騙到人,肯定會挨打,或者被賣?!敝芸抡f,“如果騙到人,收了錢,思想就不一樣了,會轉變,會和詐騙犯一起慶祝,肯定會墮落?!?/p>

以培訓為理由,他一度被要求在辦公室學習他們的詐騙手法。他聽到詐騙犯們如何打電話,女性受害者在電話那頭哭,詐騙犯在這頭,一邊叫著人家美女,一邊用兇狠的語氣要錢。

一個“同事”告訴他,自己在這里干了兩年,只用了一年半就掙到了300萬元,在賭場輸了100多萬元后又接著在這里工作,現在每個月能賺10萬元。對方勸他放平心態,“你不騙,別人也會騙,這個錢你不賺,也會被別人賺”。他們不覺得自己是在害人,他們把受害者稱作“豬”,并告訴周柯只要把對方當成豬就可以了,釣到一個,就能狠狠割下一塊肉。

“這里的人已經沒有人性了?!敝芸乱槐楸楦嬖V自己,“如果我在這里工作,我的后半生或許會在牢里度過,我的父母會難過,我的家人會為我感到丟臉。我的整個家都會因為我背上不好的名聲,我死也不想做詐騙犯?!?/p>

逃 跑

他們住的酒店看守相對較松,周柯知道,利于逃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眼看著年就要過完了,沒準下一秒,他們就會被帶回之前那個院子里,到時插翅難飛。

他決定最后一搏。三月的一天,凌晨5點,他拉著發小在二樓徘徊,跳下去,就有可能跑掉。此時是逃跑的最佳時機,也是最后時機。

他知道失敗的后果。周柯之前就聽說過,總有人試圖逃跑,下場都很凄慘,有的被抓回來毒打,直接打斷一條腿,然后繼續工作,也有人被抓到某個水牢里泡了三天,再也不敢逃了。還有人被逼急了,從5樓跳下去,躺在地上動彈不得,被保安拖走后,再也沒人見過他。

他站在二樓往下望,又開始腿軟,兩層樓,有五六米高?!疤吡?,如果摔斷腿被抓,不知道會發生什么?!?/p>

這時,來人了,他倆趕緊走開,下樓去??吹骄瓢衫镆粋€緬甸婦女出來,他趕緊拉著發小跑過去,說自己要買酒喝,緬甸婦女聽不懂中國話,稀里糊涂地讓他們進去了。

酒吧大門打開了一半,里面沒有武裝分子,只有一個小伙子在打掃衛生。周柯裝作買酒,讓他炒兩個菜,便在酒吧里踱步,像是準備挑位置坐下?!澳蔷徒o我拿10瓶啤酒?!毙』锶ツ镁?,周柯強裝鎮定,借著機會,拉著發小大搖大擺地走了出來。走出來后,他們迅速搭上一輛車,讓師傅開到遠一些的賓館。路上,周柯從司機那里換了4000元現金,這是此前他哥哥往他微信賬號里打的救命錢。

出租車開了10分鐘,收了30元起步價,把他們送到了一家酒店。兩個人在酒店待了一晚,老板告訴他們,最近的城市是老街,遠一點就是東城。他們不敢耽擱,第二天,房也沒退,就往東城跑。

兩人理了發,另買了一身衣服。出來時什么也沒帶,除了手機和身份證,周柯只有腳上一雙黑色人字拖鞋。

怕“公司”的人會在最近的國門蹲點守他們,兩人不敢馬上去國門,只好暫時在東城住下,不停地換旅館。周柯從認識的緬甸保安那里打聽到,“公司”已經派了十多個人,正在到處抓他們。他經常會做噩夢,夢到自己被“經理”抓住了。

賭 局

孫嘉華要幸運一些,他的前同事是個老手,不住在園區里。孫嘉華并沒有說自己不想干,只是告訴對方,自己不想住宿舍,想像他那樣在外面租個房子,等租到房子,就來上班一起掙錢。

帶他來的老同事并沒有起疑心。孫嘉華就在園區外找了個酒店住著,每晚,前同事會來接他去園區里,“學習、熟悉業務”。

大使館在2000公里以外,在當地報警也非常危險,孫嘉華就四處打聽。附近的商店、餐館,都是中國人開的。孫嘉華裝出一副在這里干了很久的樣子,因為家里有事兒,需要趕緊回去,詢問這里的同胞們,有沒有什么辦法可以回去。

樓下餐館老板給他搭了條線,說這是當地華人偷渡回家探親的路線,交5000塊錢,就能被送回國。

這是一場危險的賭博,孫嘉華并不知道這條線是否安全,會不會認識“公司”的人,或者會不會是另一撥“蛇頭”,把他賣到另一家“公司”去。

但孫嘉華還是賭了,他沒有別的路可走。所謂的“線”,通常也都是蛇頭,承擔送人偷渡回國的“業務”,他們也是這條黑暗產業鏈上的一個齒輪。

餐館老板給了他一個電話,對方在電話那頭告訴他,晚上7點,在當地菜市場門口的電線桿子底下等著。

孫嘉華去了,在約定處等了兩個小時。那兩個小時,是他這一路以來最漫長的兩個小時,他低著頭,把自己縮到最小,生怕被前同事撞見。

終于,到了晚上9點,有兩輛摩托車來接他了。兩輛摩托車輪流帶著他開進山里,一路開了整整9個小時,孫嘉華感覺自己簡直是在鬼門關里徘徊了9個小時。

山路很不好走,為了防滑,摩托車輪胎綁上了鐵鏈子。路繞在山腰上,一側就是懸崖。山里還飄著蒙蒙細雨,遇到上坡,他們就下來推車。每當隔壁山頭有車駛過,遠遠看到燈光,司機就趕緊熄火關燈,等對面的摩托車開遠了,才敢重新出發。

期間,因為路中央橫著的石頭,摩托車被甩出去,孫嘉華狠狠摔了一跤。孫嘉華得知,這兩個人開這一趟,可以拿到幾百塊錢,而大頭則給上面的“蛇頭”賺去了。

9個小時后,孫嘉華回到了國內,手機又有信號了。兩個司機把他送到了離瀾滄機場不遠的一家旅店里。在房間里沖完澡,躺在床上,孫嘉華第一次哭了出來。這場極危險的賭局,他非常僥幸地贏了。孫嘉華在機場向警察自首。

國 門

躲了十多天后,周柯拉著朋友找到一個出租車司機,給了他5000元,終于來到了中緬邊境位于中國一側的南傘國門,向中國警方自首。

期間,他還發微信告訴“清華哥”,自己跑出來了,絕不回去?!扒迦A哥”告訴他,自己也跑了,也是在某天早上,他下樓溜達,看到保安們正在集合,心中一驚,也從酒吧大門溜走了。那個跟他們一起來的大叔,被一個人扔在了詐騙團伙。

周柯氣極恨極,拉黑了“清華哥”,決定自首時舉報他。他知道偷渡是違法的,他愿意承擔后果。除此之外,他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他是被騙去的,在那個詐騙公司,他沒有工作過,也沒拿過一分錢。

到了國門,看到中國警察時,他的心總算安定下來。期間,周柯還遇到了三個湖北人,他們也是逃出來的。其中最年輕的一個男生,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看到中國同胞,立刻大哭出來,還向他展示自己身上的傷。

周柯看到后嚇了一跳,這幾個人背上都有厚厚一層血痂,太陽穴上也是血痂。原來他們選擇大半夜逃跑,跑進山里卻撞進了緬甸一處武裝分子的據點。幾個武裝人員用槍托把他們打暈,拖到后山,要求他們每個人拿出10萬元贖身。他們拿不出來,挨了狠狠一頓打,最后幾個人湊出6萬元,才被送來了國門。

自首以后,周柯向警方詳細說了自己的經歷。隨后,他被安排在云南一家酒店隔離14天。

“不要去緬甸,不要去緬甸,不要去緬甸?!敝芸孪颉犊刺煜隆酚浾咧貜椭@句話。但如果不幸被騙到了緬甸,一定要想辦法回到國門,主動向警方自首,再次偷渡是極危險的舉動。

這14天里,他終于可以安穩地入睡了。只是有時候,他會想到那個50多歲的大叔。

周柯替他算了一筆賬,如果不干詐騙,在緬甸做廚師,工資才2000多塊錢。他們一共4個人,三個人跑了,“公司”虧了三個人,算10萬元,加上他就是13萬元。一個月不到3000元工資,他要做3年半才能還上,還不算開銷。

“他不太識字,手機早就欠費了,沒有錢,也干不了詐騙的事,這樣的人在那里是沒有用的,連工具都當不了,處境會很慘?!?/p>

周柯問過詐騙公司里與他熟悉的保安,那個大叔怎么樣了,保安告訴他,被轉移了。所謂“被轉移”,就是被賣給了另一家詐騙公司。這位大叔,已經不知所蹤了。(應受訪者要求,周柯、孫嘉華均為化名)

〔本刊責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看天下》2021年第12期〕

猜你喜歡
嘉華緬甸詐騙
第四代嘉華
Research on Internet Finance Development
An Analysis on Internet Financial Supervision in China
Study on Local Financial Supervision Right and Regulation Countermeasures
緬甸記憶
緬甸總統吳廷覺訪華
合同詐騙
電信詐騙
擦亮雙眼,謹防招生詐騙
緬甸非常之旅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