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之無文，行而不遠

江雪松

“世界上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樣的，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幸?！边@是列夫·托爾斯泰的名作《安娜-卡列尼娜》的開頭，簡短卻意味深長，兩句卻勝似萬言。據說如今這個開篇，是作家修改了十多次之后的結果，它看似是對語言的推敲，實則是對藝術臻于至美的追求。

語言錘煉的原則

首先，文學作品的語言錘煉必須統一于作品風格。人們在進行交往時，常會根據不同的交際場合、目的、任務及交際者的秉性和素質而采用不同的語言風格，比如日?？谡Z體風格、應用文體風格、藝術文體風格以及個人的語言風格，等等，各類風格都有屬于自己的一套獨特的詞匯、語法、語音和修辭手段等風格要素，因此任何語言錘煉要能吻合切合文章風貌風格。一句話，詞語句子之錘煉，首先不在于是否美，而在于是否貼切自然。

質樸平實風格的文章，任何遣詞用語都應落腳于樸素自然，有違這一風格的做法都不僅不能增強任何藝術效果，相反是對作品審美的戕害?！拔鞴弦岳K絡懸于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咔嚓有聲，涼氣四溢，連眼睛都是涼的?！保ㄍ粼鳌断奶臁罚┩粼髯髌返恼Z言，平實、樸素、自然，從不矯揉造作，單看一個字，平常，單看一句話，也平常，但是字連字，組成詞，詞連詞，連成句，那叫一個耐人尋味。此處一個“涼”字，就是生活中的常用字，極為通俗，“連眼睛都是涼的”又是很樸素自然的說法，但是卻讓人驚嘆不絕。

通俗幽默風格的文章，組詞造句則著眼于能讓人會心一笑的境界?！耙来祟愅?，我所知道的那點只是‘我的北平，而我的北平大概等于牛的一毛?！薄肮佑胁簧偈菑奈魃脚c北山來的，西山的沙果、海棠，北山的黑棗、柿子，進了城還帶著一層白霜兒，美國包著紙的橘子遇到北平帶霜兒的玉李，還不愧殺！”（老舍《想北平》）老舍的語言風格屬于通俗幽默一路，前一句化用俗語“九牛一毛”，用老舍自己的話說叫“沒有一位語言藝術大師是脫離群眾的，也沒有一位這樣的大師是記錄人民語言，而不給它加工的”。讓人在微微一笑中明白了這是“老舍”的北平，表達記錄有限、認識有限，個人化色彩很濃，個性化色彩也很強烈。至于后一句陳述各種果實，似在平平敘述，用了一個“愧殺”，是比擬的說法，更是俏皮的說法，卻有奇襲之效，背后深藏鐘情鐘愛北平的果實，讓人擊節贊嘆。

其次，文學作品的語言錘煉必須著眼于整體語境。寫作高手有個訣竅，就是寫作之時不會只考慮用詞，而是把更多的思考放在作品整體與架構上。它并不是不要求遣詞造句，而是在盡快完成作品之后再來思考遣詞造句問題，完成作品之后的語言錘煉，就是在作品的上下文中推敲，在作品的前后語境中琢磨，瞻前顧后，前勾后連，避免孤立靜止割裂地看待某詞某句，容易讓語言表達展現準確性、變化性、豐富性與生動性。

“標題是我從文章中提煉出來的，成書后，我發現它們全隱沒在了眾多段落文字當中。像一棵白樺樹重歸于白樺林;一只鳥，再次棲隱于茂密叢林之巢?；蛟S這就是俄羅斯廣闊的大自然，誰也無法一筆窮盡，而任何一次記錄、描摹，又都是一期一會?！保▽O小寧《一條大河在他的身軀里呼吸吐納，讓冬夜漸暖》）如果僅僅就一句話在文中隱沒而言，我們常用的通俗說法多的是，一個人消失在人海中，一滴水落人了湖泊里，一縷光隱沒于朝陽問，等等，這些語句嵌入原文，沒有人會有異議，但是如果就上下文而言，特別是清楚所引用文字是描述廣闊遼遠的俄羅斯森林、草原，我們驚嘆于“像一棵白樺樹重歸于白樺林;一只鳥，再次柄隱于茂密叢林之巢”，唯有這樣表述才貼合語境，才嵌入無痕，才最有俄羅斯色彩，才最有獨特性，自然也是最為精彩，讀者真切感受到有著顯著區域特征的一方水土。

怎樣錘煉語言

首先，加強觀察，勤于思考。有人用六字評價老舍作品“想得深，說得俏”，這就是指“言為心聲”，心中想透徹了，思維變明晰了，作為思維外殼的語言才可能明晰，才能說得俏皮有致，引人發笑。反之，沒有想透想明白，思維模糊不清，結果必然導致語言含混走樣。而想得深想得透，又常在于觀察細致，觀與思，察與想，兩者互為補充，互為依托，互為因果。

其次，加強積累，注意學習。土木磚石是建筑材料，詞語是寫作的必需材料，是否擁有豐富的詞語儲備是寫作者水平高低的重要分水嶺。生活中常常見到，一個寫作者并不缺乏寫作素材，也并不是不會寫，甚至有些思路想法非常出彩，可是卻有心無力，獨特精彩新穎的想法落到紙上，成了一地雞毛。向生活學習，汲取生活中生動鮮活的語言營養，比如老舍作品中有大量精彩語言就是來自生活用語;向書本學習，名篇佳作的奇思妙想，美文佳構的精彩語言，潛移默化，熏陶漸染。詞語積累多了，句子儲備多了，見識思考多了，駕馭語言的能力才會增強，寫作才可得心應手，錘煉語言才有兵可調，有將可使。

再次，常常動筆，多加推敲。在騎車中學會騎車，在游泳中學會游泳，在練筆中學會寫作，這是錘煉語言提升寫作水平的不二法門。勤動筆多練習，并在寫作中反復推敲，在過程里再三琢磨，才能使語言具有文采，具有感人的文學魅力。

語言錘煉注意事項

精選動詞或形容詞，力求準確而鮮明。漢語詞匯寶庫中如此豐富的詞語，告訴我們任何一個詞都有其獨特的聲音色彩和意蘊含義，都有其相應的用法與合適的位置。福樓拜說：“不論一個作家要描繪的東西是什么，只有一個詞供他使用，用一個動詞使對象生動，一個形容詞使對象鮮明?！本渥颖磉_的時候，一定要尋找那一個貼切的、唯一的詞，把它用到合適的、恰當的位置，力求準確鮮明生動。

開學之時，有同學在隨筆中表達快樂的心情：“天空萬里無云，楊柳在風中招搖，我快樂地奔進了校園?！蔽易穯枺骸啊寄鼙磉_怎樣的狀態呢？可不可以表達‘快樂心情？”同學思考半天，說：“好像只能表達速度快?！痹僮穯枺骸澳氵@里應該表達快樂呢！什么動詞既可以表達速度快，又可以寫出心情愉悅與快樂？”他不斷換用動詞，終于找到了一個“飛”字。確實，此字有速度快，又有輕巧靈便之意，植入句中，“我快樂地飛進了校園”，還表達了一種心情舒適快樂之意，剛開學那種又見同學又逢新學期的心情躍然紙上。事實上，在魯迅名作《故鄉》中有：“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親早已迎著出來了，接著便飛出了八歲的侄兒宏兒?！贝颂幰灿幸粋€“飛”字，寫出了兒童特有的歡快，這就是日常積累與日常推敲的結合了。王安石的“春風又綠江南岸”之“綠”字的推敲便是古今傳誦的佳話，杜甫“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更是錘煉語言的榜樣。

善用修辭或句式。力求生動而形象。根據表情達意的需要，運用各種語言材料，極力使文句有表現力，或使用修辭讓表達有意味，或選擇句式讓句子有特色，在準確鮮明地呈現作者情感之時，能收到別具一格的生動形象的表達效果。具體寫作中，記敘性語句要內涵豐富，給人含蓄雋永之感;議論性語句要含意深刻，能給人以思想啟示;描寫性語句要響亮有力，能激發讀者的想象與聯想;抒情性語句要情感真摯，動人心魄……

比如，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寫荷花之時：“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庇镁畹谋扔?、擬人、疊詞等手法，不但傳神地描摹出眼前的景象，寫出月光下荷塘的幽靜、寧謐，典雅的語言，而且使文氣舒展，給人音韻和諧的美感，讓文章充滿了詩情畫意。

季羨林的《清塘荷韻》寫荷花則是：“自從幾個勇敢的葉片躍出水面以后，許多葉片接踵而至。一夜之間，就出來了幾十枝，而且迅速地擴散、蔓延?！北葦M的使用，讓人真切感受到自然法則的深邃，這是生存的力量?！斑@些紅艷耀目的荷花，高高地凌駕于蓮葉之上，迎風弄姿，似乎在睥睨一切?！焙苫íq有靈性，以自身的力量躍出眾葉之上，有了自得自樂的情懷?！暗褂坝橙胨?，風乍起，一片蓮瓣墮入水中，它從上面向下落，水中的倒影卻是從下邊向上落，最后一接觸到水面，二者合為一，像小船似的漂在那里?！膘o態的荷花在風中有了動態，從靜到動，再從動到靜，時空交錯，虛實穿插，動靜結合，結束于似動非動的“小船”這一比喻，讓人拍案叫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