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惜平淡

楊聞宇

農村人家每遇到糾結難纏的糟心事，勸解者掛在嘴上的話往往是“看淡些”，也就是順水隨緣、不必過于在意的意思。

日常生活里使用“淡”字，人們常常將達不到期望的“不”字隱匿于背后：味道不濃烈，為“寡淡”;顏色不鮮艷，為“淺淡”;生意不旺火，為“淡季”;彼此不熱情，為“冷淡”。對這些不遂意，不順心的事情，忍一忍也就過去了……以“不”字為底襯，也證實了“淡”字過于平庸而不甚討人喜愛。就連孔尚任的《桃花扇》里，也有“無事消閑扯淡”的話。

“淡”字也太那個了，難怪世人都有點瞧不起它。在這個急功近利的世界上，仿佛人人都在執著地追求幸福。

何為幸福？居有華宅，行有寶車，食取山珍海味，出門時前呼后擁，當真就是幸福嗎？筆者以為，好勝者必爭，貪榮者常斗，這些幸福倘是從邪路上攫得的，福禍倚伏，也就不能不與禍殃為鄰——這是前途上埋有“定時炸彈”的幸福。

妥帖實在的幸福，融化在平淡的日子里。家庭和順，老小個個健康，收入不高，卻粗茶淡飯管飽，四季衣裝可體，夫妻相親相愛，孩子學習認真，這等不顯山水的尋常人家，與那些大富大貴者相比，究竟是誰獲得了真正的幸福呢？

人類生活的基本內核就是平凡，和樂，安靜。在常人眼里，因為習慣成自然，平淡確實很難提得起人們的興趣。然而，處身其間，只要能以平常之心處事，以真誠之意待人，順應常識，自然是所求皆如意，所行俱坦途，也用不著瞻前顧后、患得患失地過日子。用明朝那個洪應明的話說：“風恬浪靜中，見人生之真境;味淡聲稀處，識心體之本然”，如果能將自己的人生與所謂的命運協調起來，皈依于平和清正，戒除了“吃五谷生六事”的欲念，就能漸漸地體味到“淡”字悠長雋永的意味——人生的最高境界，應當是不惹眼的、返璞歸真的質樸的歲月。

可憾的是，人一旦進入名利奔競之途，波濤洶涌，大浪淘沙，總體趨勢是相與裹足，隨流俱進，真的要甘于平淡，就很難了。

幸福悄悄地潛伏在平淡里，人們無所感覺，也不大在意，唯有在意外的災禍突然降臨之時，那些已然過往的清淡的日子，才突然強烈地亮出幸福的真諦。作家史鐵生，生前留下了不少警策的文字，讓我最難忘的一段是：

當我受傷坐在輪椅上時，我開始懷念我站著的時光。當我得了褥瘡，我開始懷念先前安安穩穩坐輪椅的時光。當我后來得了尿毒癥，我又開始懷念我的褥瘡時光。

許多人所孜孜以求的那一等幸福，在史鐵生推動輪椅的手掌里，仿佛用一個很隨便的“淡”字，就統統打得粉碎。奔競型的生活進程，無形中是拂逆著人們的欲望與追求的：大紅大紫的繁盛生涯，其前景的安全系數向來都是很低微的。史鐵生不動聲色，卻是深刻地道出了“淡”字的珍貴與神奇。

淡遠——和疏蕩、恬靜切近，與親昵、密切不是一回事。

淡定——和沉穩、審慎切近，與狷躁、張惶不是一回事。

淡泊——和從容、安然切近，與窘迫、激憤不是一回事。

淡雅——雅是正規的、標準的，也指高尚與精致的，雅字以淡字開道，寓意深長——無淡則失雅，仿佛是無花則無果。

上述以“淡”字領銜的詞匯，遠非村野間流行著的“看淡”二字所能比擬。這些詞匯之所以在重修養、講造詣的文化界時時亮相，因為“淡”字左邊是水不斷線，右邊是火上加火，人生若是不經歷風風雨雨、水深火熱，“淡”字可就是很難進入的境界了。內中的原因，其實并不深奧，因為淡字源于人的心境，一個人能否將世事“看淡”，歸根結底是屬于能否全面勘破得失的心理活動。這可不是輕易就能夠修成正果的精神素質，所以說，“淡”字萬萬不可小覷。

人們的日常生活是平淡、安恬的，總體上也就淡化了俗情里習見的浮躁與不安，屈辱與榮耀，而真實與真摯，真味和真情，全都深深地、良久地滲透于平淡之中。

——淡字滋養著人們的品位與靈魂，與人的本性結緣至深;

——能參透俗世萬物的“看淡”，含有高深的哲學意味;

——平淡人生，實為人生真境界，最值得愛重、珍惜。

朱森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