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我們錯過了你》的藝術語言與現實取向

郭曉月

(滄州師范學院齊越傳媒學院，河北 滄州 061000)

《對不起，我們錯過了你》是由英國導演肯·洛奇執導的劇情片，由克里斯·希欽、黛比·霍華德、瑞斯·斯通聯合主演，于2019年5月16日在戛納電影節首映。該片講述了在英國北部的紐卡斯爾的一個普通的工人家庭的現實困境：瑞奇在次貸危機中失去了工作，妻子艾比是一名家政工，專門為殘疾人和老人服務。為了過上更好的生活，瑞奇貸款買了一輛貨車，應聘成為一名貨車司機，每日拼命地工作，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來維系這個家庭，但他們的家庭還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經濟、情感等多個方面的危機。

作為一種通過視覺影像來還原現實、建構現實的媒介，電影有著超越單純的文化商品的特質。電影以其對于現實強有力的描摹能力和組接空間、時間的能力，深刻地介入到人們對于現實乃至歷史的認知過程當中，并內化為整個社會現實的一部分。而對于肯·洛奇而言，電影不只是一種藝術表達手法，更是他揭露社會結構性的不平等，為工人階級發聲的有力工具。在《對不起，我們錯過了你》中，導演肯·洛奇不僅從方方面面呈現了在新自由主義與新興技術的沖擊下的工人家庭的困境，還直接點明了困境形成的一大原因：資本逐利的本性與政府的缺位，整部影片在紀實性的呈現手法下表現出了強烈的藝術價值與公共價值。

一、作為批判的媒介：影片的藝術價值與公共價值

毫無疑問，任何面向市場和大眾的電影都是公共的。這份公共性首先體現在電影產品需要進入一套完整的產業鏈條，在其中以商品的形式進行流通，為大眾所消費和觀看。電影面向的受眾是公共的。其次，作為一種承載信息，同時能夠建構現實、反映一個社會的文化結構與其潛在的意識形態的媒介，電影有著為公共領域提供議題并將由其引發的討論延伸至對社會的批評的功能。電影并非只是單純的媒介商品，在被消費過后，便被束之高閣。恰恰相反，電影對于社會現實有著強大的影響力。以近年來在中文互聯網上常被提及的韓國電影《熔爐》和《素媛》為例，它們都在不同程度上促進了韓國政府在法律、行政等方面的變革。而在肯·洛奇的電影中，則始終彌漫著這種反映現實并通過影片內容對現實進行批評的意識。他始終將關注點置于工人階級身上，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中討論工人階級所面臨的困境，從而“探討住房、失業、工會等社會問題,以及國家機構在日常生活中的角色和作用”。

在《對不起，我們錯過了你》中，肯·洛奇依然將鏡頭聚焦于工人階級。正如影片片頭，瑞奇對著快遞公司總管的自述一般，他干過各式各樣的工程：挖水渠、貨車、搬運工、碼頭運貨等，是一個“根正苗紅”的工人。而他的妻子也不例外。但這對工人夫妻有著和以往更為不同的特性，即他們身處的是一個技術主導的平臺資本主義的新時代。在這個技術與資本主義的合謀無比緊密的時代，“平臺公司”并不像傳統商業公司所從事的制造行業那樣，進行著物化生產，他們更關注用戶之間的社會連接，進行著社會關系的再生產，從而顛覆了傳統經濟模式，促成新的價值生態鏈，最終形成了一種以平臺為手段，以數據為資源，以“數字勞動”為生產力，以互聯網為結構的新利益循環模式。在影片中，技術的滲透和在場感可以說是方方面面的，而這一切最直接的指涉便是主角瑞奇運送快遞的工作。主管人言稱，瑞奇是加盟者，是合伙人，需要自負盈虧。而這種浪漫化的話語并未更改瑞奇身份的實質：他仍然只是一個為他人打工，剩余價值被剝奪的無產者。在這種平臺資本主義經濟的氛圍中，瑞奇失去了傳統意義上的勞工保障合同；同時，快遞公司也無須對瑞奇進行過多的投入。這標志著即便失業或者被開除，瑞奇也得不到應有的保障。為了維系生存，瑞奇不得不依附于快遞公司所代表的平臺經濟，但這種依附越是強烈，他失去的就越多。

技術并未帶來想象當中的解放，反而加深了不公的社會結構對于個體的禁錮和束縛。勞動法規定的8小時工時被所謂的“加盟者”的身份巧妙地繞開了，取而代之的是每天工作14個小時。這一現代社會的弊病被肯·洛奇直截了當地點了出來。而這種批評在影片中絕非模板化、符號化的。在影片的前半段，有非常多的篇幅用于描述瑞奇和艾比的性格和為人處世的風格：認真工作，待人有禮，完全符合社會對于“正派人士”的定義，但這種定義并未更改他們本質上的身份：身負欠款的社會邊緣人。對于社會邊緣人的指責和批評常常有一種將一切歸咎于他們自身的傾向，即個人的下場和結局與個人化的因素相匹配。比如，小偷和劫匪的誕生，根本緣由是他們自身道德感的匱乏和敗壞。但這種將一切簡單化、偶然化的認知方式只是某些把握主流話語的既得利益階層凈化自身的托詞。在影片中，瑞奇和艾比竭盡全力地保持著體面(瑞奇說，出于尊嚴，我從未申請過失業救濟)，這份體面甚至使得他們在影片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以瑞奇為例，他是快遞公司總管口中的“好孩子”。為了顯示他“好孩子”的一面，導演有意地加入了另一個司機鬧事的片段。這位司機的后視鏡壞掉了，無法上路，必須請假兩個小時，這時，快遞公司主管的回應是：“你一直以來都有借口拖延工作?！边@便是將一切過錯歸咎于個人化因素的一種形式。此時的瑞奇仿佛與這位鬧事的司機有著天壤之別。但隨著影片的進展，觀眾可以看見瑞奇的家庭狀況頻出，他也不得不請假，將工作放到一旁。而按照社會秩序的定義，此后的瑞奇無疑是一個失范者。在這種秩序的語境中，唯有個體像機器一樣勞動，像機器一樣服從，才會是一個“合格的”員工。

在這種困境當中，個體以及家庭的意義被纂改了。個體的喜怒哀樂不再被關心，家庭淪為純粹的經濟結構。而人的情感和宏觀意義上的價值理性都被擱置。個體的困境被簡單地化約為“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工人階級的痛苦因其普遍化的存在，而不被承認甚至被否定。社會層面的矛盾被新自由主義的敘事轉化為個體不夠努力、個體不夠幸運等解釋。在這種情形下，個體的墮落與失敗是無可避免的。因此，暴力性的行為應運而生了。家庭中的暴力象征著父權的侵犯，但在《對不起，我們錯過了你》中，觀眾可以清晰地看見，父親的權力地位并不存在——瑞奇在快遞公司的形象消弭了他作為一個父親的權威。瑞奇背負著經濟意義上的重擔，因而疏忽了對于兒子的關心，但他從未通過任何粗暴、強硬的手段來解決家庭問題，直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工作困境。此時的暴力行為從根本上來說，是一種人在壓迫下的異化，是無可奈何的反抗和絕望的吶喊，但它終究是暴力，以往標志著瑞奇與艾比父親的分水嶺，此時則直指造就個體變化的社會結構。暴力作為一種最終手段，卻也只能是對溝通無效的回應，無法促成任何現狀的變化。暴力的指向只會是兒子和顧客，絕不可能是快遞公司發號施令的主管人員。工作上越努力，家庭上越不幸，在如今的社會中，這并非是一種悖論。家庭天然地需要兩方面來予以維系：經濟支持和情感支持。瑞奇和艾比所代表著的工人家庭因為社會經濟因素，必須高強度地工作來獲得家庭的經濟支持，這便直接導致了他們與子女相處時間的缺乏，使子女成為城市意義上的“留守兒童”，而這種父母的缺位又會影響子女的性格以及他們的行為。絕望由上一代傳遞到下一代身上，形成一種強烈的宿命感。瑞奇兒子塞布一心渴望著回到以前，但這只能是一種空想，因為在如今的社會，已沒有位置能夠容納一個收入微薄且關系和睦的家庭了。

正是在這種層層遞進的塑造中，《對不起，我們錯過了你》將極具現實意義的個體異化的過程呈現在了銀幕之上。導演并未明確地指出，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他將這個疑問拋給了觀眾，從而使影片具備了極強的現實和公共價值。工人階級不被承認，直接導致他們的困境和痛苦一概不被承認。隨著瑞奇在清晨帶著重傷開走貨車，該如何改變現狀，這個問題直接落入了觀眾的心中。

二、寫實主義與喜劇化的藝術風格

為了使影片呈現出現實原本的質地，導演肯·洛奇有意地拒絕了各種規整、陌生化的攝影構圖。他的影片甚至帶有紀錄片的一些特點，即攝像機不介入其中。這種寫實主義的藝術取向是與導演的表達訴求息息相關的。在《對不起，我們錯過了你》中，瑞奇和艾比夫妻是一對典型的工人夫妻。為了還原以他們為代表的工人家庭的現實處境，肯·洛奇既沒有故意地將他們神化為那種完美、無可指摘的工人，也沒有從奇觀化的層面比如酗酒、賭博等來展示他們。在影片中，瑞奇和艾比是一對最為平凡和普遍化的形象。這種塑造方式一方面削減了人物與觀眾之間的距離感，另一方面又使得觀眾能夠將自我主動地投射到人物之中。在瑞奇和艾比的身上，觀眾能夠清晰地辨識出一種無可奈何之感。

金融危機使得瑞奇和艾比的家庭背上債務，陷入經濟困境，但他們并沒有自甘墮落，相反，他們試圖以各種方式來擺脫眼前的僵局?？墒?，瑞奇和艾比的辛勤工作只是徒勞。他們反而背上了更多的欠債。這有著極強的現實觀感，從而為觀眾和人物之間建立了一種緊密的聯系。在如今的社會，風險無處不在，家庭經濟的坍塌并非只是一紙空談。它是切實存在的。而影片有意地剝離了戲劇化的元素，將一切沖突日?；?、生活化。瑞奇認真工作，但生活中總有意外存在。拋開其快遞公司貨運司機的身份，意外的影響使工作難以繼續對每一位觀眾而言都是一種常識。影片運用這種寫實主義的描述，跨越了不同的階層和生活環境，使觀眾形成了一種共同的認知，最終更為準確地辨別出自我的身份：在嚴酷、不由分說的秩序面前，人人都有可能成為曠工的瑞奇。

與此同時，影片中還存在著大量調和氣氛的喜劇要素?！跋矂∫蜃拥娜谌牒痛罅渴褂?，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肯·洛奇電影的一大轉變?！痹凇秾Σ黄?，我們錯過了你》中同樣將喜劇因素融入到瑞奇和艾比的日常中，使影片陰晦悲觀的氣氛有所改善。這種喜劇因素在影片中最直接的體現便是人與人之間的內在聯系以及對于地位身份的調侃。比如在一次送貨過程中，瑞奇與一位英超的球迷起了口角。兩人口吐臟話，捍衛自己鐘愛的球隊，此時顧客和送貨員的身份消失了，在走廊上，只有兩個熱愛足球的球迷。這種聯系超越了社會為個體賦予的身份，在秩序等級以外重新建立了一種聯系。又比如瑞奇兒子塞布對城市管理人員的哄騙，權力的格局在短暫的欺騙中被倒置，影片的敘事氛圍亦被調和。

《對不起，我們錯過了你》(

So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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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

Missed

You

)本是英國快遞人員留給客戶的未送達通知單上的一句話，但在影片中，這句話承載了肯·洛奇強烈的問題意識，直指整個政府的不作為最終導致底層邊緣民眾陷入生活上的危機。影片延續了肯·洛奇以往的創作手法，以寫實主義風格和輕微的喜劇元素，描述了一個工人階級家庭逐步走向崩潰的過程。在快遞中，送貨人員即便延誤，但貨物最終總會送達，可在更宏觀的層面，底層人員一旦被錯過，那社會則會走向無法被挽回的撕裂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