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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色

2022-05-30 14:36何世平
延河·綠色文學 2022年9期
關鍵詞:跛子黃毛老娘

何世平

跛子后來才發現,那個初秋但還并不涼爽的夜晚,女人主動來到他的床頭,竟然是最后一次。

那天他從外面回家,第一眼瞅見的就是那把黑色掛鎖,他的視線便有些模糊。門前那數月前還平展光凈的土場基,此時長出了青勃勃的小草。打開鎖、推開門,讓他費了好大的勁。走進屋里,頓有一股異味迎面撲來。地上、桌子上的灰塵霜一般敷了一層。眼前的景象,使他渴望回家的心頃刻冰涼。女人坐在床頭的那一幕便栩栩如生地映在眼前。

那年夏天的雙搶季節里,老天像跟人有仇似的總是陰沉著一副老臉,跛子那季雙搶卻干得格外帶勁。他心里有個期望,那期望眼看著指日可待。那將是他這一生中驚天動地的一刻,那就是兒子二鬼考上師范學校。擱現在,就是考上師范大學也不足為奇,可在那個時候,考上還是中專的師范學校,是當時農村青年男女的第一大夢想。因為在學校讀過三年書,出來就包分配當一名體面的老師還拿國家的工資。二鬼去年沒有考上,今年是復讀。他就想他這一生中最大的貢獻就是給二鬼讀書。他就想他的算盤打得很對很精確。臨近揭榜的日子,田里只剩下最后幾分秧田皈待蒔弄,他再也等不及,吩咐二鬼去學校打探。二鬼去時帶去了他的期望,二鬼回來時,他瞅見那個期望在二鬼的肩頭活蹦亂跳。他心里說不出是什么味兒。二鬼推著自行車來到田邊,他拉住牛繩。牛乘勢躺倒田里滾動著碩大的軀體愜意非凡。若是往常他一定鞭個沒完并配以憤怒的叫罵。今個他沒鞭沒罵,扶著犁柄面對二鬼急不可待地問他要問的話。

二鬼的回話令他失望——又是普通高中。

那牛還在左右滾翻。他心里那味兒被牛滾沒了。他索性揮起鞭子朝牛狠狠地抽去。那牛破天荒吃了一鞭便一骨碌站起身,不知是愜意還是憤怒地甩了個響尾。泥漿頓時濺了跛子一臉一身,他惱怒地又連抽幾下重鞭。

好多天他心里像有東西塞住似的煞是難受。臨到開學時,二鬼的入學通知單送來時他還是不相信這是真的。他還在想著他心里的希望,他想他的希望不會是肥皂泡。對著通知單,他允諾二鬼繼續學業。正在屋角切豬菜的女人止住了快要落下的菜刀。我說不照。女人說完落下停在半空的菜刀。跛子覺得女人的話猶如那落下的菜刀,斬釘截鐵干凈利落。

干么事不照?半晌他才慢悠悠地問。

村里哪家兒子大了不蓋平房、樓房,大鬼有哪樣?女人刀起刀落異常平靜地說。

我說照。跛子撂下這句話后,不耐煩給出了屋門。

女人索性放下菜刀,望著跛子一瘸一拐邁著不勻稱的步子拐彎去了村里。門前陽溝里的蚊蠅嗡嗡嚶嚶唱得正歡。刺眼的陽光把一泓黑水涂了一層銀白。女人呆望著,額上有幾粒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悠悠滑行。

二鬼說,娘,你真的不給我讀書了?

女人抬頭打量了兒子一眼,那一眼望得意味深長。

二鬼氣恨得睨了她一眼。女人覺得兒子那目光似箭一般刺進了她的心,她感到好疼好難受。二鬼進了廂房,她眼里遂聚了一圈晶亮的液體。

大鬼急慌急忙地進了家門就三步并作兩步往灶間趕,他在田里就覺肚子里空得慌,他發現自己餓了,急需要食物填補充實。當揭開鍋蓋,鐵鍋本分地露著底色。大鬼失望而又無奈地放下鍋蓋,耷拉著腦袋出了灶屋。

娘,你怎么了?大鬼本來是沖著娘要發火的架勢,卻瞅見了不妙。

女人搖搖頭,忍不住對大鬼說后晌的事。正說著,跛子進了家門,女人當沒瞧見他回來還在不管不顧地說著。

你說啥!三代不念書,好比一籠豬。跛子本來想忍,忍了半晌沒有忍住,就罵開了。

女人止住聲,開始小聲啜泣。

婆婆來了。婆婆搖著蒲扇問出了什么事。女人抽泣著對婆婆說后晌的事。聞聲村里來了不少人,屋里門前站滿了男人和婦人。女人又對著他們說后晌的事,跛子在一旁蔫蔫地抽著煙,就像聽旁人的故事。

女人說,單干戶到今個,你們家都換了磚蓋了房,家里又有電扇、電視機,我家有哪樣?

跛子說,你講的什么鳥話。三代不念書,好比一籠豬。

女人又哭,村里就有男人女人勸她:想開點,兒子成家不成家,人家罵你不成?女人聽著想著就真的想開了。于是就揮手朝自己左右頰上打,邊打邊說,我三代不念書,好比一籠豬。

打那以后,二鬼上學女人沒提一個不字。二鬼一個禮拜回家一趟,帶走五至十塊錢,還帶走女人燒熟的蔬菜和腌菜。

一個學期念完,家中積蓄已蕩然無存。新年將至,大鬼手工打的土坯,由于沒錢燒制成磚塊,只得壘成堆,女人時常望著土坯堆發一會愣怔。土坯燒成磚塊,就離蓋樓房不遠了,這手工打制的土坯,不過是黃土而已。

年后二鬼報名沒錢,跛子就到村里去借。半天回家還是空著手。女人就不聲不響拿篾籮扒稻。跛子就曉得她要擔稻去賣錢。他不想賣,賣了春上口糧不夠吃??刹毁u二鬼沒錢報名。只得拿起籮。打那以后,女人就常發愁。油、鹽、醋,田里的肥料錢,以及二鬼逢禮拜回家要的伙食零用錢。每每想起,她嘴邊的話便不停,有時整天叨咕一件事、一句話。跛子有時嫌煩,又無從發火。有時二鬼回家來,她還在喋喋不休,二鬼便說她話多。她受了氣便流淚,大鬼便安慰她,跛子在一旁抽著平頭煙,沒事似的。她便上前拽下他嘴里的煙連同兜里的殘余一并扔進便桶。你沒資格抽煙。她說。

跛子便真沒資格似的一聲不吭。跛子在那個春夏季節里,深感自己作為一家之主的無能。那天女人從村子里回來,告訴他,村里的黃毛要到百里外的一座城里去收購廢紙,想請他幫忙捆廢紙,每月一百五十塊錢,問他去不去?他忖思良久,怎么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去路,只得無奈地將頭點了一點。

白天女人在門前剝青豆,忽見黃毛背著挎包打門前過,她就招呼他來家喝口水,黃毛因為口渴,便沒客氣。

女人端過水,便問他要不要人幫忙?黃毛喝了口水,用衣袖抹了一下汗水淋漓的臉頰,女人便到灶間拿來毛巾。剛到灶口,她瞧見窗口有一張扭曲的樹皮一樣的老臉正倚在窗格上,神情詭異。她嚇了一跳,再瞧時那張臉消失了。

黃毛見她那驚恐未定的模樣,驚傻傻地說:你怎么了?

她說我頭疼,那事我到你家聽答復。

黃毛出門后,覺得莫名其妙。

男人要出門,要去捧人家的飯碗,女人心里空落落的。晚上在床上她就想對男人說那臉譜的事,話到嘴邊又猶豫了。她怕男人疑心她鬼鬼祟祟。她便告訴男人出門在外要自己保重自己,家里有她和大鬼,還有許多她記不得的話。若是往常,男人嘴上應著,人便踟躕到她一頭??山駛€兒她說了成堆的話,男人睡著似的一聲不吭。她曉得男人沒睡著,甚至還睜著眼睛。其實她知道男人不想去,她也知道他之所以答應去,是沒有辦法拒絕。她又想男人許是在想捧人家飯碗的滋味,她想要是自己去也會有那滋味。她這樣想著,便半是猶豫地移到男人一頭。結婚以來,她第一次主動睡到男人一頭。她靜靜地等著,可男人打起了呼嚕。她失望地閉上眼睛,眼里有一團熱熱的東西被擠了出來。

待跛子催女人起床燒飯時,隱約的光亮中,他瞧見女人光白的身子,他的心本能地動了動,便沒瞧見似的又翻了一下身。俄頃,他聽見女人起床的聲音。

男人走后不久,二鬼又要上學了,女人心里就隱隱墮了塊石頭,睡在床上便感到越發的沉重。有老鼠不慎把米缸弄出聲響,聲響之后窗口出現了幽靈似的影子,她嚇得閉上眼睛。她不由又想起那天瞧見的那張臉譜,再看現在窗口的影子,那竭力想聽聲音和想瞧出所以然的神態,在暈暈月色下不能不使人不寒而栗。一根紙煙的工夫,那影子消失了。好長時辰,她才噓了口長氣。

蒼白的月色還未褪去,那呼呼的風帶著雨便緊跟而來。那風雨打得門窗砰砰轟轟。女人卻好一陣興奮。這大風一刮,山上的松毛便被吹落。等天明就去山里耙松毛,二鬼的學費就不愁沒著落了。

天還黑著她便起床。燒好飯后,遂叫起大鬼二鬼。吃過飯,當二鬼瞧見門前那一大捆草繞的疙瘩,心有余悸地說:娘,風息了再上山吧?

女人說,就走。

二鬼這回破例沒頂嘴,硬著頭皮穿起雨衣,七八里路,上山了。

母子三人連續三天上山,賣松毛的錢正好交足二鬼的學費,這三天里女人瘦了一圈。

二鬼上學去了。她同大鬼商量,乘風后松毛好耙,再吃幾天苦,耙千把斤拖去縣城賣了買肥料、農藥。大鬼懂事地點了點頭。

又一個禮拜,二鬼回家。那個星期女人頭一回忘了準備蔬菜和醃菜,二鬼一臉的不悅。

女人說,這幾天忙忘了,你等著,我去地里扯幾棵青豆。

二鬼說,忘了?你旁的事怎沒忘?

女人說,你怎這樣說我?你現在這樣,等考上學校還睬我這沒用的娘?

二鬼說,那是不假吔。

女人噙著淚,信手拿起根竹棍朝二鬼劈去。二鬼的樣子很是斬釘截鐵,女人便越發生氣。剛打兩下,婆婆進屋拉走二鬼。女人由于生氣用力,喘息變得沉重而急促,全身也隨之一起一伏。她眼光直直地望著門前,梧桐樹上不時落下一片打著旋兒的黃葉。婆婆在對二鬼小聲叼著話,那聲音幽幽得聽不真切。

二鬼走后不久,大鬼手拎兩瓶農藥進了家門。他見娘那神態,便問怎了?女人噙在眼里的淚珠這時才款款而出。大鬼兩只不太大的眼睛,哀哀地凝視著、撫慰著娘。

吃晚飯時,女人對大鬼說,明個上午去耙松毛,下午回家吃過飯去田里打藥治蟲。大鬼一邊嗯著一邊繼續扒飯。

明早上帶我碾米去,我沒米吃了。

女人轉過頭,婆婆不知什么時候已站在門口。沒米吃我舀給你。女人說。

燈影里,婆婆沉下臉,你哄走我兒子又想哄我,我不稀罕。說完話回隔壁小屋去了。

女人納悶,怪不得這些天婆婆氣咻咻地不睬我,原來氣我把她兒子哄出了門。這樣想著,她便有意無意放下碗筷直直地出神。

娘,奶奶上了年紀,說話顛倒。大鬼說。

我一點不顛倒。婆婆在走廊的聲音。

女人沒吱聲,拾起碗筷到灶房去了。所謂灶房,其實是一間廂房。半邊有碗櫥,半邊是大鬼、二鬼的床。

洗過碗,大鬼便邀娘去村里瞧電視。女人直搖頭。大鬼說,不瞧在家悶著也睡不著。女人想想也是,便關起門跟大鬼一道離開家。在路上,女人囑咐大鬼,明個耙松毛來家,你到田里去打藥,我給你奶奶碾米去。這樣說著就有一股酸楚在心里升騰,她便覺得鼻子發酸眼發澀。好在已到看電視人家,她用手抹抹眼,干咳兩聲沒事樣進了屋門。那時不要說彩電,就是黑白電視機在鄉下也很稀奇。那天晚上女人和大鬼去村里人家看的就是一臺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

翌日天蒙蒙亮,女人拉亮電燈,正想刷鍋,忽又想看天色,看時卻嚇得頭皮直扯,差點倒下。她又瞧見窗口那張披頭散發的臉譜。那不是鬼怪,是婆婆那張陰森怪氣的老臉。她按了按胸口,定了定神便刷起鍋來。

你真不帶我碾米?窗外的臉譜啟口了。

女人用抹布擦著鍋沿,你沒米吃,我舀給你。

不照,就不照。婆婆說。

女人的身子便有些抖。她轉過頭朝婆婆望一眼,婆婆說話時唾星四濺。婆婆身后,天已曉亮,霧氣彌漫。女人倒了刷鍋水,便量米煮飯,她坐到灶口燒火時,又聽見婆婆罵的內容:我兒子腿是怎跛的,你心里清楚!……

女人越發覺得身子抖得厲害,連著擦了十幾支火柴才點著火。女人想,春上那場病我不服侍你,害死就好了。女人后悔不該幫她端屎端尿,不該為她把家里的雞殺斷籠。女人清楚自己不是婆婆的對手。聽村里上年紀的人說,婆婆年輕時在舊上海幫過工當過“院女”,她說一公公不敢說二,就連村上人也都含糊她。

窗外,婆婆站著嫌累,索性端條板凳正襟危坐在那里用最刻毒的詞唱著最刻毒的歌,咒罵著女人。

那個霧靄籠罩的早晨,跛子跟黃毛吵著要回家。黃毛說,你這幾天五心不定六神不安,怕是想老婆想慘了,是不?

跛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自己也說不清,反正就想回家一趟。若不是紙廠車子耽擱,他前幾天就走了。

午后,車子終于來了,村里的加根也來了。加根迎面就對他說:“你老娘的膽結石又犯了,醫生說非開刀不可,你老婆就差我來叫你?!奔痈f完感覺好累似的噓了口氣。

跛子將信將疑地問加根,我老婆叫你來的?

加根“嗯”了一聲算是作答。

車行至半路,已是黃昏。黃毛便喊司機停車吃飯黃毛買了不少菜,總是勸跛子吃。你別急,老娘瞧病缺錢我拿給你。黃毛安慰他。

跛子不無感激地朝黃毛瞄一眼,又低頭有一口沒一口地扒飯。

當跛子同加根走在通往村上的小路時,跋子又問,我娘沒死吧?加根說,瞎扯。跛子又說,我老婆一定急壞了。他又想起臨走那晩對女人的冷漠,心里不免有些悵然。臨到村上快轉彎到家時,加根小便,讓他先走,他此時卻有點挪不開腳步?;仡^看加根,才一會兒的工夫,加根已經無影無蹤。他有些納悶兒,還沒謝人家呢!深一腳淺一腳走到門口,他一眼就瞧見門口懸著一盞亮得讓人眩目的電燈,屋里有布懸掛著,他的心“咯噔”了一下。當他瞧見屋中躺著一個人時,便肯定老娘已經死了。加根在瞞自己,其實在路上他就在心里犯疑惑,感覺加根突然去找他,肯定是家里出了大事。吃飯的時候,黃毛的過分熱情讓他心里的疑惑愈加確鑿。一股悲痛的淚涌進眼眶,他疾步進屋里掀開黃裱紙,躺在那里的竟是自己的女人。

怎么會是這樣?他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也不相信躺在挺尸板上的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女人。

后來村里人告訴他,那天他老娘坐在門口罵了幾個時辰,沒聽女人回一句。加根女人實在熬不住走進屋里,見女人坐在那淌眼淚。加根女人朝她面前瞅一眼時,發現了倒在地上的農藥瓶,她于是大呼救命。大鬼起床慌忙向村醫家跑,可已經來不及了。村里人說,那個多霧的早晨,他老娘披頭散發地犯口舌注定要出事。

女人葬后,娘咬牙切齒地告訴跛子,她恨死鬼把她心愛的兒子喚到外面去打工。跛子說,我的老娘,她是對的。你可知道,大鬼要成家,二鬼要讀書。這些都需要錢,都窩在家里喝西北風???跛子的妹妹不聲不響把老娘帶去了她江北的家。

那是一個仲秋的黃昏,村口楓葉的猩紅已經漸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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