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佑
2022年3月,海飛的最新長篇小說《蘇州河》,由浙江文藝出版社重磅推出。這是一部關涉時代與人生的大作品。海飛傾心八載,傾力三年,以1949年的上海為背景,演繹了刑警陳寶山的悲情人生。海飛以史實為輪廓,以春秋筆法立人,用情境還原法再現當時的世道人心,可謂是一部結構極簡、內容巨豐、體驗至深的小說。
在搜尋創作素材過程中,海飛不僅翻閱了大量的史料,而且實地探訪了瑞金路的上海公安博物館。他對上海解放前后的警察局的變遷以及無聲暗戰的地下共產黨員和國民黨特務之間的博弈了如指掌。許多重大歷史事件在《蘇州河》中有跡可循。它們像是島嶼鏈,勾勒出1949年的上海境況。
在海飛的書架上,有一本名叫《海上百年警察印象1843—1949》的地方志作品,該書由上海市公安局史志辦公室編;黃臻睿執編。該書從租界的巡捕房起筆,寫到風云激蕩的1949年的最終抉擇。上海人永遠不會忘記1949年春天,舊上海這一頁慘淡的歷史終于被一雙有力的大手翻了過去。6月2日,一塊全新的人民政府公安局牌子,掛到了福州185號那扇高大的拱形門口。從此,這座城市擁有了世界上唯一被冠以“人民”之稱的警察隊伍。
海飛以真實的歷史事件建構起小說的支架。福州路185號見證了舊上海警察局到新中國上海公安局的變遷。另外,還有歷史人物的介入,比如非常器重陳寶山的局長俞叔平,就是真實人物。甚至可以說,俞叔平是陳寶山的光輝源頭,小說中的陳寶山祖上三代都是警察,其祖父的英雄遭難式的死亡表明舊時期警察制服的局限,而儒雅愛才的俞叔平則指向“正義警察”。俞叔平,幼名運佳,浙江諸暨人。1928年被選入浙江警官學校正科第一期。1930年、1934年兩度赴奧地利專攻警政。1938年回國后,歷任重慶中央警官學校教官、國民黨中央組織部人事室主任、上海市警察局局長等職。1948年底,國民黨制定的特工計劃想要將派駐上海市的共產黨代表團全部暗殺。當政的俞叔平示意中共代表團及時撤退,甚至派警察加以保護?!洞蠊珗蟆吩浶Q:“俞叔平不愧是知識分子,任職局長期間不曾迫害過共產黨人士?!?949年春,他攜家眷去往臺灣,接替他的正是毛森。與儒雅的俞叔平相反的毛森,也演繹著歷史的真實,這位出身江山的國民黨特工,在任上海警察局局長時,肆意屠殺共產黨人和民主人士,解放前夕,又任廈門警備司令,最終敗逃臺灣。
無論是儒雅的俞叔平,還是嚴酷的毛森,他們就像是一幅巨型浮雕上的固定卡點,將真實的歷史境況呈現給讀者。海飛在處理輕重虛實的時候,做足了考據,縱深再現了上海警察變遷史??柧S諾在《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一書中,詳細討論了文學的“輕與重”的問題,他在書中將“輕”作為一種新的文學力量加以確立。我覺得海飛近些年的“諜戰小說”的創作符合卡爾維諾的“輕重”原則,在虛擬的電波中,海飛經營著平靜似水的人際關系,而那些看似年輕氣盛的愛情故事底下總掩藏了厚重的歷史真相。
除部分人物原型是真實的以外,還有一些重大歷史事件值得關注。唐仲泰和周蘭扣暗度陳倉后,傳聞搭乘“太平輪”外逃遇難。小說中鑲嵌的“太平輪”事件則是一曲震驚中外的“渡臺悲歌”。1949年1月27日,上海黃浦灘頭的碼頭上擠滿了人,他們將搭乘“太平輪”貨輪逃亡基隆,最終遭遇海難,“太平輪”上的大部分乘客遇難。海飛借“太平輪”事件巧妙地解決了唐仲泰和周蘭扣兩位國民黨特工的隱匿問題,將故事地線索一轉,集中精力轉向張勝利浮出水面。而需要執行“永夜計劃”時,周蘭扣和唐仲泰又“死而復生”——其實,在排隊上船之時,唐仲泰被擊落水中,周蘭扣也跳入黃浦江中,倒是因此逃過一劫。
上海戰役中十萬解放軍睡馬路、人民公安上海大接管、國民黨特工執行的“永夜計劃”……諸如此類的“海上舊聞”與小說情節精妙融合,延展到歷史幕布下的人生舞臺,行文在過去與現在、現實與虛構中輕巧穿梭,一張一弛中消解純歷史的厚重感,延展了小說文學性,人物之間的情感濕漉迷人中透著真切。
于常識,蘇州河是上海的母親河;在小說中,蘇州河是一個即將降生的孩子。敘到悲情處,霎時天空亮。在上海即將解放之際,始終執著于查辦案件、還原事實的“寶山”,選擇了死亡。畢竟,他沒有陳山、陳開來那樣的紅色背景,他的竭盡全力,奮楫前行,正是他身為上海警察匡扶正義的良知。我偏愛的這樣的人物設置,所以,我并不認為《蘇州河》是一部簡單的諜戰小說,它顯示出更大的氣象——沉穩大氣、宏闊細膩、詩意日常。它延續了海飛小說的設計感、故事力和隱秘性,以濃郁的詩性寫盡小人物的蒼涼命運。
依稀記得,海飛曾說:“我可能成不了詩人,但每個人都應該有一顆詩心?!焙ow是有詩心的小說家。何以見得?我想挑《蘇州河》中最暴力的“殺手老金”來佐證。他是三宗兇殺案的行兇者,狡猾、兇殘、陰冷,乃其本性,但海飛寫出了他的詩性。他是從背后襲擊寶山的人,也是寶山的棋友。在暴露身份的那一夜,他竟然滿腦子想的不是逃亡,而是“下棋”。霎時,“潛伏”在黑暗中的老金變得立體了。他代指著“每個人都會因為職業而不同”,有如某位納粹士兵白天殺人如麻,晚上則沉浸在巴赫的音樂世界;有如劉震云《一日三秋》中的馬道婆,施法魘人是本職,通風報信只為救贖。老金只是連環殺人案的工具,卻非主謀。老金的為人本心在“司機”、在“棋友”,他有著令人驚詫的人生況味與豐富內心。而海飛對每一個人物傾注的心血,讓我感到《蘇州河》中的人物個性鮮明。人在時代洪流中,“所有的人生都會變樣”。童小橋、老金、周蘭扣、唐仲泰、張勝利等人,就是如此,沒有一個人是獨立存在的。海飛從自身的體驗出發,寫出了隱秘故事里的鮮活人生。故事里的人物群像構成了蘇州河畔的時光倒影。
海飛善用情境還原法,讓時代和人物變得立體。小說中,兩度響起陳歌辛的《蘇州河邊》;百代公司推出的由筱丹桂和張湘卿合演的《玉蜻蜓·勸夫》;鄭春生被捕時,蘭心戲院里播放的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炳坤經常翻閱的《王云五小字典》等,都呼應著時興潮流。
除此之外,鴿子、餛飩、旗袍、畫報、茶湯、蔥油餅以及雨夜里蘇州河泛起的水紋,一切布景皆為情境。那并非道具,而是小說家用文字修復的蘇州河畔的往事。
在戰爭年代,語言處在潛伏期。許多聲音隱匿在槍炮聲中,隨之,許多生命消殞于無聲的抵抗。海飛在《蘇州河》中,片段式還原了戰爭年代的“語言與人性”,在歷史的樹洞里,修復普通人的生活細節,以飽含深情的筆墨描繪出大歷史背景下的世相百態。
如果從語言技法上考量,海飛在《蘇州河》中運用了春秋筆法,行文字里行間暗合褒貶之意。左丘明闡釋春秋筆法為“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懲惡而勸善”。當我三讀《蘇州河》后,深感海飛臧否人物的技法更加純熟、客觀。他拋棄了“英雄人物”的絕對光環,以探索復雜環境中人性的多維與真實。
從《驚蟄》中的陳山,到《蘇州河》里的寶山,再到《醒來》中的陳開來,“諜戰”之血不會冷,“英雄”之脈沒有斷。海飛試圖用史料和想象重構1949年前后的上海境況,尋找市民生活的精神代碼。亦如他在《驚蟄如此美好》中所說:
他們(陳山、陳夏等人)的生活,就是我外祖父以及阿姨的生活。那么親切卻細微的溫暖,支撐著那時候的人們在20世紀40年代的上海,活,下,去!
與陳山、陳開來相比,寶山身上多了一份悲情。限于諜戰小說敘事所需,核心人物都身懷絕技,四處逢源,帶有鮮亮的主角光環。但創作于2019年的《蘇州河》,除了撲朔迷離的情節之外,更令人切身可感的是詩意的悲情。
《蘇州河》的雙線故事和人物關系并不復雜。小說講述了新中國成立前夕國民黨特務企圖以“永夜計劃”破壞上海正常秩序,以暗殺、投毒、停電等形式讓上海陷入混亂。其中,張勝利則是潛伏在共產黨內部的高級特務,為了掩蓋他的特殊身份,特務組織暗殺了與“國民黨72軍”有關聯的護士張靜秋、逃兵鄭金權以及湯團太太。這條“無間道”線索構成了《蘇州河》的“岸堤”;與之交織的“人間道”則是警探寶山與來喜、童小橋、周蘭扣等人的生活日常,這才是《蘇州河》的悠悠河水。
隨著三宗兇殺案的水落石出,我們看到了另外一層更隱秘的關系——圍繞在寶山周圍的人物都有著不同的多層身份,他們彼此獨立又借助暗號聯系,讓人感覺這是一場情意綿綿卻充滿懸疑的“狼人殺”。
“身份”是諜戰小說的看點之一。海飛小說的身份設置,常讓人產生“知人知面不知心”的疏離感??墒?,經過海飛的周密部署,小說里的人物頓時鮮活起來,且彼此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系。
在現實中,我是個“游戲白癡”,更木訥于爭權奪勢,但在讀《蘇州河》時,我卻第一時間捕捉到“童小橋”的特殊氣味。為此,我拍案叫絕,更絕的是海飛用語言修復歷史的能力,他總是“幻化自我”“多情自我”“詩意自我”。時尚、嬌貴、典雅的童小橋,是陳寶山心中的殿堂級女神——寶山曾評價她說“她不是資本家的女人,她就是資本家”。這符合“微而顯”的筆法,用以表明她作為“水鬼”的神秘、妖嬈與無奈。
童小橋被捕,老金雨夜奔襲、棋逢對手……一幕幕情景,令人過目難忘。海飛是技術派,更是傾情派,他注重小說的設計感、娛樂感,更注重“人的復活與情的余韻”。圍繞著警察寶山,與來喜的夫妻情、與童小橋的藍顏情、與周蘭扣的單戀情、與張仁貴(張勝利)的兄弟情、與趙炳坤的師徒情,各種情感讓“諜戰無間道”變成了“情韻人間道”。
用情至深,文辭簡約,含義隱晦。海飛在處理人物關系時,委婉卻客觀。比如寶山真愛交給了“童小橋”,而童小橋卻把來喜介紹給他。來喜與寶山的感情,就如茶米油鹽醬醋茶的日常生活,當他預感并印證來喜是共產黨員,其內心是平靜的,因為作為一位刑警,已經敏銳地預見了不可逆轉的歷史。陳寶山注定是一個悲情的“守節者”,一個忠于警察初心的形象,所以他的飲彈自殺,不是決然,而是必然。
一部小說的社會意義,并非全在于它修復的歷史,也不止于它的價值取向。海飛的《蘇州河》以春秋筆法復原歷史背景下的“真正的人”。其懲惡而勸善的取向,不屬于絕對的二元論,而是在各有所屬的立場、身份、背景下,還之以靈魂與血肉。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