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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之呈現、聚集與誠明

2022-05-30 03:29龔曉康
孔學堂 2022年3期
關鍵詞:格物

摘要:學界依王陽明“意之所在便是物”“心外無物”“以其明覺之感應而言,則謂之物”等說,形成了意義論、價值論、感應論等觀點,而對陽明“身心意知物是一件”之說則甚少留意?!吧硇囊庵锸且患北砻?,“物”為心、知、意、身之聚集,并構成了源初的存在場域:本心之感應而有良知之明覺,良知之明覺而有意識之發動,意識之發動而有事物之呈現,事物之呈現而有身體之感觸。這種身—心—意—知—物所共同構成的源初場域,即是物之“自體”;經由意識之對象化而為身體所感觸者,則為物之“現象”。而基于主體間性的作用,“物”也具有客觀實在性。但是,意識在自我象化的同時往往存在著小我的執著,遂使身—心—意—知—物的源初場域破裂,“物”成為外在于人的存在者,而人亦為外物所役使。故而,格物的重點在于誠明工夫,物來順應而不為物所役,最終回歸源初的存在場域。究言之,陽明所論之“格物”,超越了單純的事物認知而成為道德的工夫,“不誠無物”說也就獲得了存有論的闡明。

關鍵詞:陽明心學 心外無物 格物

作者龔曉康,貴州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貴州大學中國共產黨人“心學”與推進黨的建設新的偉大工程高端智庫研究員(貴州 貴陽 550025)。

“物”作為一個哲學的概念,在先秦時就得到了深入的討論?!独献印返?6章謂:“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復命?!币簿褪钦f,在虛靜之際觀照萬物之造作,蕓蕓之眾物則能復歸其根,最終復歸于清靜之天命。莊子有“齊物”之論,既主張以道觀物,“以道觀之,物無貴賤”,又主張萬物與人同一,“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儒家關于“物”之言說,則具有倫理的性質?!缎宰悦觥芬环矫嬷^“凡見者之謂物”,“物”為感知之對象;另一方面謂“所好所惡,物也”,“物”為倫理之對象。思孟學派以“誠”而言“物”,人若不“誠”則無“物”存在?!吨杏埂分^:“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薄睹献印けM心上》曰:“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蹦呛螢椤罢\”呢?《中庸》謂:“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毕嗨频恼f法也出現于《孟子·離婁上》:“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笨梢?,“誠”含有天道與人道貫通的意義。這也表明,“物”并非是外在于“人”的客觀存在者,而是與“人”存在著內在的關聯。迨至宋明理學,對“物”之問題亦有所留意。朱熹謂物“只是眼前事物”,其釋“不誠無物”時謂:“若誠實,方有這物?!蓖蹶柮鲃t從“心”“意”“知”等角度來言說“物”,其對“格物”之理解也就與朱子大異其趣。

如何理解陽明對于“物”之規定,成為學界爭論的焦點問題之一。其一,多數學者持意義論的觀點。陳來認為意識具有一種對對象的指向性質,而“物”只是“作為意的對象”才有意義。楊國榮認為“意之在物”既是“意指向對象”的過程,又是“主體賦予對象以意義”的過程。其二,一些學者持價值論的觀點。陳少明認為“心外無物”命題意指任何事物若離開人心的關照,則其與人的價值關系也就無法確立。喬清舉認為“心外無物”說乃是為了達到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境界,從而使“自身的價值”和“世界的意義”得到澄明和提升。其三,還有些學者持感應論的觀點。林丹認為“物”不是對象化的“客觀實在”,而是境域之中顯發出來的“活物”,它具有直接的“可領會、可體驗性”。楊虎認為心物之間存在著原初的“感—應”關系,而這種感應結構具有“時間性”與“情境化”的特征,從而成為“世界呈現的存在論基礎”。趙曉芳、陳迎年認為陽明所討論的心物之間的“感應之幾”,揭示了人“本己的生存結構”。

然而,無論是意義論、價值論還是感應論,都必須面臨這樣的問題:陽明既然從“心”“意”來言說“物”,那“物”究竟有無客觀實在性呢?陳來認為陽明的“心外無物”說,并不能完滿地回答“關于外界事物獨立于人的意識的客觀實在性問題”。楊國榮也認為“心外無物”說,不但使“對象的自在性往往容易被淡化”,亦使“作為對象的客體無從定位”。本文擬基于陽明心學的文本,對以下問題作出嘗試性的回答:“物”如何呈現于“人”?“物”如何取得客觀的性質?“物”如何成為倫理的對象?

一、物之“呈現” [見英文版第69頁,下同]

一般認為,“物”乃是獨立于人之心靈的客觀存在。在胡塞爾現象學看來,這種觀點其實只是一種自然主義的態度,沒有去追問“物”是如何呈現的問題。陽明并不像朱熹那樣,將“物”視為“只是眼前事物”,而是提出了“身、心、意、知、物是一件”的說法。

先生曰:“惜哉!此可一言而悟!惟濬所舉顏子事便是了,只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本糯ㄒ稍唬骸拔镌谕?,如何與身心意知是一件?”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視聽言動?心欲視聽言動,無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無心則無身,無身則無心。但指其充塞處言之謂之身,指其主宰處言之謂之心,指心之發動處謂之意,指意之靈明處謂之知,指意之涉著處謂之物:只是一件?!?/p>

“身心意知物是一件”蘊含了這樣的意義:“物”在身體、本心、意識、良知的共同作用下得以呈現,故非為外在于人的存在者。究竟而言,身、心、意、知、物之間并非隔別之存在,而是存在著內在的關聯:身體為本心之充塞凝聚,是為“其充塞處言之謂之身”;本心身體感官作用之主宰,是為“其主宰處言之謂之心”;本心之流行而有意識之發動,是為“心之發動處謂之意”;意識之思慮源于良知之明覺,是為“意之靈明處謂之知”;意識所指向之對象即是事物,是為“意之涉著處謂之物”?!吧?、心、意、知、物是一件”,意味著五者之間相融相即,也可表明這樣的觀點:“物”與身、心、意、知四者皆存在著內在的關聯。下面分別論述之:

首先,心之流行感應,而有物象之生生不已。當然,這里的“心”并非指人的心理活動,而是心之本體的靈明感應。陽明謂:“以一身之動,萬感之應,必樞機于是,此心之所由命名也?!毙臑楦袘畼袡C,其感應之徼向,有“象”之呈現,是為“物象”。陽明有言:“今夫茫??拜?,蒼然然,其氣之最粗者與?稍精則為日月、星宿、風雨、山川;又稍精則為雷電、鬼怪、草木、花卉;又精而為鳥獸、魚鱉、昆蟲之屬;至精而為人,至靈至明而為心。故無萬象,則無天地;無吾心,則無萬象矣。故萬象者,吾心之所為也;天地者,萬象之所為也;天地萬象,吾心之糟粕也?!敝领`至明者為“心”,“心”之流行為“氣”,“氣”之精粗為“象”。不過,此時之“物”,尚非為有形者,而只是感應之徼向,故可謂之為“象”?!叭f象”呈現為“萬物”,“萬物”匯集為“天地”。故而,天地為萬象之顯明,萬象為本心之流行。簡言之,萬象只是本心的流行發用,天地只是萬象的現實呈現。因此,我們不能說有外在之物為人所感應,而是說本心在感應過程中有了物象的呈現,這也是一個由幽隱而顯明的過程?;诖?,陽明謂心能生成萬物:“夫人心本神,本自變動周流,本能開物成務?!薄拔铩奔热徊荒茈x于本心,故陽明有“心外無物”的說法:心之感應呈現為天地萬物,天地萬物不外于心之感應。在這個意義上,“心”為宇宙萬物的本原。

其次,心之虛靈明覺,而有良知之開顯萬物。心體的虛靈明覺,陽明謂之為良知。良知之收斂凝一與妙用發生,則有天地萬物之隱遁與開顯:“夜來天地混沌,形色俱泯,人亦耳目無所睹聞,眾竅俱翕,此即良知收斂凝一時。天地既開,庶物露生,人亦耳目有所睹聞,眾竅俱辟,此即良知妙用發生時??梢娙诵呐c天地一體,故‘上下與天地同流?!碧斓厝f物之“隱遁”,不過是良知之“收斂凝一”;而天地萬物之“開顯”,乃是出于良知之“妙用發生”。故而,陽明謂良知為“乾坤萬有基”,并以之為造化的精靈,“這些精靈,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從此出,真是與物無對”。不過,此時之“物”也還沒有被對象化,只是良知之感應明覺:“以其明覺之感應而言,則謂之物?!绷贾獮楸拘闹撿`明覺,其所感應者也只是“物象”而已。

再次,心之主宰發動,而有意識之認知萬物。良知的妙用發生需依于人之發竅,并在意識的作用下得以對象化:“意之所用,必有其物?!币庾R作為心之發動者,必有其活動的內容。而意識活動含有的內容,即是其指向的對象。意識活動所指向的對象,即是為人所呈現的“物”,故陽明謂“意之所在便是物”。顯然,陽明注意到,意識具有自我對象化的功能,“物”不但是意識活動所指向的對象,也被視為外在的現成存在者。那“意”與“物”究竟有無內外之別呢?這應當辯證分析。一方面,“意之所在便是物”,“物”不能離開意向性的作用,故而不能外在于意識;另一方面,“意未有懸空的,必著事物”,意識生起時必有其意向對象,而當這種對象被客觀化之后,也就仿佛外在于意識而存在。關于這一點,后文還將有所論述。

最后,心之凝聚充塞,而有身體之感觸萬物。陽明既謂身為心之“充塞”,亦謂身為心之“形體運用”。依于身體之感官,而有“物”之聲、色、味、變化呈現于人:“是天地萬物之聲非聲也,由吾心聽,斯有聲也;天地萬物之色非色也,由吾心視,斯有色也;天地萬物之味非味也,由吾心嘗,斯有味也;天地萬物之變化非變化也,由吾心神明之,斯有變化也:然則天地萬物也,非吾心則弗靈矣?!币环矫?,基于人之感官的作用,而有物之聲、色、味、變化的現實呈現;另一方面,物之聲、色、味、變化的現實呈現,實為本心依于感官的發用流行。

至此,我們可以簡單概括一下“物”之于人的呈現過程。本心作為創生之本原,感應不已而有種種徼向,即有物之“象”。物之“象”為本心所感應,亦即“良知”之明覺。本心與良知皆可視為萬物生成之源。不過,此時的“物”處于前對象化階段,并不能為感官所見聞覺知。只有在意識的對象化作用之下,“物”才能成為人之認知對象,從而成為現成之存在者并為身體所感觸。質言之,“物”并非現成地存在于世界之中,而是在本心感應、良知明覺、意識認知、身體感觸的共同作用下,最終以“物”的形態呈現于人。

基于以上理路,我們可對“南鎮觀花”作一分析。

先生游南鎮,一友指巖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相關?”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p>

依陽明友人的見解,花樹在深山中自在地開落,故與人心并無任何關聯。不過,友人所理解的“心”,并非創生性的本心,而是心理意義上的心。在陽明看來,人若未能來看此花時,此花既不能為人所感知,亦不能與人有所感應,故花與心同歸于寂。但當人來看此花時,即能有本心之感應、良知之明覺、意識之認知、身體之感觸,故此花能“一時明白起來”。概言之,此花之呈現,不離于本心,故不在心外。當然,這里存在著兩個層次,就“心”而言,花為“心”所“感應”,此“即明覺感應而為物”;就“意”而言,花為“意”所“明白”,此為“意之所在便是物”。但是,我們可以說本心生成了花,卻不能說花為意識所生成?!靶恼?,天地萬物之主也?!薄靶摹辈攀潜倔w性的概念,為萬物生成之本原,故可說“心外無物”?!耙狻眲t為經驗性的概念,僅是指個體生命的心理活動,“意之所在便是物”,并不能說意識生成了事物,或者說意識吞沒了事物,而只能說意識指向了事物。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陽明并不是從宇宙論的角度去探討“物”之生成問題,而是從本體呈現的角度去討論。在本心感應、良知明覺、意識認知、身體感觸的共同作用中,“物”以現實的形態呈現于人,而人則以“物”構成了世界。這說明,“物”并非現成地存在于世界之中,而是不離于人的存有論建構。當然,陽明并沒有說明“物”之呈現何以具有時間與空間的屬性,也沒有說明“物”之呈現何以具有因果的秩序,而這些問題在康德那里得到了理論上的闡明。

“物”既然是在本心、良知、意識、身體的共同作用下呈現,那也就意味著其不過是一種因緣的聚集,并始終處于不斷的“生成”之中。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陽明特別強調“物”即是“事”:“自意之所著謂之物,自物之所為謂之事。物者事之物,事者物之事也?!标柮饕浴笆隆毖浴拔铩?,無非是要表明,“物”并非凝然之現成者,而是處于動態的生成之中。

二、物之“聚集” [72]

前文已論及,天地萬物為人所呈現,遵循如此之邏輯:本心感應之,良知明覺之,意識思慮之,身體感觸之。由此而言,“物”并非純然自在之存在者,而是本心、良知、意識、身體之聚集。身、心、意、知、物之間實存在著相互映照相互生成之關系,我們以“聲”為例說明:本心感應而有聲音之“象”,良知明覺而有聲音之“覺”,意識發動而有聲音之“知”,身體感觸而有聲音之“聽”。最終,身、心、意、知之聚集,而有聲音之現實呈現。身、心、意、知、物共同構成了源初的存在場域,“物”則為心、知、意、身之聚集。此說實可與海德格爾的天、地、神、人四重整體說相參照,“這種居有著的映射把四方中的每一方都開放入它的本己之中,但又把這些自由的東西維系為它們的本質性的相互并存的純一性”。身、心、意、知、物五者之間相互映照,而共同構成了“身—心—意—知—物”為一體的源初存在場域。

“身、心、意、知、物是一件”,也就意味著人與萬物同體:“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其視天下猶一家,中國猶一人焉?!惫识?,這種源初的存在場域,實為人之宇宙性生命,“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因此,這種源初的存在場域,正是與物同體之“大體”。

“物”既為心、知、意、身之聚集,那就不能離于“心”,是為“心外無物”。這是否就意味著“物”停留于人之主觀性之內而無法獲得客觀的性質呢?其實,在陽明這里,“物”雖然不能外在于本心,但卻能獲得客觀的性質。關于這一問題,我們可以借用現象學的主體間性理論加以說明。

首先,人人皆有同一之本心,這是“物”具有客觀性的本體根源。世界上不存在完全相同的個體生命,但所有個體生命都源于同一本心,“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既然人人皆共有此本心,那人人皆有本心共同之感應。依于這種共同的感應而有共同的“物象”,這也就為事物的客觀性奠定了本體基礎。

其次,人人皆有共同的良知,這是“物”具有客觀性的覺性基礎。陽明謂:“這良知人人皆有?!倍贾饔X感應,實為心之安與不安:“順天地萬物之理則心安,不順天地萬物之理則心有不安,安與不安之際,其名曰‘知?!绷贾鳛樾闹才c不安,即有所謂的善惡判斷。而且,這種善惡判斷有著確定的標準,即是否順于天地萬物之理。既然人人皆有良知,那也就意味人人皆能有共同的善惡判斷,由此,善惡之“物”也就具有了客觀的性質。

再次,人人皆有相通之意識,這是“物”具有客觀性的心理條件。意識發動而指向對象,故人與他人可擁有同一對象。人還能與他人擁有共通的思慮作用,“一人之思慮,其變化若是矣,凡天下之有心知者,同是神明也”。人既然能與他人共同思慮同一個對象,那這同一對象也就具有了客觀的性質。

然后,人人皆有共通之感官,這是“物”取得客觀性的生理條件。依心學所論,人人皆有同一之本心,皆有耳目口鼻等感官,故能有相通之感知,“吾一人之視,其色若是矣,凡天下之有目者,同是明也”。只要我所看到的事物的顏色是這樣,那天下有眼之人皆能看到同樣的顏色,既然大家看到的事物的顏色是一致的,那這種事物的顏色就具有了客觀的性質。同理,天下之有耳者“同是聰也”,天下之有口者“同是嗜也”,人之視、聽、嘗的感官功能相通,故而,其所得的物之色、聲、味亦相同,由此,物之色、聲、味也就具有了客觀的性質。

最后,人人皆有統一之語言,這是“物”取得客觀性的現實條件。人們依于共通之感覺,而謂此物為此、彼物為彼。當這種認知為他人所認可時,此物即獲得了客觀的性質,正如《莊子·齊物論》所說:“物謂之而然?!薄拔铩敝灰M入了人的語言系統,就不但能為自我所理解,也能為他人所認可。這樣,對某一事物的認知,就不再停留于個體的主觀層面,而是獲得了主體間性的客觀意義。

我們還可進一步說,“物”不但具有客觀的性質,而且能具有客觀的理則?!拔铩敝袄怼背尸F了事物之間的因果關系,由之而構成了人之知識系統。不過,陽明認為“物理”并非源于事物自身,而是源于本心之流行,“理也者,心之條理也”。本心流行于物之上,而有事物之理,“此心在物則為理”。當“物”被客觀化之后,“理”也就被客觀化了。因此,陽明并不否認“理”之客觀性,只是陽明認為這種客觀性源于“心”“知”“意”“身”乃至“言”的主體間性建構。

需要注意的是,“物”之客觀性只是就物之“現象”而言。那究竟有沒有“物自體”呢?依陽明心學而言,物自體不僅真實存在,而且還能為人所體證。所謂的物自體,就是物之在其自己,亦即“身、心、意、知、物”所共同構成的源初場域。這種源初的場域雖然超越于語言,但畢竟為天地萬物得以呈現的真實存有,并不能如康德那樣將其視為一種理論設定。

因此,在陽明這里,“物”有著現象與本體的雙重性質,而這取決于觀察角度的差異。陽明有言:“道無形體,萬象皆其形體;道無顯晦,人所見有顯晦。以形體而言,天地一物也;以顯晦而言,人心其機也?!本臀镏泽w而言,其無形而為晦暗者;就物之現象而言,其有形而為顯明者。不過,這種晦暗與顯明只是“心”之不同面向。究言之,在陽明這里,“世界”只是一個,依于本心、良知所開顯者即是本體世界,依于意識、身體而開顯者即是現象世界。這兩個世界是一而二、二而一之關系。正如牟宗三所言:“識心之外無現象,真心之外無物自身?!边M而,我們可以說,物之自體為本心之感應與良知之明覺,乃是“物”之超越意義;物之現象為意識所認知與身體所感觸,乃是“物”之經驗意義。

一般之討論,先是承認“物”為經驗世界中的現成存在者,進而追問這個現成存在者背后的本原。其實,這種由主體間性所建構起來的“客觀物”,并非一般意義上的“自在物”,其并不能脫離人之本心、良知、意識、身體乃至語言的作用:一方面,這種被建構起來的事物只是意識的對象,意識活動雖然可以認知卻不能隨意改變事物;另一方面,這種看似獨立于個體意識的事物,在根本上卻不能獨立于本心。如果要去追問自在之物的存在,那就落入了樸素實在論的態度。當然,我們可以說有獨立于意識的自在之物,那也只能說這種自在之物獨立于意識,而不能說其獨立于人之本心。

可見,陽明也承認“物”之客觀性。只是他認為這種客觀性其實只是一種主體間性的建構,并沒有能離卻人之存在的純然客觀物。究竟而言,物之自身為本心之感應與良知之明覺,物之現象為意識所認知與身體所感觸。但是,當事物被客觀化之后,也就有可能逸離“身—心—意—知—物”之源初場域,而成為與心、知、意、身相對者,仿佛能獨立于人而客觀存在。陽明注意到,意識之建構有著虛妄的可能,以物之現象為真實而溺于物,乃至遺失本心與良知。這就需要以誠明之工夫,破除意識之虛妄而回歸本體。

三、物之“誠明” [75]

依前文所說,“物”為本心之感應、良知之明覺、意識之認知、身體之感觸所共同呈現,因此具有場域化的特征。在“身、心、意、知、物是一件”的源初場域中,人與天地萬物本為一體。然而,這種自他無別之“一體”卻面臨著被打破的可能。這是因為,“物”不但能被對象化,也能被實在化。如此,則帶來三重后果:一是事物外在于人之意識,而成為人所靜觀的對象;二是事物喪失源初的存在場域,而成為各自有別的現成存在者;三是物理不再是本心之條理,而成為事物自身所具有者。這樣,人往往落入自然主義的態度,以“物”為外在于人的存在者,乃至陷溺于物欲而為物所役使。

其實,不但“物”成為對象化的存在,就是“人”自身亦是如此。陽明有言:“心失其正,則吾亦萬象而已?!碑斎寺淙敕欠此夹缘淖匀粦B度之中,則以身體與意識所構成的小體作為自我,從而與天地萬物處于對待之中,“可知充天塞地中間,只有這個靈明,人只為形體自間隔了”。人既以生滅之身體與無常之意識作為自我,也就從天地萬物一體之境界中脫落出來,而落入了自別隔別之“小體”。如此,自我也就成為一個有限的存在者。為了突破自我的有限性,人總是追逐他者以求滿足,這就是私欲產生的根源。這種源初性存在場域之破裂,也即意味著宇宙性生命的喪失。當“我”與“物”皆成為現成者時,“我”即成為抽象的概念而為“物”所拘獲,“今眼要視時,心便逐在色上;耳要聽時,心便逐在聲上”?!拔铩奔瘸蔀榕c自我相待之他者,也就成為意念認知與欲望追逐的對象。人若迷失物之自身而墮于物之現象,則將忘己以逐物,為物所役不得自在。

“物”究竟是外在于心還是內在于心,會導致兩種不同的人生態度,陽明區分了“私吾之好”與“真吾之好”:“故夫名利物欲之好,私吾之好也,天下之所惡也;良知之好,真吾之好也,天下之所同好也?!睆挠凇八轿嶂谩闭?,為天下之人所厭惡,心勞日拙而憂苦終身,是之謂“物之役”;從于“真吾之好”者,為天下之人所喜好,無入而不自得,故能不為物役。

那如何從于“真吾之好”而不為“物”所役使呢?這就涉及“格物”的工夫。在陽明這里,“物”為心、知、身、意之聚集而成為場域性的存在,然由于意識之執定而成為外在于人的存在者。人若溺于物而不知返,則將遮蔽本心與良知。故格物之重點不在于格得外在事物之理,而在于去除意識之執定,以恢復“身、心、意、知、物是一件”的源初場域。故而,格物并非求得事物之知識,而是為善去惡的道德踐履。又,“物”既為心、知、意、身之聚集,故格物之工夫皆可就“物”而展開。陽明有云:“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誠意者,誠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备裎锬耸歉衲桥c心、意、知相關聯之物,而正心、誠意、致知之工夫也皆不離于物。故而,不但身、心、意、知、物“只是一物”,格、致、誠、正、修也“只是一事”。

然格物之工夫,首在于誠意。陽明謂:“工夫到誠意,始有著落處?!币驗楸拘呐c良知多為私欲所遮蔽,而意識則時時能為人所反觀?!耙狻睘槭裁葱枰罢\”呢?因為意識有虛妄執定,以物外在于本心而導致私欲的發生:“后之人惟其不知至善之在吾心,而用其私智以揣摸測度于其外,以為事事物物各有定理也,是以昧其是非之則,支離決裂,人欲肆而天理亡,明德、親民之學遂大亂于天下?!薄拔铩敝圆徽\,實因“意”中有虛妄,故需真誠意念,“以其無妄而言謂之誠”。正因如此,陽明在解釋何為“不誠無物”時,謂:“只是個誠意?!闭\意,顧名思義,就是要真誠意念。在這里,陽明區分了意欲與誠意。他指出,“意欲溫凊,意欲奉養者”,可謂之為“意”,而未可謂之為“誠意”。誠意乃是真誠意念,即在一念生起之時,能夠不欺于本心,“必實行其溫凊奉養之意,務求自慊而無自欺,然后謂之‘誠意”。這就是說,在意念萌動之際,需要行省察克治之工夫,以葆有意念之真誠無妄,“如一念發在好善上,便實實落落去好善;一念發在惡惡上,便實實落落去惡惡”,一念無論為好為惡,皆應回歸真誠而不落于功利算計,方能破除小我之虛妄執著。

陽明也注意到,誠意只是保持意念之真誠,絕非停止乃至去除意念。他認為《系辭》中所說的“何思何慮”,并非指人完全沒有意識層面對物之思慮,而只是說“所思所慮只是一個天理,更無別思別慮耳”。因此,陽明所強調的誠意,并非廢卻意識的思慮功能,而是說不落入私意之安排,“誠意只是循天理。雖是循天理,亦著不得一分意”。意念之發動須是依循于天理,即隨順于本心的自然流行,“一向著意去好善惡惡,便又多了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若是意念中有所執著,便阻礙了本心的流行,難以做到廓然大公。

“誠意”雖為格物之下手工夫,但“意”之所以能“誠”,并不在于“意”本身,而在于“意”之本體——良知。故陽明強調誠意之根本,在于致得人之良知:“然誠意之本,又在于致知也?!庇?,良知之明覺即為“物”,故致知之工夫乃是提起對“物”之明覺,“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袄怼睘楸拘牧餍杏凇拔铩倍兄畻l理,致良知則是讓此“理”得以現實呈現。而良知為人人先天所本有,若無自私意欲之昏蔽,則當體有虛靈明覺之功,是為“明”“誠”相生:

君子學以為己,未嘗虞人之欺己也,恒不自欺其良知而已;未嘗虞人之不信己也,恒自信其良知而已;未嘗求先覺人之詐與不信也,恒務自覺其良知而已。是故不欺則良知無所偽而誠,誠則明矣;自信則良知無所惑而明,明則誠矣。明誠相生,是故良知常覺常照。常覺常照,則如明鏡之懸,而物之來者自不能遁其妍媸矣。何者?不欺而誠則無所容其欺,茍有欺焉,而覺矣;自信而明則無所容其不信,茍不信焉,而覺矣。

良知為人人皆有的光明心體,而為虛妄之意念所遮蔽,故需以“明”之本體激發其“誠”,以“誠”之工夫顯發其“明”,即是“明”“誠”之相互生成:若不自欺良知,則良知無所虛偽而真誠,良知之真誠即是良知之明覺;若能自信良知,則良知無所迷惑而明覺,良知之明覺即是良知之真誠。故良知之真誠與明覺,實關聯著“誠意”工夫:“凡意念之發,吾心之良知無有不自知者。其善歟,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其不善歟,亦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是皆無所與于他人者也?!睂τ谌酥饽钌茞旱呐袛?,不在于意念自身而在于良知。這也意味著,善惡的最終標準來自良知,而非來自意念的認知。

如果說“致知”是恢復良知之自然明覺的話,那“正心”即是恢復本心的感應。如何為正心的工夫呢?一言以蔽之,即是恢復本心對天地萬物之感應:見孺子之入井而有“怵惕惻隱之心”,見鳥獸之哀鳴觳觫而有“不忍之心”,見草木之摧折而有“憫恤之心”,見瓦石之毀壞而有“顧惜之心”。這種工夫的關鍵在于,了知至善即在本心,本心之條緒即是天理,亦即先天的道德法則。陽明謂:“至善只是此心純乎天理之極便是?!痹谒磥?,事親之溫凊之節與奉養之宜,絕非只是儀節求得是當,而是應基于本心的自然流行,儀節才具有真正的道德意義,否則,“即如今扮戲子,扮得許多溫凊奉養的儀節是當,亦可謂之至善矣”。當然,這種“正心”工夫,并非離物而靜觀,而是“正其物之心”,故陽明所倡“養心”之法,“未嘗離卻事物,只順其天則自然”。未嘗離卻事物,正是要人做事上磨煉之工夫。

事實上,針對“格物”之學,陽明做出了兩重區分:一是致良知為格物,“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卻是有根本的學問”;二是致知識為格物,“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尋討,卻是無根本的學問”。在陽明看來,致良知才是第一義,而致知識則為第二義。當然,陽明強調致良知,并沒有否定對知識的獲取,他亦承認知識的獨立地位,“夫禮樂名物之類,果有關于作圣之功也,而圣人亦必待學而后能知焉”。但是,所謂的知識,乃是將“物”視為客觀的對象,而觀察其間的因果關系,也就表明其具有相對性、客觀性、動態性等特征。更為重要的是,知識只是對事物的認知性把握,其本身并不具有超越的力量,無法提供道德行為的動力。

陽明對于致良知與致知識的區分,主要的目的在于強調道德實踐的重要性。他指出,知如何而為溫凊之節,知如何而為奉養之宜,雖然也可謂為“知”,但不可謂為“致知”。那如何才是“致知”呢?“必致其知如何為溫凊之節者之知,而實以之溫凊,致其知如何為奉養之宜者之知,而實以之奉養,然后謂之‘致知?!敝轮坏且脺貎踔澟c奉養之宜之知識,而且是要將這種知識付諸實地的道德踐履。原因在于,單純地求取知識并不能獲得道德行動的力量,只有致得良知才能為道德行為提供動力。故而,陽明強調“致知”不應停留于知識層面,而應以致良知為旨歸。

概言之,“物”為身、心、意、知之聚集,故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修身只是一事。不過,誠意為工夫的入手處,即真誠人之意念;而致知又為誠意之根本,即恢復良知之明覺?!罢\則明矣”,“明則誠矣”,諸種工夫皆是讓“物”能成其為“物”,即回歸“身、心、意、知、物是一件”的源初存在場域,亦即回歸“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大化流行之境。

四、結語 [78]

綜上所述,在陽明這里,“物”存在著多重的維度,本心感應之,良知明覺之,意識認知之,身體感觸之。究言之,“物”乃是本心、良知、意識、身體所共同作用而形成者,故處于不斷的生成之中,并不能以現成的存在者視之?!吧?、心、意、知、物是一件”表明“物”之兩重性:就身—心—意—知—物的源初場域而言,“物”乃處于前主客化階段,非能以對象性的方式把捉,此即物之“自身”;就意識之認知與身體之感觸而言,因為意識的自我對象化作用,“物”成為對象性的客觀存在者,而有所謂的“現象”。不過,陽明雖然強調“心外無物”與“意之所在便是物”,但并不意味著物之“現象”僅僅停留于主觀性之內。恰恰相反,陽明強調“物”為本心、良知、意識、身體的共同作用,依于人之主體間性即本心之同一性、良知之共有性、意識之相通性、感官之共通性、語言之統一性等,而有物之“現象”的客觀性質與現實呈現。這樣,陽明就不但貞定了物之“自身”,亦貞定了物之“現象”。

相較于西方哲人對于“物”之思考,陽明的觀點有其殊勝之處。巴克萊的“存在即是被感知”,只是注意到了“物”之身體感觸與意識認知層面,而忽略了本心感應與良知明覺層面,也就難以說明“物”的客觀實在性問題。與康德將“物自體”視為一種理論設定不同,陽明認為身—心—意—知—物所構成的源初場域正是物之“現象”得以呈現的物之“自體”。物之自體乃是真實存在者,雖然不可通過主客分化之意識所認知,但卻能通過破除意識之執著而體證。另外,陽明的“意之所在便是物”與現象學的意向性概念相似,“物”確實是在意向性中構造起來的。不過,陽明的“身、心、意、知、物是一件”的“真己”概念比胡塞爾的作為單個意識行為基礎的“先驗自我”概念內涵更為豐富。與陽明“物”論最為接近者,當屬海德格爾的天地神人四重整體說,四方之間相互映射而相互依賴構成純一之整體。其實,就儒學的傳統說法而言,正是基于“天”之高明、“地”之博厚、“神”之莫測、“人”之靈秀,而有“物”之生生不已。只不過,陽明將天、地、神、人這種外在化聚集轉換為了身、心、意、知的內在化聚集。

當然,中西哲學對于“物”之看法,存在著根本上的差異。西方哲學更多的是從認知的角度去理解“物”,而中國哲學更多的是從道德的角度去看待之。在陽明這里,身—心—意—知—物構成了源初場域,表明天地萬物與我本為一體,故可謂“萬物皆備于我”。然由于人之意識的執定作用,“物”逸離于源初的場域,而成為獨立于意識的現成存在者,進而成為認知的對象;自我也不再與天地萬物為一體,而成為現實的有限的個體生命。進而,人以物在心外,逐物而迷心,此即是謂,人遺忘了物之自體,而溺于物之現象,舍心逐物而為物所役使。那如何才能“物物而不物于物”呢?這就需要回歸“身心意知物是一件”的源初場域,“誠意”以破除意念之執定,“致知”以提起良知之明覺,“正心”以恢復心體之感應,最終達至“與天地萬物為一體”之境界。故而,在陽明這里,“物”不僅是思維認知的對象,更是道德踐履的對象。究言之,“格物”并不能僅僅停留于對事物的認知,而應經由工夫的踐履以破除對事物之執定,回歸“身、心、意、知、物是一件”的源初場域,不為物役而能順應于物,這就是心學意義上的“成物”之道。由之,陽明建構起了整全的本體工夫合一的修證體系。

(責任編輯:張基強 責任校對:王紫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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