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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里塵煙

2022-06-04 04:17郭發仔
海燕 2022年12期
關鍵詞:塘村田野老師

郭發仔

我童年的第一幀印象,就是泉塘村很熱鬧,仿佛整個村子都是一家人。清晨,村子深處吹出一串急促的口哨,幾乎所有人被趕出來,急慌慌從四面八方的小路涌進遼闊的田野,烏泱泱一片,有撒豆成兵的氣勢。日落時分,又一串急促的口哨聲,把人們從田野里喚回來。整個村子的人就像一群不會發聲的螞蟻,在泉塘村的田間地頭,忙忙碌碌,來來回回。

泉塘村的黃昏有一種沉寂美。夕陽匆匆落下,最后一抹余暉搭在山梁上,就像村里粗心的婦人忘了收拾晾曬在竹竿上的踏花被。田野里的稻禾綠茵茵一片,白日里是一層薄薄的綠,夜幕下一點點變厚,最后成了一堵無法跨越視線的墻。朦朧的暮色里,有一點點黑影掠過,不知是出巢的檐鼠,還是晚歸的麻雀。

田野中央那根粗大的電線桿上裝了兩個大喇叭,一個朝東,一個朝西,像兩只大耳朵。那時我常坐在門前的馬路邊,嘴里含著草葉,聽喇叭里響起嘹亮的國歌,馬馬虎虎聽一段新聞,然后欣賞一曲接一曲總夾帶一些吱吱電流聲的歌曲。不過,那歌詞怎么也聽不真切,但歌曲的旋律大多很明快,《在希望的田野上》《九九艷陽天》《軍港之夜》,好像是隨機的,有時一首歌唱幾天。喇叭里的旋律或熱烈奔放,或高亢激昂,或深情舒暢,像生活的種子,撒在田野里,撒在村子中,也撒在人心上。

我媽的心走得有多遠,至今我都不知道。她幾乎不與人打交道,無所謂喜,也無所謂憂。她會主動干些零碎的家務活兒,燒火、補衣裳、掃地。母親開心的時候是有表征的,那便是哼曲兒,《東方紅》《打靶歸來》《一條大河》《南泥灣》《放牛的孩子王二小》,翻來覆去就那么幾首。她唱出來的詞兒似是而非,普通話和土話時常糾纏在一起。記不住詞兒的時候,干脆直接哼哼,像一串令人糾結的省略號。但她很享受,兩條粗黑的辮子有節奏地晃動,揚起的掃把輕盈得如春風里的楊柳。事實證明,唱歌她是認真的,每首歌的音準都分毫不差,這是我在上學后驗證過的。

我媽從不講她并不光鮮的過往,也幾乎不與我說話。一次,她竟低下身來對我說:“崽啊,今后要好生讀書啊?!闭Z氣低沉,吐字也不清晰??吹贸鰜?,我媽說話沒有底氣。也許,她感覺自己在做一個媽該做的事,又好像自己還不夠做好一個媽。

上小學那天,宜陽河的水并不深。將褲腿挽至膝蓋,踩著綿軟的沙子便蹚過去了。那水微涼,很清澈,每一粒沙子都發著光。那天爹并沒刻意強調上學的事,而是像往日帶我去洋際坳趕場一樣,在前面一拐一瘸地走,敞開的衣角帶著風。我跟在身后,追著他歪歪斜斜的影子,像一只追光的蛾子。

侯古小學像一個大祠堂。穿過廳房,進入長方形的天井,邁上青條石砌就的臺階,便到了第二排教室。爹把我領到一位中年男老師面前,他們點點頭就算打過招呼了。老師問我叫啥,我的嘴巴根本不像我身體的一部分,嘟嘟囔囔的,突然對自己土得掉渣的名字很嫌棄。他又讓我數一百個數。我先是腦袋一熱,然后努力地從記憶中把那些亂套的數字找回來。我數到“49”的時候,居然又回到了“30”。我的腦門開始冒汗,眼神余光看見爹尷尬的笑容和老師沒有表情的面孔,這事兒讓我懊惱了很長時間。

交錢的時候,腿腳并不靈便的爹超常發揮,輕松撥開擁擠的人群,抓住那根發黑的窗格子,將幾張皺巴巴的票子扔了進去,然后擁擠的人群把爹拋了出來,又迅速合上。幾經周轉,我拿到了一摞新書?;丶液笪冶荒倾U字的清香吸引,急忙打開語文書,尋找隔壁阿桂嘴里曾唱叨的《挑擔茶葉上北京》之類的“歌”。不過我不識字,有些悻悻然。后來才知道,那篇課文已經刪去了,不過《瀑布》還在,“還沒看見瀑布,先聽到了瀑布的聲音?!逼鋵嵞歉静皇歉?,只是到了阿桂嘴里,什么課文都是唱的,一臉嬉笑,有口無心。沒過幾年,阿桂實在唱不出什么名堂,干脆回家,一天到晚除了打豬草,就是跟著村里的一群婦女薅樅毛葉子。

語文課很有趣,老師領讀的時候也是帶著唱腔的?!皬潖澋脑铝?,小小的船,我在月亮船里坐”“公雞公雞真美麗,大紅冠子花外衣。油亮脖子金黃腳,要比漂亮我第一”,我跟著唱讀,一幀幀畫面從我眼前閃過,日月水火、山石田土,都跟泉塘村看到的差不多。不過,我的數學一直稀里糊涂的。除了最初老師叫我們到宜陽河邊折蘆葦桿子削成100根一捆用來計數,我似乎再也提不起興趣來。

數學是我天生落下的殘疾,和出類拔萃的語文成績一起,把我搖搖晃晃地推到小學畢業。

阿桂挑著一擔樅毛葉子在我家門前歇腳的時候,我正擔心我是否能繼續上學。

其實,我的擔心好像是多余的。隔壁村子一個江湖人士信誓旦旦地說我將來是當公社書記的料。那時候我根本不懂公社書記是干啥的,但肯定有出息。因為來泉塘村的公社干部,都騎著永久牌自行車,白襯衣,金絲眼鏡,襪子配涼鞋。最終,我順利上了清溪中學。

插圖:李詩鵬

我認為泉塘村是最大的世界。到了中學才知道還有一個更大的世界。校舍都是老房子,褪色的青磚,老舊的灰瓦。操場是裸露的,細砂與黃泥攪和在一起,分不清誰先誰后。兩端立著兩個籃球架,籃板裂了縫,鐵框馬虎地斜吊著,仿佛兩具在沙漠里風吹日曬的骨架。班上的同學來自四面八方,有的還嘰里咕嚕說話費半天勁都聽不懂。很快,大家混熟了,一起嘻哈打鬧,都覺得從水田里解脫出來,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下午課前和晚自習前要唱歌。大多時候是音樂委員起頭,不過她好像并不擅長,每次都是那句“細數窗前的雨滴,預備……唱”,唱得腸子都能擰出水來。后來,其他同學自發領唱,《駝鈴》《送別》《南屏晚鐘》,還有很多我從沒聽過的歌。我不會唱,撐著下巴聽,糾結他們唱的“風沙揮不去印在歷史的血痕”背后到底有怎樣的故事。

小學六年級時,我們已經搬到了紅光小學。教我們的只有兩個男老師,數學老師姓周,頭發微卷,總是露出慈祥的笑容。那天下午的自習課上,周老師笑呵呵地走進我們中間,說:“讀書要讀活,精神要愉快,我剛學了一首歌,教大家唱吧!”周老師轉身擦干凈黑板,彎著腰將《泉水叮咚響》的歌詞寫在上面。黑板的支架并不平穩,周老師的每一筆一畫都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響?!叭_?,泉水叮咚,泉水叮咚響……”周老師的音色并不好聽,但他極力地想拿出最好的狀態,然而總不如愿,中間猛咳了好幾次。我回家后也忍不住哼唱,我媽覺得好新奇,剛到嘴邊的那些老腔調立馬憋了回去,于是找個板凳坐在屋檐下,雙手支著下巴,眼里發著光,仿佛歌里的山泉水澆活了一個靈魂。

我上中學后不久,同村的人說,周老師突然離世了,因為肺癌。

初一時教我們音樂的,是一個叫“五妹”的女老師。約摸三十出頭,一頭時興的卷發,紅西裝,高跟鞋,真的很嫵媚。但具體學了哪些歌,記不清了。因為更多的時候,在忙代數、幾何、物理,想起來都腦殼痛。當然,語文和英語是不用操心的,課堂上聽一遍就永遠刻在腦子里了,這是一件很離奇的事情。

家離學校八九公里路,我走讀。悶聲走過村前的砂石路,躲過村人謎一樣的目光,一拐彎,便進入一片廣闊的田野。那片田野大部分時間都覆蓋著綠油油的稻禾,農人時??敢话唁z頭,刨去四處蔓延的牛筋草;或在田埂的缺口處補補泥。我更喜歡這片田野的深秋或者冬天,收割后的田野半干不濕的,綿軟而有彈性。我喜歡跳著走,專踩那些精神萎靡的稻茬,咔嚓、咔嚓,仿佛踩斷了大地的筋骨。

田野沉寂一片,只有我和北邊趕來的風。在這里我才是活的,扯開喉嚨便唱歌,讓青春的荷爾蒙在田野里肆無忌憚地飛揚?!饵S土高坡》《信天游》《再向虎山行》《上海灘》《霍元甲》,這些歌有的是從同學那里學來的,有的是從電視劇里學來的。時常,我把自己感動得眼眶發熱,不知道是因為這歌曲蘊含的情感,還是眼前這豁達得從不設防的田野。

學校給我們訂了《初中生》雜志,里面有啥內容記不住了,但封三是帶有簡譜的歌曲。那時我買了一支笛子,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對著這些歌曲練習,有《野百合也有春天》《綠葉對根的情意》《把根留住》。雖然不懂什么節拍,反正見到相關符號便停頓,稀稀拉拉斷斷續續的,竟然也能體味其中的韻律美和情感意境。

《紅樓夢》播出后在大江南北成了一種風氣,片頭曲和多首插曲也跟著成了經典?!锻髂肌贰对峄ㄒ鳌贰都t豆曲》《晴雯歌》《嘆香菱》,無論哪一首都蕩氣回腸,情思婉轉??上?,那時我正上初三,沒時間學,只熟悉其中一些曲調片段,哼起來跟我媽唱歌的效果差不多。對了,我很久沒聽過我媽唱歌了,也很少聽到泉塘村里那些為了雞毛蒜皮永遠扯不清的吵鬧聲。

我似乎忘記了平淡無奇的泉塘村。在清溪中學,我覺得上領獎臺才是一件很莊重的事,每次我都要拉一拉吊在肚皮上的衣角,把肩上那個脫了線的補丁壓一壓,領獎后快速下臺。

那三年,泉塘村與學校成了一條拉直的繩子,我是一只在上面蹦跶的螞蚱。

班上幾個同學上了縣重點高中,而我去了一所普通高中。我沮喪,但意識開始清醒,我懼怕泉塘村那深淵一般的水田和火爐一般的日頭。我埋下頭去,咬緊牙關與人較勁。

其時,很多后生都唱著“你看你看,月亮的臉偷偷地在改變”,擠上臃腫的大巴車去廣東打工。泉塘村已經空了許多,縣城一下子冷清起來。我有時靠在圍欄上發呆,看那棵大楓樹木然地立在操場上,看對面的農機廠在灰暗的黃昏里一點點塌陷。

高中三年,我始終是一副衣衫襤褸、營養不良的模樣。而那些打工回來的小伙,哼著粵語歌曲,花襯衫,牛皮鞋,張揚得忘乎所以。我裝作若無其事,但兩個虎牙已深深嵌入下嘴唇:讀書誤我又三年。

高考后的那個夏天,我坐在屋側的黃土坎上。西斜的日頭突然降了火,紅彤彤的一輪,一臉茫然。村里有人將錄音機的聲音放得很大,明快而纏綿的閩南歌曲很好聽,不過此時卻很刺耳,猶如對一個跌倒之人發出的嘲笑。

我不止一次地擠上那輛破中巴車去過縣城,試圖從那窗子大小的紅紙上找到我的名字。我反復從頭到尾地掃視,那紅色一點點變暗,又變成灰綠,最后竟把所有的名字吞沒,眼前一片黑。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去的,腦子嗡嗡的,腳下全是深淵,每一步都走得神志不清。

在我的希望如同那顆隱入山巒的太陽一樣失去光澤時,我居然拿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那一刻,我沒有高興,沒有激動,什么情緒都沒有,所有的激情都在焦躁的等待中消耗殆盡。

爹還是為這場有驚無險的喜事擺了酒。任課老師、親戚同學,還有泉塘村的人都來了,幾十桌。那天中午,太陽也來湊熱鬧,俯下身子,觍著臉,盯著一碗一碗端上來的鄉間美味,以及一張張冒著汗水的油膩膩的嘴。

我躲在屋內,心如刀割,想哭。我讀書的這三五年間,我媽不知咋回事,越來越不正常。她總是對著泉塘村的那條大馬路叫罵,有人偷了家里的糧食,有人要害她,家里人都要她死。她放大的瞳孔里,發射出一股股怒火和仇恨,還有一絲莫名的恐懼??腿说絹碇?,我媽號叫著沖進廚房,張開雙臂攔住進出的人,嘴里罵罵咧咧的,撕裂的聲音令屋頂上的灰瓦都在發抖。最后外公來了,猛地一巴掌打將過去,我媽驚恐萬分,趕緊往村外跑,嘴里開始罵外公,本就散亂的頭發更加凌亂,淚水和汗水布滿了那張驚悚的松弛的臉。

那一次,我媽在她本該最榮光的時刻缺了席,只有她那只跑掉的、鞋面幾乎塌掉的解放鞋,見證了這場慶賀我人生高光時刻的宴席。

大學畢業后,我去鄉村中學教了六年書,結婚,生子,毫無章法,卻又順理成章。在那山不轉水也不轉的日子里,我仿佛到了另一個泉塘村。我試圖掙扎,來到縣城里租房,那幾件拼湊的家什來來回回用板車拉了好幾次。一家人無依無靠,如同浮在一缸清泉上的油星子。再后來,我參加考研大軍,依舊像螞蚱一樣蹦跶,最終離開了既熟悉又陌生的泉塘村。

人生如歌,需要深情地演唱。其實,每一個腳印藏著的,都是生活中最硬的部分。在這西部大都會待了近20年,深深淺淺、沉沉浮浮,手腳早沒了泥土的氣息,不覺兩鬢霜白,暗若塵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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