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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西小姐

2022-06-05 09:51郭少梅
海燕 2022年12期
關鍵詞:凱麗祖屋凱西

郭少梅

凱文帶凱西小姐從上海飛到“頤年健康養老服務中心”正是初夏。此時,上海已經熱得要命,灼熱的陽光足以將人烤化,有點像扔進烤箱的蛋糕,皮膚就是蛋糕上面的那一層奶油。

一下飛機,人就涼爽了,風中帶著海的咸腥味。還沒到養老院,凱文就幾乎決定將凱西小姐留下來。他想,如果能讓母親在這個涼爽的地方安穩地度過夏天,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凱文把母親送到這里,原因當然不僅因為上海的天氣過于熱情,更是因為他家的老房子馬上動遷,他暫時無處安置母親。

凱文兄妹四人,他是最小的兒子。母親凱西今年八十八歲了,獨自養活了他們兄妹,他們都隨母親的“凱”姓,大哥叫凱特,大姐叫凱麗,二姐叫凱瑞,他叫凱文。至于他們的父親,凱西從來沒有提起。

母親凱西是上海的老小姐,畢業于上海的教會女中,家里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從小卻受了良好的教育。她學得一手精致的上海本幫菜和西餐,會講一口流利的英語和法語。她永遠化著淡妝,穿著精致的旗袍和高跟鞋。她跳交際舞的水準是一流的,如此高齡依然能穿著旗袍和高跟鞋緩慢地起舞。凱西從不允許孩子們叫她“姆媽”,而是必須稱呼她為“凱西小姐”。

凱文的外祖父家原先在上海有產業,有間祖屋一直保存到今天,這間祖屋成為后來凱西小姐養活兒女們的本錢。

凱文生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在他的童年記憶里,家里總少不了客人,而這些客人大多是晚上到來,顯得很神秘。一來客人,母親總會做一桌精致的上海本幫菜。后來,凱文知道,這些客人其實是母親的客戶,他們慕名而來,都是偷偷地來嘗母親手藝,而母親每天只接待一撥客人,只做一桌飯菜。這個暗中的私房菜館,養活了凱文兄妹四人。母親在這個過程中,像一只慢慢凋謝的玫瑰,雖然逐漸枯萎卻依然保持著最后的芬芳,直到她七十歲宣布關店退休。

母親不讓孩子們學她的這門手藝,而是專心供他們讀書。孩子們各有成就,老大凱特在美國做醫生,老二凱麗在上海做中學教師,老三凱瑞留學日本時,嫁了個日本人,雖然母親不太愿意,但也只能隨她去了。只有凱文有點差,他學習不好,成了一名出租車司機。

因為凱文是最小的孩子,自從結婚后,母親和凱文便一起同住。母親上了年紀,照顧母親的責任自然落到了凱文身上,而母親有話,因為凱文的經濟條件比較弱,又照顧了她的晚年,母親在征得其他幾個兒女的同意后,決定將外祖父的這間祖屋留給凱文。凱文當時并沒介意,覺得繼承祖屋是順理成章的事,也就沒有辦理房產過戶手續。

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母親的身體越來越弱。不但自理能力下降,最要命的是,對于眼前的事,她的記性越來越差,而過去的事她卻愈加清晰。凱文帶著母親到醫院檢查,醫生的結論讓凱文傻了眼,他說母親得了阿爾茨海默癥,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老年癡呆。他忽然意識到,他應該趁著母親還明白,把過戶手續辦了,可是,問題就出在這里。

凱文交了三個月的服務費,將凱西小姐留在了“頤年健康養老服務中心”。出了門,他看見母親在健康師小邱的攙扶下,滿頭銀發在陽光下閃著光亮,雖然依然化著淡妝,穿著精致的高跟鞋和旗袍,氣質也依然優雅,但凱文還是覺得自己像遺棄孩子一樣遺棄了母親。

在眾多現實的人和物中,凱西現在只認識凱文一個人了,這種認識還是時斷時續的,頭腦清楚的時候,她會摟過凱文,說,I love you。不清楚的時候,她會將剛進門的凱文用她的拐杖打出門外,嘴里喊,get out!凱文知道,母親的腦子里有一枚橡皮擦,正在抹去一切與她的生命相關的東西,等到抹得差不多了,母親也該離開了。

但只有一件例外,那就是往事。仿佛現實抹得越干凈,往事就越清晰。許多凱文從沒聽說過的人和事、物與景,這些年在凱西小姐的講述中,如電影般顯現在凱文的眼前,讓他辨不清真與假、是和非。

比如最近,她經常拿著一張老照片發呆。母親有收藏舊物的習慣,幾乎所有在她生命中意義重大的舊物,她都不曾丟棄,這張老照片,顯然是凱西眾多舊物中的一份,但凱西最近才拿出來。自從這張照片出現后,凱西仿佛整個人都隨著時光倒流,回到了她的少女時代。

照片中是一對青年男女,女孩子不用說是母親凱西。她梳著民國時期流行的飛機頭,一身滾邊緞面旗袍勾勒出她妖嬈的身形,臉上化著淡妝,輕點朱唇,抿著嘴,似笑非笑。她的身邊,是一個年輕的軍官,眉藏英氣,目若含星。凱文曾偷偷地拿著照片對著鏡子照過,他發現他跟這個年輕的軍官一點不像,再回想他們兄妹四人,誰的臉上也找不到這個軍官的影子,這應該不是他們的父親,這令總是想破解自己身世之謎的凱文很失望。

插圖:李金舜

凱西拿著照片說,汝平一會兒來接我,我們一起去參加舞會。說完,她開始挑衣服,衣服是一色的旗袍,樣子有些老舊了,有的還有些破損,但一件件整齊地掛在衣柜里,陪著凱西度過一生的時光。她一會兒挑出一件粉紅色的,一會兒又挑出一件墨綠色的,堆滿皺紋的臉上帶著少女般的嬌羞。選中后,她開始化妝,但化著化著卻哭了,眼淚將腮紅沖出一道縱向的溝壑,與皺紋呼應著。她說,汝平不會回來了……然后,她抬起一雙渾濁的淚眼對凱文說,你能幫我把他找回來嗎?

凱文給哥哥姐姐們打電話詢問,沒人知道汝平是誰。

其實,汝平是誰不重要,那肯定是母親少女時期的戀人。凱文打電話的主要原因是,目前凱文居住的這間祖屋因為動遷,戶口本和房證都收了上去,動遷辦的人也來量過尺寸,宅基地加上地面上的面積,初步估量能分給凱文家三套房子。但因為房產證和宅基地都是母親的名字,這三套房產都會落到母親的名下,凱文就想趁著這次動遷,直接將房產過戶到自己頭上,但動遷辦的人說,過戶屬于繼承,他的幾個哥哥姐姐必須同意并簽字。

凱文先打給了同在上海的大姐凱麗。大姐剛剛從高級教師的崗位上退休,已經有了孫子的她,正在家帶五歲的小孫子玩。

聽了凱文的陳述,大姐沉思了片刻,電話聽筒里滿是兒歌的聲音。停頓了大約五秒鐘,大姐說,我考慮考慮。一句“考慮”等于是給凱文一枚“軟釘子”,凱文心里沉了一下,當初說好的祖屋由自己繼承的事,看來不妙。

因為有時差,凱文先打給在日本的二姐凱瑞。凱瑞在日本開了家美容院,生意也不錯。她比凱文只大兩歲,但因為保養得好,看起來比凱文要年輕不少。

日本與上海的時差是一個小時,凱文特意選了晚上七點的時間,這個時候正好是日本的八點鐘,二姐應該關店了。

凱文跟凱瑞用的視頻電話,他想看到二姐的表情。電話接通后,二姐保養較好的臉出現在手機屏幕上。凱文說,二姐,祖屋要動遷,需要你簽字。

凱瑞因為在日本生活多年,不自覺地養成了許多日本人的習慣,她說,哈咿!然后,她用日文與丈夫說了些什么。凱文聽不懂日文,他屏著呼吸,等著二姐回答。二姐與屏幕外的姐夫說完,用標準的上海話說,幾套房?凱文說,三套吧。

二姐眨巴著刀功深重的雙眼皮說,我想一下。

又一枚軟釘子,事情更不妙了。大姐和二姐的表現讓他失去了給大哥打電話的勇氣。

但凌晨四點半,凱文的電話響了,是大哥凱特從美國打來的。

大哥說,祖屋要動遷?

嗯。凱文迷糊著眼睛,但嘴里不敢怠慢。大哥一向是他敬重的人,是他的偶像。

我的意見是,房產仍然都歸到凱西小姐名下,等她“走”后,我們幾個再說怎么分。大哥一直這樣稱呼母親,但……卻沒有保持原來的約定。

凱文的腦子一片空白。

凱文回到上海,上海的熱浪一次高過一次,最高溫度已經高達三十五攝氏度,正午時的地表溫度已經接近五十攝氏度。

凱文下了飛機沖回家里,祖屋所在的弄堂一片狼藉。

在內心里,凱文是想動遷的。上海的老戶,只要一動遷全成了暴發戶,一套房子價值上千萬,手里握著兩套房,別說是自己,下一輩子都吃穿不愁。這些房子一出租,每月吃租金,什么工作都不用做,直接養老了。

凱文曾經做過這樣的美夢,現在美夢馬上就要變成現實,觸手可及了。但是,現在他的哥哥姐姐成了他的障礙。自從凱文與其他三方通話后,他覺得繼承母親的所有房產是個天方夜譚,沒人再提起從前母親的承諾,雖然大家都沒有明說,但那意思再明顯不過。

得知要動遷后,大姐上門了。大姐雖然同在上海,但住在浦東,與凱文住的祖屋有些距離。又因為她一直比較忙,所以平時很少來。

大姐進門是在凱文接到大哥電話的那個上午,本來凱文八點鐘出車,因為早上大哥的電話,他沒睡好,迷迷糊糊的,一睜眼睛已是上午十點半。

十點半,母親已經坐在初夏的梧桐樹下發呆,陽光透過梧桐樹葉的縫隙照在她的身上,留下斑駁的光影。她在向弄堂口張望著。

凱文出了房門,跟母親進行了每天必要的對話。

昨晚睡得好吧?母親默不作聲,望著弄堂口。

早上飯吃了吧?母親仍然默不作聲,望著弄堂口。

忽然,她說,汝平還沒有來,他說好的十點鐘。近來,她一直等著汝平。

凱文知道母親此刻正神游在過去的時光里,并不認識他。他交代妻子鄧梅幾句話,準備出車。

大姐從遠處走來。母親忽然興奮地站起來,喊道,汝平來了!她向大姐飛奔而去。她蹣跚著跑到大姐跟前,站住了,她端詳了大姐幾秒鐘,忽然委屈地哭了。她說,你不是汝平。

大姐輕拍著母親的后背,說,凱西小姐,我是凱麗。

母親睜著昏花的雙眼,看了凱麗好半天,淚水在初夏的熱浪里迅速干涸了。然后,她的眼光黯淡下去,重新坐到梧桐樹下的光影里,繼續守望著她的弄堂口。

大姐說,姆媽的病越來越重,連我都不認識了。

凱文說,是呀,她一直念叨著一個叫“汝平”的人。

大姐似乎不關心“汝平”是誰,她說,進屋說話吧。

過去私房菜館的房間現在是母親的臥室,原來放餐桌的地方現在是她的床。她原來的臥室做了凱文兒子凱峰的婚房,他即將娶一個江北的女孩為妻。

大姐走進母親的臥室,像走進了一段舊時光,臥室的墻面上掛著一色的老照片,照片墻上多了母親和汝平的那張黑白合影,那是母親讓凱文幫忙裝裱起來的,但大姐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

凱麗說,小弟,大哥和二妹讓我來找你談談。凱麗用普通話字正腔圓地說。

瞬間,凱文覺得坐在他對面的是三個人。

凱麗說,我們的意思都是祖屋如果動遷,咱們幾個兄妹都有份。

凱文說,哦。那從前姆媽說的話不算數了?

凱麗說,姆媽說的是祖屋由你繼續居住,這個我們都承認,可是姆媽沒說動遷都歸你所有,你考慮一下,我們也考慮一下,動遷后,房產怎么分。

怎么分?都是我的!凱文咆哮了,這么多年,你們誰也沒管過姆媽。

你這話不對,前年祖屋維修是我們三個哥哥姐姐均攤的。去年,姆媽生病,還是我們三個承擔的。你出力了,我們承認,但錢是我們出的。

凱文氣短了。他什么都不缺,就缺錢。他什么也不欠哥哥姐姐們的,但欠錢,欠錢就是欠了人情,他沒話說。

因為近,凱麗的氣息撲在他的臉上,她說,接下來,凱峰結婚,我們還準備送份大禮呢。

在錢面前,凱文覺得自己抬不起頭來。

但,鄧梅不干了。

鄧梅聽說三個哥姐要來分房,她第一個沖到大姐家。大姐是三個哥姐的代言人,鄧梅覺得只能找她。

鄧梅從跟凱文結婚說起,把這些年因為凱文沒出息受的苦一股腦地倒給大姐,又把自從凱西小姐得了病之后,日常生活都是她照料的事一件件地抖摟出來。大姐無語,默默地坐在鄧梅的對面,兩個女人相向無言,好久。

大姐說,繼承法規定,老人遺產人人有份。我們知道你和凱文這些年不容易,我們可以多讓給你們一些,但也不能全給你們。

鄧梅說,讓多少?

大姐說,兄弟姐妹之間好商量,實在不行就貨幣化。

鄧梅是只有小學文化的蘇北人,她摸不清貨幣化是什么意思,兩只眼睛在大姐的臉上尋找答案。

就是我們確定分配方案,然后把分來的房產做資產評估,要房的給不要房的錢。

憑什么?鄧梅瞪起了眼睛。

憑我們都是凱西小姐的孩子。

凱文晚上出車回來,鄧梅已經到家。鄧梅跟他商量要錢還是要房,大姐咬得很死,看來要有一場惡仗。

凱文說,我們沒錢,當然是要錢。

可是,錢貶值,上海的房子可保值呀。

那有什么辦法呢?用什么辦法能保住三套房?凱文平時懦弱,有事都聽媳婦的。

我寧可要房,兒子以后就能單過,我們家至少需要二套,以后還有孫子,憑我們,在上海根本買不起房。

他們不會給我們兩套的。

打官司。鄧梅很堅定。

這三個字在凱文的耳中就是一個炸雷,他聽都不敢聽。

還沒等鄧梅把這個雷炸響,拆遷指令就下來了,政府給一個月搬遷時間,要現房的馬上可以分到,但地點在郊外。原址回遷不要現房的,給三年房屋租金,自行租房等待回遷。同時,房屋的評估報告也出來了,一次性動遷補償款40多萬元,回遷分得房產總計280平方米。

凱文拿到拆遷令首先想到的是凱西小姐,他得先給母親找一個安身之所過渡一下,等他租好了房才能再把她接回來。

凱文第一個想到的是大姐,其他的子女都不在身邊,唯有大姐家可以成為母親的暫時安身之處。

凱文跟大姐商量母親的暫住事宜,大姐開口的第一句話居然是動遷補償款分了多少,大約能分多少平方米的房子。凱文不會說謊,大姐默默地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么。

凱西小姐在住進大姐家前,必須履行一下手續,那就是在房產評估報告上簽字。大姐主動要求帶凱西小姐辦這件事,凱文將評估報告和母親一并交到了大姐手上。

初夏的風越來越熱了,凱文開始跑房子。房子要先租一間過渡一下,把家里還算值錢的東西搬過去。據動遷辦的工作人員說,凱文家,準確地說是母親凱西名下至少分得三套房產,這三套房產中,將有一套現房兩套期房,或兩套現房一套期房,總面積為280平方米?,F房遠,但至少要一套,他們先搬到那套里居住,其余的要期房,等待原址回遷。

凱文剛租好房子,大姐就來電話,讓他把母親接走,原因是母親太鬧。她說,凱西小姐不認識她,每天鬧著要回家去,還故意把屎尿拉在垃圾桶里,說那里就是馬桶。凱文一聽頭都大了,老房子正在清理,母親要回的家已經面目全非。凱文狠了狠心,決定給母親找一家托管中心。正好,大姐提出一個方案,她前些年到東北旅游,在渤海灣的一座小城看中一家健康服務中心,環境很好,價格也不貴,又正好可以躲過上海的高溫,無奈之下,凱文將母親送到了那里。

頤年健康養老服務中心傳來消息,母親凱西小姐在那里過得很好。臨走時,凱文跟小邱互相加了微信,她每天都會傳來母親的消息,有時還會配上一兩張照片。

照片里,母親似乎精神了不少,臉上也有了些許紅潤,她依然優雅地穿著旗袍,在眾多的老年人中非常顯眼。有時,母親捧著一本書,書的名字看不清;有時,母親居然站在一塊小黑板前,黑板上都是英文。小邱發來消息說,凱西小姐說自己是英文老師,非得要給老年人上英文課。

凱文啞然失笑,他明白,母親的記憶越來越向后推移,已經徹底回到了她的少女時代。

凱文問小邱,我媽想家了嗎?

沒有。

凱文又問,我媽想我了嗎?

沒有。

但小邱說,凱西小姐說想汝平,有時會抱著她帶來的照片默默流淚。她問,汝平是你爸爸嗎?

又是汝平,不過想一想,母親心中有個念想也是好事。倒流的時光使她不諳現實,如果她清醒,現實對她來說又是多么的殘酷。

還沒等鄧梅向法院起訴,凱麗便向法院提起訴訟請求,要求平分凱西名下的房產。

傳票到達凱文的手中,凱文一臉蒙,他的腦子里不斷浮現小時候他們兄弟姐妹們在一起玩鬧嬉戲的場景。那時的家里很清貧,他和大哥唯一的玩具是一個鐵圈,他跟在哥哥屁股后面,在弄堂里瘋跑。鐵圈轉動聲伴著弟兄倆的歡笑聲,在弄堂的上空回蕩。大姐和二姐兩人最愛的就是他這個小弟,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先可著他,他雖然穿的都是哥姐的舊衣服,但嘴上從來沒虧過。他們四個孩子就像凱西家的四只小狗,雖然沒有父親,但只要他們四個在一起,從來沒人敢欺負他們。

想著想著,凱文流淚了。他對鄧梅說,我們依了他們吧。

鄧梅不干,她找了最好的律師,目標是必須打贏這場官司,她把給兒子結婚的彩禮錢都拿了出來,并且推遲了兒子的婚期。

開庭當天,天氣依然很熱,梧桐樹的葉子被曬得打蔫。

大姐成了三個哥姐的代言人,坐在原告席上,旁邊是他們的代理律師,他已經完成控方陳述。凱文和鄧梅在被告席上,代理律師正在回答法官的提問,目前雙方正處在質證階段。凱文的大腦一片空白,他聽不進去任何的細節,耳邊全是窗外的蟬鳴聲。雙方質證階段過后,法庭宣布休庭,原被告雙方被單獨叫到調解室,進行庭下調解。

現在的民事案件基本以庭下調解為主,一調不成二調、三調,直到達到雙方滿意為止。這是凱文家的代理律師說的。

庭下調解過程中,鄧梅堅持動遷所得一切都歸自己所有,而大姐所代表的三兄妹也亮出底牌,動遷補償款他們可以讓出來,但動遷所得280平方米共三房,他們以貨幣化的形式平分。其實凱文覺得這樣也可以,畢竟三個哥姐也是凱西的孩子,而且他們對自己也沒少伸援手,但鄧梅不依不饒,堅稱當初凱西有話,房產歸他們所有,三個哥姐也是同意的。凱文心里明白,對于他們家來說,一套房產價值連城,是他們后半生的依靠,可是對哥姐們來說,雖然他們有錢,但在上海,這也是一筆不小的財產。

唉,都是錢惹的禍。凱文懶得說話,任由鄧梅和凱麗兩個人的聲調漸漸高過窗外的蟬鳴。

最后,問題的焦點集中在凱西是否說過房產全部歸凱文所有的話,鄧梅堅稱說過,而大姐推翻了這種說法。鄧梅最后氣得將眼前的玻璃杯摔向了大姐,凱文正神游在窗外的蟬鳴中,他下意識地撲上去護住大姐,玻璃杯在凱文的腦袋上碎裂,留下了一道青紫的傷痕。

很快,動遷辦傳來消息,動遷補償款及房產分配方案已經下來,需要凱西本人帶著有效證件簽字。也就是說,無論他們兄妹怎么分,這些房產必須先落到凱西名下。大姐與鄧梅已經撕破臉,但凱文為大姐擋了一玻璃杯,大姐與凱文之間似乎還有回旋的余地。凱文覺得事情既然已經鬧到這個地步,不如趁熱打鐵,把它徹底解決掉。所以凱文給凱麗打電話,告知她一同去東北接母親回家,正好原計劃托管母親三個月的時間也快到了。當然,凱文最期待的是母親能有一段時間清醒,當著凱麗的面,把從前的承諾再說一遍,而且他也做好了錄音和錄像的準備,這是他滿足鄧梅的唯一辦法。

還沒等凱文出發,養老服務中心的小邱給凱文發來一條消息,把凱文嚇了一跳,她說凱西小姐戀愛了!小邱仿佛怕凱文不相信,發來文字的同時,配了照片。照片上,凱西小姐與一位銀發的老先生手牽著手,在健康中心的林蔭小路上散步,凱西小姐穿著粉紅的夏季旗袍,頭發綰在腦后,滿是皺紋的臉上掛滿笑意。她旁邊的銀發老先生一手拄著拐杖,一手牽著凱西,同樣是一臉的幸福甜蜜。發完照片后的下一條信息更是嚇了凱文一跳,小邱說,凱西說這個老先生就是她一直在等的汝平,他們要結婚。

接到消息的凱文覺得事情非同小可,他趕緊給大姐打電話并且訂下了機票。

東北絕對是夏天避暑的勝地,尤其是這個依山傍海的小城。傍晚時分,暑氣已消,夕陽殘照,空氣中隱隱地透著一絲秋涼,八月剛過,東北的秋天已經悄悄而來。

凱文跟凱麗到達養老服務中心,小邱到門口迎接他們。她帶著他們來到廣場上,一位老先生正在拉手風琴,十幾位老人圍坐在一起,嘴里咿咿呀呀地唱和著,曲調仿佛在哪里聽過。在眾多的老人中,凱文一眼就看到了凱西小姐,她坐在離老先生最近的椅子上,渾濁的眼睛泛著些許光亮,仿佛生命最后的火焰。凱文定睛一看,拉手風琴的老先生正是小邱發來照片中的“汝平”。凱文和凱麗沒有打擾,他們正好利用這個時間先跟小邱了解情況。

小邱把凱文和凱麗帶到了辦公室,簡單介紹了一下“汝平”的情況?!叭昶健?5歲,真名叫徐子奇,退休前是哈爾濱的一名音樂教授,兩年前來到這里養老。至于兩位老人是怎么好上的,小邱也不知道,等到大家發現時,兩位老人已經向中心提出了搬到一起住的申請。說到這里,小邱笑了笑,她說,中心這種情況時有發生,這群老人就是老小孩,也會戀愛分手,甚至會爭風吃醋,但中心一般本著成全老人的想法,因為留給他們的時間畢竟有限。

凱麗說,搬到一起住我們不反對,彼此也有個照應,但是真的登記結婚,我們就……

小邱說,我們理解,遇到這種情況我們都要征求雙方子女的意見,因為登記涉及到以后的財產分割。

凱文知道大姐想的是什么,“汝平”要是跟凱西小姐真成為合法夫妻,那他們家的房產“汝平”就有繼承權,這也是他所不希望的。

所以,凱文接著說,我們不同意他們登記結婚,而且這次我們來是要把凱西接回上海。

小邱說,怕是有點難。

廣場上,太陽已經把最后一點余暉帶走。路燈下,只剩下了凱西小姐和“汝平”。

小邱說,凱西小姐,你兒子和女兒來看你了,他們要接你回家。

凱西小姐的目光在凱文和凱麗臉上劃了好幾圈,眼神中滿是陌生。許久,她才反應過來,說,凱文啊。

見母親認識自己,凱文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凱麗在旁邊尷尬地站著,不知如何是好。

凱西小姐認出凱文后,臉上的表情立即活泛起來,她一把拉過老先生的手,對凱文說,他就是汝平,我終于等到他了!然后,她拉過凱文的手,對老先生說,汝平,他是……瞬間,凱西小姐開始迷惑起來,凱文只好自己說,我是凱文,她的兒子,這是凱麗,我大姐。說完這話,凱文期待這位老先生的反應,希望他不要像母親一樣也是阿爾茨海默癥的患者。

老先生開口說,你們好,我叫徐子奇,你們叫我徐叔吧??礃幼?,他是具有正常思維的老人,凱文放下心來。

兩個多月沒見,凱西仿佛又老了一層,她跟“汝平”已經搬到了一起,住在同一間老年公寓里。公寓很干凈,家具家電一應俱全,是健康中心的夫妻間。健康中心尊重兩位老人意見,把這間公寓布置成了新房,屋子里一團火紅,凱西隨身帶來的她與汝平的黑白合影在這一片火紅中,分外刺眼。

一進屋,凱西小姐更加興奮起來,她指了指照片,又指了指“汝平”,說,看,我終于等到了他。

凱文和凱麗交換了一下眼神,他們都覺得有必要跟“汝平”談談。此行的目的本來是接母親回家不再回來,看來現在可能性不大了,她已經在這里安了家。

把老先生約在了養老服務中心的會客廳,看著他拄著拐杖步履有些蹣跚地進門,凱文有些于心不忍。

談話并不艱難,老先生耳不聾眼不花,思維清晰敏捷。他說他當然不是“汝平”,但他愿意成為凱西小姐心里的“汝平”,因為凱西小姐也非常像他初戀的情人,現在看到凱西小姐就像看到了她。

凱麗無心聽他們的戀愛經歷,她單刀直入,我們不希望你們登記結婚。

這個我知道。老先生很無奈的樣子,他說,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作為“汝平”,跟凱西一起走完人生中最后的歲月。

凱文覺得凱麗過于殘忍,他接著說,感謝您陪伴我們的媽媽,讓她這么開心。這次我們得把她先接走再送回來,希望您配合我們,因為我們的房產需要處理。

老先生點點頭說,沒問題。

沒有老先生的配合,他們是斷然接不走凱西的?,F在凱西已經把這里當成了“家”,把“汝平”當成了最親的人。

第二天,“汝平”在養老服務中心門口送別了凱西,兩位老人依依惜別的樣子讓凱文鼻子發酸,他不知道母親年輕時與“汝平”的故事,但他知道這個故事一定很美好。

上海依然是三十幾攝氏度的高溫,柏油馬路被曬得發軟,熱氣一直探到腳面。出了機場,來接站的是大姐家的兒子,大姐執意要把凱西小姐接到她家里住。凱文明白,大姐的這種行為是想表現一點孝心,在分房上占據主動,可是母親并不跟她走,她還是老樣子,像個孩子似的蜷縮在凱文身邊,她還是只認識凱文。

母親的反應讓凱文覺得很欣慰,母親還認識自己,也許這會讓她想起從前的承諾。按原來的計劃,凱文本想當著大姐的面引導一下母親,可是面對母親瘦弱的身體、孩童般天真的表情,他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

母親最終還是跟凱文回了他們的祖屋,屋子里雜亂無章,凱文勉強為凱西騰出了她的那張床。

鄧梅自從凱西進門就表現出異常的熱情,姆媽姆媽地叫得親熱,又是遞水又是擦汗圍著凱西轉個不停,凱文知道她眼中看到的不是母親,而是一張張寫著她名字的房產證。但鄧梅的做法也無可厚非,畢竟他們是沒有能力的凡人。

可無論凱文和鄧梅怎么安撫,凱西都顯出了異乎尋常的慌張。她六神無主,在狹小的天地里來回尋找著,嘴里不斷喃喃自語,汝平,汝平在哪兒?

看著母親的狀況,凱文知道母親在上海待不了多久,他趕緊聯系動遷辦,帶母親去辦手續。在這方面,母親很順從,她像一個提線木偶,按照凱文的安排,順利完成了相關程序,她的名下多了三套房產以及40多萬動遷補償款。

凱文想趁熱打鐵,幾天來,他和鄧梅私下里不停地引導凱西小姐回憶當年的承諾,他們準備好了各種記錄方法,啟用了手機錄音錄像功能,也在律師的指導下起草了一份房產贈予協議書,凱西簽了字。

律師說過,凱西這樣喪失了自主思維能力的老人,必須書面與口頭陳述相佐證,才能起相應的法律效力。

距離再次開庭的時間越來越近,而凱西的表現對他們非常不利,如果拿不到證據,凱文必須站在法庭上服從法律的判決。

上海的炎熱絲毫沒有松懈的意思,而凱西在這樣的炎熱中日漸萎靡下去,她什么都記不起來,甚至認識凱文的次數也越來越少,心心念念的只剩下“汝平”,她只記得一場婚禮在等著她。

凱文沒辦法,關于房產,他只好等著法院的判決。

開庭的日子到了,這一次,凱西作為證人進入了法庭??剞q雙方關注的焦點仍然是凱西是否愿意將所有房產贈予凱文,大家的目光全部集中到了凱西身上。

上庭之前,凱文費了很大的勁兒教了凱西一句話,那就是:我愿意將我名下所有房產贈予我的兒子凱文。凱西一直像個無助的孩子一樣在鸚鵡學舌,凱文覺得這是他贏得這場官司的最后辦法?,F在只能死馬當活馬醫,如果這句話親口從凱西嘴里說出來,凱文不相信它沒有一點法律效力。再加上那份已經簽好的“房產贈予協議書”,凱文覺得至少有了五成勝算。

法庭上,凱文的律師先舉證了凱西簽署的這份協議書,凱麗馬上質疑協議書的真實性,這是凱文料到了的,接下來當然是傳凱西到庭。

凱西早就等在了法庭外面,為了出入方便,凱文給她新買了輪椅,她被鄧梅推進了法庭。

人多讓凱西更加慌張起來,她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語,我要回家,我找汝平。鄧梅不停地拍著她的肩膀,安撫著她,完事我們就去找汝平。

望著凱西的樣子,凱麗的律師嘴角掛著一絲冷笑,他走到了凱西面前,說,請問您的名字?

許是這樣的氛圍把凱西鎮住了,她居然不再吵鬧,安靜地望著對方,一字一句地說,我叫凱西小姐。

那么,請問您多大年齡了?

凱西小姐回頭看了鄧梅一眼,眼神恍惚。鄧梅一著急,開口說,88歲。

請當事人回答!法官制止了鄧梅。

嗯,18歲。凱西小姐仿佛受了鼓勵,她開口說完,聽證席上有人輕聲嘆息,凱文閉上了眼睛,他知道,完了!

凱西說完這話,并沒有停下來,她接著說,我一直在等汝平,等他回來。他走了好久??!差不多有一年了,現在,我終于等到他了,我們馬上就要結婚了……

鄧梅聽不下去了,她快速地將凱西小姐推出了法庭。

判決結果可想而知,法庭判凱文提供的證據無效,凱西名下的房產以及動遷補償款應由四兄妹平分。

判決過后,凱文本想送凱西回到頤年健康養老服務中心,但凱西卻得了熱傷風,本來以為流流鼻涕,打幾個噴嚏就會好起來,沒想到卻越來越重,最后竟然臥床不起了。鄧梅因為沒有達到目的,不愿意伺候,凱文只好停了工作,在家專門照顧凱西。三個哥姐偶爾打來電話,但凱文不愿意接,他覺得沒必要,大家的情誼到此為止。

兩個月后,凱西仙逝了,臨終前,她不認識任何人,只認得電話屏幕里的“汝平”。小邱依照約定,幾乎每天都會用視頻連線凱文,好讓遠隔千里的兩位老人能見上一面?!叭昶健币恢痹谝曨l那端鼓勵凱西,但凱西還是沒能堅持到舉行婚禮的那一天。

凱西死后,凱文跑了一趟東北去收拾凱西的遺物。其實,凱西并沒有帶過去什么值錢的東西,只是中心無權私下處理客人的東西。

凱文收拾完東西去看望了“汝平”?!叭昶健闭f,把那張黑白合影留給我,當個念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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