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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孩兒

2022-07-29 14:48葛水平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2年6期
關鍵詞:禍害孩兒老槐樹

葛水平

笑孩兒是一頭小黑驢,長耳朵,大眼睛,白襪子,大板牙,穿一雙漆皮鞋,走起路來搖搖擺擺,看似如醉酒般,其實步子很穩當。見人不急不慌,斯文得像一個中學生。笑孩兒一旦感性了又很調皮,屁股一顛,撩起蹄子踢人,管你三七二十一,性子一來誰都攔擋不住它的驢脾氣。

從開春到地凍,笑孩兒一直伴隨著它的小主人玩耍。小主人叫禍害,這個奇怪的名字是小主人的爺爺起的。陪伴小主人成長,驢當了個配角兒。

別小看了一頭驢,驢在莊稼人心目中和子孫一樣重要。

春天,起起伏伏的山巒暈染出青蔥與鵝黃的春色,迎春花不等葉子先出,花朵就黃燦燦地開了。山腰間點綴著一大片浮云,漸漸碎散成點狀,一頭驢“咯哦咯哦咯哦”喊破了寧靜,仔細瞅,原來浮云是一群放養在山坳中的綿羊,驢是笑孩兒,脊背上馱著它的小主人禍害。放羊人在不遠處的一塊山石上拉二胡,一陣古老的樂聲絲絲縷縷在山間漫漶開來,羊群聞聲聚攏在一起,一只叫耍瓜瓜的頭羊帶領一條長蛇一樣陣勢的羊群,跟隨笑孩兒行往暮炊的村莊。

下山的路崎嶇,笑孩兒生怕脊背上的禍害有啥閃失,走得很慢。耍瓜瓜搖晃著羊角發出粗魯的“咩”叫,試圖用炫耀武力來攆趕笑孩兒,笑孩兒給羊群帶路,耍瓜瓜從心里不服氣,因為它才是一只脖子上掛著鈴鐺的頭羊。

笑孩兒慢條斯理的樣子讓耍瓜瓜起了斗志,見走著的笑孩兒不理睬它,它就開始動真格的了。耍瓜瓜往后退了幾步,勾著頭,平舉著羊角,準備用力撞向對方的屁股。臉蛋兒上布滿皴裂皮的禍害似乎也來了興致,用腿夾了一下笑孩兒的肚子,嘴里喊著“嘚兒”。

就在耍瓜瓜撞上來的瞬間,笑孩兒朝后尥了一蹶子,這一下不得了,耍瓜瓜被踢得跌在地上,半天沒有起身。大腦迅速轉動,可被踢疼了的腦仁子限制了它的想象,此刻它唯一的想法就是必須站起來,否則頭羊的位置不保。耍瓜瓜忍著疼痛站起來,高高揚起角,它的羊角就是戰旗,就是羊群的方向。

叫虎子的獨眼牧羊犬在遠處的夕陽下撒歡兒,發現這邊情況后,迅速跑過來,也許是因為一只眼睛的緣故,虎子的權威性不足以威懾耍瓜瓜,此刻耍瓜瓜將牧羊犬虎子當作了空氣。

其實獨眼虎子不怎么管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兒,都是一家人,內斗算怎么回事兒?

虎子心想,敢挑事兒的沒有本事贏,還不如就做一只乖乖羊得了。

山下的柳條溝是中條山脈一條南北走向的深溝,柳條溝村就掛在半山腰上,村子中央一條長街貫穿南北。長街的中心地段有一棵上了年紀的老槐樹,樹上有四五個喜鵲窩,夏天的時候有蛇爬上去偷吃鳥蛋,喜鵲們集體朝蛇吐口水。有些時候蛇也能夠得逞,但絕大多數時間里,蛇被喜鵲們的口水吐得掉轉頭,退縮回草叢里。蛇不想戀戰,一旦遇見了禍害爺爺六十三,它們的命就丟失了。

禍害爸爸叫李蠻力,個子不高,小眼睛,話在胸腔里存著,一張嘴好似描在臉上的多余線條,很少和人交心。他的心事其實都在他爸爸六十三身上。六十三先是給自己的兒子起名李蠻力,再是給驢起名笑孩兒,再再是給孫子起名禍害。其實,六十三的名字也很怪,是他父親63歲得子時起的名字“李六十三”。晚輩喊他六十三爺,結果就叫成了一個日常用的大名。

好名字是一個人的門臉兒,類似于聽上去喜悅的好詞句,聽名字就不敢小瞧了此人和其背后的祖宗。

人們凡是說起這一家子時,都是一臉奇怪:“那老頭兒真是一個古怪人?!?/p>

有好名字的人長大了準有大出息。李蠻力找有學問的人給禍害起了一個正經名字“李前進”,但是六十三從來都不叫禍害“李前進”,想要讓六十三爺叫禍害“李前進”,那必須等到禍害12歲生日那天才能改口。12歲是童年成為少年的一個關口,農村人在孩子12歲生日時要“開鎖子”。

禍害已經11歲了,11歲和12歲之間就隔著一個“年”,年一過,“禍害”的名字就成為往事了。

村口的老槐樹下站立著收工回來歇腳的人們,此刻,他們在議論柳條溝修路要砍掉老槐樹了。他們對老槐樹的感情,永遠停留在老槐樹下夏日的蔭涼故事中。

老槐樹的主干要三個大人才能將其合圍,主干之上是兩根丫狀伸出的支干。老槐樹的根如虬龍,干如生鐵,枝如青銅,高低錯落,如一柄撐開的大傘,夏天時,樹葉在天空中織出一面大大的綠網。

六十三爺說,他還是孩子的時候,老槐樹的主干就差不多是這個樣子了。

俗語說“人老腰彎,樹老梢焦”。如今,老槐樹不但枝梢枯焦,連樹干中心也幾乎成了空心。沒人考證過老槐樹究竟種植于何朝何代,不過,柳條溝小學博聞廣識的李老師說:“老槐樹最少也是一位唐朝的遺民了?!?/p>

唐朝?所有人都驚得雙眼溜圓,半天合不攏嘴。

說此話時,禍害正和小伙伴在老槐樹下玩“砸大堂”。

砸大堂這個游戲可有趣啦,游戲前要提前準備三塊磚頭,要有明顯的大小之分,分別被設為“大堂、二堂、頂門棍兒”,然后將三塊磚頭依次在老槐樹下排成一條直線,要有一定間隔,個頭兒最大的放中間,其左邊放第二大的,右邊放第三塊。游戲需要四五個人參加,每個人事先要自己準備一塊小石頭,以投擲順手為宜。這個游戲需要畫一條起始線,一般要距離三塊磚頭兩三米遠,并且一邊投擲石頭,一邊念兒歌。

游戲開始前通過“石頭剪刀布”的方式來決定投擲的順序,每人一次,先后站在起始線前,瞄準其中的一塊磚頭砸去。砸倒大堂的當“司令”,砸倒二堂的做“參謀”,砸倒頂門棍的為“打手”,砸不倒不算數,最后一無所獲的小伙伴要接受懲罰。懲罰的內容由司令來定,參謀可以向司令提一些建議,所謂的懲罰無非就是擰耳朵、捏鼻子、踢屁股等等,打手負責去執行。

懲罰人時常常鬧出過不少笑話,比如捏別人鼻子的時候被鼻涕弄了一手,踢別人屁股的時候被突如其來的一個響屁嚇了一跳……每每出現這種場面,大伙兒都會笑得前仰后合,甚至笑岔氣。

大堂,二堂,頂門棍兒,

疙瘩梨,肉合子。

一米二米三,三加三,

四面紅旗,跨過鴨綠江。

騎馬的過去了,扛槍的過去,拉洋車轱轆的過去。

小伙伴們突然停下了砸大堂,想電視劇里看到過的唐朝樣子。風刮在他們臉上,吹到臉上的風難道是從唐朝刮來的?

傍晚的落日一下子就跌落在了山后面,站在老槐樹下的禍害有點兒憋不住尿了,提議小伙伴們集體照著老槐樹的根部嘩啦嘩啦撒上一泡。

他們記事起就聽大人們說:“尿急了,就去澆老槐樹?!?/p>

真是暢快呀,老槐樹就這樣喝著一代一代人童年的尿變老了。

禍害望著天空中的火燒云,烏鴉撲棱著翅膀飛往遠處,在天空俯沖、滑翔。難道天空也是唐朝的天空?

如果說老槐樹下的地盤兒不僅是唐朝的,更是柳條溝人一代又一代的童年樂園,那是任何人都不敢否定的。

禍害想起了夏天,置身于老槐樹那大大的樹冠下,輕風一吹,涼爽至極。那時的老槐樹下,成了柳條溝人乘涼的好地方,和媽媽一樣的女人們納鞋底,繡繡花枕,嘮家常,也有汗流浹背的男人們路過,不忍心放棄這絕佳的表現之地,干脆脫下汗衫,索性吹個痛快;更多的時候,是放電影。

柳條溝小學的李老師是村子里的土博士,常在老槐樹下口吐蓮花編順口溜;用半瓶子藍黑墨水講唐朝故事:關公戰秦瓊。

如果正巧有一粒鳥屎不偏不倚掉入哪位碗里,聽吧,孩子們的笑聲能把整個柳條溝村底兒朝天掀翻。

禍害常常在夏夜的飯場上倒頭睡在爺爺的脊背上,大人們談到興起時,天上的三星西斜了也不舍得歸家。脊背上的禍害看爺爺像貓似的,伸出舌頭把空碗舔過一遍又一遍,就是舍不得用一袋煙的工夫離開飯場。

禍害依稀記得有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電閃雷鳴,震耳欲聾的霹靂一個接著一個,老槐樹突然就起了火球。后來,從鄰居二大爺絮叨不清的漏風跑氣的嘴里,半懂不懂地聽了個大概:原來是老槐樹里藏匿著一個唐朝的妖怪,被天上的火龍抓走了。

老槐樹被雨天的閃電和雷擊中,雷劈掉了老槐樹樹梢上的青綠葉子,可老槐樹樹梢上的喜鵲窩還在。

村長說:“老槐樹沒有可利用和保護的價值了,既然妨礙修路就砍了吧?!?/p>

六十三爺和村子里的人們說:“前些時候就聽說有一條公路要穿村而過,目前已勘測設計完畢,等柳條溝過罷關帝爺的磨刀會,就準備動工了?!?/p>

柳條溝的人們心里感到酸酸的,像是聽到一位慈善的老人就要離世的噩耗一樣。

太干凈利落的農村不是農村人過日子的地方。

禍害想,自己現在突然長成大人就好了。這樣一想,心里突然難過得心慌,伸手揪了一下腦后的小辮兒,盯著笑孩兒看了看說:“你為啥不長成一個人呢?”

說罷,走近笑孩兒扯起它的兩只耳朵,一張驢臉被扯成了歪嘴婆。

柳條溝一年一度的五月十三日交易大會,主要是交易鐵貨,不過那是從前,現在更多的是交易日常生活用品。

每年過會學校都要放假,學生娃成群結隊擁向街道,褲兜里裝著攢下的零錢,從東走到西,又從南走到北,日頭把他們的影子鋪在地上,彎腰、伸手、踢腿,剪紙畫一樣,每個人都咧著嘴笑,看見啥都好,就是錢太少。

每到五月十三這個日子,各村的鐵匠們都拉著家什聚集在集市上,搭起爐灶,燃起炭火,拉起風箱,將燒紅的鐵塊放在砧子上,掄起鐵錘,甩開臂膀,叮叮當當,各自施展絕藝,吸引四面八方的人前來自家交易鐵貨。

六十三爺說:“那都是從前哇,現在人不用鐵釘了,鐵器走出了日常生活,代替鐵器的是大鐵門。鄉下人已經學會了以變應變,沒辦法時就會生出辦法來?!?/p>

禍害爸爸李蠻力的鐵匠鋪承接了焊接鐵門生意,也叫轉型發展??勺约涸鹤拥拇箝T依舊用的是過去的木門,門上吊著鐵鈴鐺,開門“當啷”一聲響,禍害爸爸幾次想換掉老木門,幾次都被六十三爺義正詞嚴地拒絕了。

六十三爺說:“想換掉鐵門可以,等我躺進棺材里?!?/p>

禍害奶奶指著六十三爺的腦袋罵:“倔老頭兒,死腦子,黃土埋到脖子了還想當家做主?!?/p>

六十三爺皮笑肉不笑地和禍害奶奶說:“知道啥?頭發長見識短,我聽到木門當啷當啷響就恍若看見了你從前的樣子,歲月真是一把殺豬刀呀?!?/p>

禍害聽出了爺爺和奶奶的對話,原來留下木門是為了留住記憶呀。

許多縣城里來趕廟會的姐姐們最喜歡的就是在鐵鈴鐺下照相,她們的笑容就像秋天的山菊花似的爛漫妖嬈。

六十三爺喜歡給孫子們講從前——“孫子”指的是禍害,“們”指的是笑孩兒。說不好也有羊群和瞎眼虎子。

傳說關云長最后被諸葛亮用借刀殺人的方法害死后,關云長的英靈到了云端上的南天庭任職。關云長無重要事情時常常推開南天庭的窗戶望著人間看究竟。

故事講到這里,六十三爺問禍害:“知道關云長看啥不?”

禍害又不是關云長,怎么知道他看啥?何況南天庭在什么地方禍害都不知道。

在一旁聽故事的笑孩兒表示自己知道,只見它走近六十三爺,用腦袋頂了頂六十三爺的胳膊肘,用驢臉蹭了蹭六十三爺的后脊背。

六十三爺說:“笑孩兒除了不會說話啥都知道。它一定是知道了關云長望著人間是看什么,他心里焦慮著,五月天正是莊稼喝水的季節,莊稼在這個月份喝飽雨水才能茁壯成長,可每年的這個季節人間卻常常鬧春荒,太陽瞪著眼睛不打瞌睡,明晃晃照得莊稼地火辣辣的,剛長出的青苗被曬得葉片全都卷曲了,接下來的日子究竟怎么辦?”

禍害認為笑孩兒的表現欲太重了。他上前去牽著笑孩兒,把它拴到旁邊的一棵樹上,然后走到爺爺身邊要爺爺繼續講關云長的故事。

爺爺就把屁股挪到笑孩兒被拴著的樹下講:“那時的關云長看到世間光景十分不佳,便決定呼風喚雨,讓風神和雨神為民間施展自己的看家本事。關云長的能耐雖然大,可總有看不慣他、想制約他的人。這叫‘石頭剪刀布,一物降一物’?!?/p>

五月可是麥子吐穗揚花的時節,正需要雨露滋潤。恰好此時南海中有一惡龍看不慣關云長呼風喚雨的行為,于是趁關云長打瞌睡之際就想方設法要麥苗干枯而死。

百姓心里焦急呀,紛紛到各處修建的關帝廟祈求降雨,他們的祈雨號聲連天,聲音傳到了南天庭和臨時代管天下之事的關平、周倉耳朵里。二將見狀,急忙騎上千里駒,飛奔到關云長住處搖醒他。關帝爺睡眼惺忪地俯瞰下界山川,只見荒野千里,旱情嚴重,很是氣憤,順手拿了青龍偃月刀,在南天門外把刀磨得锃亮,隨時準備出征斬殺惡龍。這一天正好是農歷五月十三日,磨刀要淋水,因此這一天必定下小雨。

“喔呀呀呀呀呀……”

六十三爺講到這里,屁股離地,揮動羊鏟,好似舞臺上的關云長現世了,繞著笑孩兒走了一圈臺步后停下,要禍害看他的威武勁兒。

笑孩兒、獨眼虎子、耍瓜瓜和羊群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六十三爺嗷了一嗓子后,頭往后一仰,方才的霸氣和沒有揮霍盡的牛氣通通逼出來,他要求禍害當惡龍,笑孩兒和獨眼虎子、羊群當作蝦兵蟹將。

這些游戲玩起來都是假裝動作,惡龍抽筋時禍害要渾身發抖,拔龍須時要大聲喊“哎呀,疼死啦,哎呀,疼死啦”。禍害和爺爺玩關帝爺大戰惡龍的游戲不是太過癮,不如和小朋友一起玩得開心,玩著玩著禍害就不想玩了,尤其是看見羊和笑孩兒忙著吃草,禍害便緊走兩步,站在笑孩兒面前大聲喊:“你這頭不是人的驢!”

笑孩兒看著禍害頭發蓬亂,小辮子翹著,臉上還落滿了猩紅的土灰,風一樣上氣不接下氣跑來跑去的樣子就不想和他玩,人玩的那點假裝快樂的游戲十分好笑。

禍害的名字和禍害的小辮兒太惹人注目了。柳條溝小學李老師從不叫他禍害,只叫他的大名兒“李前進”,對他后腦勺拇指粗細掛在脊背上的小辮子不指責也不關注:既然是風俗,就有一定的道理在里面。

有一次開家長會,李老師和家長們說:“不能在一個娃娃成長時期輕易嘲笑他的樣子,因為那樣會給兒童的心理造成陰影,會讓開朗的性格變得內向?!?/p>

六十三爺才不管禍害的性格是內向還是外向,直接在家長會上講:梳小辮子的是“黃發垂髫”中的“垂髫”,小孩子在12歲之前梳小辮子,將來就一定能夠活成個老壽星。

有家長認為六十三爺的想法太荒唐,老腦筋不知道拐彎抹角把道理講出新意思:比如說梳小辮兒是為了長智慧什么的。

六十三爺認為,最扯淡的道理就是把簡單麻煩化。

禍害對自己的小辮兒說不上喜歡或不喜歡,成長中的娃娃哪個能給自己做得了主?反正都得聽大人的。梳小辮兒的梳子是奶奶的斷齒木梳,爺爺咬一根小煙桿,煙氣繚繞在禍害的頭頂上。爺爺一邊編辮子一邊抽煙還一邊唱歌:

小娃兒乖乖,賴門檻兒,

哭著喊著要媳婦兒,

要媳婦兒做啥子兒?

點燈兒,說話兒,

吹燈兒,做伴兒,

明早兒,

給娃梳根小辮兒。

六十三爺認為人的一生重要的是經歷,酸甜苦辣咸都是好東西。讀書是讓人認識字,不是讓人明白大道理,大道理都是失敗人總結出來的。經歷歲月的磨礪嘗嘗五味有什么不好?禍害對爺爺的話已經習以為常。

禍害盼望12歲割辮子(胎毛),那是要辦酒席的,是一個孩子的成人禮,也叫開鎖子。他見過柳條溝的雷小兵開鎖子,里面真有一番大道理。開鎖子的目的,是要給那些即將告別童年的孩子打開智慧的鎖,讓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從幼年的蒙昧中解脫出來,踏進少年的里程,向著聰明才智的方向發展,向著成人成才的方向發展,讓孩子感到自己已經脫離童年,產生加入大人行列中的信念,自立起來,擺脫依賴心理。

割辮子時要請一位子孫滿堂的剃頭師傅(稱為滿福之人)為孩子剃辮。剃辮必須在中午12點前完成。剃辮時,男孩的舅舅手捧裝有蛋糕、紅雞蛋、蔥、筆、書本、紅布的篩子恭候一旁。

剃頭師傅一邊剃頭一邊說喜話,喜話內容是:

小小刀子七寸長,

磨得光又亮。

天上金雞叫,

地上啼鳳凰。

今天黃道日,

剃得狀元郎。

親友齊跟著喊“狀元郎,狀元郎”,然后鞭炮齊鳴,儀式結束。大家喜笑顏開,開始喊割辮子少年的大名。

禍害三歲開始學步,五歲張口講話,之前身子一直搖搖晃晃,扶著墻根都會摔倒,而且口水流個不停。六十三爺害怕這個孫子養不成人,專揀不好聽的名字叫:臭蛋、禍害、狗子、鼻涕蟲、螞蚱。

提心吊膽的六十三爺為了孫子的成長用盡智慧,孫子不會說話,不會走路時,六十三爺見人烏頭黑臉,一副被生活挫敗的樣子。兒子老實善良,只會打鐵,做些呆板的事。六十三爺讓笑孩兒馱著禍害往山坡上走,要一群羊圍著他。羊群“咩咩”叫,禍害也學羊“咩咩”叫;獨眼虎子“汪汪”叫,禍害也學虎子“汪汪”叫。笑孩兒“咯哦咯哦”叫,禍害不會,哭著喊著“爺爺,爺爺”。

會叫“爺爺”的孫子讓六十三爺的心放在了肚子里。

和別的孩子比,禍害發育得有點慢。

六十三爺的決定就是天大的決定,六十三爺的辦法就是天大的辦法,誰都不能阻擋,必須執行。

人們喊:“六十三爺家的孫子禍害哎?!?/p>

禍害大聲應答:“哎——”

禍害和笑孩兒一起成長,和羊群一起成長,和四季中的好心情一起成長。泥土、陽光和水,奔跑、跳躍和面對羊群,和笑孩兒大聲閱讀課文,禍害就這樣成長,比發育好的小伙伴長得還健壯。

雷小兵外號叫“雷司令”,經常來找禍害玩。因為雷小兵年長幾個年級,低年級的學生都跟屁蟲似的跟著他,由他帶領大家玩。這里面有和禍害同班級的學生花軍副,綽號叫“小麻雀”,因為他嘴快。

春天,沒有來得及被日頭烤化的背陰坡積雪上有一行奇特的足跡:三朵梅花大小的爪印排成一排,從遠處的枯草處怯怯地蜿蜒過來,有爪子套爪子的印記。從距離和大小推測,禍害認為是貓,如果不是貓就一定是黃鼠狼。

正當小朋友們爭論是什么動物的爪印時,六十三爺說:“嘿,連兔子蹦跳的足印都認不出來了,你們這些念書娃就知道認識書本上的字,不知道認識生活中的字,生活中的字雖然不是橫豎撇捺,可有些知識不一定都能在書本上找到答案。死板教條認識書本上的字,卻忘記了從生活中發現??鞌f兔子去吧?!?/p>

笑孩兒仿佛和孩子們對著干似的,當禍害幾個人發現兔子的足印時,笑孩兒總是橫在他們面前擋住他們的視線。這樣反倒讓禍害幾個斗志猛增。不知道誰喊了一嗓子“宜將剩勇追窮寇”來鼓舞斗志,聽得六十三爺喊:“兔子長力不如人,超不過十里地,只要足印不丟,肯定能逮住它?!?/p>

笑孩兒此刻愣怔了一下,接著飛快地把雪地上兔子的足印踩得亂七八糟,踢踏的驢蹄在山坡上有雪的地方活蹦亂跳,似乎是貪玩,其實是有意搗亂。

禍害惡狠狠地走到笑孩兒的驢頭前指著它大聲罵:“你這頭壞驢!再阻擋我們就讓雷司令射瞎你一只眼睛?!?/p>

笑孩兒耷拉著耳朵,大口喘著氣看著禍害,圓而大的眼睛里似有委屈,那神情活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見禍害撿起地上的一根柴火棍兒要打它,它干脆就掉過屁股讓禍害打,它的屁股生下來就是讓人打的。禍害用了吃奶的勁兒打了一下笑孩兒的屁股,笑孩兒突然覺得好癢癢,不管不顧仰起脖子咧開嘴“咯哦咯哦”叫起來。

六十三爺揚起羊鏟把一塊土坷垃打在笑孩兒的屁股上,笑孩兒高興地回轉身子來到六十三爺身邊。

禍害看著笑孩兒想:我要懲罰你這個四處搗亂不知道配合的笑孩兒,要讓你知道人的厲害。這時候雷司令和小麻雀幾個早就丟下禍害跑得不見蹤跡了。

禍害的想法只有五分鐘熱情,念頭來得快,去得也快。

笑孩兒和禍害同一年出生,都出生在春天。

那時候,六十三爺家院子里的桃樹開花了,民間有“九盡桃花開,春雷驚百蟲”一說。

九盡,是說民間從冬至日數起,到九九八十一天的最后一天,寒冷的日子就過完了。

民間有歌謠:

一九二九,相喚不出手;

三九二十七,籬頭吹觱篥(觱篥指大風吹籬笆發出很大的響聲);

四九三十六,夜眠如露宿;

五九四十五,家家堆鹽虎(鹽虎本來指古代一種虎形的鹽,這里比喻人們所堆的雪人);

六九五十四,口中出暖氣;

七九六十三,行人把衣單;

八九七十二,貓狗尋陰地;九九八十一,窮漢受罪畢;

才要伸腳睡,蚊蟲虼蚤出。

桃花開,杏花敗,李子開花成奶奶。

人給畜生當奶奶,那是要驚掉人們的下巴頦兒的。

六十三爺常在禍害奶奶耳邊念曲兒似的說:“沒福人住在深溝大山,有福人住在城市口岸,你是沒有福氣的人,但不能沒有善良,對一個沒娘娃心里沒有憐憫不是好女人,你給笑孩兒當一回奶奶又能夠少了啥?”

奶奶說:“你是一個人畜不分的老糊涂?!?/p>

一陣樂呵呵的笑聲之后,六十三爺站起來拍打著滿身的黃土,指著遠處說:“老伴兒,你敢說那不是你的孫子?”

遠處的草地上,笑孩兒馱著禍害。兩兄弟是挨在一起的,不能說那地方不是自己的孫子。奶奶不看那地方,可那地方有無盡的遐想。

笑孩兒是一頭沒有娘的驢。

禍害出生的春天,上一年的冬天,雪下得鋪天蓋地,天晴后,人們發現六十三爺家的院子里少了一樣風景。

六十三爺家的桃樹下常年拴著一頭老驢。驢一身灰毛,四條白腿,年輕時驢的四條白腿像抹過油蠟似的,打老遠看過去,賊亮亮地閃著光,年老了,毛色也暗淡了,遠遠再看過來,驢和窯墻的土坯一樣,眼睛不好使的還以為是云彩的影子落在了院子里的土墻上。

六十三爺用脖子馱著小時候的禍害,趕著驢和羊往山上走時,走過的街道上鋪著一層羊糞蛋和驢糞蛋,有嘴快的人說:“這家人是羊糞蛋里落了幾個花生——好仁兒?!币馑际且患易佣际呛萌?。

當然,也有因為瑣碎事情打嘴官司的。

一件屁大的事兒,六十三爺和隔壁鄰居吵架,隔壁鄰居家的女人撒潑似的跳著腳,指著六十三爺家的驢和羊罵:“我原來以為你是一頭驢,可是后來我發現你不是一頭驢,但現在我一看,你還是一頭驢!你睜開驢眼看看這些東西哪個不能要了你的驢命?韁繩能拴了你的命,驢尾巴當拂塵掃走你的命,漆皮鞋穿走你的命,驢皮熬成阿膠化了你的命,驢糞蛋當子彈索走你的命!你在我門前撒尿拉屎拉稀我都認,可是你不能整天拉痢疾??!”

指驢罵人的話句句命中要害,如果被罵的人不接話兒,就像拳頭打在棉花上一樣沒意思,罵人者隔著墻頭探出腦袋,奇怪地問呆立在院子里的六十三爺:“哎,罵你呢,你咋不接話呢?”

莊稼人六十三爺不惱,回頭叼著旱煙鍋子看桃樹下拴著的老驢,對驢露出一臉微笑,說:“你罵我是驢,我樂意是驢,因為你罵我的話里講到了驢一身是寶,我被你罵得一身寶想夸你的心都有了,接啥話嘛?!?/p>

隆重的罵架就這樣給化解了。

“打鐵不惜炭,養兒不惜飯?!边@句話說的是打鐵的不會吝惜炭,火燒旺了鐵才能燒紅;養兒子顯然要吃糧食,而且要吃更多的糧食,孩子吃飽了才要長個兒。從前,柳條溝的道路交通落后,六十三爺舍不得雇別人的三輪車,就想用驢去山外馱炭。柳條溝離炭窯有四十多里路,全是山路,要頭一天去,第二天擦黑兒才能回來。

六十三爺馱著孫女秀華趕了驢沿著山路往炭窯走。秀華腳冷得木了就得下地走一陣子。走走騎騎就到了中午,秀華肚子餓得咕咕叫,六十三爺要孫女忍耐一下,前面就到了山南鎮,鎮子上有好多飯館子。

鎮里放了寒假的幾個搗蛋學生看見飯店門口拴了一頭驢,瞅著這個空當兒,悄悄松了挽驢的韁繩,牽了驢跑到河灘上騎驢。河灘上不知誰家放養的牲口在啃干草,學生娃娃們各自騎在驢、牛身上,用棍子趕著它們賽跑,看誰能拿第一。

學生娃還不知道驢是有脾氣的,其中一個騎在老驢脊背上的女學生娃平常就像一個男孩子似的,騎在驢脊上打疼了驢的屁股,驢一下子就把她顛了下來,這女學生娃盡管只受了一點傷,可被嚇得不輕,哇哇哇在干河灘號叫。

畜生傷了人,人從來不問為什么,因為是畜生傷了人。畜生只能受人奴役不能傷人,傷了人的畜生要被人打死的。

炭馱不成了,出師不利,人家把驢扣押了,想要驢得拿錢來贖回。

六十三爺后來帶著孫女秀華走這條路去鎮里贖回了自己的驢。帶著孫女是打馬虎眼:有小孩子跟著,對方不會做太出格的事兒。

贖驢時對方算了一筆賬,驢在屋子里吃喝,人工費、草料等等開銷,前前后后還不是一個小數。

秀華見爺爺一臉嚴肅,就和爺爺說:“爺爺的臉上掛著愁容好難看?!?/p>

六十三爺說:“爺爺是不是難看得像一個老爺爺?”

秀華說:“爺爺多多少少笑一笑就不像了?!?/p>

六十三爺微笑著說:“爺爺這樣的表情可顯年輕?”

秀華看了看爺爺說:“對,就該是這樣的表情?!?/p>

于是,六十三爺就用這樣的表情看驢,和驢說話。

“驢哇,苦了一個月,和那些畜生一起在河道里啃干草,我出了飼料費,可人家并沒有好好喂養,看看,瘦得肋骨都掛出來了?!?/p>

這句話沒有一個字是好表情,爺爺臉上的愁容又掛了出來。

秀華說:“爺爺是吃藥不記嘴,表情顯老?!?/p>

六十三爺用粗糙的大手搓了搓臉皮,撓撓頭,展開眉頭笑著說:“秀華孫女兒,看看爺爺的表情可好?”

秀華笑了笑說:“爺爺像小品演員郭冬臨?!?/p>

奶奶看見驢牽回來了,就指著屋子里的盆盆罐罐罵,指著梁上吊著的玉茭穗穗罵,眼到嘴到,看見什么罵什么,獨不罵老驢和六十三爺,不被罵的人和驢都感覺到了是在罵自己,寒冬臘月天,驢和人身上的皮是麻緊麻緊的冷。

秀華得空和奶奶說:“奶奶,你罵人時真難看,那么多橫七豎八的皺紋,像電視劇里裝神弄鬼的巫婆?!?/p>

奶奶立馬停下手邊要干的活計說:“奶奶不罵人了,看,這樣子咋樣?”

秀華很認真地說:“好看好看,是奶奶的樣子,我就喜歡奶奶這個樣子?!?/p>

奶奶于是就不罵了,就心平氣和看人看驢。

柳條溝捂了一場厚雪,山坳里霧氣重,幾日不晴,兒媳婦要生娃了,房屋里不能缺了火爐,六十三爺還是決定出山馱炭。

在炭窯馱了炭往回走時,老驢依舊套著自己來時的腳印歸。在后面趕驢的六十三爺突然發現老驢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兒,好像是老驢的屁股大了,又好像是老驢的肚子大了。

雪天里直程的背陰路因不見陽光,被寒風吹得比來時凍實了許多,原來毛毛的雪被太陽一照一化一凍變得滑溜了。人和驢彼此交困,老驢害怕路上有絆腳石,似乎是在護著什么,怕自己摔倒了,走路也不像平常走得大膽,似乎驢脾氣也少了許多??粗蚧穆吠O聢詻Q不走了,將后蹄牢牢把住雪地,實質上前蹄已經看上去形同虛設。

六十三爺和驢說:“我決定卸了炭空著回,你不能不要命,我更不能不要你,你這一輩子給我立下了汗馬功勞,不能因為年老了馱不動從前的斤兩了就不要你,我不要你我是驢?!?/p>

老驢聽罷,淚眼婆娑地用了吃奶的勁兒,身體抽抖,貼附于路邊山坎上,用眼睛盯著雪地。驢什么也不想了,就想報答主人,專注地夾緊尾巴,一只蹄扒緊雪地,一只蹄“呱嗒,呱嗒”像鋤頭一樣想把地掘出一個坑。

先是人和驢醞釀出無盡的力氣,之后是人、驢一起使下勁兒,驢被六十三爺牽著的韁繩提示,人和驢勁兒往一處使,“一二三,一二三,四——”

哈呀,總算走出了險道。

老驢回頭看六十三爺,心思突然重了,有話吐不出,用力扭回頭看六十三爺踩過的雪地,雪地上因為光腳的溫度,化出了一汪一汪清水,風吹過皺起了冰碴子。老驢卷起嘴唇在主人的光腳面上舔了又舔,然后仰天“咯哦咯哦咯哦”長嘶了一陣子。

老驢很少叫,這回叫了,說明驢想說人話了。

桃花開罷,春暖河開,院子里屋檐下有一個馬蜂窩,馬蜂在驢身上爬來爬去,人們在看馬蜂飛落時,發現了驢的肚子脹大了許多。好事者圍著驢議論開了。

驢的皮毛粗糙不堪,和人一樣年老色衰了。有人解開繩子要它走幾步,它走起來步履蹣跚立腳不穩,走了幾步又返回重新站在桃樹下,靠著桃樹安靜地躺了下來,它是真老了,只能和泥土相親相愛了。

人們的說話聲拂過它的耳膜,聽人們說,這驢怕是得了大肚鼓癥,活不到夏天了。

六十三爺也覺得這畜生跟了自己受了一輩子苦,臨老卻得了大肚鼓癥,沒救,死是肯定了。一時想著它的好,給驢拌料的時候破例加了兩碗黃豆。

驢站不起來,無法站在槽頭上吃料。

喂著,喂著,六十三爺用手臂擦干眼淚再看驢,看著看著就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兒,看驢臉,驢吃料吃得狼狽,一口接一口吃,再看驢臉,驢臉上浮了喜氣。六十三爺急忙站起來,挽了袖管,突然一個毛團出現在院子的地面上。

六十三爺大聲喊道:“山外人欺負我的驢,壞事變好事,老驢當娘咧!”

奄奄一息的老驢生下小叫驢駒子時,用盡最后的力氣舔了舔小叫驢身體上的胎毛,沖著六十三爺咧了咧嘴想朝天叫,可是力氣用盡了,嗓子眼兒麻刺刺的,發不出半點聲音。

它實在是叫不動了,老驢用驢腦袋拱著小叫驢的身體幫助它站起來,小叫驢在媽媽的協助下,努力站起來,掙扎了半天果然站了起來。老驢反倒“撲通”一聲,腦袋跌落在石板地上,只見它緩緩閉上了眼睛。

眼睜睜看著眼前發生的事,六十三爺老淚縱橫。有過真情的日子,方能叫人回頭一望,小小的葉子也是四季孕育,也知道葉落歸根,何況一頭老驢,勞作了一輩子還給主人留下了一頭小叫驢。

六十三爺抱著小叫驢和老伴兒說:“咋就沒細看過你呢,你長了一雙大眼睛,長耳朵,還穿了一雙漆皮鞋,在人世間你給驢當了奶奶,那真是閻王不要鬼不攆啊?!?/p>

說罷獨自笑一陣子,哭一陣子。

禍害爸爸已經參加了三年打鐵比賽,每一年都得冠軍,今年外村子的鐵匠都想來參加比賽奪得冠軍,又聽柳條溝村子里的人說,今年狀元的獎品是一臺超級大的電視機,重獎之下必有勇夫,是時候把本事亮出來啦。

因此,禍害想,爸爸心里的壓力一定很大,就像自己期中考試一樣。

爺孫仨走在街道上,兩邊有陸陸續續趕來參加大會的外村做買賣的人,他們趁著過會來銷貨。過會期間,每家都有親友從四面八方的村子趕來買日常用品。

六十三爺和驢背上的禍害說:“從前趕會,他們都是套了馬車或者牽了毛驢,穿上出門時的新衣裳,竹籃里的饃饃是點了胭脂紅的花饃,跟過年似的,趕會人和穿了新裝的孩子們把柳條溝村點綴得鮮亮活潑?,F在,社會進步了,人們都騎著電動車,也有人打電驢子。禮品都在手機里,點一下一個紅包,手機就是銀行,手機就是親人。反倒穿衣打扮一點都不講究了,有的人甚至穿著拖鞋就來趕會了,衣衫不整潔成啥樣子嘛?!?/p>

禍害說:“我喜歡騎電驢子,我不喜歡騎笑孩兒,笑孩兒屁股上有一股子臊味兒?!?/p>

笑孩兒不喜歡被人笑話,停下不走了,驢臉沖著一堵墻,犟脾氣一下子就上來了。

突然,旁邊一個電驢子“突突突突”來到了它身邊,是一個認識六十三爺的熟人,他來買六十三爺的羊。六十三爺把牽驢韁繩遞給禍害,要他牽了驢先去鐵匠鋪給爸爸打氣,他臨時要回家賣羊。

六十三爺騎上買羊人的電驢子,還想囑咐啥話呢,電驢子一晃就不見了。

禍害看著笑孩兒說:“你這頭驢,為啥不能變成電驢子?電驢子和閃電一樣,你走路搖搖擺擺,還一身臭味,活該人家罵你是驢糞蛋兒表面光,掰開里面臊死人?!?/p>

笑孩兒走了幾步干脆不走了。笑孩兒心想:驢糞蛋表面光是借我的糞便罵人呢,怎么能這樣反過來說我?笑孩兒不服,直接就躺在了墻角下打滾兒,它也需要舒筋活血,它的委屈也需要打個滾兒釋放釋放,畢竟四腳朝天比四腳朝地舒坦多啦。

這時候街道上的車開始多了,各種做生意的小攤販,他們帶著四季衣服、布匹、日化用品和各種手作,當然更多的是喂肚子的好面食,有刀削面、拉面、甩餅、炒餅、水煎包、煎餅、油條、油糕,還有汆湯、丸子湯等等,這些做生意的一般都開著小四輪摩托車,發動機和人聲的嘈雜越來越重,來來往往的人互相應答著,急慌慌打著招呼占地盤兒。

柳條溝過會,最亮麗的風景是女人,女人穿著花裙子,勾肩搭背一起來趕會,遇見熟悉的人,打老遠臉蛋兒上就騰起了兩朵紅暈。禍害實在是不知道她們害羞啥,女人們一邊羞紅臉笑一邊往嘴里塞零嘴兒。被擠出人群的女人貼著墻根兒走,笑孩兒打滾兒蕩起了塵土,她們捏著鼻子喊著“死驢兒,死毛驢”,然后躲瘟疫似的跑開。

日頭把黃稠的陽光潑在一條古街上,青石路被祖祖輩輩的農人用鞋底子踩得光亮,女人們屏住呼吸用粉白的小手呼扇著迎面過來的鐵腥氣味,嘴里喊著:“鐵銹味道難聞死了,真是難聞死了呀?!?/p>

笑孩兒不由得仰起脖子“咯哦咯哦咯哦”學起女人的腔調來。

一群娃娃跑過來,看著笑孩兒,所有人都上前摸它的臉一下,算是親熱和打招呼。娃娃們則喜歡在人群中弄出一些響聲,樂意沾得滿臉滿身的塵土,就算被大人們的目光厭煩,他們也不在乎。

方才四面八方來趕會賣貨物的已經在街道兩邊支起了鋪面,兩行鋪面攤位擺得花紅柳綠。

東巷子里一長溜排開幾十盤打鐵爐子,外村的鐵匠兜著打鐵家什也前來打擂。聽說這些鐵匠都是經過報名篩選的,入圍的才可以參加,想來能夠參加的也一定是打鐵高手啦。只見幾十位黑鐵一樣的漢子,站在各自火旺旺的爐前,師傅和徒弟挽著袖管,師傅左手拿著一把火鉗夾一塊紅鐵放在鐵砧子上,右手拿著小鐵錘,叮叮當當敲打鐵砧子上的紅鐵,徒弟往手心吐一口唾沫拾起大錘子,按照師傅指點砸鐵,師傅領錘,徒弟賣力氣,大錘小錘此起彼伏叮當作響。

這只是比賽的前奏,是擺開陣勢,也是給左右參加比賽的鐵匠們一個下馬威。因為從選料、加溫、盯火候、錘打、淬火、磨口……至少在比賽前要經過八九道工序準備,這個過程每個鐵匠都得拿捏到位。

看著東巷子擁擠了好多人,禍害想找爸爸,可牽著驢實在是無法擠進去。扒開人縫看,鐵匠們腳前散亂地扔著鋤頭、鐵鍬、鐮刀、勾鋤,而掄起鐵錘反復敲打砧鐵的鐵匠,把鍛造好的鐵投入冷水里淬火,“哧”的一聲,冒出的青煙有一股硫黃味道。

禍害想:女人們說是鐵銹味道?其實哪里是鐵銹的味道,應該是硫黃的味道。女人們的鼻子永遠都被不正確的味道迷惑,有些時候甚至分辨不清香臭。

既然無法擠進去,禍害只好追著散開如細絲一樣的硫黃味道走了很遠,和一群走過的小伙伴們說:“你們聞見了沒有?快聞聞,是放鞭炮的味道,是硫黃的味道,和過年的味道是一樣的?!?/p>

小伙伴們使勁吸了幾下鼻子,果然是過年的味道。

學校的李老師在放假之前說:“打鐵是力氣活兒,也是技術活兒。每一件理想的鐵具,都要經過千錘百煉,才能讓鐵料的形狀、厚薄在冷熱間定型,這便是所謂的‘趁熱打鐵’。你們要觀察鐵匠打鐵,然后語文作業中的作文就寫‘觀看鐵匠打鐵’?!?/p>

禍害看見了小麻雀,雷司令早就上高中了,不過聽說雷司令休學了,一直在城里住著,不知道這次關帝爺磨刀會能趕回來不?禍害和小麻雀商量了一下,要給鐵匠們加油,口號喊什么?禍害認為就喊“趁熱打鐵”。

一干人用盡力氣沖著東巷子喊:“趁熱打鐵!趁熱打鐵!趁熱打鐵!”

吆喝著走過街道,哈呀,孩子們的熱鬧聲能鋪起三層樓高,一下子就把打鐵聲按住了。

禍害看見姐姐秀華在,跑過去也想拉風箱,又擔心臂力還不夠,拉幾下就沒有勁兒了。姐姐打扮奇特,梳著兩條吊辮子,穿紅格子上衣,綠褲子,解放球鞋,嘴里含著棒棒糖,像表演節目一樣。禍害伸手從姐姐嘴里奪過棒棒糖,姐姐任由他搶走也不生氣。禍害吃著棒棒糖和姐姐商量,希望自己來幫助爸爸拉風箱,姐姐捏了捏禍害的胳膊,禍害胳膊上沒有肌肉,全都是脂肪。

禍害被捏急了,一張嘴不防備棒棒糖掉在了地上,想說什么又忘記了,等彎腰去撿棒棒糖時,先他一步的笑孩兒已經伸出舌頭卷著棒棒糖放入了驢嘴里,果然很甜。

笑孩兒來來回回嗍著棒棒糖,尾巴摔打著飛落在它屁股上的蒼蠅,自得其樂的樣子,甚至想到驢槽里的草如果拌料時加了棒棒糖,那該多好啊。

姐姐秀華甩了一下吊角辮子說:“你想得美!”

笑孩兒以為是說自己,嚇了一跳,驢蹄往后退了一步,給姐姐秀華露出一臉邪魅的笑容。

姐姐秀華指著笑孩兒說:“別自作多情,不是說你,是說不讓禍害拉風箱呢?!?/p>

笑孩兒打了一個響鼻,滿嘴是棒棒糖味道,感覺從未有過的愜意。

人頭在街道上飄浮,一陣風吹來,女人們的笑聲一波一波涌來,在大人們的討價還價聲中,禍害看到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一層莫名其妙的興奮,接著自己也被帶動得興奮了,拍著笑孩兒的頭想知道笑孩兒是不是也興奮了,笑孩兒打著粗重的響鼻,似乎內心的熱情也被點燃了。

一路上看見交易的東西真是叫人長見識,知道了鐵貨交易居然分為生鐵、熟鐵兩大類,兩大類中又分為釘、錘、繩、鎖、鈴、鍋、勺、壺、鏟等,共幾十個種類。每個種類又按大小、輕重、式樣和用途,分為上百個型號,名目繁雜。就鐵釘類,按形狀有棗籽釘、魚眼釘、卯尖釘、水泡釘、荷花釘等,每類釘又分為大小、輕重等各不相同的若干種規格;再如鐵勺類,按打水、燒茶、炒菜、取米面、舀湯等不同的用途,制作成重量、口面、深度、把長等大小不一的各種鐵貨,用戶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需要任意挑選。

六十三爺一手一個,牽著笑孩兒和禍害倆孫子往一個隱秘的小巷深處走。

小巷躲在南大街背后,不露聲色地藏在一個秘密地。拐進一條巷子,推開一扇木門,穿過一段暗無天日的過道,突然豁然開朗,菜香味撲鼻而來。原來這里藏著一家農家樂飯館。

六十三爺高聲喊:“老板,來三大碗撥魚兒?!?/p>

里面的人應答:“撥三大碗面魚魚?!?/p>

似乎里面的人看到了什么,高聲問:“把你的笑孩兒挽到樹上。難道笑孩兒也上桌吃撥魚兒?”

六十爺拍了拍腦門兒說:“哈呀,我糊涂了。來兩碗,我和我孫子來兩碗?!?/p>

聽話聽音兒,鑼鼓聽聲兒,笑孩兒一下子就聽出了六十三爺和自己的距離??墒菦]有辦法呀,誰讓自己長成一頭驢呢?

爺孫倆吃飯中間聽得對面桌子邊的人議論修路的事情,一個燙著菊花頭的人正在說要他爸爸準備砍了老槐樹修路的事。

吃飯人中間不知道哪個打了一聲口哨,那口哨是沖著笑孩兒來的。接著禍害就看見了菊花頭,趿拉著塑料拖鞋,穿著?;晟?,端著半碗面走到笑孩兒前面,挑起一根面喂笑孩兒。

見笑孩兒無動于衷,他便對著笑孩兒的耳朵眼打了一聲口哨。笑孩兒煩惱得動了動耳朵。菊花頭反倒來勁兒了,分別用食指、中指、無名指和小拇指打出效果各不相同的呼哨。

尖銳的呼哨聲此起彼伏。

禍害突然發現菊花頭就是雷司令,輟學后雷司令燙了菊花頭,還和以前一樣壞壞的。

笑孩兒難受死了,接著直起脖子“咯哦咯哦咯哦”叫了一長串兒。

菊花頭喊著:“黔驢技窮,黔驢技窮!”

禍害放下碗走到笑孩兒身邊,假如笑孩兒真給他來個黔驢技窮,菊花頭怕是要吃不了兜著走。

禍害說:“雷司令?”

菊花頭看見禍害后腦勺的小辮兒,一下就想起了是李前進。

菊花頭說:“是你們家的驢子?借我玩幾天,我要牽著它讓趕會的人和它照相,能生錢的事兒能白白耽擱了?”

禍害說:“我做不了主?!?/p>

六十三爺問禍害想不想去看戲,禍害說想。

于是,爺孫仨不管菊花頭,自顧自往戲臺前走了。

菊花頭在身后打了一個曖昧不清的呼哨。

舞臺臺口用彩綢裝飾,臺子上還裝了鏡子,密密匝匝的鏡子包在彩綢中間,打遠處看過去別有一番情趣。

黑壓壓的人已經坐好,唯一能看到戲臺上唱戲的地兒,就是臺子側面,看上去舞臺上的人都是側身子。禍害為了看戲騎在笑孩兒脊背上,后面站著的人急了,有人就把自己的兒子也抱到笑孩兒的脊背上。笑孩兒的脊背上騎著禍害,再加一個,又加一個,六十三爺心疼笑孩兒,臉上一下就變得沒有表情了,皮膚是鐵青色的,方才瞅著舞臺還傻笑,嘴張得老大,看見笑孩兒被擠得抬不起頭,臉便沉得和生鐵似的,難看得要命。

看戲的人認為驢懂啥子戲,就嘲笑六十三爺是一個拿腔拿調的人。六十三爺最不怕的就是別人嘲笑:嘲笑我說明我的日子過得好。

戲開場了,陽光總是很妖艷地照在舞臺上,有扮相英俊的小生,也有涂抹了滿臉白色的花臉,包公的額頭上總是畫半個月亮,半圓形的月亮,據說是代表高風亮節、清正廉潔。

禍害不知道舞臺上在演啥,只顧得上看熱鬧,人挨人,人擠人,可是熱鬧勁兒一過,人一下子就煩躁了,不一會兒就想去看打鐵。

禍害正是調皮搗蛋的年齡,六十三爺把繩子遞給禍害,要他牢牢抓住繩子,然后讓其他孩子離開笑孩兒的脊背。走出擁擠的人群后,笑孩兒一下子放松了,伴著戲中的梆子板眼敲打的節奏,似乎自己也是油彩一臉的演員,又似乎自己穿越到了從前。它邁著四方步搖搖擺擺地走。臺子上的演員看笑孩兒,在人們的笑聲中,笑孩兒馱著禍害走入了老街。老街已經被一條繩子攔擋住了,人可以進入,驢不可以進入。

禍害把笑孩兒拴在電線桿下,他安頓好笑孩兒說:“等著,我擠進去看看情況就回來?!?/p>

禍害走到爸爸的鐵匠爐子前,爸爸一臉汗水,為了趕時間顧不上和禍害說話,要禍害自己去耍。姐姐秀華拉著風箱,想給禍害一塊零花錢,可來不及掏口袋,也就沒有說多余的話。

在人群里,禍害再一次看見了同學小麻雀,小麻雀招手要他過來一起竄攤位找小吃去。

首先看見了最愛吃的雜糧煎餅,煎餅外邊那層脆脆的皮,包裹著鮮嫩的里脊肉和脆爽的生菜,一口咬下去該有多么滿足。禍害口袋里沒有零花錢,家里沒有人認為他已經到了會花錢的年齡了。

他們還看到了臭豆腐,臭味兒隔著一條街都能聞到。

禍害說:“臭豆腐的味道是豬屎的味道!”

幾個人假裝很惡心地吐著舌頭快速離開,其實就算是豬屎味道,那也是肚子里想吃的味道啊。

為了緩解肚子里的想,禍害忽然高聲喊:

臺上是人,

臺下是人,

鑼鼓一響,

人看人(看人戲);

鐵錘是鐵,

鐵墩是鐵,

爐火一燒,趁熱打鐵!

小伙伴們齊聲喊:“趁熱打鐵!趁熱打鐵!”

禍害忘記了笑孩兒,也忘記了六十三爺。

六十三爺一直看到一場戲演出結束,閉幕后心里還意猶未盡,想和周圍的人討論,哪個演員表演好,哪個演員唱功好,哪個演員腿腳走得慢,和周圍抱著馬扎的老人們議論舞臺上的事情。

六十三爺和老戲迷們邊走邊聊天。

他們一起回憶從前,老人們永遠都在回憶從前。

那個時候,小孩子們放學后拿起石頭蛋子,權當驚堂木,掃把一立就是小嘍啰手中的刑杖,小小一出鬧劇便在“升堂——”中隆重開幕。道具都是現成的,至于小姐頭上的插花,野花在鄉野中到處都有。就連星期天,小女孩們少不了拖著家里的枕巾或紗巾系在胳膊上充當水袖,搖曳步子,婀娜多姿??上н@一撥人已經成為孩子奶奶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耍法,現在的孩子就知道拿著游戲機打游戲,有啥可打的?六十三爺想,電子游戲終究有一天要毀了一代人。

回頭時看見禍害和幾個同學站在吹糖人兒的面前,六十三爺想看看這小家伙想做什么,他口袋里可是一分錢沒有啊。

吹糖人兒看著簡單,可實際上需要手、眼、嘴協調配合,并不簡單。

五月,天氣還不是太熱,吹糖的人嘴上吹得太快,糖坯有時候就會被吹破;手上拉得太慢,糖也會變硬;手指捏得太重,糖坯也容易被捏壞。形隨意走的高難度功夫,用他們的話說就是“氣到力到,氣力相隨”。吹不好就容易吹破漏了風。

他挑過一塊軟乎乎的糖泥,一吹一拉,一揉一捏,問站著的都想要啥??诖餂]有錢的學生娃互相擠眉弄眼笑著,就是不說話。他把糖泥做成一個小糖泡,順手那么一扯,在糖泡的一頭就形成了一根空心的小管子,他馬上就用嘴對著管子的一頭朝里吹氣,眨眼工夫一個胖乎乎的葫蘆就從他的手心嗖地長出來了,長舒了口氣后,看著站在學生娃身后的六十三爺,笑著說:“吹糖人的名氣可都是‘吹’出來的哦!”

“誰說不是?!绷隣敶鸬?。

禍害回頭看是爺爺,他纏著爺爺說想要一頭驢。

六十三爺和吹糖人兒的說:“給我孫子吹頭驢?!?/p>

吹糖人兒的不說話了,用心吹驢,先吹驢頭、驢肚,然后驢蹄、驢尾巴,六十三爺忽然想起了笑孩兒,他低頭問禍害:“笑孩兒呢?”

禍害嚇得拔腿就跑,他耍得忘記了笑孩兒。

爺爺舉著吹好的驢氣喘吁吁地來到老街口的電線桿子前,光禿禿的電線桿子上除了貼著幾張賣狗皮膏藥的廣告外,啥都沒有。爺孫倆分頭行動,牽腸掛肚地找了一大圈,連地上的驢糞蛋都沒有看見。

兩個人不約而同走到了老槐樹下。

爺爺遞給禍害糖驢,長嘆了一口氣說:“笑孩兒叫人牽走了?!?/p>

六十三爺看著長出闊葉的老槐樹,往日笑孩兒的影子就來到了眼前。

老槐樹深裂而粗糙的疤痕,似無數次風吹雨打后突起的雞皮疙瘩,又似經了多少故事的臉,皺皺巴巴的樹干上還長出了樹冠,雖然被雷擊過,可枝枝條條伸展到天上去時,也蔭黑了地上一大片。

禍害說:“爺爺,也許笑孩兒自己回家了?!?/p>

六十三爺疑惑地站起來,似乎一下子就信心滿滿,爺孫倆疾疾往回走。

到了家,找了羊圈、豬圈,房前屋后,哪里有笑孩兒的蹤影?六十三爺這下子心里慌得抬腳走起路來都不利索了。

找到夜幕降臨,依舊不見笑孩兒,以往走丟了的時候,笑孩兒自己能找回家,這次一定是有人拴住它的脖子了。

爺孫倆坐在明月照亮樹梢的老槐樹下,見走來一個人,便問:“你可見過笑孩兒?”

對方搖搖頭也坐在老槐樹下。

“笑孩兒丟啦?”

“丟啦?!?/p>

“到底是一頭驢,驢哪里認得回家的路?”

“肯定是叫人拴了脖子?!?/p>

月光下看禍害,知道他根本就沒有用心照顧笑孩兒,于是六十三爺大聲罵了一句:“你就是一個禍害!”

禍害心里的委屈一下就涌到了嗓子眼兒,想哭,似乎又像笑,淚水掛了一臉。不知傻哭還是傻笑的禍害,心里又生出了一肚子理由:都是爺爺的不對,光顧看戲,哪里管笑孩兒。

禍害說:“爺爺,我現在滿腦子就一個字——餓?!?/p>

是啊,活人就是靠填飽肚子活著,餓了就得吃。

兩人回家后,發現奶奶已經躺下睡覺了,六十三爺故意隔著窗戶大聲說:“老婆子哎,你也不看戲,也不給你兒子加油去,你真是一個老婆子哎?!?/p>

窗戶里的奶奶沖著窗外喊:“老寒腿疼得要命,先躺了,沒有給你們剩下飯?!?/p>

六十三爺說:“睡你的覺,做你的美夢吧?!?/p>

然后他用電磁爐煮了方便面讓禍害胡亂填飽肚子。兩個人又回到老槐樹下等笑孩兒,等看戲人口里帶來的消息。

月亮出來了,是從云朵中鉆出來,一種被月光猛烈照射之后眼前出現的短暫而溫柔的黑色眩暈讓禍害眼前出現了錯覺,覺得草叢中有影子在晃,他大聲喊:“老槐樹洞里的唐朝妖怪出來吧?我不怕你,你出來幫我找到笑孩兒?!?/p>

月光穿透樹葉的縫隙,是那么清冷,眼前有銀色的黑影在飛舞,他瞪大眼睛看,眼淚控制不住落下來,他期望那個唐朝妖怪出來。

六十三爺說:“老槐樹開花時味兒難聞,有一種敗腦漿的味道?;ㄩ_了結出的槐果是一味藥材,敗火,也治療腸出血。它現在是真老了,你抬頭望望,它的主干樹心都是空的,雷劈過,雷火擊了樹心,樹心黑漆漆的。都說老槐樹是唐朝一位武將種下的,傳說傳著傳著就傳丟了?!?/p>

禍害說:“要是有唐朝妖怪就讓他出來幫咱們找笑孩兒吧?!?/p>

六十三爺心焦難熬,可當下沒有別的辦法,黑漆漆的夜幕下等待看戲人回來的空當中,六十三爺給禍害講了關于唐朝妖怪的故事。

“爺爺要告訴你的是,不論什么樹,上了年紀都有靈氣。上了年歲的老槐如人中老人,寬厚善良,與人為善,與萬物為善。人在很多方面有欠缺,跑不如虎豹,游不如魚蝦,飛不如鳥雀,抗病菌不如蚊蠅,經風雨不如草木??纯刺瞥睦匣睒?,歷經千年風雨,更有難以想象的特殊本領,只不過人類還沒認識到。老槐樹像活著的廟,像看得見的神仙摸得著的佛,護佑一方百姓。你說它是唐朝妖怪也好,說它是一棵老的槐樹也好,可坐在老槐樹下是不是就踏實,就會覺得笑孩兒一定會回來?”

禍害不知道啥時眼淚干了,點了點頭,表示信服爺爺的話。

禍害說:“爺爺你說說養驢吧,要是笑孩兒真丟了,咱就再養一頭驢,讓它叫笑孩兒二?!?/p>

真是六十三爺的好孫子。

六十三爺說:“養畜生得起早,有句話說‘早料喂在腿上,遲料喂在嘴上’,那意思是說早上盡量把驢放到山上吃新鮮的嫩草,晚上歸來盡量吃料槽中的草。驢和人一樣,早上吃高營養的東西才有力氣干活兒,晚上吃好的,除了長肉,則沒有什么好處?!?/p>

禍害說:“爺爺,還有呢,冬喂干,夏吃濕,少添多喂最肯吃!”

六十三爺流下了眼淚,誰還記得喂養畜生的民諺呢?

禍害坐在老槐樹下的石頭上不動了。禍害睡著了。

到底是一個娃娃,白天耍累了,夜晚瞌睡早。六十三爺用拐棍打了打路邊的草叢,拐棍落地時空孤孤的回響,惹起了六十三爺對笑孩兒的思念,他小聲念叨著:

小雞兒,上大門;

大門高,掛腰刀;

腰刀快,割韭菜;

韭菜辣,拌疙瘩;

疙瘩生,攤煎餅;

煎餅黃,買個羊;

羊不走,買個狗;

狗不歪,買個毛驢馱秀才。

笑孩兒把禍害馱大了,還沒有把禍害馱成秀才??!此刻的笑孩兒,你在哪里?

月光籠罩下的大山,恰似劈面而立的一幅巨大的水墨畫屏,笑孩兒白天就在那山腰上吃草,布谷鳥在山腳的雜木林子里有板有眼舒緩悠長地唱歌,還有羊群和獨眼虎子。羊群還在,獨眼虎子也在,笑孩兒不見了,耍瓜瓜和誰去爭搶領頭羊的位置?

現在,在迷蒙的月光下,六十三爺甚至不敢大口出氣,怕一不留神錯過了笑孩兒回家的走路聲音。

看罷夜戲的人們陸陸續續往家走,六十三爺問路過的人們可看見笑孩兒沒有,這樣不停地問,很快,大家都知道笑孩兒走丟了。

六十三爺說:“拜托大家,見過笑孩兒的通個氣兒,沒有見過笑孩兒的留個神啊?!?/p>

看夜戲的人們正說著舞臺上的故事,突然就回到現實中,舞臺上的故事轉化成了笑孩兒的模樣。

黑漆一團的夜幕中有上了年紀的人給六十三爺出主意說:“你要在夜深人靜時喊笑孩兒回家,也許它的魂丟了。就算被人牽走了也要喊它的魂兒,叫它靈醒一會兒,知道逃脫開人的控制趕快回家?!?/p>

六十三爺想:“喊魂”可不是迷信哦,是柳條溝老百姓千百年里生存的共同經驗總結,是告訴人知道怎么做,就是說不出道理來的經驗。在他們看來,動物“丟魂”類似大人們的走神兒。大人花點兒時間可以自己緩過神兒來,或者別人拍一下肩膀就立馬回神兒。但動物不同,動物的記憶短,又好奇世界上的萬事萬物,當它們置身于一個陌生環境時,也許一個陌生人的出現就會讓它警覺,讓它不知所措。但是,它會服從一個習慣性的聲音指揮,比如當驢聽到“嘚兒”時,它知道是要上路了。以至于后來的它對從前喊它的聲音就模糊了。也許它會尋找那個喊它的聲音,在尋找的路程中,放養人需要拿它熟悉的東西來分散注意力,一再“叫醒”它。

六十三爺用雙手屈成喇叭狀,高聲喊:“笑孩兒哦——”

先是清亮而高遠,繼而嘶啞沉悶。

有星星的夜空下,村莊里的人們屏住呼吸聽,此刻,居然沒有狗叫,沒有夜鳥的孤鳴,遠處灰暗的山影,似乎是把那喊聲拉長了很多,那聲音又軟軟地彈回來,又軟軟地融化在柳條溝人高度集中的神經中。

“笑孩兒哦——回來!”

柳條溝的人們和著六十三爺的聲音一起喊。老槐樹逼仄的暗夜下,四周回響著,流動著,飄忽著老年人或年輕人的喊魂聲。

禍害被喊醒了,一時間有些蒙,恍惚間跟著大人一起大聲喊:“笑孩兒哦,回來!”

童聲音節簡單,音調窄長,燈蛾一般朝著有亮光的地方走去。

“笑孩兒哦,回來——”

柳條溝人喊魂,喊得腦門子潑了油似的冒火。見有旁觀村民在幸災樂禍地竊笑,禍害走過去沖著人家的臉喊,月光下瞪大的眼像三伏天的毒日頭,藏著千百根銀針,明晃晃的刺眼。他捏緊拳頭,揮舞著細瘦的胳膊,扯著嗓子一遍一遍喊:“笑孩兒哦——回來!”

喊累了,仰望深藍色的夜空,星星滿天閃爍,不時有流星從夜幕上滑落,有一種在明月下自由徜徉的愜意。

喊了一陣子,嗓子干烈冒火,剛才喊魂的興趣突然又轉化成了回去看電視,一干人迅速跑得沒有了蹤影。

夜靜了,眼前卻是另一種樣子,看不見邊際的黑,所有的聲音都在遠處,四周黑得就像在夢里。

六十三爺突然輕聲細語地唱:

月牙船,兩頭尖,清風搖你上青天。

摘星星,抱月亮,桂花樹下聞酒香。

又一顆流星劃過天空,月亮像中秋的月餅,看著人眼饞心也饞。想把它抱回家,因為里面不僅有桂花樹,還有一個叫嫦娥的女人。

禍害知道媽媽的名字就叫嫦娥,媽媽春天跟著人進城去打工了。

禍害想媽媽,也想笑孩兒。

夜里禍害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笑孩兒長了一張人臉,戴著爺爺的帽子,姐姐秀華數落笑孩兒不像人,還把笑孩兒綁在老槐樹下,拿著趕驢棍訓練笑孩兒說話。姐姐舉著棍子心里有譜似的說:“叫姐姐,說不出人話就罰你在老槐樹下站一輩子?!?/p>

禍害被夢里的情形嚇醒了,睜開眼睛時日頭已有三竿高。爸爸和姐姐已經去參加打鐵比賽了,爺爺在院子里替奶奶把洗干凈的衣服一件一件抖落開后搭在鐵絲上。

爺爺怔怔地看門前的桃樹,桃樹已經結了果,毛茸茸的桃子藏在桃葉中間。禍害想,秋天桃子熟了,想吃桃子還必須把桃子上的毛擦干凈,不小心讓桃毛落在脖子上和臉頰上會奇癢難忍。其實,六十三爺是看桃樹下落著的一圈驢糞蛋。驢糞蛋黑皮兒,不小心踩破了,里面是黃色的被消化了的青草。驢糞蛋把四季鋪展得很有味兒。那味兒不是驢糞蛋的味兒,是樹上拴著的笑孩兒的味兒。

本來想一年一度過會好好看幾場戲,笑孩兒卻平白無故丟了,六十三爺看戲的心情也就丟了,甚至對兒子得不得狀元、拿不拿獎都不想關心了。

鳥撲啦啦地從房檐下飛過,該出山放羊了。正準備起身,禍害坐在了爺爺的身邊。

禍害覺得自己丟了驢,心里愧疚,想安慰爺爺,又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正是對世界充滿好奇的年齡,看著鳥飛走,就問:“爺爺,鳥為什么會飛?”

六十三爺說:“因為鳥有翅膀啊?!?/p>

禍害問:“鳥為什么有翅膀?”

六十三爺說:“因為鳥要飛?!?/p>

禍害問:“鳥為什么要飛?”

六十三拽了禍害的小辮子一下說:“打破砂鍋問到底,鳥天生就會飛,課堂上老師咋教你的?不長見識,你念了個啥書?”

六十三爺起身扛了镢頭挑著籃子,要禍害帶上書包一起去山上做作業。爺孫倆一起出門,走到羊圈前打開柵欄,趕了羊往對面山坡上走。書包在禍害屁股蛋上哐哐撞得直響。獨眼虎子變得活蹦亂跳,一會兒在禍害身邊,一會兒跑入羊群,耍瓜瓜不服氣地用腦袋頂撞獨眼虎子,一時羊群被擾亂得擠成一團,它們的影子投在寂寞的土墻上,土墻一下就生動起來了。

山道淺淺的草茵上有黃色和紅色的小花點綴,禍害看到山坡上有劇團的男女演員在吊嗓子?!班驵驵?,啊啊啊——”

另有一個演員大聲朗讀:

出東門一座橋,

大橋底下一樹棗。

拿起竹竿去打棗,

青棗多紅棗少。

一個棗,兩個棗,

三個棗,四個棗,

五個棗,六個棗,

七個八個十個棗——

男演員似乎是憋著氣數,一口氣數了24個棗。

六十三爺停下來,臉上回暖出一絲贊許的笑容。后悔自己出門就扛了镢頭和籃子,沒有拿上心愛的二胡。

六十三爺指著那男演員對禍害說:“禍害,瞅瞅人家學藝人,不容易啊。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p>

禍害覺得當主演好厲害,就想湊近看看演員長什么樣子。

吊嗓子的演員看著禍害的后腦勺梳著的小辮兒齊齊笑了,有人走過來拽一下禍害的小辮兒,摸摸禍害的光頭,他們奇怪,鄉下還有上學娃梳小辮兒的。女演員仰著脖子手搭涼棚看天空,陽光底下那薄薄的臉頰閃著透明的光澤,和戲臺上的人完全是兩個模樣,戲臺上描眉吊眼,現在他們的眉眼都低垂著,月牙兒似的,眼睛看羊群時微微向下,其實是看羊群踩碎的山花兒。

獨眼虎子圍繞著她們活蹦亂跳,她們似乎更喜歡羊,蹺著蘭花指摸著羊頭,羊的眼眶里有很大一輪眼白,茫然又興奮地期待她們能夠多摸一會兒羊頭。

六十三爺指著遠處一塊表面光滑的石頭,要禍害趴在石頭上寫作業。禍害掏出書包,把書擱在石頭上,風刮過來翻閱書本,禍害一下子又走神了,心思不在書本上,耳朵聽演員吊嗓子,手中的筆咬在嘴里,風翻閱書嘩啦啦響,一下又回過神來。他發現爺爺的魂兒也跟著丟了似的,甚至顧不上管自己。

林間空地上,有一團露珠在草尖上稀薄地閃光,映著高曠的藍天,云朵一絲一縷簇擁著往東邊走。只見爺爺從籃子里取出一袋炒好的咸鹽撒在山坡上擺放好的石板上,羊群在耍瓜瓜的帶領下擠過來吃鹽。山坡上一大片黃花陡然間被羊踩得破碎了一地,能聽到羊舌頭抹布一樣擦著石板,像一支曲子在低聲回旋。

六十三爺揮動皮鞭,鞭梢帶著響,羊群聚集在一起,耍瓜瓜昂著頭,相比于那些勾著頭吃草的羊,耍瓜瓜抬高了所有人的視野。

禍害看到滿山坡羊屎蛋,黑棗子一樣落在草叢間。

吊嗓子的男演員問六十三爺:“羊為什么要吃炒過的鹽?”

六十三爺說:“羊吃了生鹽容易拉稀屎。和人吃壞肚子一樣容易掉膘?!?/p>

羊超喜歡吃咸,只要是有咸味的東西,一窩蜂地都上去搶。羊因為爭搶鹽,發生過好幾起打架事件,這導致了好幾只羊身上都帶了傷。

正說羊吃鹽呢,那邊的羊群開始打架了。

羊打架不講武德,羊的武器就是羊角,兩只羊的羊角撞到一起,虎子上去叫著要它們分開。羊根本就不在乎虎子,遇見羊打架都是笑孩兒上前分開它們。笑孩兒驅逐帶頭打架的羊,對準目標尥一下蹄子踢在對方的羊角上或屁股上,特別是羊角上,能震得羊暈頭轉向。

吊嗓子的演員看見六十三爺心事重,眼睛浮著一層霧氣,說話時眼眶里露出大半輪昏翳的眼白,眼白上掛著紅血絲,就想知道因為什么。

六十三爺遲疑了一下,剎那間空氣變得有些木然,他啞然地愣了愣神說:“我的孫孫笑孩兒丟了?!?/p>

哎呀,那怎么還放羊,為啥不報案?

禍害補充說:“是我爺爺的驢孫子丟了?!?/p>

驢——孫子——笑孩兒?

吊嗓子的演員們就像發現了什么新大陸似的,你看我,我看你,此刻周圍是一片空白,他們不太自然的表情里眉眼低垂,茫然地注視著六十三爺表情的變化。

紫膛臉,頭發花白,臉上釘滿皺紋的六十三爺開始講他的笑孩兒。

聽得津津有味的演員們突然發現羊群中跑出來一只兔子,精靈一般跳過來,動作如此輕盈無痕,如同從傳說里走來,兔子揚起靈巧的頭盯著人們看,吊嗓子的演員覺得兔子要走近他們了,甚至可以看見那黑珊瑚般的眼睛。只一霎,它那么輕盈地一扭脖子,悄無聲息地幾跳,一轉眼就消失在密林中。

六十三爺說:“它是來找笑孩兒玩兒的,它還不知道笑孩兒走丟了?!?/p>

吊嗓子的演員們覺得山里人的日子讓人產生莫名其妙的聯想。也許他們真應該幫助六十三爺找驢,商量著在戲開演前播報一條尋驢啟事。和六十三爺核對了名字和驢走丟的時間,他們盯著六十三爺問笑孩兒的相貌。

六十三爺看著禍害,禍害現在是讀書人,讀書人這時候就應該發揮讀書人的作用,他要禍害描述笑孩兒的長相。

禍害的心一下慌了,實在是無法描述笑孩兒的長相,一頭驢就是驢的長相啊。

禍害忽然又模仿爺爺的話說:“笑孩兒長了一雙大眼睛,雙眼皮,白肚皮,長耳朵,穿了一雙漆皮鞋?!?/p>

所有人哈哈大笑,走過來拽了拽禍害的小辮兒,然后他們沿著稀稀疏疏的雜樹掩蓋的小路往山下走。泥土被日頭曬得干烘烘的,像鐵鏊子里的燒餅那樣膨脹,輕塵抖動在迷蒙的光柱里,有幾聲鳥叫抖動在輕塵中。

活要見驢,死要見尸,爺孫倆決定先從周邊的村子打聽,逢人便問看到笑孩兒沒有。眼睛盯著路面,哪怕是看見一堆糞,禍害都要停留下來要爺爺辨識一下到底是馬糞還是驢糞。

爺孫倆找著驢就走到了戲臺子下。這時候前臺的戲已經接近尾聲,鑼鼓家什響得驚天動地。有和禍害一樣年歲的小演員在臺子上翻跟頭,風風火火從下場處穿過到上場口,又是一長串兒跟頭。

“哎呀呀呀呀——”

有小伙伴看見了禍害,跑過來打聽:“找見驢沒有?”

禍害搖搖頭。

孩子們的眼睛集體盯著戲臺,看著幕布徐徐合上。

突然幕布后傳來聲音:“各位鄉親,請注意啦,現在廣播一條尋驢啟事。柳條溝村六十三爺家的一頭驢昨日走丟,走丟地點是鐵匠鋪子一條街十字路口從北往南數第四根電線桿子下。這是一頭叫笑孩兒的驢,黑毛白肚皮,凡是喊它笑孩兒,它或多或少都有反應。如果昨日在街道上看見誰無意牽走了,或者目擊有人牽走了的村民,凡是消息不假者都有獎勵?!?/p>

禍害的心一下就激動了。他站起來看見爺爺,爺爺一言不發,舉著旱煙鍋,煙鍋里的火星兒一閃一閃,好像爺爺灼燒的心。

“不就是一頭驢嘛,丟就丟了,興師動眾的?!庇腥嗽陔x開戲臺前大聲說話。

看見六十三爺的人們,都覺得這老頭兒奇怪。不就是一頭驢嘛。一頭驢在現在的社會幾乎沒有它干的活兒了,丟就丟了。

六十三爺喊:“什么叫興師動眾?你給我說說?!?/p>

那人喊:“我不是廣場上算卦的,說不出那么多你愛聽的話。為一頭驢不讓人的耳根清靜就是興師動眾?!?/p>

“就像劇情中的配角在舞臺上賣弄風騷?!?/p>

“一輩子就喜歡表演,下輩子做牛做馬,一定給六十三爺拔草吃?!?/p>

六十三爺的表情沉郁著,背著手離開了,仿佛醞釀著一場暴風雨。

突然,幕布后的擴音器里打雷似的響起一個人聲,他大聲地吼道:“泥腿子瞧不起驢,一頭驢的一生給一個家庭出盡了力,最后把命搭進去。人嫌棄驢,是忘記了從前的日子是咋過來的!”

六十三爺吼著說:“把幕布拉開?!?/p>

幕布徐徐拉開時,戲臺中央站著一個畫了包公臉的演員,剛才的話就是他模仿老年人的聲音所說,他一定是農村出身的后生娃。

六十三爺走上前拿過話筒說了聲:“我能不能借用話筒講一個故事?我想把我的話傳到所有人的耳朵里?!?/p>

畫了包公臉的演員說:“能?!?/p>

接過話筒,六十三爺給大家講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就發生在柳條溝進村處的老槐樹下。

從前,老槐樹下有四位同齡頑童,其中一位是一頭驢,比較而言,驢不如人,受人寒磣。轉眼十年過去了,四位頑童都已成了大人。除了驢依舊耕田外,其余三個都已經有了自己的事業和功名。一個為教書先生,一個為行醫看病先生,一個為看陰陽風水先生。三個小屁孩長成大人了,都掙有許多銀兩,三個人的生活自然寬裕,經常出入酒館,飲酒消遣。他們走到老槐樹下看見驢,有時也會想起從小一起在老槐樹下玩的日子,會想到騎驢看賬本走著瞧的日子。驢也因從小與他們一起玩耍要好,成為他們中間的?????审H不喜吃飯就喜吃草。開始他們還笑話驢沒有好胃口,由著驢在飯店門口吃草,時間長了,他們就開始嫌棄驢,人怎么能和驢交朋友?驢滿肚子草料,叫人們笑話自己是交了一個草包兄弟。

為了不與驢結交,他們三人就暗定了“對詩飲酒”的辦法甩掉驢。

一天,三位被人們喊先生的人同驢一起照常來到酒館飲酒。

先是教書先生出門對拴在樹上的驢說:“驢兄弟,咱們四個從小在老槐樹下結為弟兄,在你面前是無話不談,以往喝酒平庸無趣,講的都是沒意思的事,今日咱來個‘對詩飲酒’。大概意思就是四人輪流出題,其余三人對答,對上者,喝酒不出錢,對不上者,出錢不喝酒。沒有錢的,抱歉,只能出局,從此兄弟分道揚鑣各走各的路,見面不相識?!?/p>

驢聽后想:我大字不識一個,這不是有意難為我嗎?分明嫌我是一頭驢,給人干活兒沒有拿過工分和錢,無法出錢自然就落在兩個字上:“滾蛋!”

于是,驢略加思索答道:“可以,不過我有個條件,我先出題,你們先對,且我們必須在老槐樹下進行,老槐樹是我們友情的證人?!?/p>

三位先生一聽,既然輸贏已成定局,就相伴一起到了老槐樹下,然后對老槐樹說明了來意。讓驢先來出題,讓它輸得心服口服。

驢又說:“我出題是抬驢蹄,你們根據驢蹄對詩?!?/p>

三位說人話的先生齊聲說:“行?!?/p>

于是,驢用前蹄依次指上,指下,指前,指后,指左,指右,然后驢蹄在地上刨了三下,再刨了一下。

作罷,驢說:“按我的動作,你們答吧。你們都是我馱大的玩?;锇?,那時你們小,一起騎著我走南闖北玩耍,那時我們四個是一條心,為了將來也一條心,面對貧窮困苦不離不棄,那時我們都對著老槐樹行過禮,現在,我們還對著老槐樹,讓老槐樹來作證。最后總會有一個滾蛋?!?/p>

三位先生禮讓了一會兒,讀書人先說。

教書先生說:“你的動作是指天之高也,地之低也,左右手,情同手足,三兄弟,一言已定友情?!?/p>

行醫先生說:“你指的是天花粉、地骨皮,前胡后(厚)樸,左烏魚,右蝎石,三片生姜,一棵老蔥。友情熬湯不是藥?!?/p>

陰陽先生說:“你這是指開天門,閉地戶,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龍,右白虎,三炷香,一張黃表萬事大吉了?!?/p>

三位先生得意揚揚,都以為自己對得很有文采,這下驢該滾蛋了。驢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沒想到驢刨了三下蹄,雙蹄作揖道:“三位兄弟答得都對,不過我也告訴你們我的動作是上下打量,前后思忖,左右盤算,三人對付一頭驢。人使喚驢時是兄弟,人不使喚驢了驢是畜生。人嘴里永遠吐不出象牙來,罷罷罷,你們就當下酒菜吃了我吧?!?/p>

六十三爺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我講這個故事有雙重意思:第一,我不想人類嘲笑一頭任勞任怨的驢;第二,不想因為修一條大路砍掉呵護我們童年的樹。一代一代人在樹下玩耍,樹給人遮風避雨,一代一代人騎著驢長大,驢和樹都沒有用了,人就丟棄了它們。我是一個老人了,人老了能夠想起來的總是童年事,誰能找見我的笑孩兒,我就送他一只羊?!?/p>

聲音悲愴而凄涼的承諾,令臺子下陸續走遠又返回來的人唏噓不已。

平常六十三爺給人的印象就是一個糟老頭兒,駝背,八字腳,喜歡背著手走路,只有指手畫腳教訓禍害時才會把手從脊背后抽出來發揮作用,當然,還有拉二胡時。

會拉二胡的人裝滿了百家故事,這也是禍害肯定爺爺不是糟老頭兒的一點區別。爺爺進入一種狀態時很可愛,可就是和別的人生氣時,總是給自己找退路,這一點又很讓禍害不喜歡。

六十三爺在禍害眼睛里就是一個矛盾體。

奶奶說,年輕的時候,爺爺長得濃眉大眼,虎虎氣勢招人喜愛,更得奶奶歡心。

都說禍害有六十三爺年輕時的神韻,禍害從爺爺身上怎么也想象不出爺爺年輕時的樣子。禍害照鏡子時覺得自己有一天會長成爺爺的樣子,爺爺現在的樣子是自己以后的樣子,那該讓看見的人多么難過呀。

奶奶說:“你爺爺年輕的時候穿四十三碼鞋子,走路時風生水起?!?/p>

禍害的心里常常生出許多幻想,遠遠望著爺爺,懷疑一個高大的人怎么就縮得像條蟲子?有一次爺爺蹲在羊圈旁,又感覺爺爺就是一個大刺猬,爺爺身上沒有一絲一毫飾物裝點,除了拿起二胡時稍稍有點藝術家氣質,那也是在禍害沒有見過真正的藝術家之前。

奶奶說:“真是好漢不提當年勇,當年你爺爺可不是現在的樣子,生活真是一把殺豬刀,甚至不是刀,就是斧子,把你爺爺砍得七零八落?!?/p>

奶奶說:“年輕時的六十三啊,專揀黃昏鄉村最熱鬧的時候出來見人。那時北山上有翠色的山崖和遠嶺,柳條溝上空飄搖著炊煙。夕陽下,六十三在院邊的條石上盤坐下來,把二胡擱在膝蓋上,很專心揉弦。只要會唱的人哼一段過門兒,六十三就會跟著拉。六十三細長的影子和手指拉長成一只螳螂的形狀匍匐在泥地上,地上的娃娃們不知道深淺地喊:‘猴猴,狼在哪條溝?’”

柳條溝的人們打小聽大人說螳螂是會算卦的草猴,它知道狼在哪條溝藏著。

聽孩子們胡喊,六十三爺起身躲開自己的影子,一走兩走就走出了明媚的夕陽,走到了黃昏的暗影下。人的影子被黃昏的山影遮擋了,二胡聲就在柳條溝上空仙霧般飄繞開來。

一個日子里的晌午過后,六十三爺牽著笑孩兒給兒子的鐵匠鋪進鐵貨。馱著實沉的鐵,笑孩兒走起來吃力。陸續走過山道和村莊,長途跋涉而來的腳步聲,推動著六十三爺和笑孩兒夸張的影子,因而一人一驢顯得格外疲沓遲緩。笑孩兒突然跳了一下,六十三爺發現面前閃過一條紅褲帶,搖了搖疲倦的腦袋,看清了,是一條逃走的紅蛇。壞了,驢蹄被蛇咬了。

虧得六十三爺眼疾手快??辞宄潜簧咭Я?,手起刀落將蛇咬過的傷口處即刻削下來。解下自己的紅褲帶纏緊驢小腿,削破驢皮的地方血水流出。笑孩兒堅持馱著鐵貨回到鐵匠鋪。被蛇咬了最怕出汗,一路上笑孩兒因輜重出汗出得精疲力竭,驢蹄腫得和搗藥錘似的,后來笑孩兒緩了幾天還是活過來了。

那天晚上六十三爺臨睡覺要上廁所,但見茅坑邊憑空出現了一團繩子,待將手電筒移來定睛看時,突然覺得那不是繩子是扁擔,想著是誰家的扁擔遺失在自己家的茅坑邊,結果立時出現一團紅光,一條大蛇騰空化去。

那一晚之后,六十三爺發誓以后再不打蛇了。

不打蛇的六十三爺讓人好奇,常常有人問他的變化為啥如此大。

六十三爺就解釋說:“蛇是錢串子,鼠是糧袋子,惹不得?!?/p>

有人不明道理一再問,六十三爺就把方才的話往細處解釋了一番,告訴人們這句話的大概意思:蛇是錢財的象征,而老鼠是糧食的象征。本來蛇和老鼠在民間的聲譽都不太好,為何要說“蛇是錢串子”?這半句意思大概有兩種說法:

第一種,因為以前的錢是銅錢,銅錢中間有孔,銅錢由孔穿在一起成串,串夠一定長度后,看起來像蛇一樣,于是有了蛇是錢串子的說法。

第二種是說,蛇的寓意有多種,其中就包含了財富的寓意,認為家中進蛇,財富就快來了。

后半句的“鼠是糧袋子”,是因為老鼠會偷糧食,老鼠把偷來的糧食存放在窩里面應對饑餓。

禍害曾經跟著爺爺挖過一個鼠洞,曲里拐彎的鼠洞就像一座小規模的城堡,一堆堆的糧食物資,井然有序地分別儲存在各自的儲藏室里面,有大豆,有玉米,有花生,糧食存放不混亂,分門別類的細致程度真是讓人驚嘆。

爺爺說,以前人們糧食不夠吃的時候,如果能從一個老鼠窩里找到幾十斤糧食,簡直是救命糧,所以有了“鼠是糧袋子”的說法。

六十三爺不打蛇后,人就變得少了精神。為了出山放羊不遇見蛇,他常常會在吃飯時就一些大蒜。蛇的嗅覺很好,在遠處就能聞見大蒜的味道,也就繞道而行了。大蒜好吃味難聞,六十三爺一身蒜味。吃蒜很容易上癮,刷牙對六十三爺是一件大麻煩事。

禍害曾聽說山里有一種很小的“七寸蛇”,只有七寸長,別看這種蛇身體短,但是它們會把身體彎成一個弓形,然后把整個身體彈射出去咬人。這種蛇的毒性比較大,所以人們上山的時候都不愿遇見這種蛇。

禍害很想遇見,常常忍著爺爺的嘴臭要爺爺講蛇出沒的故事。

六十三爺說:“蛇基本就是瞎子,眼睛只能隱隱約約感覺到光亮或黑暗。蛇也是聾子,但是蛇的耳朵有一個內耳,可以憑借內耳感知地表傳來的振動和腳步聲,敏銳地捕捉對象。在山上放羊,你不是看見過蛇耀武揚威似的經常吐嘴里的芯子嗎?那就是蛇的舌頭,舌頭把空氣中的氣味卷入嘴里,再借助鼻子辨別一下味道里出現了什么,蛇襲擊人的動作比風還快速?!?/p>

這些都是往事了?,F在,笑孩兒叫人牽走了。

禍害突然開始懷疑菊花頭,他從菊花頭的表情里看出了詭異的笑容。

于是,禍害故意和菊花頭親近,跟屁蟲似的。

菊花頭看著禍害說:“梳小辮兒的,你老跟著我,想學吹口哨兒是不是?”

愚蠢的人總是愿意替別人找到看似正當的理由。

禍害說:“太對了,是想學吹口哨兒?!?/p>

菊花頭說:“學會吹口哨兒了拿什么報答我?”

禍害一臉天真地說:“我沒有錢?!?/p>

菊花頭說:“俗氣。偷你爺爺一只羊給我?!?/p>

禍害沒有答應,和拿錢交易比較,偷羊更俗氣。甚至不是好人干的事。

禍害說:“我學過成語‘順手牽羊’。老師說是偷盜行為?!?/p>

菊花頭說:“學過‘亡羊補牢’沒有?”

禍害說:“學過。這一只羊丟了,下一只羊就亡羊補牢了?!?/p>

菊花頭吹了一聲口哨兒說:“那咱就偷這一只?!?/p>

尖聲浪氣的口哨兒聲刺入耳鼓時讓禍害的腦仁兒嗡嗡鳴響。

禍害去東巷子口看爸爸和姐姐比賽打鐵,爸爸已經知道丟了笑孩兒了,對丟了笑孩兒這件事沒有多少惋惜,甚至認為丟了好,現在有電驢子了,笑孩兒白吃白喝沒啥用,還浪費時間和精力喂養,唯一可惜的是沒有賣了落下錢,便宜了牽驢人。

禍害對爸爸的態度從心里不服氣,爸爸從來沒有把笑孩兒當作兒子,只知道賺錢。只有爺爺重復說著笑孩兒的好,說到難過處兩眼淚汪汪的。

禍害學奶奶的口吻和爺爺說:“哭出來吧,你哭出來吧!”

六十三爺說:“哭啥?你懂啥?小小年紀哪里知道心里漆黑一團的滋味?!?/p>

禍害當然不知道心里漆黑一團是啥滋味,可眼里漆黑一團他知道,于是乎就努力比較兩種漆黑的樣子,其實黑的樣子都是一樣的。

禍害決定去找菊花頭,菊花頭不在東巷子晃蕩就一定在戲臺子下,此刻戲臺子靜得就像漆黑一團的夜。

走到東巷子口時,一股硫黃味從身后躥出來,他回了一下頭猛吸了一口,聽到叮當作響的打鐵聲此起彼伏。明天夜戲結束,大會就結束了,比賽結束是要打鐵禮花的,拿了獎的人站在鐵禮花中央那是光芒四射呀。

想到這里禍害就激動了??匆娊憬愫桶职侄碱櫜簧侠硭?,晃蕩著兩條腿繞回主要街道,果然在這里看見了菊花頭。

菊花頭招手要他過去,菊花頭附耳說:“走,帶我到你爺爺的羊圈探路去?!?/p>

見禍害猶豫,菊花頭說:“你到底去不去?還想不想學吹口哨?”

禍害似乎還沒有想好接下來要做什么,被動地跟著菊花頭走。

走了幾步,禍害說:“我還沒有學會吹口哨兒?!?/p>

菊花頭說:“卷住舌頭用氣吹,慢慢就會了?!?/p>

禍害卷著舌頭學了一會兒,感覺舌頭都變短了。

禍害說:“你是不是知道笑孩兒在哪里?”

無端給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探路,居然是為了偷自己家的羊,自己好像吃了迷藥似的。于是禍害決定反悔。菊花頭已經觀察好了地形,至于禍害讓不讓牽羊這件事已經不是禍害可以做主了。菊花頭吹了一聲口哨,獨眼虎子在羊圈前開始因這一聲口哨狂叫。

菊花頭又吹了一聲口哨,說:“獨眼虎子還活著?我來消滅它另一只眼睛?!比缓髶炱鹗^照著虎子打過去,虎子居然哼哼唧唧縮回到黑暗處。罷了,菊花頭丟下禍害揚長而去。

禍害想找見爺爺告訴他菊花頭的想法。他不學吹口哨了,大人的心事和念頭總是超越了自己,為什么自己的聰明永遠都不叫聰明?想到菊花頭要牽走一只羊,禍害就感覺心驚肉跳。他開始跑出院子,門上吊著的鐵鈴鐺在他身后“叮當”作響。獨眼虎子跑過來,禍害氣得踢了獨眼虎子一腳。

“一條狗不能狗仗人勢叫什么好狗?!?/p>

禍害忘記了獨眼虎子的瞎眼與他自己有很大關系。

禍害跑到老槐樹下,看見樹下聚集了一群狗,傍晚的山巔上有一片紅色的云罩著西邊的天空,煞是好看的天空有一縷光擠出云縫,落在村街上溜達的狗身上。在各條小土巷子里,狗們呼朋喚友,它們興奮地叫著,鼻子里不時發出粗重的呼吸聲。

獨眼虎子跟過來加入狗隊伍,這個時候獨眼虎子似乎又忘記了禍害踢它是因為什么,接下來要做什么。禍害也忘記了,無來由坐在老槐樹下看狗互相打架斗毆。

禍害想起獨眼虎子剛抱來時,黑乎乎肉嘟嘟的,很是招全家人喜歡,自己還給它起了個好聽的名字——虎子。

在隨后的日子里,虎子見風就長,不到一年時間就出落成一條大狗了,尤其那流線型的身材,怎么看怎么合理?;⒆邮且粭l土狗,它以自己的絕頂聰明,很快就天衣無縫地融入了爺爺的羊群。

那時禍害正上小學二年級,幾乎每天上學時,虎子都要尾隨禍害把他護送到校門口,看著禍害進了學校院里,它才肯掉頭回去。禍害放學快到家門口時,又是它跑到大門外來迎接,一邊搖著尾巴一邊調皮地輕輕撕扯禍害的褲腳。

在柳條溝,除去冬季,節假日多數時間是要到田間挖野菜的。每逢外出挖野菜時,禍害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喊上虎子?;⒆雍芨吲d,好像也很感激禍害,跑前跑后做起了禍害的保鏢。在空曠的田野上,興之所至,禍害常會脫下一只鞋狠勁地拋出去,直到看著鞋子在天空劃過一道笨拙的弧線落在幾十米外,然后再對著虎子喊一聲“上”,虎子就會飛快地撲上去,把禍害拋出去的鞋子叼回來。

在禍害的調教下,虎子還會玩很多游戲,他們倆配合得十分默契。每逢下雨或者數九天,禍害心疼虎子,就讓它睡在床旁,虎子每次都是抱著禍害的鞋子臥下的……

禍害與虎子的小故事還有很多很多。

這樣的一條狗,突然讓禍害討厭它了。不過也只有禍害知道,是禍害曾經對虎子做下的事,讓虎子充滿了敵意的退讓。

禍害只要一想起雪地里那令人暈眩的殷紅色和叫人肝腸寸斷的嗚咽聲,一種強烈的內疚感就會緊緊攫住他的心,好似虎子的利齒在撕咬他的五臟六腑。

那是一個臘月天,很快就要過小年了,家家戶戶都沉浸在年前的濃濃氛圍里,打掃、洗涮、蒸團子……長禍害六歲的雷小兵——雷司令,避開他家人的耳目,從房梁上偷出他父親的彈弓,用袖管蹭一下鼻子,然后一聲吆喝,和約好的一伙小哥們兒,神氣十足地向村南方向的山里進發了。

禍害的屁股后自然緊跟著虎子,虎子的加盟使這支獵隊顯得蠻是那么一回事。

白雪皚皚,天地一派肅殺。前方充滿了誘惑,身后是剛踩出的雜亂腳印。胖墩和鐵柱雙雙流著涎水爭論著,想象是把還未打到的兔子燉著吃還是烤著吃,差一點就要拳腳相加。

雷司令豪氣夸口,說此次出獵他準能撂倒一只狼崽……

不知走過了多少溝溝峁峁,十幾雙雷達一樣的小眼睛,愣是連一片山雞毛也沒發現,視野里唯一能看到的活物就是虎子。從希望到失望,強烈的反差使性急的雷司令幾次想拉開彈弓,哪怕打到一只麻雀也好。

夕陽漸漸西下,失意的獵手們心情沮喪地踏上了歸途,連最饒舌的“小麻雀”也雙唇緊抿??粗姿玖钅呛诔脸恋哪?,沉寂了好一會兒的“小麻雀”趨前耳語了兩句,雷司令失神的眼里猛地閃出一絲亢奮的光來,他說:“停止前進!”

說話的同時,目光斜瞟了禍害一眼,隨后就緊緊地盯在了虎子身上。禍害不由得打個激靈,一股涼意颼颼掠過心頭。禍害突然意識到他是想謀算虎子。

禍害不顧一切地撲在虎子身上,虎子好像也感覺到了什么似的,偎在禍害的懷里低吠著。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雷司令走過來居高臨下地說了幾句話,大概意思是說,他只是象征性地拉一下彈弓,不會傷著虎子的。還說如果不聽他的,就要孤立禍害。

那可是一種讓小朋友們最為發怵的惡作劇,掐斷你和所有小伙伴的關系,不和你玩,不和你結伴行走,甚至不和你說話,讓你在一旁孤獨地羨慕小伙伴們歡樂地玩耍而不能參加。

這孤立的威懾力很大,禍害雖然沒有領教過,但能想象到。因為雷司令孤立過其他小朋友,孤立一個人是雷司令慣用的撒手锏,禍害絲毫不懷疑他的號召力,因為在此之前他已成功地導演過幾回。

禍害不愿虎子受到任何傷害,但禍害更害怕被孤立。

面對雷司令咄咄逼人的氣勢,加之心存一絲僥幸,禍害妥協了。于是,一片山呼。顯然,即將到來的彈弓射擊活物刺激了這伙未來男子漢的荷爾蒙。

禍害把虎子領到商定的位置,雷司令也到達預定地點,拉弓瞄準,全場鴉雀無聲?;⒆右姞钛附莸嘏芑貋?,禍害再領過去,它又跑回來,如此反復數次……禍害的眼眶發潮了,淚水擋住了視線,想反悔,卻缺乏這個勇氣。

禍害最后一次把虎子送在那里時,虎子茫然無措了。

剎那間的猶豫,雷司令的彈弓不失時機地響了,禍害眼睜睜地看著虎子的身子戰栗了幾下,左眼珠冒出一股血水,嗷嗷嗚咽著,耷拉著尾巴,黑色的箭一般背向而去,晶瑩潔白的雪地上留下的是一片令人顫抖的殷紅。

禍害追悔莫及,是他出賣了虎子,也把自己的良知廉價地出手了?;⒆邮冀K忠誠于禍害,禍害卻背叛了虎子?;⒆幼鰤粢蚕氩坏?,朝夕相處的小主人如此絕情地背棄了它。

如今雷司令變成了菊花頭,虎子變成了獨眼虎子,兩者之間的仇恨都是禍害惹的禍。一旦面對仇人,但同時又夾在出賣自己的親人中間,獨眼虎子只能退縮成孫子。

虎子記得,當天晚上,月朗星稀,虎子回到羊圈蜷縮在羊群中,似乎是很冷,想和羊一起取暖。

六十三爺挑水讓羊喝水時,發現了虎子一只眼閉著,走近了細看,發現虎子的眼睛被人用彈弓打傷了。六十三爺喊禍害過來幫忙,哪知虎子看見禍害時,突然一躍而起,沿著籬笆墻外的黃土路如泣如訴地長嗥數聲,消失在夜幕中。

那時的六十三爺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禍害知道,那是虎子對他的控訴與抗議。六十三爺尋找了很久才在荒草中找到了虎子,抱回虎子給它上了藥。從此虎子一看到禍害就再也不靠近他,只是用那只獨眼迷惑不解地審視著他,像是在傲視一個怪物。

六十三爺看出了端倪,可不明白發生了什么。笑孩兒似乎也看出了端倪:為什么一只忠誠無邪的狗好好的就瞎了眼睛?它看見小主人時不僅陌生,還流露出了害怕的眼神。

而禍害有時候看著虎子也露出不解、迷惘和失望的神情,當然更多的是自責?;⒆友劬Φ膫苍S和禍害有很大的關系,笑孩兒心里知道就是說不出口。

因為雷司令傷害了虎子,自己又如此懦弱,禍害有一段時間心里相當失衡,慢慢和雷司令走遠了。不是雷司令孤立了他,是他自己孤立了自己,因為他腦海里始終擺脫不了雷司令瞄準虎子射殺時兇狠的樣子。

這件事讓禍害常常想到語文老師說過的一句話:“一事當前,為求一時茍安,固然保全了自己,可最終呢?”

后來虎子因為一只眼睛看物看路都有局限,就連耍瓜瓜都不把它放在眼里。六十三爺想換一條狗看羊,禍害堅決不允許換掉虎子。這樣的結果讓虎子對禍害算是有了一點點好感。

獨眼虎子曾在夜幕下看到過狼,狼在黃昏時分從山坡上走向柳條溝村。

黃昏的山坡上站立著一襲生動的剪影,盡管這剪影看上去生動,卻讓獨眼虎子心中發瘆,頭皮發麻,但是獨眼虎子還是勇敢地和笑孩兒護衛了羊群。

古往今來,柳條溝祖祖輩輩的放羊人不知演繹著多少與羊和狼有關的故事。

聽老槐樹下的大人們講,東巷子馬大爺在山坡上放羊,曾徒手與一只大灰狼進行過殊死搏斗,至今左臉頰尚留有狼抓過的痕跡;西巷子剛死去的宋老伯,六十三爺說,五歲時被一只母狼叼至村外的亂葬墳,多虧眾鄉親發現及時,才避免了一樁慘禍的發生,后來他就有了一個外號“狼不吃”;南巷子的張魁爺爺進山挖藥材時,不知不覺迷了路,誤入了山上的老林子,傍晚時在一個石洞里神奇地發現了兩只嗷嗷待哺的小狼崽,好奇心驅使他將其抱回了家,他前腳剛進門,一群狼后腳就趕到了,綠瑩瑩的眼睛瞬間將他的小院圍了個水泄不通,母狼橫立墻頭,絲毫不顧及身家性命。僵持至次日黎明,群狼仍沒有一點退意,張魁爺爺情急之中從頂棚上用一只籮筐將兩只狼崽吊往院墻外,老狼湊近狼崽認真嗅了半天驗明正身,確認無誤是自己的狼崽,才解了院下之圍……

有一陣子老槐樹下說狼的故事成為一種風氣,大人們說從前啊,狼經常是披著夜色進入村子的。那時,雞鴨牛羊都打起了盹兒,人也早進了夢鄉,連經常被風逗得搖頭晃腦的老槐樹都困了。

狼如夜行俠,拖著掃把一樣的長尾巴,無所顧忌地走進了柳條溝村,它走走停停,停停聽聽,慢條斯理地審視著每一個旮旮旯旯。最后,狼繞道北巷子進入了雷司令家的院子,它是從北院墻的一個凹處跳入的。它徑直走到雷司令家的豬圈前,把前爪往圈墻上一搭,頓時心花怒放,綠瑩瑩的目光頓時濕潤了,這濕潤又勾出了它喉嚨里的涎水,圈內是一個多么豐滿而美麗的天使??!

據雷司令奶奶后來在老槐樹下回憶,那頭豬剛滿七個月,肉滾滾的。

狼恨不得立馬撲上去,但它用超凡的意志抑制住了自己一時的沖動。片刻的鎮定后,它決定實施一個偉大的策略。它先是蹀躞到院門洞內,將門閂拉開,然后將一扇大門拽至能容豬出去的大小縫隙;再跳至豬圈墻內,將撐在擋豬圈門板后的磚石一塊一塊輕輕掀掉,而后把擋門板用鋒利的牙齒拽向一側。它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給豬打開一條直達地獄之門的通道。

狼翻到豬圈墻上,豬屁滾尿流地從圈門逃出,狼尾隨而出,這一切都在狼的掌控之中。

狼就這樣尾隨著豬走出村外,走到看不見村莊燈光處,在明月下一躍而起,尖嘴直撲豬的咽喉而去,致命地一咬立刻封死了撕破靜夜的命門,若不然豬那電鋸般的叫聲立馬就會驚醒整個村子。

狼咬著豬的喉嚨,屁股后的尾巴頻掃豬屁股。豬被驅趕著向夜色中的山坡上走去。狼就這樣不浪費一絲力氣就把豬趕到了自己的窩里。

聽罷雷司令奶奶的講述,有熱心的鄰居恍然回過神來,大聲說:“怪不得昨晚上狗咬成了一個疙瘩,原來是大尾巴狼進了村?!?/p>

其實那天晚上虎子也聽到了動靜,但是為了守護羊,它無法脫身,只是用爪子挖門,搞得院子里門上掛著的鐵鈴鐺咣當咣當響。六十三爺起身打開門,看見獨眼虎子豎起耳朵警覺地沖著遠處嘶吼。六十三爺順手抄起一柄鋤頭扛在肩膀上跟著虎子走。先是查看了羊圈,又將笑孩兒牽入羊圈要它看守羊群,自己則跟著虎子往后山走。

大約中午時分,獨眼虎子和六十三爺在老北嶺上的一片槐樹林里找到了那個恐怖的現場,周圍滿是啃剩的骨頭與豬毛。

又過了一些日子,禍害家的羊也遭到了狼的襲擊,只是狼費了不少力氣最終也沒得逞。

笑孩兒高大兇悍地站立在羊圈中配合獨眼虎子。笑孩兒像金庸筆下的梅超風一樣兇狠地防御著,繞著羊圈尥起蹄子奔跑,虎子則和笑孩兒拉開距離。羊群在它們倆中間不動,它們倆奔跑的速度讓狼眼暈。狼幾次尋找突破口都被暈得無懈可擊,這是狼很少遭遇過的無奈,最終不得不悻悻然割愛而去。

狼雖然沒有禍害了六十三爺的羊群,但是,狼還是屢屢在村里得手,只要進到村里,或豬或羊或雞,幾乎不會有空過的。村子里的人很無奈,隨著外出打工人數的增加,村子里養雞養豬的人就少了。

可狼也少了。

六十三爺說:“那時人們大白天出工也能遇到狼,還仗著人多拿了棍棒集體去攆,狼便迅速躍起,向山上跑去。那跑動的步伐不急不躁,煞是從容,時而還停下來扭頭看一看趕得心急火燎的人群。待人們喊著逼近時,它又如前一樣跑去。人,跑跑停停;狼,停停跑跑。就這樣,狼威威武武地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雷司令變成了菊花頭。從前的畏懼又來到了禍害的心里,自己居然答應了偷羊。獨眼虎子一定是想起來雷司令射殺它眼睛的事,而自己又是雷司令的幫兇??蓱z的虎子,現在是越來越老了,可它的記憶是越老越深刻。

雖然獨眼虎子沒有狗仗人勢,但是,獨眼虎子肯定是一條好狗。禍害決定不埋怨獨眼虎子,是自己丟了笑孩兒,自己的事自己解決。

接下來他決定不找爺爺了,而是自己和菊花頭(雷司令)來一番斗爭。

都說是五月十三要下磨刀雨,可晴朗朗的天空連云彩都看不見。沒有了笑孩兒,羊群似乎也走得沒精神。

六十三爺走之前告訴禍害奶奶,要她讓禍害多睡會兒,別喊他早起床。明天大會結束,學生娃娃都要進學堂,每天一副睡不醒的樣子,學習把娃娃們的身體都累垮了。

其實床上的禍害早就醒了,只是佯裝在睡。他知道今天是菊花頭行動的日子。

柳條溝村子的北邊,曾有一座黃土崖,崖上有一條南北走向的人行小路,小路是北向出入村子的捷徑。土崖不大,長約半里,寬不過20米,東西兩側是十多米高的峭壁,最明顯的是它有與別處不一樣的黃土。崖邊長滿了酸棗、醋溜溜等灌木叢。兩年前,因為新開的一座煤礦取土用,十幾臺掘土機幾天之內就將小土崖啃噬一空了。

都知道出山的近路毀了,其實,只有孩子們知道有一條出山的路還在側畔,那是挖掘工人踩出來的。

昨天,禍害告訴了菊花頭這條路的存在,因為這條路的山頂上就是爺爺放牧的羊群。從此處牽走羊,只要獨眼虎子不叫,六十三爺就不會發現,他一般都在遠處的陽光下拉二胡。獨眼虎子早已在菊花頭前嚇破了膽,它只會隔岸觀火退縮得遠遠的。

豬草包,羊好漢,牛的眼里淚打轉。

說起羊的性格,柳條溝有人認為羊的性格中有鐵一樣的個性,可事實卻剛好相反,羊生性膽小,面對死亡時不敢發出聲音,逆來順受。爺爺曾經和禍害講過羊的膽小是來自骨子里的。羊作為六畜之一的家畜,是最早被人類馴化的動物,并且圈養的方式也最為簡單,弄些樹枝圍個圈,羊都不會逃跑,即便一躍就能跳出這個圈獲得自由,它也怕逃出以后沒有草吃。

六十三爺和孫子禍害說:“做人可不能有羊性格?!?/p>

人要是下了決心偷羊,用氣勢就能嚇唬住羊。這,菊花頭也是知道的。

菊花頭昨天曾經炫耀地告訴禍害,只要用手指著羊,并向羊走去,羊就跟定住一樣,不敢動,只有逮羊的時候羊身體下意識地蹬兩下,就完成了整個被偷過程的所有反抗動作,至于后面的綁腿和屠宰,羊連哼都不會哼一下。

菊花頭偷羊都偷出經驗來了,這讓禍害心里十二分的不爽。

禍害悄悄跟著爺爺入了山,繞著山腳到了小路的山崖口,如果菊花頭從此處來,那么禍害決定就在此攔擋菊花頭的陰謀。

日頭暖暖的,野兔在遠處探頭探腦,麻雀在樹枝上跳來跳去,如同戲臺上沒有關閉的喇叭里練嗓子的女演員們的聲音,咬字清晰,在微妙的早晨叫出神秘的音符。

禍害藏在灌木叢里,想著爺爺放過的羊一茬又一茬,爺爺與羊們相伴多年,朝夕相處,彼此熟悉對方的氣息與溫度,他們之間有一種局外人不理解的感情,有友誼有盼望有平等也有相互的感恩,甚至更多。爺爺傾盡其知識儲備,給他放牧過的每一只羊都取了名字。黑牡丹、黃二丫、花小三、小白、卷毛兒,每個名字粗聽上去似乎都是漫不經心給起的,其實頗有寓意,那成串的名字是爺爺一生中起得最多的名稱。爺爺對羊對獨眼虎子對笑孩兒,甚至對奶奶喂養的雞,都十分地呵護有加,甚至關心得有點離譜。

記得有一年夏日,雨水特別多,蚊蟲團著蛋肆虐在羊圈上空,為減少蚊、虻的叮咬,爺爺常會在入羊圈的風口前燃起一兩堆提前備好的干艾蒿,羊在艾草熏染的彌漫輕煙中咀嚼得從容而坦然。

爺爺也有偏心的地方,對笑孩兒最好。多年來,爺爺對人說起笑孩兒時,總是說“我的笑孩兒如何”。說旁門別類時,爺爺很健忘,只要說到他的笑孩兒,那叫一個門兒清。

笑孩兒是一頭驢不假,但爺爺教育禍害說:“在感情上,一定要把笑孩兒歸屬于咱們家的一員?!?/p>

禍害站起來朝崖頭上看呀看,什么也沒有看見。羊在更高處,側面突然撲棱棱躥起兩只山雞,嚇了禍害一大跳,看著山雞劃著弧線次第落在了另一處。

幾乎與此同時,就聽到前面傳來了電驢子的聲響。

十一

心里期待別到來的事還是來了。那種期待前特有的寂靜,反襯出這響聲的非常,禍害的心開始咚咚狂跳。

是兩個電驢子,菊花頭和另外一個人,黃豆大的淚珠唰唰地從禍害的眼睛里滾了下來。這是咋了嘛,還沒有開始,心里就像女孩子似的軟了。禍害重重抹了一下眼淚,上前去攔擋他們。

禍害說:“你不能偷羊,你是拿笑孩兒做交易嗎?那就光明正大吧?!?/p>

菊花頭說:“這條路可是你告訴我的。日防夜防,家賊難防哦?!?/p>

禍害說:“你才是賊!笑孩兒在哪里?你告訴我,我就讓你上去?,F在,我不怕你孤立我了?!?/p>

菊花頭拽了拽禍害的小辮兒說:“啥叫偷?難聽死了,你爺爺在戲臺上可是說了,找見驢給一頭羊。我是拿驢來換羊?!?/p>

如此說,果然是菊花頭牽走了笑孩兒。

菊花頭笑著說:“那驢可是自己跟著我走的,它想做什么天知道。它在電線桿下看見我時,居然敢沖著我吹胡子瞪眼睛。小樣兒,活該落在我手里?!?/p>

禍害感覺到菊花頭臉上黝黑的皮膚下透出一股殺氣。但是,禍害一點兒都不怕,一個人所能領略到的真正的寒冷、恐懼都是成長中得來的,禍害突然覺得自己是大人了,即使算不上真的大人,那也一定是小大人。

禍害咽下一口唾沫,緩緩走到菊花頭身邊,用手一把抓住他的衣領。風聲一層一層從他們中間刮過,禍害呼著氣喊:“就因為你在笑孩兒耳朵眼兒里吹口哨兒,它才記住了你,你還我笑孩兒!”

也許是禍害的氣勢嚇壞了菊花頭,另一個年輕人的手哆嗦著想要發動電驢子,可幾次都踩空了。

菊花頭急于偷羊,打發禍害說:“它,它在北坡上一座磚窯內?!?/p>

禍害丟開手飛奔而去。他知道那座磚窯,已經廢棄多年了。

禍害跑過老槐樹下,他大聲喊著:“笑孩兒找見了!”

亮晃晃的太陽升起來了,老槐樹下沒有多少閑人,莊稼地有干不完的活計,可老槐樹得知道!

誰會在乎一頭驢的出現呢?

禍害鼻子酸酸的,眼淚掛在腮幫子上。他聞見了鐵匠鋪子里的硫黃味,看到街道上的棚子下燉著肉,香得讓人流口水。香味沒有絆住他的腳步,他飛快地擠出人群。

“笑孩兒找見了——”

圓圓的磚窯就在前方,曾經煙熏火燎的磚窯寂寞無聲地站立在禍害眼前,禍害喊著:“笑孩兒——”

多么寂靜啊,突然磚窯內傳出來“咯哦咯哦咯哦”的叫聲。

禍害從陽光下進入磚窯時,他的眼前是黑色的,什么也看不見,漸漸,先是看見了一雙驢眼睛,光線慢慢變得陰陰暗暗,他聞到了驢糞味兒。笑孩兒伸過驢臉貼在禍害的臉頰上,禍害慢慢看清楚了周圍。

笑孩兒的韁繩拴在墻上的鐵環上,禍害用了吃奶的勁兒解開韁繩,牽著笑孩兒走出磚窯,笑孩兒一時不適應外面的光線,它低下頭打了幾個響鼻兒。

禍害牽著笑孩兒在街道上穿行,他要牽著笑孩兒去找爺爺,他不知道菊花頭有沒有得逞。

笑孩兒走走停停,看著大片的田野,抬起頭豎起耳朵聽樹上的鳥叫,驢臉上鋪滿了喜悅和滿足。笑孩兒是最容易被大自然打動的一頭驢,它的目光貪婪,風也熱烈地迎接它。它太餓了,就著地壟邊的草吃了幾嘴,吃出一種很謙卑的樣子來。

太陽已經升得高高的了。老槐樹下已經有人端著碗吃飯,東蹲一片,西蹲一片,形成了露天飯場。

禍害牽著笑孩兒走過時,再一次亮起嗓子喊:“笑孩兒找見了?!?/p>

笑孩兒成了今天的新聞。

太陽已經爬到老槐樹的頂上,從樹葉間篩下來斑斑駁駁的光,像片片金箔不停地在人臉上晃。一只雞跳到笑孩兒脊背上,用勁兒蹬了笑孩兒的脊背一下,就展翅高飛了。它果然逮著了一條毛毛蟲。

禍害學著大人的樣子,眼朝四下看,突然感覺天空暗了一下,一疙瘩云從遠處緩緩飄來。

一位老者說:“但愿這疙瘩云里有關帝爺的磨刀雨?!?/p>

禍害后來聽爺爺說,菊花頭偷偷地想牽走一只羊,他居然得逞了。

如果他知足就好了。世界上所有的問題都出在不知足上。

當菊花頭偷牽第二只羊時,獨眼虎子感覺到了動靜,它撲上去就咬。獨眼虎子狗仗人勢的氣勢一下子嚇壞了菊花頭。菊花頭丟下羊,獨眼虎子依舊不依不饒地將其攆到山下。獨眼虎子趕回了另一只羊。

六十三爺大聲說:“它豈止狗仗人勢,簡直就是報仇雪恨啊?!?/p>

可惜,獨眼虎子在這一次奪羊事件中,雖然奪回了羊,可也被菊花頭殘忍地殺害了。

六十三爺看著躺在山巔上的獨眼虎子,沖著高高的天空大罵:“我是一個黃土灌頂的人了,怎就讓兩只禿野雞鹐了眼?”

心情慢慢平緩下來的六十三爺埋了獨眼虎子,撫摸著笑孩兒。禍害再一次看見了爺爺的臉上老淚縱橫。

羊兒吃著青草,笑孩兒吃著青草,禍害和爺爺坐在羊群后面。爺爺點一鍋子旱煙,抽一口,腮幫子凹進去,吐出來,一縷青煙跟朝陽一起構成了一幅美麗的畫面。

爺爺說:“禍害,孫孫,爺爺從今天起不叫你禍害了,叫你大名兒‘李前進’。經歷了這件事,爺爺看見你長大了。是啊,也該剪小辮兒了。磨刀會過罷你就該上學了,心操在學習上,腦子里裝滿知識,誰都不敢小瞧你??刹荒芟窬栈^一樣,正經心都長歪了。我聽說他幾日前剛騎著電驢子哄騙了外村一位老爺爺的羊。他的聰明沒有用在正點子上,那是遲早要出事哇?!?/p>

原來,那天菊花頭在電驢子拖車后面放了兩個大筐子,假惺惺騎到那外村子老爺爺身邊,問道:“大爺,您知道嗎?最近有不少偷羊的人?!?/p>

老人憨厚地回答:“不知道?!?/p>

菊花頭說:“您知道他們是怎么偷的嗎?我來告訴您?!?/p>

外村子的老羊倌感激地迫切希望聽到偷羊人不為人知的小伎倆。

菊花頭邊說邊做:“就是像這樣,解開拴羊的繩子,然后把羊放到這里?!彼蜒蚍诺搅俗约弘婓H子的筐子里,然后騎上電驢子,加油門跑了。外村子的老羊倌就這樣看著自己的羊被這個他輕易信任的人騙走了?!斑@樣下去菊花頭遲早要出事兒,李前進,記住爺爺的話,好好讀書。假如說世上有一味中藥可以治病救人,那就是讀書。書本能讓你開智慧,明事理?!?/p>

笑孩兒護著羊群沿著一條蜿蜒的土路往山下走。

從高處看,可看到燦若煙霞的街道上,狗邁著八字步在村街上游來擺去的。頭頂上的那一疙瘩云越來越近,老槐樹蒼老的翠綠也像一朵綠云彩。當羊群和人走近時,李前進看到靠墻根上幾位活得很長,也活得困頓的老頭兒,拿著拐棍點著地要六十三爺停下來,嘮會兒嗑。

六十三爺看到笑孩兒的蹄子也放慢了,似乎是知道他的心事,于是乎心癢得就也想歇個腳。

歇下來的人們說著夏天的事。剛過去的春天,清明過后種瓜種豆,這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規矩。柳條溝勤勞的農民伯伯在春天里就貓著腰,弓著背,熟練地種下豆子、玉米、谷子。進入夏天,一株株幼小的秧苗,就挺直了腰;農民伯伯站在地壟邊望著田地笑,仿佛就要出現一派豐收的景象了。

笑孩兒看到墻角有風吹得搖搖晃晃的一點紅、一點黃、一點藍在擺來擺去,走近一看,噢,原來是野花開得燦爛。

六十三爺抬頭看著走近的云彩說:“要下一場磨刀雨了?!?/p>

笑孩兒想:一場雨下過之后,花姑娘像是洗了一次痛痛快快的澡,洗掉了身上的污點,會變得更鮮艷啊。

一陣陣淡淡的清香,引來了一群蜜蜂,蜜蜂嚶嚶嗡嗡圍繞著小花兒發出一陣喧嘩聲。

這一回鐵匠打鐵比賽,李前進知道爸爸沒有獲獎,他比人家少了一件鐵器。忙亂了幾天的工夫讓爸爸的心落在了肚子里,頒獎的最后一天忽然電閃雷鳴來了一場雨,看到雨下得如此大,既不能打鐵禮花給他們頒獎,又把整個街道下得四處流水,爸爸有點兒幸災樂禍:不得獎也好,老天爺是公平的,李蠻力不得獎,老天爺就讓他們無法舉行頒獎儀式。

李前進認為爸爸的腦子里也下了雨,難道柳條溝比賽打鐵的獎都該爸爸獲得?李前進小聲和爺爺講爸爸的事兒。

爺爺附耳說:“笑孩兒回來就是天大的獎,讓你爸爸難過去吧?!?/p>

夜里李前進做了一個夢,夢見夜空下他看到了最壯麗的鐵花。鐵匠們在化開的鐵水前拍打著,那些化開的鐵水由匠人拍打進夜空,那是堪與秋日豐收無垠的繁華相媲美的一種壯觀,一種極為闊大的氣象??吹娜撕捅豢吹娜俗於歼值煤艽?,鐵花承載了某種希冀,映著所有人的笑臉,光彩奪目。

他看見笑孩兒真的變成一個人了,笑孩兒的臉老得和爺爺似的,皺皺巴巴的嘴角咧開,慢慢開始笑了,笑得破破爛爛。夢中的李前進哭了,哭笑孩兒為什么要變成一個人呢?做驢就好了呀。

接著又夢見了鐵匠鋪,李前進太喜歡鐵匠鋪子里的雨聲了。大錘小錘的擊打聲,仿佛天地間萬物生出無數的口子,它們從隱處進入顯處,他看見了關帝爺,還有一些說不明白長相的將軍,還看到了黑龍、長蛇的相貌,驢臉上長了一對鹿角。他很想看清楚,突然一疙瘩云裹走了他們。他的腦子靈醒了一下,似乎一下就醒了,又好像還在接著做夢。他看到鐵匠手中的鐵器精巧靈活,它們構成了人世凡間,讓他看到了人間奇跡。鐵匠,鐵匠鋪子,睡夢中李前進被炭火烤得暖暖的。

一早掀開被子時,李前進發現自己被窩里放著一條小狗。哪里來的小狗?爺爺在門外等著送他上學,小狗在身后搖搖晃晃跟著。

爺爺說:“有人知道獨眼虎子走了,夜里送來了一條小狗。你給它起一個名字吧。最會起名字的六十三爺的孫子一定是青出于藍勝于藍?!?/p>

走到學校門口時,李前進說:“爺爺,就喊它李禍害吧?!?/p>

六十三爺大笑一嗓子。

生活本是一大堆細枝末節,有的枝節在寒來暑往的轉換中永久地風干了,像尋常的小情小調、小傷小悲;有的枝節卻四季青蔥,永駐我們的心間,比如這些成長的感動——

它是李前進溫暖的源泉,也是李前進一生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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