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沉默的傳菜生

2022-07-29 14:48趙文輝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2年6期
關鍵詞:少華艷紅小妹

趙文輝

宋少華來“韓家廚房”應聘那天,正趕上老笨叔在挨訓。老笨叔五十老幾的人了,卻像個犯錯的小學生一樣絞著手指頭,目光躲躲閃閃,無處著落。

訓斥他的是“韓家廚房”老板韓勝利,一個心思縝密又很會來事的老江湖。已經有了孫子的韓勝利長得很年輕:一頭烏亮的頭發,一副整齊得令人難以置信的牙齒,每天在廚房進進出出,皮鞋和褲腿居然見不到一點兒油漬——韓勝利是一個很講究的人。不知怎么回事,老笨叔總能惹起他三倍的怒火,不斷觸碰他的逆鱗。那天也是,從垃圾桶里撿出一包西蘭花梗莖后,韓勝利再次震怒,大聲吼叫:“給你說過一百遍了,不能扔,不能扔,你耳朵塞驢毛了!”

老笨叔臉紅脖子粗,一個勁兒點頭:“老板,我錯了?!表n勝利確實交代過他,那些西蘭花切除的梗莖削皮后切成薄片,足可以同白花芥藍以假亂真,作為清炒木耳的配料也是妙不可言,再保守一步也能用到職工餐里。韓勝利以前在一家大型酒店干過幾年行政總廚,節約成本很有幾下子。他嘆一口氣,瞅著眼前這個跟他年齡差不多的落魄男人沒成色的模樣,搖搖頭說:“你呀你呀,叫我怎么說你呢?手慢,腳慢,還經常忘事,你對得起自己的名字嗎?”

老笨叔是兩個月前來應聘的,當時店里正好缺一個打荷工。作為一名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小中專生,他原來在供銷社下邊的軋花廠上班,供銷社取消后下面的企業也都倒了。那些眼巴巴盼著能干到退休,然后過上有保障晚年生活的供銷社職工,一夜之間全成了斷奶的孩子。下崗這些年,老笨叔一直找不到一個像樣的工作。這是他的第七份差事,工資不算高,管吃管住,也說得過去。老笨叔非常在乎這次機會,干啥都很賣力,就是做不成個模樣,面對淀粉袋子的封口線束手無策,先揪死這頭接著又揪死那頭,弄得滿頭冒汗還是解不開;除了手上不離創可貼外,還不斷招來大廚徐小胖的責罵。有一回,做燒茄子的時候,老笨叔遞番茄醬慢了(那種鐵罐包裝開起來相當麻煩),暴脾氣的徐小胖等不及,手中的炒勺帶著熱油在老笨叔頭上猛然一敲,一股子白煙“吱”一下冒起來。這些年來,老笨叔對這種粗暴的對待已經非常有經驗,也沒覺得這么一下有多痛苦,接下來該干啥還干啥,沒事人一樣。

這時,前廳經理帶著一個年輕人來找韓勝利,說是應聘傳菜生的?!盎仡^再說你的事?!表n勝利瞪一眼老笨叔說,老笨叔把頭垂得更低,像個犯人一樣。

廚房門口暈黃的燈光下,一個精精神神的小伙子站在那里:微黑的皮膚,烏亮的眸子,不太張揚的飛機頭,腦袋右側兩道清晰的閃電刻痕,頭皮很白,整個人很清爽。韓勝利點點頭,開始問他一些基本情況,這是招聘少不了的程序:

“姓名?”

“宋少華?!?/p>

“多大了?”

“十七周歲?!?/p>

“干過傳菜沒有?”

“在‘三鍋演義’干的就是傳菜?!?/p>

“為啥不在那兒干了?”

這個叫宋少華的小伙子怯怯地笑了,撓了撓后腦勺,很不好意思地回答:“傳菜部人多,老板說需要走一個?!?/p>

韓勝利一聽,心里馬上冷笑一下,望著宋少華嘴唇一圈毛茸茸的輕黑想,胎毛還沒干哩,也敢在老江湖面前說瞎話。最后他還是決定把宋少華留下來試試,大后天預定了三十多桌婚宴,正是用人的時候。

這年頭,找個靠譜的傳菜生真不容易:年富力強的嫌工資低,養活不了一家老??;年齡大的踏實能干,卻一個個老眼昏花,看不清機打菜單上面的字,要是再跌一跤就更不合算;來應聘的小年輕倒不少,就是干不長,難聽話一句都不能聽,不是炒他們魷魚就是他們炒韓勝利魷魚。還有的干得好好的突然就沒了影,穿著工裝就失蹤了,工資也不要。

韓勝利一想起這些來來往往走馬燈似的傳菜生就來氣:曾經有一個一米八的“大蝦米”,吃飯用湯盆盛,見了肉走不動,傳菜時卻有氣無力,每次只端一道菜,多放一只空盤子都會提出抗議;那個小胖子與他截然不同,恨不得一回端一桌菜,吭哧吭哧,好幾回下樓梯連托盆帶菜直接扣到客人身上;還有一個干活兒勤快也能吃苦的“塌蒙眼”,表現確實不錯,在韓勝利慶幸自己這回燒了高香的時候,客人來找他投訴,他們看見“塌蒙眼”在監控盲區偷吃“腰果蝦仁”,令人無法忍受的是這家伙居然直接把嘴拱進盤子里。韓勝利不止一次嘆氣: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一茬不如一茬!誰知那個“大蝦米”被辭退時很不服氣,反過來教訓韓勝利:“你必須知道,我們天天靠‘大話西游’‘王者榮耀’這些層出不窮的游戲打發日子,要是把時間都用在功課上,早就坐在清華大學的教室里了,誰還來這兒受你的氣!”

“韓家廚房”生意一直都不錯,在縣城里也是遠近有名,這個韓勝利搞餐飲還真有兩下子。當年他是從采買干起的,知道里面的深淺,每天自己去菜市場,誰也別想碰這差事。行政總廚沒有聘請人,他一天到晚泡在廚房里,誰想偷懶,誰想偷吃東西,誰想偷懶省事少走一道工序,誰挨訓了想把香油順著下水道倒掉,門兒都沒有。閉店衛生更是細致,標準近乎苛刻:不銹鋼抽油煙罩一塵不染,能當鏡子用;炒鍋一個個精神抖擻地立在灶臺上;炒勺全向一個方向置放,锃光瓦亮。排水溝能有多干凈呢?他不止一次帶領廚師們直接從里面舀水喝!縣里好幾個抖音賬號播過這段視頻,為此收獲了一大批粉絲。要不是那些傳菜生拖后腿,他還真敢開通直播了。韓勝利在營銷上也總是高人一籌,他跟飯店所在地的村干部、社區經理和安置區幾個老總打得火熱,誰家有個紅白喜事他第一個到場,聽說還讓閨女在村主任那兒認了干爹。一個月關一天門,外出嘗菜,返回后每個廚師必須開發兩道新菜,然后以推新菜的借口,把這些老總們請來品鑒,廚師長一臉恭敬地站在旁邊,做洗耳恭聽狀。那種儀式感讓這些人感到很有面子,一個個心甘情愿,賣力為“韓家廚房”介紹客戶。

那天的婚宴預訂桌數是三十三桌,走菜時突然加到三十六桌,還有臨時來的幾桌零點,廚房一時壓力很大。一開始是做不出菜,后來出菜速度跟上了,上菜速度卻跟不上,傳菜部不銹鋼平臺上炒好的菜堆得跟座小山似的。對講機里不時傳來前廳經理的告急聲:“老板老板,桌上都吃空了,主家發火了!”一向沉穩老練的韓勝利額頭上冒出了汗珠。他開始變得狂躁,沖幾個臨時招來傳菜的大姐吼起來:“能不能快點兒!”“能不能多端幾個再走!”她們也是不在乎力氣的老實人,只是不認菜不熟悉房間號,用她們自己的話說是摸不著東南西北。韓勝利一吼,她們越發緊張,不是把一樓的婚宴菜端到二樓喜面桌上,就是端著菜樓上樓下轉幾圈兒沒人要,還有一個把幾盆“山菌燴丸子”扣到了樓梯上。場面一度混亂不堪。

“全砸了,全砸了!”就在韓勝利對“全盤戰役”失去信心的時候,一個冷靜、矯健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別人一趟,他能跑兩趟;別人一托盤四份“清蒸鱸魚”,他盤子摞盤子,硬是放到十二份。韓勝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傳菜部原本堆積如山正在變涼的大盤小盤仿佛動畫片里的積木一樣越來越少。前廳經理只顧操心上菜,再也騰不出空兒呼叫老板了。這個半路殺出的年輕人干起活兒來真不含糊,最后走湯時,他一托盤六盆“米酒小湯圓”,上下樓梯健步如飛,湯汁在湯盆中激烈地晃蕩,卻無半滴溢出。這功夫,還真不多見!

那天,宋少華家里有點兒事,來報到時正趕上走菜高峰,他讓前廳經理找了一件舊工裝換上就上陣。韓勝利喜出望外,他在心里迅速算了一筆賬:這個年輕人展現的速度和力量,不亞于半部傳菜梯!以一抵十有點兒夸大現實,以一抵三可一點兒不摻假。中午下班的時候,他叫住宋少華:“年輕人,要是咱飯店天天這么忙,你能受得住嗎?”

宋少華正從更衣室拖著一只條紋拉桿兒箱出來,他抓了抓后腦勺,有點兒羞澀地回答:“老板,在‘三鍋演義’之前我還在一家婚禮主題酒店干過一年,比咱飯店大三倍,早練出來了。你瞧——”說著他屈起右臂,拉住韓勝利的手放在上面。韓勝利感到石頭疙瘩一樣堅硬的肌肉脹滿了手掌。他非常滿意地點點頭,當即修改了宋少華應聘時談好的工資額度。他許諾的數字正好被路過的老笨叔聽見,老笨叔驚訝得差點兒喊出聲來。

韓勝利叫住老笨叔說:“趙習快,你帶宋少華去寢室吧。哦,對了,還有幾張空床?”

“就剩一張了?!?/p>

“誰的房間?”

“我?!崩媳渴寤卮鹜?,突然有點兒激動。這個年輕人今天的表現他也看見了,他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宋少華——這孩子身上有股實打實的力量。

自打宋少華來到“韓家廚房”,托盤、傳菜柜和傳菜部墻磚上的黑泥不見了,調料碟、大湯勺、篦子、酒精鍋仿佛被施了魔法一樣,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肮ぞ卟换丶?,我就不回家”,傳菜部叫喊了幾年的口號,有一段時間還被做成燙金字掛在最醒目的位置,終于第一次被宋少華執行到位。

宋少華是個閑不住的人——干完本職工作后,幫前廳服務員掃地,替砧板工擇菜,和洗碗阿姨一起洗小件餐具,眼里啥時候都有活兒,一會兒都不消停。要是一連幾天大包桌下來,宋少華早來晚歸,像個上足了發條的機器一樣,回到寢室腰都直不起來了。好幾回,老笨叔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笨手笨腳地裝一個熱水袋,讓宋少華翻過身去,敷在他疼痛的部位。有些時候,宋少華正泡著腳就打起了輕鼾,老笨叔不忍心叫醒他,喊別的廚師幫忙,把他抬起來小心翼翼放平到床上。老笨叔滿臉疼愛,像是面對一個熟睡的嬰兒一樣輕手輕腳。被子被拉到脖子根,宋少華全然不知,繼續打著鼾,眼睫毛還時不時顫動一下。

兩人閑聊的時候,會說起各自的家庭和經歷,更多的時候,宋少華只是一名聽眾。老笨叔當過棉花檢驗員,說起在軋花廠收棉花的輝煌往事,兩眼都放光。一到收購旺季,各村支書、會計排著隊請喝酒,棉花販子也會光顧他的家門,整箱酒整條煙往家搬。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軋花廠也有過一段瘋狂的歲月。聽到這里,宋少華總是點點頭說:“我那時候還沒出生呢?!?/p>

有一回,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調皮地問老笨叔:“叔,他們為啥都叫你老笨叔?”

問完就把頭埋在枕頭里,咯咯笑起來。他是故意逗老笨叔開心的。老笨叔也笑了,他喜歡這種沒大沒小的氣氛,這孩子沒把自己當外人?!鞍?,老叔笨唄,做啥都不成個樣兒?!崩媳渴鍑@一口氣,反問道:“少華,你知道叔的小名叫啥嗎?”

宋少華抬起頭望著他,兩只眸子很明亮,臉上寫滿了好奇。

“肉蛋,小學四年級作業本上寫的還是趙肉蛋。班主任比我更討厭這個名字,征得俺老爹同意后就給我改了,趙習快。我可辜負了他們對我的希望?!崩媳渴逡贿呏v,一邊在那令人寬慰的黑暗中做著手勢。

“肉蛋,趙習快。趙習快,肉蛋?!彼紊偃A在床上咯咯笑得停不下來。

那時候,老笨叔還不知道徐小胖又去找韓勝利給他種蒺藜了。徐小胖臉上飄著一團怒氣,說這個老趙比豬還笨。打荷要的是眼疾手快,他可好,徐小胖炒好菜一個漂亮的急轉身,勺子卻被迫懸在空中——盛菜的盤子還在挑選中。糖醋里脊、燒茄子、飄香羊排……那么多過油菜都需要提前打糊,方法還不一樣,老笨叔愣是生粉和淀粉分不清,教過他幾遍,脆皮糊一次都沒有成功過。徐小胖最后下結論,前廳上不去菜跟老笨叔有直接關系。韓勝利嘆了口氣說:“人也不懶,就是太笨。讓他干到月底吧,發過工資走人?!?/p>

老笨叔聽到了風聲,感覺天昏地暗,一連幾天茶飯不思,下班就鉆進被窩,唉聲嘆氣。宋少華問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搖搖頭。宋少華上街買來一兜香蕉和丑橘,剝了一只香蕉:“叔,吃點兒水果吧?!?/p>

老笨叔望著宋少華,望著那只香蕉,眼睛瞬間潮濕起來。他吸溜一下鼻子,控制住沒讓眼淚掉下來,心說自己的孩子要是這么體貼自己,該有多好。他就一個女兒,職高畢業后去旅行社帶團,整月不來一個電話,他在微信里跟她打招呼,也是幾天不見回復。

走投無路的老笨叔悄悄去一家輸送海外捕魚工的中介機構填了表,又去縣醫院做了闌尾切除手術,心想:也許漂泊的漁船才是自己的歸宿。要是能狠狠掙一筆錢,也算值得——女兒談了男朋友,打算明年出嫁,嫁妝總不能一點兒不送吧?這些年,他可是一個子兒也沒攢下。

那天忙得差不多了,韓勝利把老笨叔叫到吧臺,準備給他結算一下工資。盡管心里有準備,老笨叔還是很緊張,額頭上爬滿了密密匝匝的汗珠,兩只手不住地顫抖,怎么都寫不好自己的名字。

忽然,門口一陣騷動,韓勝利看見散臺區有幾桌客人站了起來。起因是一位年輕媽媽拉著兩歲的孩子找衛生間,或者打算去店外的懸鈴木樹根處把事情解決掉,誰知孩子沒憋住,直接蹲在大堂里把問題解決了。那可真不是個“解決問題”的地方!嘴里還啃著肉塊兒的客人紛紛放下筷子,露出不滿和無奈的表情。那個年輕媽媽一時很緊張,抱歉地望著大家,打算用手中的餐巾紙去處理地上的東西?!皠e管它!服務員是干啥用的!”一個高嗓門兒阻止了她。大家循聲望去,一個大腿肚、雙下巴、發髻高綰,脖子和手腕處金光閃閃的女人從樓上下來,走路非常有力,高跟鞋仿佛要把地板戳出幾個窟窿似的。她一邊抱怨飯店二樓為什么不設廁所,一邊拽起她的孫子就走。服務員和客人都不說話,他們的目光卻在交流同一個想法:瞧吧,有這樣的言傳身教,要不了多久,那個年輕媽媽也會變得跟她一樣跋扈無禮。

韓勝利非常生氣又不能發作。這個女人他記得,老五理發店老板娘,他去那里刮過臉。她在理發店里可會笑了,見了顧客像見了親爹親娘一樣。一到飯店就成了另一張面孔,對服務員非嚷即罵,仿佛吆喝牲口似的。奇怪的是,結賬時她總是抱怨“菜貴不好吃”,卻又隔三岔五出現在“韓家廚房”。韓勝利望著那個難題,覺得這個女人真是不可思議。服務員都在退卻,沒有人愿意主動去處理這個難題??腿思娂娍棺h,把怒氣撒向飯店,有人提出退餐,如果飯店不能馬上把那個問題處理掉的話。韓勝利很窩火,他一個大老板,有頭有臉的人,總不能……

是時候了!老笨叔果斷站了出來,一邊對自己嘟囔了一句什么,一邊抓起吧臺上的抽紙盒,神色凝重地朝那個難題走去。

日子過得好快,宋少華來“韓家廚房”一年出頭了。工資又漲了一級,還被提拔成傳菜部部長。韓勝利不止一次當面鼓勵他:當前餐飲行業人才奇缺,好好干,將來熬個前廳經理不成問題。韓勝利一直有個疑問:這么好的傳菜生,打著燈籠都找不到,“三鍋演義”咋舍得放他走?答案只有一個,老板的腦袋讓驢踢了。

一個從“三鍋演義”跳槽過來的服務員“揭發”了宋少華:“少華就是個閑不住,在那里除了傳菜,不是自己的活兒也搶著干,歇一會兒就像犯罪一樣。他呀,是自己把自己累跑了!老板哪舍得放他走!”這個叫艷紅的女孩兒是個自來熟,沒幾天就把自己融進了“韓家廚房”,她跟誰都能搭上話,碰見喝多酒的客人也不怯場,啥都敢說。從她嘴里大家還知道,宋少華在“三鍋演義”有一個別致的綽號:停不下來。

有人逗艷紅:“你跟隨宋少華來到‘韓家廚房’,你倆是不是有啥故事?”

“啥故事也沒有,趕巧碰到一塊兒,可別瞎猜?!逼G紅急忙撇清自己,又說,“好朋友不假,少華這孩子懂得照顧人?!?/p>

“韓家廚房”生意好,拖臺的事時有發生。那些“屁股沉”的客人還真叫人受不了。有一回一桌四個中年人,上午十點來一直坐到晚上下班還沒走。那一段時間,也是巧了,輪到艷紅值班她就能“中獎”。這個鄉下來的女孩兒可不是個善茬兒,脾氣發作起來也是不顧后果的一個人,盡管進城幾年了,年輕和時尚的面具下仍然藏著鄉村粗糲的本質。過了午夜,那桌客人的椅子還是依然不動,隔一會兒加幾瓶啤酒,“山藥燉土雞”加湯加了七次。艷紅上啤酒時“咚”的一聲,客人瞪她一眼后又繼續深入探討他們的話題:新冠疫苗兩針和三針哪個效果好?

其中一個客人問她有沒有撲克,他們想換個方式把杯里的啤酒處理掉。

艷紅張口就說:“沒有,現在誰還興玩兒那個!”

那個客人很生氣:“你是不是煩我們,想攆我們走!”

艷紅繃著臉不說話,客人追問一句,她卻轉身離開了房間,房門還被砰的一下帶上。這一桌客人全站了起來。幸好宋少華聞聲趕來,叔長叔短地叫了一圈兒,答應馬上拿一副撲克來,事情才沒有往下發展。自從艷紅來“韓家廚房”上班后,念及一起在“三鍋演義”干過,宋少華每次都留下來陪艷紅值班,最后跟她一起收桌。

一副新牌到位后,宋少華又給他們換了一壺熱水。他見一個胖子在笨手笨腳地洗牌,半天都均不開,就自告奮勇要幫他們。胖子點點頭:“這孩子多懂事,回頭給你們韓老板反映反映,給你多發點兒獎金?!彼紊偃A嘴角帶笑,一邊說謝謝,一邊將撲克牌拋起又接住,抽出來分成兩沓,接著一桌客人都瞪大了眼睛:撲克牌在少華兩只手里彎成弦月狀,稍停片刻后,它們發出“咻咻”的響聲,相互飛進對方的陣營,如此幾回,一副新牌就洗開了。

一會兒,做東的那個胖子提前出來結賬,看見艷紅在接電話。一個閨密打來的,問艷紅結束沒有。閨密肯定喝多了,在手機里吼叫:她們都快喝死了,等艷紅來給收尸。艷紅根本沒有發現身后站著人,嗓子里全是怒氣:“一桌傻×,白酒喝完又要啤酒,咕嘟咕嘟灌灌滾蛋吧,還要了一副撲克,準備熬到天明了!”

這一桌客人當場就炸了。宋少華替艷紅挨了幾老拳,那桌客人仍不罷休,最后韓勝利出面才撲滅這場火,滅火的代價讓他心疼了半個月。

“韓家廚房”自有它的高壓線,韓勝利是不允許員工觸碰的。宋少華來替艷紅求情,韓勝利拍拍他的肩頭說:“少華,別的事我都能答應你,往外攆顧客這種行為我是不能容忍的?!彼紊偃A還想再堅持一下,艷紅拽住他就往外走:“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犯不上給他說好話!”

韓勝利氣得直翻白眼:“姑娘,嘴巴干凈點兒!以后還要嫁人哩!”

宋少華被拽到店外,艷紅還不松手,呼出的熱氣直撲他的臉頰:“少華你也走,跟我一起離開這個鬼地方,你答應不答應我?”

宋少華知道艷紅在氣頭兒上,他還想勸她:“韓老板待我不薄,換個地方我還得從頭干起。要不,等韓老板氣兒消了,你去給他賠個不是?”

“切,我才不會低三下四去求他!”一臉滿不在乎的艷紅死死盯著宋少華,“我要你答應我——我可以做你女朋友?!?/p>

宋少華像被噎了一下,他可不敢乘人之危。艷紅被徹底惹惱了,這女孩兒發起威來簡直像一頭母獅子。她當場刪除了宋少華的微信,發誓下輩子都不會再跟他做朋友。

那天,韓勝利腦子里靈光一閃,老笨叔又被留了下來。打荷、配菜這些技術活兒確實不適合,正好洗碗工走了一個,老笨叔就補了缺。

有時候,老笨叔會摸著肚子上的疤痕慶幸“劫后余生”,從此也把“韓家廚房”當成自己的家,拼了命去維護。要是碰上節假日這樣的旺季,他會跟宋少華一樣,像個陀螺一樣停不下來。洗碗間的盤子堆積如山,韓勝利雇來的幫工卻讓他一個個兒攆跑了:他說這點兒活兒還不夠塞牙縫的,他是真的想替老板省工資。除了洗碗,他還跟韓勝利一起去市里進菜,天不亮就起床,到菜市場后照看車輛,捎帶驗貨。之前都是傳菜生和學徒工去,每天一大早,正在酣睡的年輕人不定哪一個會被韓勝利從被窩里拎出來,極不情愿地揉揉眼,從床頭插座上拽下正在充電的手機,打著哈欠迷迷糊糊坐到副駕駛座上。這些90后大多是夜貓子,不到后半夜不會上床,“寧愿三歲沒娘,不愿五更起床”,深睡中被韓勝利從被窩里拎出來,簡直忍無可忍,卻又敢怒不敢言。一路上都在打瞌睡,頭一點一點,到菜市場的時候仍然是滿腦子糨糊。自從老笨叔自告奮勇充當這一角色后,這些孩子一下子解脫了,為此他們湊份子專門請老笨叔吃了一頓“西部大盤雞”。飯桌上一個個兒舉起酒杯敬老笨叔,叔長叔短地叫。好多年沒有享受這種待遇的老笨叔一激動多喝了幾杯,也是不勝酒力,最后被孩子們喊著“一二三”抬回了寢室。

艷紅事件后,晚上再出現客人拖臺,韓勝利不放心,親自留下來監督,因為事后他找到那桌客人,無論如何道歉,人家都表示再不會踏進“韓家廚房”半步?!袄习?,你回去睡吧,我年紀大了,瞌睡少,叫我陪他們吧?!崩媳渴逵肿愿鎶^勇,韓勝利有點兒不放心,一再交代他:“客人要啥都得滿足,得罪一桌會影響一大片?!崩媳渴妩c點頭:“放心吧老板,俺會把他們當成親舅來俺家一樣?!?/p>

往往零點過后,拖臺的客人們仍然沒有結束的意思。老笨叔樓上樓下不停地跑,替服務員往返吧臺拿酒水、送加菜單,他還提醒服務員對顧客要熱情,不能煩人家。老笨叔一天只睡四五個小時,依然像打了興奮劑一樣。前廳服務員沒有一個不喜歡老笨叔的:“老笨叔,快來快來!”這邊話音未落,那邊又有人叫:“老笨叔,你在哪里?”

有時喝多的客人要出酒,走不到嘔吐池“二寸水泵”就開了;還有上回那個被人牽著到處找衛生間的小孩子,類似的事時有發生。這一切,都離不開老笨叔了。要是他現在辭職的話,全店的人都會出來替他說話。

還有一次,老五理發店那個老板娘過生日,一個大難題橫在服務員面前,見多識廣、經驗豐富的韓勝利當時也束手無策。一想起那天是自己出馬解決掉了這個難題,老笨叔心底就會陡升一股豪氣:我趙習快也有派上用場的時候!

登記本上平時寫的是“老五理發店”,這回不知誰心血來潮寫上了她的名字——金小妹,一個嬌氣、討喜卻與本人實際容貌存在天壤之別的名字。她訂的888雅間,桌子是一張豪華大臺,能容二十四人就餐,電動轉盤,中間放了一只碩大的仿真臺花。金小妹一家老小,理發店員工,幾個親戚,坐了滿滿登登一大桌,就這樣還不停撤椅子加小凳,最后硬是擠下二十八位。那天的金小妹雙腮潮紅,不時舉起酒杯,接受大家的祝福和夸贊。

其實生日宴從一開始就不順利。十點鐘的時候金小妹給吧臺打電話交代把空調打開,888房間裝的是大馬力空調,開機后只需十幾分鐘就能把人從夏天帶進秋天??磁_的服務員請示韓勝利,韓勝利對這個金小妹很不耐煩,又不能拒之門外,其實他一直在忍她,干餐飲不得不這樣。他堅決不讓開這么早,服務員問:“什么時間開?”

“提前十分鐘?!?/p>

“咋能知道她什么時間到?”服務員以為老板藏有高招。

“憑感覺,一個成熟的服務員應該具有這種判斷能力。跟平時一樣,一桌客人坐下來,第一時間就能判斷出主賓,確定哪個是頭客,這都得憑感覺?!表n勝利除了長得周正、年輕,衣著整潔,還生了一條能說會道的舌頭。平時總以智者自居,鄙視手下人的智商,擅長話中有話,給別人挖坑讓你往里跳。不止一次,在店外跟人提起他的廚師:“嘿,廚子都是粗人下材,三天不敲打就沒了規矩?!?/p>

那個服務員可作了難,也沒辦法,隔一會兒,她就跑到店門口張望一番,看看那個大腿肚女人出現沒有??焓c的時候,她去了一趟衛生間,就那么一會兒,金小妹到了。一見空調沒開頓時火冒三丈,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吵:“讓你們提前開空調,開空調,為啥不開!”她把慌慌張張跑來連說對不起的服務員一把撥拉到一邊,伸出胖指頭狠狠戳向空調觸摸開關,“嘀嘀嘀”一口氣把溫度調到最低擋位,感覺還不解氣又戳了幾下。

金小妹點的是十人套餐,服務員提醒她不夠吃,她一瞪眼:“不夠吃我們不會加菜?不說話能把你當啞巴賣了!”服務員嚇得不敢再吭聲。果然,菜上一個光一個,桌子上顯得空空蕩蕩。金小妹一個勁兒嚷嚷:“不實惠,‘韓家廚房’真不實惠!下回再也不來了!”不得不加菜的時候,她專揀菜譜上沒有的菜點。服務員一趟一趟往廚房跑,詢問廚師能不能做。聽說做不了“小米炒山豆角”和“地皮菜炒雞蛋”,金小妹把菜譜一摔:“要啥啥沒有,這飯店遲早得關門!”

服務員提醒她今天推出了兩道特價菜,“肉絲帶底”和“一品豆腐”。金小妹白眼兒一翻,說:“就這倆菜吧?!?/p>

服務員交代廚師好幾遍:這一桌不好伺候。大家小心加謹慎,還是一個勁兒地被雞蛋里挑骨頭:“椒香小黃魚”腮里有一條白色的肉線,金小妹一口咬定是寄生蟲,退了?!胺壅籼}卜絲”表現出了超乎預料的柔韌性,拉了幾下都沒拉斷,金小妹懷疑蘿卜是假的,也退了。韓勝利在廚房黑了臉:他媽的蘿卜才幾毛錢一斤,我犯得上去造假!大鯉魚吃得只剩魚頭了,說腥氣味兒大,也要退菜。韓勝利鼻子差點兒氣歪,堅決不退。早上進的活鯉魚,他心里有底。不少魚販子推銷釣魚愛好者的戰利品,他一概拒收,再便宜也不要。釣魚池多是封閉性死水,含氧量低,營養缺乏,那里生長的魚背部烏黑發硬,土腥味很大,放多少料酒和蔥姜蒜大料也是白搭。韓勝利可不會在食材上犯這種低級錯誤。

服務員回包間一說,金小妹把筷子往桌上一扔呼一下站起來,雙手撐住桌面,裸露的手臂上兩只金鐲子落在手腕處。服務員第一次發現這個女人兩眼之間距離有點兒遠,怒氣在她臉上飄著:“滾,叫你們老板來!要不我立馬給食監所打電話投訴你們!”

食監所一來事兒可就多了,條條例例的東西太多,開飯店的都發怵。為了平息投訴,他們總是不問青紅皂白先打飯店一頓大板。韓勝利只得認倒霉,金小妹再一次大獲全勝。

“肉絲帶底”做好了,飄著蔥油和姜末混合的香味。金小妹手中的筷子伸過去,光滑的粉皮夾住掉下來,夾住又掉下來,筷子追著盤子跑,最終還是沒能夾住。粉皮仿佛逗她玩兒似的。偏偏一個缺心眼兒的理發師沒忍住撲哧一下笑出了聲。金小妹惱羞成怒,臉臊得像豬肝,雙手死死拽住正在運轉的電動轉盤,咬著牙憋著一口氣,硬是把“肉絲帶底”又拽了回來。電動轉盤咯咯吱吱響了一陣兒,突然一下子安靜下來。

正好服務員沒在場,金小妹用筷子點著大家的腦袋:“誰都不準多嘴!”

服務員一進來金小妹就嚷嚷轉盤不會轉圈兒了。服務員關電源,重啟,試了幾次,轉盤紋絲不動。金小妹的大嗓門兒隨即炸響:“不會轉圈兒我們咋吃飯,讓我們從轉盤上爬過去?”

服務員賠著笑臉,說她可以把菜調換位置。其實生日宴已近尾聲,桌上全是空盤子,很少有人動筷子。金小妹哼了一聲,不依不饒:“告訴你們老板,今兒這轉盤不會轉就別想讓我給你們結一分錢!”

韓勝利打發一個懂點兒電工知識的廚師去看了看,電源沒問題,齒輪壞了,牙口都崩掉了。那個廚師當初參與了這臺大桌的安裝,他提醒韓勝利:“人工的話也能讓它動起來?!表n勝利腦子靈活,主意說來就來。

聽說老板叫自己,老笨叔小跑著來了。韓勝利深情地瞅著老笨叔,拍拍他的肩膀說:“這回店里遇到了百年不遇的難題,還得老將出馬??!”老笨叔感到了信任的力量,挺直腰桿兒,沖韓勝利拍拍胸脯說:“放心吧,老板,店里的事比天都大!”

老笨叔跟著那名廚師來到888包間,打開餐桌維修口,丁點兒猶豫都沒有,伏身鉆了進去。很快,轉盤重新啟動起來,只是沒有原來那么勻速和流暢,每隔一會兒,桌子底下會砰地響一聲。

一直到金小妹一家用餐完畢,老笨叔才從那個逼仄的空間里爬出來:工作服已經濕透,仿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頭發一綹一綹地貼在額頭上,膝蓋部位沾滿了灰土。宋少華不知怎么聽說了,過來攙住老笨叔,埋怨道:“叔,你咋不叫我一聲?”老笨叔搖搖頭,呼吸有點兒困難:“你叔要是連這點兒小事都完不成,不真成一個廢物了?”他讓宋少平攙著滿店找韓勝利,他要親自給韓勝利匯報,卻高低不見人影。韓勝利早回家睡他那雷打不動的半小時午覺去了。

金小妹一家收拾好剩余的生日蛋糕,陸續往外走。到門口了,金小妹忽然停下來,轉身用手機對準服務員說:“飯菜不行,服務不行,轉盤半路不會轉圈兒,這頓飯吃得真憋屈。我得發個朋友圈說叨說叨?!?/p>

服務員一聽氣得嘴唇發抖,臉色煞白,她長這么大還沒遇見過這么難纏的人。

忽然有一天,韓勝利辦公桌上放了一份辭職報告,字體歪七扭八,跟它主人的長相、穿戴可不是一個風格。韓勝利一驚,檢點自己哪里做錯了,這部“傳菜梯”居然要遠走高飛?!吧偃A,要是你覺得工資低的話……”韓勝利給自己配備了十分真誠的表情,用試探的口吻對宋少華說。

宋少華一臉不好意思,連連擺手說:“不是的老板,你給的工資真沒啥說的,誰都知道是全縣最高傳菜工資,知道你器重我……”宋少華欲言又止,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韓勝利很郁悶,找來老笨叔,飯店上下都知道老笨叔跟宋少華關系不一般?!袄馅w,你去問問宋少華,為啥執意要走?是不是別的飯店老板要挖墻腳兒?好好跟他談談,想盡一切辦法留住他?!表n勝利幾乎以命令的口吻給老笨叔下達了任務。過后他又突然擔心宋少華真的聽從老笨叔的挽留不走了,那樣的話,他這個老板也太沒面子了。

在一家紅火的街邊大排檔,老笨叔和宋少華一邊剝著帶皮花生和毛豆,一邊等待燒烤出爐。在這里,他們能夠吃到按規定宰殺的牛羊肉,新鮮又有保證。毛豆花生好像一直是燒烤的絕配,還有那道放了芝麻醬的炒素拼(面筋、腐竹和素腸),老笨叔能為它干掉一頭大蒜。喝到一半的時候,宋少華說了真話:“叔,我知道你對我好,老板開的工資也不低,我舍不得離開‘韓家廚房’……”

十八九歲,技校上了一半,沒找到一件自己愿意干上一輩子的事情,其實宋少華心里也很迷茫。他和老笨叔都清楚,傳菜生到大堂經理,之間的路程漫長得讓人害怕,即使干上大堂經理又能如何?很多成功的廚師和大堂經理,不還是在給人家打工,一個小縣城的白領,工資又能高到哪兒去?飯店高管的最終出路,都是選擇自己開飯店,又都是因為資金問題,千篇一律地從蒼蠅小館兒做起。

宋少華家里的條件根本不允許他走這樣的路。媽媽是一位勤勞而正直的獨身女人,依靠打零工把他和妹妹養大,卻沒能力給他置房買車,將來結婚恐怕也得靠自己奮斗??偛荒茉诹夥坷镉⑿履锇??媽媽一直在攢錢,想補辦一份社保手續,補繳金額和滯納金一個勁兒增加,從最初的四五萬漲到十幾萬。她經常嘆息,對身邊辦過社保手續退休的熟人羨慕不已。宋少華一直想幫助媽媽實現這個愿望,作為自己成年后報答媽媽的第一份禮物。他打算去深圳那家著名的公司,聽說那里的工資加班費高得嚇人。

講完這些,宋少華眼睛里開始噙滿瞬間而來的淚水。老笨叔假裝沒看見,把目光投向正在忙活的燒烤師傅:一只新鮮的羊腰從冰箱里拿出來,外面包著一層網狀板油,對半切開后,那條白色的筋被燒烤師利索地挑出來扔掉。老笨叔舉起手里的啤酒伸向宋少華:“干,跟叔再干一杯!”然后一仰頭喝光了杯里的酒,他知道自己嘴笨,找不到安慰的話。雖然已經入冬,這家大排檔生意依然火爆。兩人好大一會兒都不說話,只是搶著給對方的一次性杯子注滿麥黃色的液體。一直到長條桌上密密麻麻擺滿了空酒瓶子,兩個人才大吃一驚,他們不相信都是自己喝光的。

老笨叔大著舌頭喊店員過來,讓把不銹鋼盤里面的兩根羊肉串和一根板筋拿去熱熱,多放些孜然面兒。它們已經冰涼,不銹鋼盤里面多了一層白色的凝脂?!皠e熱了,叔,我吃不下?!彼紊偃A望著老笨叔,盡管喝了酒,他的眼睛還是那么清澈,一如既往的純凈和真誠。

老笨叔掃了店主的微信二維碼,要在平時,宋少華會借口上廁所偷偷把賬結了。今天他不會跟老笨叔爭,老笨叔說,這是壯行酒。一邊離開大排檔,宋少華一邊問:“叔,我走了,你會不會想我?”

老笨叔鼻子一酸,淚差點兒掉下來:“傻孩子,你說呢?叔咋會不想你?”

宋少華伸手挽住了老笨叔的胳膊,“叔,我能靠靠你肩膀嗎?我從記事起都是媽媽一個人照顧我,五歲那年爸爸說去外地打工給我買一個掌上游戲機,一去就再沒回來。我一直想找個肩膀靠靠,喊一聲爸——”宋少華呼出的白色霧氣懸浮在湛藍夜色中,仿佛永遠不會消失。

老笨叔轉過頭去,摸了摸宋少華的頭,看見一張被淚水打濕的臉,在路燈下閃閃發光。

“韓家廚房”那臺用來排煙的風機確實有些年頭了,里里外外沾滿了油泥,啟動一次,整個樓板都會顫動一下。幸虧是掛在店外,要是在室內的話,那可真受不了。它出現故障后,先后找來幾撥兒維修工,都是瞅一眼掉頭就走,沒有人愿意鉆進那油乎乎的機殼里。韓勝利不得不從市里廚具城叫來一個油煙設備供應商,他本來是想換一臺新風機,報過價后韓勝利又猶豫了。

老笨叔盯著這臺風機轉悠了足足兩天,他想試一試能不能讓它重新轉起來。老笨叔找來一件廚師淘汰下來的舊工裝,韓勝利安排兩個廚師給他打下手。風機門的六個螺絲擰下后,老笨叔吸氣收腹,試了幾次才把自己塞進機殼里。老笨叔幾乎忘了,在軋花廠時自己還干過加工組組長呢,鼓搗過的風機少說也有二十幾臺。今天能派上用場讓老笨叔很興奮。干到后半夜,那兩個廚師打著哈欠不耐煩地沖老笨叔叫喊:“下來下來,困死了!你不睡大家都不能睡,修好老板還能給你發獎金不成?”有個廚師一扭頭,嚇了一大跳:韓勝利表情模糊地站在黑暗中,牙齒濕濕地發著光。他站在那里不知多久了。

風機開始轟隆隆重新運轉時,天色已經大亮?!八闼惆?,一大筆銀子呀?!蹦莻€油煙設備供應商報價時臉皮可厚著呢。

這之后韓勝利越發離不開老笨叔了,他像在荒山里發現了一截老崖柏。老笨叔現在一個人干著三個人的差事,洗碗、采買,還兼顧捅捅下水道換換水龍頭。兩年了,廚師和服務員工資都漲了幾次,老笨叔還是原地不動。徐小胖是個唯恐世界不亂的家伙,用韓勝利的話,“是條喂不熟的狗”,他不止一次鼓動老笨叔寫辭職報告:一辭職老板就會給你加工資。老笨叔搖搖頭,這種激烈的手段他很反對,不過說的次數多了,他也動了心思,鼓足了勇氣去找韓勝利。誰知,見了韓勝利卻高低張不開嘴。沒漲工資,他還是盼望飯店生意紅火,臟盤子越多,他就越興奮。要是一連幾天沒有包桌,他會無精打采,吃飯時瞅瞅這個看看那個,都不好意思盛第二碗。老笨叔會一遍遍去吧臺打聽,這兩天有人訂桌沒有。

老笨叔不提工資的事,韓勝利也不提。韓勝利已經離不開老笨叔,他用老笨叔用上了癮。老笨叔是個老實人,他希望通過付出和節儉存點兒錢,過上有尊嚴的生活:換一個比現在稍微大點兒帶暖氣的房子,給已到談婚論嫁年齡的女兒分期付款買一輛國產轎車,能有人上自家的門——每年春節,幾個外甥總是放下年禮就走,不愿在他家吃飯。他們把二舅家當成了終點站,二舅有一個往死里掙錢的石料廠,腰粗得很,說話嗓門兒賊大。

無論怎樣,老笨叔總算擁有了一個長期穩定的工作。用大堂經理艷紅的話說,只要老板不攆老笨叔,老笨叔是永遠不會說走的。

艷紅又回到了“韓家廚房”,她是自己主動找上門來的。有那么一段時間,韓勝利心血來潮,想加強一下前廳力量,打出了高于其他飯店一倍工資的招聘廣告。韓勝利有點兒不想接納艷紅,這個丫頭的驢脾氣真不是鬧著玩兒的。艷紅拽著韓勝利的胳膊叔長叔短地叫,說以前那都是年齡小不懂事,現在誰還會干那種傻事?!拔沂掷镞€有一批客戶,可以介紹他們來咱飯店吃飯!”艷紅很有把握地說,韓勝利動了心?,F在年輕服務員太難找,都是些四五十歲的大姐在服務客人。一個飯店的前廳,就像公園的四季,不能總是秋天和冬天,沒有一些花花草草是不行的。

韓勝利驚奇地發現,兩年不見,艷紅好像換了一個人,竟然變得如此豐滿動人。一件展示完美曲線的包臀裙和前廳經理夏天穿的那種半截袖西裝,露出一大截光滑的腿,她還知道怎樣用那種低領打底衫來增加自己的魅力。艷紅轉身離開時,韓勝利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寒戰,以前的怨氣都煙消云散了。

艷紅沒有說大話,找她訂餐的人真不少。這兩年她走過不少地方,長進還真不小。那家會所她待的時間最長,認識的都不是一般人。沖著她來的老板們從來不問菜價,什么貴什么有檔次就點什么,韓勝利不失時機地更新了零點菜譜,上了十幾個毛利高得嚇人的高檔菜。艷紅的自來熟派上了用場。跟客人總是有說有笑,說到興奮處還會意想不到地在客人肩上來一巴掌??腿硕疾粣?,甚至很喜歡這種沒大沒小。也有些客人會悄悄伸出手,輕輕觸碰包臀裙的裙邊。艷紅好像渾然不知,該說說,該笑笑。

有一次艷紅來廚房送空盤子,徐小胖在她身后悄悄伸出手,誰知艷紅猛地轉身,打掉了那只咸豬手:“你想干啥!”艷紅杏眼圓睜,不像是假生氣。徐小胖訕笑著,心底卻埋下了怨恨。之后,老笨叔經常聽到一些風言風語:艷紅生日那天,吧臺收到五份蛋糕、兩份鮮花;艷紅經常下了夜班出去,要么很晚回來,要么第二天早上回來,接送她的都是縣里數得著的好車。大家免不了在底下竊竊私語,內容都是艷紅“八小時之外”有著怎樣不為人知的生活。

好幾回,老笨叔想向她打聽宋少華的消息,張張口又咽回去了。艷紅已不是以前的艷紅,韓勝利把她寵成了一枝花。從領班提成經理后,她脾氣也變大了,逮著誰都敢教訓。老笨叔一個洗碗工,在她眼里更不是個什么,平時見了她打招呼,老是愛搭不理。

宋少華一走就是兩年,老笨叔不時會想起他,那種牽腸掛肚的想,好像是自己的孩子出遠門兒似的。一開始,他倆經常在微信里聊天,宋少華有一個一看就能叫人記住的昵稱:“你是猴子請來的救兵嗎?”他時不時把在深圳的新見聞和新鮮勁發發朋友圈,還是那種勵志的口氣。他也會在老笨叔的朋友圈留言點贊,蹺大拇指,充滿了激情。老笨叔很慚愧,朋友圈里除了飯店要求轉發的新菜和促銷活動,沒有他自己的一點兒生活。老笨叔覺得自己活得很失敗,根本不配發朋友圈。

慢慢地,聯系就少了,有時候老笨叔跟他打招呼,幾天都不見回復。老笨叔想,可能是忙的緣故吧,宋少華好像說過他們基本上沒有星期天。

在一次婚禮結束后,一個中年女人來廚房找老笨叔。在寫著“廚房重地,顧客止步”的指示牌前,這個清瘦白凈、衣著樸素的女人笑吟吟地望著老笨叔,手里捏著幾個空飲料桶。不用問,準是拿回去裝大米過夏的,據說這是防止大米生蟲的好辦法。她一張口,露出兩排整齊雪白的牙齒:“我是少華媽媽,他經常說起你?!毕鄬τ谒纳聿膩碚f,衣服太過于陳舊和廉價,真是委屈了自己的主人。

在這樣一個大方娟秀又比自己年輕許多的女人面前,老笨叔不覺生出幾絲拘謹:“少華真是個好孩子,百里挑一的好孩子!他去南方后我倆一直保持聯系,后來不知為啥他就不回復我了。朋友圈好像很長時間沒有更新?!?/p>

“少華從南方回來有一段時間了,一直在家里閑著,說要沉淀沉淀,他現在可成熟了。我還想讓他來“韓家廚房”上班,他跟這里有感情?!迸擞谜髟兊哪抗饪粗媳渴?,等待著答復。老笨叔一下子激動起來,還有一點點慌亂:“可中!可中!老板前一段時間還跟我念叨起少華,說要是少華在,傳菜這一塊兒他該省多少心。好幾回大包桌不順利,都是傳菜部拖了后腿。我敢保證,老板會一百個同意。誰不知道,像少華這樣的傳菜員,打著燈籠都找不著!”

幾天后,宋少華果真來了。他騎了一輛新買的電動車,護膝部位裝了一款樣式別致的棉擋風。還是那款飛機頭,那兩道閃電刻痕,除了臉上多出幾粒粉刺外,跟離開時一模一樣。老笨叔高興得一個勁兒搓手,跑出門外,像個孩子一樣蹦到電動車前,用一根指頭點著宋少華:“嘿,你是猴子請來的救兵嗎?”

在場的人嘩一下全笑了。宋少華卻繃著臉,理都沒理老笨叔,眉頭緊鎖的樣子大家從來沒有見過。

沒幾天大家就發現,宋少華像變了一個人,特別不愛說話,一整天難得開幾次口。以前那個機靈勤快、討人喜歡的傳菜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副模樣:行動遲緩,丟三落四,慢慢吞吞得讓人上火——即使傳菜臺上炒好的菜堆成小山,他都不會快走一步。那天,艷紅跟他打招呼:“嘿,宋少華,你這部傳菜梯終于又回來了,歡迎你!”他翻翻白眼兒,艷紅期許的熱烈場面并沒有出現。老笨叔懷疑宋少華是不是把艷紅忘了,忍不住問他:“你不記得她是誰嗎?你倆都是從‘三鍋演義’過來的?!彼紊偃A認真地想了半天,點點頭。老笨叔松了一口氣,繼續問:“她叫啥名字?”

“她呀……”宋少華想了半天,“是個愛罰款的娘兒們?!?/p>

老笨叔一愣,看得出宋少華不像在開玩笑。艷紅一臉笑說沒就沒,她很生氣地走了。

宋少華的記憶真的出了問題。韓勝利不相信。那天,他讓宋少華端了一份“藤椒龍利魚”送到九號臺。宋少華下到一樓轉了一圈兒又端回來,站在韓勝利跟前不說話。韓勝利以為菜品出了問題,問他,他半天才回答:“幾號的菜呀?”老笨叔在一旁也看見了,心里很吃驚,感到問題確實嚴重。他又馬上否定自己,極力說服自己這不是真的:這孩子在跟老板開玩笑哩!他肯定藏著一手哩!

韓勝利也不相信這是真的,他對這部傳菜梯充滿了期待。他決定跟宋少華好好談談,看看他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讓那惡作劇早點兒收場吧,去南方待了兩年,這小子居然學會冷幽默了。

在韓勝利辦公室,宋少華手里端著一杯香氣撲鼻的正山小種,眼睛無辜地盯著韓勝利那張滔滔不絕的名嘴。韓勝利嘴上功夫確實名聲在外,用徐小胖的話說:死蛤蟆也能說出四兩尿。

韓勝利對自己那條能說會道的舌頭很自信,一定會讓宋少華幡然醒悟,再次為“韓家廚房”一展身手。韓勝利說得口干舌燥,杯子里早空了,他在等著宋少華給他加水。他抽出一支煙,要擱以前,準會有一只冒著火焰的打火機伸到那根煙下面。他耐心地等待著。

宋少華的眼睛忽然眨了眨,像是要開口說話,韓勝利按捺不住驚喜,心說澆水總算看見花了。

“你有塞耳朵的東西嗎?”宋少華不像跟他開玩笑。韓勝利大吃一驚,接下來發生的事讓他張大了嘴巴:宋少華居然從老板桌上的抽紙盒里抽出兩張紙,捏成團,緊緊堵住了兩只耳朵。

第二天,受韓勝利的安排,老笨叔去了一趟宋少華家,想探個究竟。這幾天發生的事情越來越讓人擔心。就在前一天,宋少華突然舉著一根紫茄子問另一個傳菜生:這是什么玩意兒?老笨叔在一旁看見,心都碎了。

少華的媽媽正要出門,她穿了一件義工穿的紅馬甲。老笨叔不知道,縣里新時代文明實踐中心有一場獻愛心活動在等著她。她有點兒不大情愿地給老笨叔讓座,又倒了一杯開水:“對不起,我不喝茶,少華也沒學會抽煙?!?/p>

“大妹子,我想給你說說少華的事?!崩媳渴灞鞠腴_門見山,又怕她接受不了。

“少華怎么了?”

“他從南方回來,是不是跟以前不大一樣了?”老笨叔只得拐彎抹角地給她講了少華的反常表現。少華媽迷茫地看著他,滿腔的忠厚老實:“我只是覺得他這次回來話明顯少了,更依賴我……好像又回到了中學時代,不,是小學時代……”

老笨叔瞅了一眼這個簡陋的家:電視機、沙發、茶幾有些年頭兒了,乍一看像是從二手市場淘來的。墻根兒的涂料有不少地方已經起皮,松軟得一磕就會脫落。剛才,他費了老大勁兒才找到這個小區——全縣第一批廉租房。他試探著問:“咱們要不要去醫院看看,給少華檢查一下?”

“檢查什么,他能吃能喝的?!鄙偃A媽好像不愿意與老笨叔深入探討這個問題,她不時掏出手機摁亮屏幕。她在看時間。

老笨叔只好告辭,少華媽長出一口氣,像是突然解脫了似的。她有點兒不好意思,說:“義工中心今天這個活動比較重要,市里文明辦領導也要來?!彼屠媳渴逡黄鹣铝藰?,沒等走幾步,她就迫不及待地跨上電動車,“對不起,我已經遲到了。電視臺還要采訪義工代表,定的我發言?!彼f完這句話,臉也紅了,笑笑,往前走了。

不久后,宋少華一連七天不見來上班,老笨叔打電話問他媽,說是遇到一點兒麻煩。正要去他家里,他又來上班了。問他這幾天上哪去了,他用手比畫著,臉憋得通紅:“去一個管吃管住的地方,媽媽給我送的被子牙刷,給了一個農民伯伯600塊錢?!崩媳渴逶铰犜接X得不對勁,他突然發現宋少華那只揮舞的手掌不對勁,一根指頭腫得像根胡蘿卜似的。

老笨叔坐不住了,決定再次去宋少華家里問個明白。

韓勝利也很著急,他提出跟老笨叔一起去摸摸底。

一進門他就覺得這個女人臉熟。

起初少華媽還很平靜,給他倆讓座,倒水,像上次一樣抱歉地說:“少華不吸煙,也沒學會喝茶?!崩媳渴逑胫浪紊偃A的指頭是如何變成胡蘿卜的,那七天究竟去了一個什么地方。少華媽先是猶猶豫豫,開始講述那天的遭遇。少華去了一個洗浴中心洗澡,花光了一個月工資,回家被她訓了一頓,少華第二天又去那個洗浴中心討說法,被一個上了年紀的看門人驅趕……講著講著,少華媽突然淚流不止,歇斯底里般吼叫起來:“為什么!為什么倒霉事都叫我們碰上!他只不過想多掙點兒錢,給我買社會保險,才去了南方,那家著名的大公司,你們都知道的!叫人加班加不到頭,他一到那兒就說自己喘不過氣。我真傻,我該立即叫他回來的?!表n勝利起勁兒地聽,慢慢懂了,似乎找到了宋少華變化的根源。

少華媽滿臉淚水,老笨叔卻找不到什么東西遞給她。她起身去了衛生間,韓勝利和老笨叔都聽見了她擤鼻涕的聲音。老笨叔腹中充滿寒氣,在南方,少華究竟遭遇了什么?生活肯定粗暴地對待過他,那又會是怎樣的粗暴,對于一個孤身打拼的孩子?

少華媽返回客廳坐下來,鼻頭紅紅的,嘆一口氣:“你上次問我為啥不去醫院給他檢查。不是不去,我們家一分錢存款沒有,我去咨詢過,市里那個精神病醫院很多項目不在居民醫療保險報銷范圍。他們瞎收費。我也領他去找了心理咨詢師,一次收費300塊,他們說一個療程需要三個月時間。我在超市拿點兒工資,除了供他妹妹上學,還要照顧俺娘家爹?!?/p>

說著說著,她又抽泣起來,雙手捧住臉,兩只肩膀不住地顫動著。

老笨叔上下打量這個一貧如洗的家,再次感到腹內充滿寒氣。她和自己一樣,是這個社會最龐大的下層土壤,沒有能力完成他們經濟上的義務和道德上的職責,在很多事情面前,只能干瞪眼。上次去縣醫院做闌尾割除手術,他想找個人跟他一起去,女兒在電話里說她在麗江帶團,趕不回來。進手術室時他身邊一個人都沒有。手術第二天老婆出現在病房,她可是個大忙人,在一個閨密開辦的飲料廠做出納。閨密經常帶著她做美體吃西餐,跟旗袍協會去“美麗鄉村”走秀。她一直把自己當成了閨密那個圈子里的人,這個錯覺讓她陷得不淺。她不止一次奚落老笨叔:“老趙,這輩子你啥時候放過一個響屁?”而且從不分場合。要是老笨叔一個月不回家,她保證不會給他打一個電話發一個微信。這次她很贊成老笨叔的想法,認為出海捕魚是個好主意。老笨叔以為她來接自己回家休養的,誰知坐了不到一個小時她就走了,說需要去辦稅大廳報一個表,人家催她幾次了。一走就再沒回來。

老笨叔笨頭笨腦,啥安慰話都不會說,韓勝利屁股底下早就長了釘子一樣,借口說中午有包桌需要去廚房督戰。從宋少華家出來,下樓的時候,韓勝利回頭瞅瞅,確信少華媽沒有跟在后邊,他迫不及待地告訴老笨叔:“我認識她,她以前在我供職的那家大酒店客房部上班,布草間歸她管。她沒有認出我,我當時還不是行政主廚?!?/p>

韓勝利說這女人年輕時長得可真好看,不知有多少男人見她都邁不動步。她那口子也是干餐飲的,一個十分出色的面點師。這個女人心眼兒太實,在布草間,和她一個初中同學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事。那個家伙以夢中情人的名義利用了她,取得了他競爭對手在酒店開房的證據,成功扳倒了對方。之后就把她的手機號刪除,不再理她。當時這事鬧得太大,紀委來調查的時候,里面有關細節都傳開了。一次不檢點給她打上了永久的烙印。那個面點師非常愛面子,他比少華還能干,本來活得很有尊嚴。他對她的過去表現出一種強烈的、永不滿足的好奇,他要求她交代所有的細節,但是他沒有能力摧毀她的過去,也沒有能力戰勝自己。最終,他還是過不了這個坎,只好選擇了不辭而別。韓勝利陳述這一段往事時,聲音低沉,用詞準確。平時他喜歡看電視欄目《真相》,不自覺使用了那個主持人的口吻,還嚼文嚼字的。

“你看出來沒有?她現在活得很迷茫??墒菗宜?,她一輩子都在懺悔,對任何異性的幫助都敬而遠之?!表n勝利開著他的別克,一路上嘴都沒停一下,“她從我們酒店出來后去了另一家酒店,還是客房部。她管理布草真有一套,干凈工整得無可挑剔。鑒于她的能干和出色表現,春節的時候,經理給她單獨發了一個紅包,也不多,兩百塊錢。她嚇壞了,把紅包放到總臺再沒有來上班。弄得那個經理很窩火,她真是想多了。那個面點師帶走了這個女人的全部活力,她像缺水的花兒一樣干枯了?!?/p>

在別克寬大舒適的副駕駛座上坐著,老笨叔一路上都扭扭捏捏。他感覺自己沒有福氣坐這么好的車,又是老板親自駕駛。后來,他被少華媽的遭遇吸引住了,不住地嘆氣。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擔心地望著韓勝利:“韓老板,你不會……”

韓勝利兩只眼睛盯著前方的路,沒有回答。他雙手緊握方向盤,因此關節發亮,自信的表情浮現在臉上,似乎掌控著一切。

老笨叔的擔心并非多余。傻乎乎的宋少華很快被人領著去吧臺結清工資,不銹鋼碗筷裝進一只打包袋里,工裝被當場收回。韓勝利是個十分精明的人,讓他專門去做慈善他不會拒絕,報紙電視公眾號一宣傳,無形中給“韓家廚房”做了一場廣告??墒亲屗樟暨@部報廢了的“傳菜梯”,門兒都沒有。這一輩子,他韓勝利啥時候做過賠本買賣!

老笨叔有事沒事就愛翻看女兒的朋友圈,從前是QQ空間??粗畠禾焯旄聢D片,天南海北地抒情,什么“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我從遠方趕來,赴你一面之約(中國·騰沖)”……看著看著老笨叔就笑了:女兒真長大了,一個人帶著幾十號人的旅游團滿世界飛!要是看到這樣的句子:“注定是場硬仗”“搬磚結束,不開心”“嘔吐,肚疼,一天都不想吃東西”……老笨叔就會茶飯不思,平添許多擔心,好幾次看著看著居然抹起眼淚。

有一天,他在女兒朋友圈看到一個新中式婚禮快剪,女兒好像在里面閃了一下。他也沒在意,以前經常在朋友圈看見類似的視頻,閨密出嫁女兒多次擔任伴娘,鮮花、炮車、手杖花、婚禮堂、騰飛的氣球……他老是覺得女兒比新娘要好看。他也盼著有一天女兒穿上婚紗,在T臺的開始部分,他牽著女兒的手,鄭重地把她交給她選中的那個小伙。他恨自己沒本事,這些年沒攢下幾個錢,每月還要交付老婆和他的社保金,老婆是跟她一起從軋花廠下崗的。女兒一直想要一輛紅色的軒逸,他從不敢答應她。出嫁那天,他計劃送她一條四葉草金項鏈,克數可不能太少。

一連幾天,女兒的朋友圈都在播放與這場婚禮有關的圖片和視頻。他越看越覺得不對勁,女兒什么時候成了這場婚禮的主角?他一次次辨認,主角真不是別人。女兒找的對象不是本地的,信陽市光山縣,以前說過結婚的時候只去兩桌人,主要親戚去。老笨叔瘋狂地翻看微信和通話記錄,希望找到一條漏看的信息,與這場婚禮有關。他徹底失望了。這件事就像一道巨型閃電擊中了老笨叔,他一連幾天都吃不下飯,又一次自卑得惡心,感到自己活得毫無意義。

那一段日子,老笨叔對生活失去了信心,活得渾渾噩噩?!绊n家廚房”發生了一件大事,大家都瘋了一般議論,就連韓勝利這樣聰明絕頂的人也沒有想到。老笨叔卻兩耳不聞,平靜得像失去了知覺。直到他和韓勝利一齊被邀請參加艷紅和宋少華的訂婚宴,他還是沒從傷心中走出來——既沒有表現出吃驚,也沒有表現出欣喜。

那天讓韓勝利吃了一驚的是,老五理發店那個大腿肚女人也出現在現場,作為娘家人的代表?!稗D盤事件”給“韓家廚房”留下了很深的陰影,所有人提起這個金小妹都發怵。艷紅喜滋滋地給大家介紹:“這是俺姑?!?/p>

少華媽坐在桌子最邊上,碰見這種場面有點兒膽怯,趕緊點點頭說:“就是,長得多一樣!”

金小妹毫不客氣地瞪她一眼:“一樣個頭!她姓孫,我姓金,街坊姑,知道不?”

大家都一愣,齊齊看著艷紅,不知道她叫來個街坊姑有啥想法兒。艷紅并沒有表現得有多難堪,服務生涯早把她一張臉鍛煉得能抵擋千軍萬馬。她一把挽住金小妹的胳膊:“小妹姑對我最好了,比俺親姑還親,以后誰敢欺負我,得問問俺小妹姑答應不答應!”

“誰敢!”金小妹又一瞪眼,老笨叔看見少華媽的手顫了一下,伸出去的筷子又縮了回去。少華坐在她身邊,一臉無辜地望著大家,目光純凈,純凈得叫人心疼。他衣著整潔,又新潮又上檔次,據說這一段時間,艷紅一直在照顧他。艷紅逢人就說,做人總得講點良心,少華當初對她那么好,天天陪她值班。每當說到那次事件中宋少華擋在她前面挨了幾老拳,艷紅眼圈兒就紅了。少華媽也被感動了,心說:老天有眼啊,想不到俺少華還有這么一段姻緣。

那天點了滿滿登登一桌菜,只要服務員推薦特色菜,金小妹就點頭:來一個。韓勝利胃口也很好,吃得滿頭冒汗,他并不是一個特別注意吃相的人。他提出要跟金小妹碰三杯,金小妹一口應了。三杯酒倒進一只碗里,一口干了,金小妹用餐巾紙抹抹嘴:“我不愛喝小杯酒,太費事?!苯又闷鹁破空玖似饋碚f,“我代表艷紅娘家人敬大家一圈兒?!?/p>

所有東西一掃而光后,艷紅開口了:“我懷孕了,已經兩個月了?!庇终f,肚里的這個小孩兒是宋少華的,他們同居很長時間了。她問宋少華怎么辦。宋少華有些拘謹地看著大家,兩只手不住地搓捏著,認真想了想回答艷紅:“這個需要問我媽媽?!?/p>

金小妹“噗”一口把吃進嘴里的東西又吐了出來,笑得全身肌肉都跟著抖動,用筷子點著宋少華:“問你媽,問你媽,你可真逗??!”

宋少華很認真地望著金小妹,弄不懂這個女人在說什么。韓勝利和老笨叔一點兒都不覺得可笑,平時在廚房,會有人拿宋少華開玩笑:“少華,打算找個什么樣的對象???”

“這個需要問我媽媽?!?/p>

每次少華都會這么回答他們,他們會繼續問:“少華,你自己沒有個標準嗎?”

回去的路上,韓勝利對老笨叔說:“老趙,你咋看這件事?”老笨叔天天過得糊里糊涂的,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老板,艷紅也有她善良的一面,可能屬于那種刀子嘴豆腐心的女孩子。再說,少華犯病也只是一時,以前他多能干,配艷紅也夠了?!?/p>

韓勝利一臉高深莫測,笑了笑,啥也沒說。

十一

艷紅和宋少華很快舉辦了婚禮,那迫切之勢,像是過了今天就沒明天似的?;槎Y在“韓家廚房”一樓婚禮堂舉辦,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有兩件事:那天宋少華的飛機頭理得有點兒短,露出了白色的頭皮,在司儀的引導下,他一本正經地完成了全部儀程;金小妹作為娘家代表出夠了風頭,還把兩條紅地黃字的橫幅扯到婚禮堂最醒目的位置——

“拉個橫幅告訴你,閨女說啥就是啥!”

“再拉個橫幅告訴你,天大地大俺閨女最大!”

掛標語不是金小妹的原創,人們佩服的,是她的膽量和那股子胡鬧勁兒。

老笨叔衣服上掛了一朵小紅花,作為貴賓出席了他們的婚禮。進入敬茶環節,少華媽淚光閃閃,幸福來得太突然,她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就直接進入新生活軌道。她真的沒有準備好。起初,她既喜又憂,發愁全套婚禮下來那筆費用,借了一部分,缺口還不小。艷紅拿出一個存折,把余下的事全包了。拍婚紗照,定司儀,布置新房,都是艷紅帶著少華完成的?;閼c車隊清一色“大奔”,頭車是一輛“凱迪拉克”,又一次證明了艷紅的社會能量。鑒于艷紅的大堂經理職位,飯店的幾個婚慶合作人都很配合,攝像師音響師主動提出免費服務,他們只要了一盒喜煙作為利是。

定菜的時候鬧出點兒不愉快,不過韓勝利自始至終沒有表露出來。韓勝利一開始顯得很大度,對艷紅說:“瓜子、糖、飲料全送,到最后結賬按十送一優惠。人有個遠近,秤也有個高低,咱自己的事就得特殊對待?!逼G紅問他能不能調換幾個菜?韓勝利大手一揮道:“這事你說了算?!表n勝利有一種把握:遇見熟人或者下屬,自己越大方,他們越不會過分。很多時候,員工家屬在本店用餐后問他能不能打折,他總是很有氣勢地對人家一揮手:“你做主,結多少都行?!痹绞沁@樣,人家越不好意思少給,頂多去掉一個零頭。

這回碰見一個不客氣的,他失算了。艷紅定了一個最低標準,把紅燒鯉魚換成黃花魚,山菌燉豆腐換成金湯肥牛,醋泡花生換成美國大杏仁,海帶排骨換成飄香羊排。韓勝利到廚房一看單子,臉唰一下變了,齜牙咧嘴的,好像被涼菜老大那把月牙形的雕刻刀挖去一塊肉似的。

徐小胖悄悄湊過來,小聲問:“老板,用不用把輔料加大?肥牛換成鴨肉那種?”徐小胖不止一次對艷紅鮮紅的嘴唇、悶青色的頭發和低得很危險的領口充滿幻想,投過去一種鑒賞家的冷冷目光,他一直沒死心。關鍵是,艷紅從來沒把他這個大廚放在眼里,怨恨就一步步加深。

韓勝利一愣,果斷地搖搖頭,拒絕了徐小胖的餿主意:“正常走菜,食材不變?!彼智宄?,不管客人如何換菜,如何搞價,成本增加多少,包桌菜量都不能減少:一場婚禮幾百人參加,要是吃不飽,不實惠的名聲馬上就會傳出去??诒仁裁炊紖柡?。

另一方面,韓勝利也不想得罪這個大堂經理,她在引客方面確實無人能比。去年新冠疫情發生后,餐飲業受到前所未有的沖擊,不少飯店沒能扛過去,“陣亡”的消息三天兩頭傳來?!绊n家廚房”能夠安然無恙,流水與往年相比竟不相上下,韓勝利心里有底,知道是誰的功勞。除了老板們來捧場,不少機關單位也很給艷紅面子,把培訓、年會一類的工作餐安排到“韓家廚房”,疫情期間他們還接了幾個大單子——盒飯式值班快餐。韓勝利通過電腦做過分析,艷紅拉來的單子占到營業額三分之一,還是毛利率最高那一部分。艷紅對自己的巨大力量并不知道,她只顧陶醉于韓勝利開出的高工資和特許的某些權力。

婚事辦完后,艷紅提出讓宋少華重返“韓家廚房”,韓勝利沒有拒絕。老笨叔更是歡喜得要命,像個孩子似的拉住宋少華的手,摸摸他的頭又摸摸他的臉,吃飯的時候,兩人又拱到一塊兒。

可能是那件事的打擊,老笨叔瘦了不少,胡子拉碴的,一下子老了許多。好幾回,吃飯的時候,筷子竟從手里掉下來。早在幾年前,老笨叔就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走下坡路。這半年多經常頭昏、腿軟,一連幾天包桌下來,身體像散了架一樣,有時候,回寢室的路漫長得可怕,只有扶著樓梯欄桿才能上到四樓。晚上留下來陪服務員值班,眼皮子總是不聽指揮,自顧自打架,像跑長途的大車司機一樣,他全靠一根接一根香煙來提神兒。好幾回,睡魔猶如驟雨般襲上身來,剛才還點頭應承著服務員,轉眼間身子就從椅子上向前栽下去,夾在兩指間的香煙也掉在地上。旁邊的服務員看到,老笨叔先是一驚,又睜開眼來,去撿掉在地上的煙屁股。

有一次,老笨叔直接栽到地上,一小截兒煙灰跟著落下來。過了一段時間,老笨叔還趴在地上,沒去拾那半截香煙。服務員從房間出來,覺得不對勁兒,叫了半天老笨叔,他眼睛也沒睜開。他嘴邊的地板上,有一攤不帶酒味的嘔吐物。

老笨叔被送到縣醫院急診室,核磁共振報告出來,冠狀動脈血栓堵塞和腦血管出血,當時他的血壓躥到了兩百四。

對《勞動法》頗有研究的韓勝利嚇了一跳,是在工作時間出的事,他脫不了干系,老笨叔要是認真的話,夠他喝一壺。思忖再三,韓勝利決定變被動為主動,先交了一部分住院費,又決定派一個員工照顧老笨叔。艷紅提出讓宋少華去,他跟老笨叔有感情。韓勝利看見這部報廢的“傳菜梯”心就煩,一口答應了。

在急診病房里,幾瓶液體輸入身體后,老笨叔的血壓降到了正常數值,人也蘇醒了。聞信而來的老婆還沒有進門就用火急火燎的聲音喊著老笨叔的小名:“肉蛋!肉蛋!你嚇死我了!”然后撲到病床跟前,搞得跟臨終告別似的。這個女人過于關切的口吻里透出幾絲掩蓋不住的表演成分,讓屋里的人險些起一身雞皮疙瘩。

見家屬接上頭兒,韓勝利帶著艷紅離開了,留下宋少華幫助照看病人。那個女人把他倆一直送到院子里,熱情得讓人受不了。她返回病房時,只剩下老笨叔一個人,液體快輸完了,宋少華去叫護士。老笨叔看見自己老婆在他脫下的衣服里飛快地翻找著,身份證、銀行卡都被掏出來裝進她的坤包里,她又俯下身小聲問:“你微信里還有多少錢?密碼還是閨女的生日吧?”

老笨叔輕輕閉上了眼睛,他真想永遠失去知覺。

十二

一周后老笨叔就出院了,醫生建議他下支架,他搖搖頭,問主治醫生:“要是不下支架是不是就活不成?”醫生被他問得一怔一怔的,弄清他的用意后耐心解釋了一番,最后說:“也有保守療法成功的,堅持用藥,飲食清淡,加強鍛煉,定期復查?!崩媳渴灏l現自己走路沒有以前利索了,不過也沒有像他見過的中風者那樣變得嘴歪眼斜,他兩條胳膊還能抬起來。主治醫生提醒他:“你恢復得非常理想,這是身體給你敲了一次警鐘,往后可得小心。只要是第二次進來的,就沒有這么幸運了?!?/p>

老笨叔出院后來找韓勝利,韓勝利嚇了一跳,第一次在下屬面前表現得很慌亂。他扶老笨叔在沙發上坐下,又把一杯熱水端到老笨叔手里,然后用試探的口吻問老笨叔下一步有何打算。韓勝利的眼神透出不曾出現過的謙卑,心里卻在急劇地思謀對策。

老笨叔沒有回答他,問他有沒有香煙,這幾天憋壞了。韓勝利一邊找煙一邊問:“醫生沒有讓你戒煙?”老笨叔嘴角抽動了一下,笑得有點兒苦:“抽了一輩子,哪兒能一下子戒掉?要是真斷了煙,說不定死得更快?!表n勝利贊成老笨叔的觀點:“對,對,凡事都有個過程,一下子戒掉反而不好?!?/p>

老笨叔說他腿腳沒有以前靈活了,飯店的活兒怕是干不成了。他住院期間,幾個發小來看他,一個在高速公路承包工地的發小提出讓他去看工地,鑒于他的身體原因,到時候只讓他上白班。老笨叔還有四年才到退休年齡,他要不去掙錢,這幾年的社保就得中斷,再說,沒有收入的話他吃啥喝啥。

韓勝利長長出了一口氣,拉開的抽屜又悄悄合上了。這兩天他一直擔心老笨叔出院后繼續在“韓家廚房”上班,起草了一個一次性了斷協議,打算把老笨叔住院期間的費用拿出來,再送他一個月工資。他把按指頭印兒的印泥也準備妥當了,還請教了一個當律師的親戚,協議反復推敲過??磥?,抽屜里的這些東西派不上用場了。

正說著話,艷紅來了。今天是宋少華的生日,晚上下班后她打算去吃火鍋,問韓勝利有沒有時間。艷紅扭過頭,也向老笨叔發出邀請:“老笨叔也參加吧,借這個機會給你壓壓驚,祝賀你康復得這么快!”宋少華這幾天在醫院端屎端尿,像個親兒子一樣陪著自己,幾天都沒睡一個囫圇覺,還著涼了,咳嗽得不輕。老笨叔心里熱熱的,有點兒心疼。他點點頭說:“我去,我去?!?/p>

準備離開時,老笨叔忽然想起一件事:“噢,對了,”他哆哆嗦嗦地從衣兜里摸出一沓東西放在老板桌上,“這是你替我墊的住院費,韓老板,你真是個好人?!?/p>

說罷,跟艷紅一起往外走。

韓勝利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臉發熱滾燙的,這一瞬間他忽然覺得自己真不是個東西。他攆到門外,兩人打架一樣,才把那沓鈔票裝進老笨叔的兜里。

“三鍋演義”營業到凌晨兩點,艷紅和宋少華又是這里的老員工,他們才選擇在這里過生日。除了韓勝利,艷紅還邀請了兩個閨密。

少華媽沒有來,她在家吃過晚飯了,再說,明天還要起早去山區一個貧困戶家送溫暖——義工協會每月一次的重頭戲。

男人離家出走后,她鐵了心要為他苦守一輩子,拒絕了所有異性的幫助、關心和試探,以此懺悔和贖罪。她仇視同學聚會,從不給陌生男人留聯系方式,對所有男人都保持著高度警覺,取消了一切社交。有一段時間她空虛得要命,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她也想過一走了之,去一個沒人認識她的地方,了卻殘生??墒撬卟涣?,她舍不下兩個孩子。一次偶然的機會,她接觸到這群紅馬甲,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的寄托。開始以一種過火的熱情投入新的生活,她為留守兒童收集捐贈物品,為清潔工熬愛心粥。很多次,面對那些失去父母的孤兒,不顧其他義工的勸阻,她把口袋里僅剩的一點兒錢拿出來。她是那種面對黑暗時點燃蠟燭的人,卻沒有能力為自己驅逐黑暗。每次上電視,義工會長都讓她作為代表接受采訪,上級領導來調研時也讓她出面接待,她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真誠無法復制,人又很上相,是義工中心的佼佼者。

艷紅的兩個閨密一看就是那種比較放得開的女孩兒,又很時尚,她們對白酒沒有提出推辭。韓勝利喜歡跟女人喝酒,又是這么年輕養眼的女孩子,喝著喝著頭就大了,舌頭也有些打結。也是心情好,他很想在兩個女孩兒跟前表現表現,先給宋少華發了兩百元紅包表示祝賀,又轉過去對老笨叔說:“老趙,你我共事一場,有情有義,你這次離開‘韓家廚房’,我也沒啥送你,五百元路費,算是我的一點兒心意,好不好?”

艷紅不吱聲,她太了解韓勝利了,只要一喝多就給員工發紅包,第二天酒醒了再千方百計要回來,或暗示人家月底會從工資里扣掉。那兩個女孩兒端起杯敬他,說她們沒福氣,沒碰上這么有情懷的老板。韓勝利已經醉眼蒙眬,說她們只要愿意來,“韓家廚房”的大門隨時為她們敞開。他擋開兩個女孩兒舉過來的酒杯:“你倆別一直勸我喝,今天的主角還沒喝一口酒呢!”

“可不是,壽星一杯也沒喝?!彼齻z馬上左右圍住宋少華,把酒杯戳到宋少華下巴處,“姐夫,祝你壽比南山,福如東海!”

宋少華害羞地往外推酒杯,說自己這兩天有點兒咳嗽。兩個女孩兒不依不饒,一個拽住他的耳朵,另一個捏住鼻子,不容分說,直接把酒灌進了少華肚里。艷紅在一旁哈哈笑著:“你姐夫可沒量,醉了你倆負責給我背回家?!?/p>

老笨叔也哈哈笑著,心里一個勁兒為宋少華高興:腦子出了毛病,還能娶一房媳婦,媳婦又不嫌棄他,天天把他收拾得整整齊齊,今天又專門給他張羅生日宴,說明心里真有他。

接著唱生日歌,許愿,切蛋糕。一個女孩兒冷不防抬手就給宋少華糊了一臉,另一個拽住韓勝利耳朵也給他糊了一臉,兩人鬧得暴風雨似的?!叭佈萘x”的服務員急得直跺腳,一趟趟跑進來提醒她們,不能往墻上抹,墻紙沒法洗。

正鬧著,門突然開了,少華媽上氣不接下氣闖進來,手里舉著兩片鋁箔包裝的白色藥粒說:“少華還沒吃藥,我給他送來了?!?/p>

韓勝利一把搶過來:“啥藥,我瞅瞅?!彼蛄艘谎燮G紅,“不是給少華加油用的吧?”真是一喝多就沒大沒小了。誰知接下來他臉色唰一下變了,酒杯也碰翻了,他一臉鄭重地問少華媽:“誰給你開的藥?這兩天吃過沒有?”韓勝利問過又馬上后悔了,責問自己是不是在狗拿耗子。

“下午艷紅帶他去的醫院,說原來的藥不管用,咳嗽不見好,換個醫生看看?!鄙偃A媽扭頭望著艷紅,生怕自己說錯了,“艷紅也是盼少華好得快點兒,說陡病要陡治……”

艷紅把手里的蛋糕放下:“沒事,沒事,開回來還沒吃哩?!苯又^一把椅子,又吩咐服務員加一套餐具,再把菜譜拿過來。她在努力表現得鎮靜,想把大家的注意力轉移到飯局上。

老笨叔覺得空氣里有什么不對勁,剛發病的他腦子有些遲鈍,他瞅瞅這個又瞅瞅那個,半天才想起從韓勝利手里要過那兩片鋁箔。

十三

那天,從心理咨詢中心出來,兩個人有說有笑,居然像從校門走出來的中學生一樣勾肩搭背,興奮地打著手勢。這是幾個月后的事情了,老笨叔執意把宋少華帶進了這里,一個下巴頦兒發青的心理咨詢師成功地找到了宋少華心中的魔:在深圳那家公司,有一天深夜,宋少華加班回到寢室,看到一個工友企圖用啤酒瓶碎片割腕,另一個工友在一旁熱心地指點:“應該橫著切,再深點兒才能找到動脈血管?!崩杳鞯臅r候,企圖自殺者沒事,那個指點者卻成功切開了手腕,把自己變成了一攤污血。宋少華當時嚇傻了,公司對他和其他幾個目擊者進行了一個月的封口訓練才放他們出來。那種封口訓練太可怕,好多人都崩潰了。盡管這件事后來被捅了出來,公司相關人員受到了處理,但給經歷者留下的陰影卻很難一下子抹去。咨詢師對自己很有信心,說找到病根兒就能對癥下藥,兩個療程保證能讓宋少華恢復正常。老笨叔毫不猶豫地預付了第一個療程的費用。

他住院期間,這個孩子笨手笨腳地給他倒尿,打水,喂他吃藥。有一回半夜醒來,他看見少華坐在床邊默默地流淚,自己一只手被少華緊緊攥著。盡管他跟這個孩子沒有一點兒血緣關系,可他倆心靈之間已經架設了一道橋梁,一個站到橋這頭,另一個在那頭就能感覺到。他不能接受的另一個事實是,住院期間,女兒自始至終沒有出現。老婆解釋說是她不讓女兒請假的,她在替女兒開脫?!靶⌒∧昙o,一個人在外面帶團,掙倆錢容易嗎?她要有個當官爸爸、有錢爸爸……”老笨叔聽到這句話總會羞愧地用被子蒙住臉。不過,女兒還是打過幾個電話過來。有一回,老婆以為他睡著了,聲音壓得很低,他還是隱約聽到了,“一個中風,全家發瘋”“不行送他去養老院”……全是這類對話。這一場病痊愈后,家在老笨叔心中只成了一個痛苦的代號。

今天是第二個療程的開端,心理咨詢師仿佛更有把握。在超市上早班的少華媽也來了,他們三個人沿著人行道往前走。

今年打春早,太陽很亮,很有力量,照在身上熱乎乎的,綠化帶里的報春花攢了一冬的勁兒已經開始發芽,花蕾鼓凸著都快要爆了。老笨叔欣喜地告訴她,少華現在能聽進他的話,已經有了重新工作的打算。老笨叔準備給他發小打電話說說,把少華帶到工地去。老笨叔一臉欣慰,要知道,以前就是磨破嘴,少華對他的開導也是無動于衷,甚至不是他想象的左耳進右耳出,而是壓根兒就沒從任何一只耳朵聽進去。

年前那件事發生之后,少華媽就把老笨叔當成了親人。要不是老笨叔一個人跑去刑警隊報案,自己還傻傻地把艷紅當大恩人一樣供著……有一天半夜醒來,冷汗把被子都濕透了。

那天在“三鍋演義”,老笨叔跌跌撞撞把少華媽從包間拽出來,少華媽極力要從他手掌里掙脫,他的力氣卻出奇的大,全然不像一個大病初愈的人。老笨叔詢問那兩片鋁箔的來歷,臉色陰沉得可怕。頭孢,白酒,兩個女孩兒瘋狂地勸酒……腦子剛出過問題的老笨叔不得不使勁地想,才把所有環節連到一塊兒。他說:“大妹子,雖說我中了一次風,腦子不大好使,分辨好壞人的神經還沒有完全壞死!”少華媽不相信,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趙哥,咱可不能沒良心,人家艷紅不嫌咱少華有毛病,倒貼錢嫁過來。你不知道她對少華多體貼,帶少華去看醫生,睡覺前熱牛奶一熱就是兩盒。對了,她還給少華買了保險,說怕少華再碰見洗浴中心那種事?!?/p>

老笨叔越發緊張:“啥保險?”

“不知道?!?/p>

“你家里沒有保險單?”看來事情真沒有那么簡單。

“沒有保險單,我聽見保險公司的人對艷紅說現在都是電子保單。保險公司的人來俺家辦的手續,拿手機對著少華錄了一下午,就那幾句我都記住了:‘是,確定,我同意?!偃A一直在重復,老是通不過?!鄙偃A媽描述著,央求老笨叔,“趙哥,你別多想了,她還懷了少華的孩子,咋會?再說,成為一家人多不容易?!苯涍^歲月的侵蝕,這個女人就剩下善良了,老笨叔知道要說動她,工程會很浩大。

老笨叔連夜去了刑警隊,他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勇氣。從刑警隊出來,他又想到當初自己被韓勝利決定留下,沒有出海捕魚,當他把這個消息告訴老婆,老婆冷冰冰地回了他一句,還是那句說過一百遍的老話。那天晚上,他站在刑警隊大門口,突然扯著嗓子吼了一聲:“老子今天算不算放了一個響屁!”

幾天后,各項證據基本搜集完畢。艷紅死不承認,找了一些站不住腳的借口。辦案的警察很惱火,覺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污辱,非常生氣地給她辦理了逮捕提請手續?,F在的技術太發達,小孩兒在肚子里都能做DNA鑒定。老笨叔一開始還很擔心這個問題。老笨叔很想知道艷紅這么做的原因,想知道她是如何變壞的。警察搖搖頭:“這女的復雜得很,一句兩句跟你說不清,你知道她的網貸有多少?你知道她一場賭下來能輸贏多少?小小年紀不學好,那玩意兒誰敢碰!”

“趙哥,少華跟你這么親,干脆叫他認你當干爸吧?!鄙偃A媽試探著對老笨叔說,這個想法在她心里醞釀有一段時間了,她突然激動得嗓子眼兒發癢。

老笨叔石頭一樣沉默著,少華媽看出了他的傷感。她想,自己主動一點兒應該沒啥錯,就拍著少華的頭督促他:“快喊爸,趙哥收你當兒子了?!?/p>

宋少華看看媽媽,又看看老笨叔,眼睛里出現了一種他們久違的神情。他突然一個壞笑:“肉蛋……爸!”

“你這臭小子,沒大沒小的!看我不揍你!”老笨叔做出要打人的架勢,猛追了幾步。還是上次住院落下的后遺癥,右腳走路不太利索。他在少華媽的笑聲中停下來,搖搖頭,嘆了一口氣,心說:親爸我都當不好,哪兒有資格去給人家當干爸?

猜你喜歡
少華艷紅小妹
難忘的一天
馮艷紅作品
畢業了
我的“鼠小妹”
婚前與婚后
二則
Comments on A New Concise Course on Linguistics For Students of English
東游Q記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