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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防兵的日課

2022-07-29 14:48向劍波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2年6期
關鍵詞:核桃

向劍波

秋季的天空特別藍,像藍寶石似的,還格外高曠,人們說到秋天時愛用“天高地闊”“秋高氣爽”一類的字眼兒??墒窃九c往年一樣藍一樣高的2009年秋季的天空,在徐兵和程曉軍坐上從南江開往西安的列車時,突然變得陰沉起來。先是車窗外的天空陰霾一片;隨后,擴散成一大片;再后來,擴散成巨大的像在憑吊著什么的哭喪的臉??刹皇菃?,徐兵他倆這次去陜西不是出差,不是旅游,也不是探親訪友,而是安撫——安撫滅火救人犧牲的戰友宗澤的家人。怎樣安撫宗澤的父母,才能將兩位老人失去兒子的巨大悲痛降到最低。好在有宗澤的老鄉程曉軍隨行,多一個人,總多一個出主意的吧。

宗澤犧牲后,南江市消防支隊決定派特勤中隊長徐兵代表組織,去陜西蒲城鄉下安撫宗澤家人,徐兵提議讓士官程曉軍隨行。

現在看來,這個提議欠妥,原因是程曉軍已經是士官了,與程曉軍同一天當兵的宗澤還不是,不僅不是,還連命都沒了。

那一刻,徐兵下意識說出絕不能跟宗澤父母提宗澤沒提干的事,程曉軍聽上去,像是徐隊當初對他和宗澤下達的“咬死不?!变忎摻畹拿?。

“5·12”汶川地震前一年,夏季的一天,正在訓練的特勤中隊長徐兵接到報警電話,說是史家鎮一處采砂場,??吭诎哆叺牟缮按?,一個三十多歲的采砂工人的太陽穴里被扎進去一根鋼筋!

一路警笛聲中,消防車疾駛半個小時后,徐兵和戰友們趕到了現場——

河岸邊的采砂船上,右側身躺著那個受傷嚴重的采砂工人。一根12厘米左右長的鋼筋從他左邊太陽穴附近插進去,約4厘米深。

眼前的場景,讓面前這些經歷過無數搶險場面,搶救過那么多人的消防官兵一時都有些手足無措。仔細察看后,徐兵做出了用鋸子鋸鋼筋的決定?!坝娩徸愉?,但不能用大鋸?!彼f,“還有,不能叫船只來回晃動?!?/p>

“知道了,徐隊?!背虝攒娚钪约汉妥跐蓳摰倪@個任務的難度:雖沒有沖進火海救人的危險,可一旦出現偏差,其傷害程度……這么說吧,烈火燒傷在外皮,大腦傷在內部,傷在內部整個人就廢掉了!

為盡可能減少船只搖晃,徐兵吩咐所有船停止作業。之后,他派出一名戰士去鎮上買來幾個最小的鋸條,沒鋸齒的那種,還有一瓶酒精。

準備就緒后,程曉軍與宗澤負責輪換鋸鋼筋。

先上場的是宗澤,手握鋸條蹲在那兒。

徐兵用醫用棉球蘸了酒精,在鋼筋扎進太陽穴的地方消毒。消完毒,他站起身,再次叮囑宗澤、程曉軍:“千萬千萬要小心……”

“嗯?!弊跐纱饝?,開始小心翼翼地在用濕毛巾蓋著的鋼筋上拉著鋸條。旁邊的程曉軍用注滿了生理鹽水的針管,朝鋸條上注射……

一會兒,鋸得手腳酸麻的宗澤停下來,換上程曉軍接著鋸,宗澤用針管往鋸條上注射生理鹽水……

初夏的天氣不算熱,但站在岸上看熱鬧的村民把一溜河岸站滿后,就將從岸上不時吹來的風切斷在了船頭,熱度便隨之升高。在樹上一個勁兒聒噪的知了又平添出幾分煩躁。燥熱、聒噪讓人心煩,但最叫人心煩的還要數鋸條鋸鋼筋時發出的“刺啦”聲,這聲音將緩慢爬行的時間切割成碎片,一丁點兒一丁點兒,像極了在鋪滿糖粒的路上爬行的螞蟻……

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二十多分鐘過去了,12厘米左右長的鋼筋鋸掉了一大半,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忽地,江面刮起一陣風,好大的風,風吹浪涌,將??吭诎哆叺拇硠拥脜柡?,那陣仗像是要把船給掀翻了。

“媽喲,好疼哦?!币恢庇覀壬硖稍诓缮按系墓と颂鄣萌滩蛔〈舐暯辛似饋?。

對方喊疼的聲音讓在場的所有人繃緊了神經!

一時間,徐兵也慌亂起來。

鋸,還是停?手拿鋸片的戰士停下來望著徐兵。

徐兵凝視著波濤涌動的江面,涌動的波浪看上去沒有馬上停下來的意思。再看一眼戰士手中鋸得差不多的鋼筋,停還是不停?停,時間往后延遲一分,危險就多出一分。不停,傷者忍受傷痛的程度就得加重。比較后,徐兵豁出去了!一狠心,一咬牙,果斷發出“鋸!快點兒鋸”的命令。

命令發出后,他掏出手機撥打了120急救電話。

發了狠的鋸條與鋼筋死死咬在一起,“刺啦”的聲音被水浪的聲音掩蓋,顯得微弱而沉悶……

又是二十分鐘過去了,鋼筋終于被鋸斷了!

被鋸斷的鋼筋在太陽穴外面留下三四厘米,看上去像一個犄角。

鋼筋斷裂的那一刻,第七根鋸條斷了。隨之,徐兵一直繃著的神經也像斷裂了的橡皮筋松弛下來。

僅僅歇息幾秒鐘之后,宗澤與程曉軍扶著傷者頭部,其他戰士抬著傷者四肢,上了醫院救護車,急速將其送往南江市第一人民醫院。

“徐隊,你說宗澤這次怎么就沒有醒過來呢?”

轟隆隆的車輪聲中,程曉軍沙啞的聲音聽上去像一聲微弱的嗚咽。

…………

不遠處的廢墟下面,清晰地傳來“叔叔救我,救我”的微弱的呼救聲。

與南江市特勤中隊長徐兵率領的救援小分隊配合救援的是四川武警三中隊,武警官兵們負責起調大件。大件起調到離呼救聲發出的地方還有一兩米時,徐兵叫停了實施救援的武警官兵,改用生命探測儀在廢墟下探測。很快,便探測到了生命跡象。

徐兵看了一眼旁邊身材矮小的宗澤,說:“你不要鋸預制板了,你有更艱巨的任務?!?/p>

宗澤習慣性地“哦”了一聲,退到了一邊。

另外兩名戰士走上前來,從宗澤手里接過無齒鋸,輪流鋸著那塊扣壓著鮮活生命的預制板。一陣忙碌后,預制板被鋸斷了,搬開預制板,徐兵指揮戰士們挖出一個直徑一米大小的洞。徐兵讓宗澤過來,對他說:“不,不是像往常那樣下去,而是倒著身子,這么說吧,就是讓程曉軍跟另一名戰士,一人提著你的一條腿,用‘倒掛金鐘’的方式下到狹窄的洞里?!?/p>

“知道了?!弊跐上瞪习踩K,彎下腰,雙手撐著地面,身子彎成一張弓。程曉軍和另一名戰士伸出手來,提著他的腳踝,呈一幅頭朝下、兩腿朝上“倒掛金鐘”的畫面。

“倒掛金鐘”下到洞底的宗澤,一塊一塊地撿著磚塊、石頭,每撿一塊就放進旁邊的安全帽里;安全帽裝滿后,再將安全帽系在準備好的繩索上,然后,搖繩子向上示意,上面的人再把裝滿石頭、磚塊的安全帽慢慢提上去。之后,騰空了的安全帽被放下來,宗澤繼續撿。就這樣撿磚塊、石頭,提上去;放下來,再撿……從下午三點一直干到晚上八點,五個小時之后,終于感覺到了下面還有活著的學生……

學生被救出來后,做了五個小時“倒掛金鐘”的宗澤卻一頭倒在了地上累昏了。

宗澤倒地后,指揮援救的徐兵也一屁股坐在了廢墟上。幾十步開外,要倒不倒的建筑物像頭遍體鱗傷的怪獸,猙獰地瞪著坐在廢墟上的這個人。只要再來一次余震,那頭怪獸就會撲下來把他吞噬掉。徐兵突然感到一陣后怕。

清早,整座城市還沒蘇醒,人們還沉浸在睡夢中,消防兵們就起了床,疊好被子,出營區,沿著沱江邊跑上一個半小時,六七十里地。這可不是徒步跑,而是背上背著10公斤重的沙袋背心,手上提著15公斤重的水袋,沿著市區的沱江岸邊跑一圈兒下來。

晨練結束,吃過早飯半小時后,一系列的訓練又跟了上來:俯臥撐、單杠、杠鈴什么的。單是俯臥撐,幾百個下來,人就趴那兒了。要不,去梅家山南江七中下面,跑那道八十多米長的市區內最陡峭的石梯子?;蛘?,一車人被拉到遠離市區幾十里的郊外,讓他們下車再跑回營地。

一天下來,人往鋪上一躺,像一堆癱軟的稀泥。再要動彈,得咬緊牙關,調動全身每塊酸軟的大小肌肉,才能把像從軀干上拆卸下來的腿腳重新組裝起來,合成四肢完整的一個人。

原本以為,體能、技能訓練就幾個月,后來才曉得,春、夏、秋、冬都要搞,而且次數和強度都比分季節訓練的普通兵種多和大。

要訓練,還要考試,每月一小考,三月一大考??荚嚥缓细?,個人不光彩不說,還影響中隊。

頭三個月宗澤給家里寫信,說是部隊沒有想象得好,很苦很累,不想干了。宗澤從口袋里拿出父親寫給他的回信,遞給程曉軍。曉軍匆匆瀏覽一遍后,記住了信中的兩句:“你是這個家唯一的希望。你一定要把部隊當成新的起點,最好能提個干?!?/p>

“怎么都說差不多的話?”程曉軍將信還給宗澤,說道,“在這一點上他們像是統一了口徑?!?/p>

“噢?!弊跐煽戳顺虝攒娨谎?,跟他講起哥哥怎樣患的耳聾。14歲那年冬天,快放寒假了,他同哥哥擠在學校透風的宿舍床上。半夜里,哥哥說不舒服。他伸手一摸,哥哥身上燙得像火炭。天氣很冷,外面很黑,去鄉衛生院的路又遠,要走三個多小時。他人小,感到害怕。第二天一大早起來,他喊哥哥不醒,跑去喊老師。然后,又跑回家叫老爸。一來二去兩個多小時,哥哥才被送進鄉衛生院。從此哥哥耳朵聾了。哥哥是被他給耽誤的,宗澤覺得虧欠了哥哥。

還有患眼疾提前退休的父親,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母親。他要是離開了部隊,家里人會因他而絕望的。

考不上大學,當初一心盼著當兵的程曉軍的感受也差不多。訓練苦、累,頭兩年還沒探親假。

那幾天,沱江邊上經常出現兩個身著軍裝互相傾訴煩惱的外省鄉下青年的身影。

煩惱說多了,說膩了,就說陜西蒲城鄉下老家那點兒事。

宗澤想念父母,記掛身有殘疾的哥哥,也惦記著家里那棵將近十米高的核桃樹,說自己回不去,家里就得請人打核桃,請人就得花錢。說到錢,宗澤又說,明年就能把卡上的錢寄回家了。俺爸治眼睛要錢,俺媽看骨質增生也要錢。更要錢的是俺那患小兒麻痹癥的哥哥。宗澤說,恨不得一個月掙好幾千塊,好多給他們寄點兒。

比起宗澤,程曉軍想拼命掙錢的愿望開始得更早。讀完初三那年夏天,程曉軍去了蒲城的一個鄉鎮水泥廠打工。能有什么好活兒,撿石頭唄。幾百斤石頭撿完,給800元。800元不少了吧,可這錢不好掙呀,撿了三分之一,實在吃不消,給家里打電話,哭訴著說這錢他掙不了。也是啊,十六七歲的孩子,雖說在外打工能掙點錢,可這撿石頭的活兒實在太苦,一天要撿10個小時以上!爹媽知道后,對曉軍說,干不下來就回來吧,咱不掙這錢就是了。

兩人互相傾訴心頭的煩惱,陜西蒲城鄉下的那點兒事說過后,這心頭突然就沒那么難受了,就有點舍不得離開部隊了,更舍不得面前這條蜿蜒流向長江的南江市的母親河沱江。多美的江啊,多美的山環水抱的城市!分來南江消防隊不久,徐隊就跟他們這些新兵講過這座三面環水的半島式城市:蜿蜒的沱江由西進入城區,再向北,然后轉向東,再折向南,流經沱橋下面的三元塔腳下,繞過樂賢鎮后,又掉頭向東而去??粗宦废蚯岸サ慕?,宗澤心頭突然涌起一陣熱浪,想起了電視劇《三國演義》的片頭曲,忽地躥出喉嚨: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程曉軍見狀,也敞開喉嚨,二人一起吼了起來: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吼畢,宗澤彎下腰,低著頭,在河灘上找了一塊薄薄的鵝卵石,彎腰,再朝前使勁一甩手臂,鵝卵石從手中飛出,貼著河面呈直線朝河心躥去,濺起一連串水花……

程曉軍也在河灘上撿了鵝卵石,兩人比賽,朝著河面打水漂兒。

“我們都好久沒打籃球了吧?”程曉軍看著河面上濺起的水花,跟一旁的宗澤說。

“對呀,好久沒打籃球了?!背虝攒娺@一說,宗澤才想起確實好久沒上籃球場了。

“嗯,明天星期天,沒有訓練,咱們邀幾個弟兄打籃球?!背虝攒娬f。

南江消防支隊籃球隊,在南江公安消防武警中算得上實力強大的球隊,凡有比賽,拿一二名的必定是他們。這支球隊之所以強大,除了球隊隊員普遍球技不錯,還因為有程曉軍和宗澤這對配合默契的強勢搭檔。

宗澤、程曉軍被分到特勤中隊不久,一居民小區,一戶空巢老人家養的一只寵物貓從家里跑出來,上了門口那棵十多米高的樹。

接到任務后,程曉軍邊準備邊嘀咕:不就是一只上了樹的貓嘛,犯得著那么著急嗎?宗澤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吧,一只貓對于普通家庭不算什么,可對于沒有子女的空巢老人來說,意義就有些不尋常了,老人往往是把養的寵物當成家庭成員哩!

“你怎么知道?”

“我陜西鄉下老家就養著貓呀。在家時,我負責喂養;我當兵走了,便由爹媽喂養。先前并不怎么喜歡貓的兩個老人,后來比任何時候都喜歡起那只貓來。在他們眼里,看著兒子喂養的貓就等于看見了兒子?!?/p>

“噢,那就快點兒!”

那兩位空巢老人喂養的花貓,一上樹就上了周圍最高的銀杏樹。

十多米的高度不是問題,他們順著樹干搭好消防梯子,一步步就爬上去了。爬是爬上去了,可要把逃到上面的貓捉下來卻并不容易。就在宗澤想著怎樣才能將爬到樹上的貓弄下來時,他突然發現,先前見到程曉軍上去還眼露兇光的貓,這會兒不僅沒了兇光,眼神還有了幾分柔和、膽怯,難道是因為他養過貓,身上有貓喜歡的氣息?前不久,宗澤同一個戰友晚飯后出去散步,在卓爾超市外面的垃圾桶旁邊,一只流浪貓守在那兒,企圖找點兒吃的。宗澤經過時,這小貓咪突然跑了過來,在他腳邊咪咪地叫喚。他知道它餓了,于是蹲下身子,跟它說:“你等我一下,我去超市給你買貓糧?!毙〖一镂搽S著宗澤走到超市外面,然后停下來,眼巴巴望著他走進超市。

宗澤從超市出來,將手中的貓糧撕開,倒在地上,小流浪貓便餓虎撲食般沖了上去,大嚼起來。

想著流浪貓的宗澤,心里有了底。他趕緊從梯子上下來,吩咐守在下邊的戰友去附近的超市買根火腿腸。

踩著梯子重新爬上樹的宗澤,左手拿著火腿腸,右手拿著尼龍絲做成的網罩,到了貓咪跟前,把火腿腸朝它遞過去……聞到了味道的貓咪開始慢慢地朝著他手中的火腿腸爬了過來……就在貓咪盡情享用火腿腸時,他右手臂迅速朝前一揮,網罩準確地朝著貓咪套去——套住了!

當宗澤抱著貓咪從梯子上下來,還沒落地,一直等在樹下的兩位老人便著急地從他手上將貓咪接了過去,抱在肘彎里一個勁兒地安撫,像是在安撫走丟了剛找回來的孫子。

初夏的一天,南江火車西站一家私人食品小作坊發生火災。接到報警電話后,消防官兵們幾分鐘便趕到了出事現場。

比迅速趕到現場的消防車更快的是尼龍布棚的燃燒速度。披著易燃的尼龍布棚的食品小作坊,正被熊熊火焰恣意吞噬。

擔任掩護的程曉軍扛著水槍,與另一名拉水帶的新兵跟在班長后面,往火勢旺的地方跑去。

就在程曉軍抱著水槍進到起火的里間屋子時,頭上被大火燒斷的混凝土橫梁轟然一聲垮塌下來,掉落在他身后大約十五厘米的地方。瞬間驚嚇之后,程曉軍扯開嗓門兒向班長報告:“廁所里發現兩個孩子,大的十歲,女孩兒;小的五六歲,男孩兒。女孩兒被燒焦了,男孩兒——等一下!”程曉軍伸出右手,在男孩兒的鼻孔前試了試,“報告班長,男孩兒還有微弱的呼吸!”

眼前的一幕重現了當時的情景:當大火燃燒到廁所時,姐姐勇敢地撲在了弟弟身上,用柔弱的身子為弟弟遮擋住了燃燒的火勢……

從火車西站救火回來的那天下午,程曉軍心情郁悶,心頭堵得難受。消防兵的任務是滅火救人,可他第一次參加滅火救人任務卻沒有成功,至少是沒有完全成功——只搶救出了一個被大火燒得窒息的男孩兒。

“程曉軍,你以為只有你難受嗎?凡參加救火的戰士都難受!”總結會上,中隊長徐兵的目光掃了一下面前這幾個新兵,“好在救出了一個,不算太失敗。這救人是在同死神賽跑呀,你們說,還有比贏了死神更讓人高興的事嗎?”

這起火災發生后的第三天,市區通往白馬鎮的公路上,兩輛轎車相撞,造成轎車起火,車上人員三死兩傷。

特勤中隊一排在排長帶領下,疾速趕到事故現場。

消防車水龍頭接通水車后,出水口對準燃燒的轎車猛澆,隨著燃燒的火焰逐漸熄滅,等候在一旁的消防官兵們立馬上前,將兩個受傷者從車里抬出。

將傷者送往醫院后,消防官兵們開始忙著處理死者。

“等一下,”排長看了被澆滅的現場,擔心復燃,安排大家用消防桶提水。消防水車司機報告,水車里沒水了?!爸罌]水了,才叫大家用消防桶在附近找水?!?/p>

“這周圍哪兒有水呀?”宗澤幾個新兵異口同聲。

“你們睜大眼睛就會看到水的!”排長口氣嚴厲。

他們就睜大眼睛四處搜尋,四處搜尋還是沒有看到水。

程曉軍四周打量一番后,突然說道,沱灣離這兒不遠,可以用沱灣里的水滅火呀。程曉軍說的沱灣,是九曲十一彎的沱江流域內最大最有名的灣。沱江流經此處,拐了個大彎兒,把一泓江水彎了進來,彎進來的這一帶恰好使得兩山夾江,江水綿延十多里。沱彎兩岸絕壁幾十丈高,如刀劈斧砍般陡峭,日頭照在上面,有一種熠熠生輝的氣勢。這沱灣里的江水也怪,生生比別處的水涼了許多,手伸進去,有一種刺骨透心的涼。即便是夏天,也涼冰冰的,用這樣的水澆火效果肯定更好。

程曉軍的提議遭來排長幾句罵:“遠水救不了近火這個道理你難道不懂嗎?還啰唆個啥?趕緊就近找水去!”

就近哪兒有水???程曉軍仍在納悶兒時,兩個老兵提著水桶往不遠處的糞池走去。

反應過來的宗澤,提著消防桶跟了過去。

從糞池里提第一桶糞水時還能忍受,提到第二、第三桶時,心頭就有些堵;心頭堵也得提,因為排長沒下令“可以了,不提了”。

提到第十桶,帶領大伙提糞水的排長終于發出“可以了,不提了”的命令。

轎車的火是徹底熄滅了,可宗澤心頭的惡心久久揮之不去——除了提糞水滅火,還因為第一次見到被火燒死的死者,整個身子就是一具血肉模糊的物體,這種不適感一直持續到幾個小時后在食堂吃晚飯。

坐在飯桌上,從來吃飯噴噴香的宗澤,看著剛剛打來的飯菜直想嘔吐。幾分鐘后,他站起來,端起沒動一筷子的飯菜,直接倒進了食堂的潲缸。

“快!快上車,去捅馬蜂窩!”那是春季里的一天,上午十點多,宗澤一進門,就對程曉軍嚷嚷。

“啥?捅馬蜂窩?”程曉軍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說啥,叫我們去捅馬蜂窩?”

在程曉軍不長的當兵經歷中,搶險救援,滅火救人,遇上突發事件,比如地震、水災等,消防隊承擔搜索、救援工作都屬職責范圍內的事,可讓消防兵們去鄉下捅馬蜂窩,這算哪門子事呀?

程曉軍一邊嘀咕著一邊往外走。過道上一個老兵聽見了,說春天捅馬蜂的時候還不算多,到了馬蜂傷人最兇的秋天,一天內要捅二三十個呢。程曉軍驚愕得睜圓了眼睛。

很快,班長宗澤、副班長程曉軍帶了三個戰士,驅車趕往白馬鎮街口。正晌午,天氣雖不太熱,但抬頭看著樹上的馬蜂窩,心頭就發毛。在鄉下長大的宗澤和程曉軍都知道馬蜂的厲害,你只要驚擾了它,它就會死命地蜇你?,F在他們不僅要驚擾它,還要用棍去捅它,毀了它的巢穴,你說它會不跟你拼命?拼命也要摘呀,這馬蜂窩在樹上掛著就是禍害,聽說已經傷了好幾個人了。這不,剛剛就有一個上小學的孩子被馬蜂蜇了,眼睛腫得都睜不開了,已經被送去鎮醫院了。

他們靠著樹干搭好梯子,慢慢爬上去,接近馬蜂窩,然后,朝前伸出系了編織袋的桿子,再伸過去點兒,“哐”地一下套上去,哎呀,沒套??!窩里的馬蜂一下子全飛了出來,鋪天蓋地朝著破壞它們家園的“侵略者”進攻。那被馬蜂家族視為“公敵”的戰士的頭,立馬像吹大的氣球一下子腫脹了!疼痛中,戰士用手拍死兩只后,趕緊從梯子上撤了下來。

“你讓開!”用膠布將防化服與面罩粘嚴了的宗澤,用手扒開準備再往上爬的戰士,順著梯子靠近了馬蜂窩;然后彎著手臂,朝著馬蜂窩瞄了一下準頭;再將系了編織袋的桿子伸過去,一下子就把馬蜂窩給套住了。隨后,再往外一拉,那窩便被拉了下來。

這兒的馬蜂窩剛取下,那兒的馬蜂窩的馬蜂又把一個老人給蜇了。

他們趕緊跑過去,去摘那個馬蜂窩。

靖民鎮公路邊的一條小路,有馬蜂窩的高大的槐樹下,住著被馬蜂蜇了胳膊的太婆。太婆抬著腫得像棒槌的胳膊,跟面前的消防官兵講,一個多月前,靖民鎮的一個村子,有人被馬蜂蜇了,送公社衛生院晚了,死了。

“太婆您不用擔心,我們馬上派人送您去醫院?!碧艙u搖頭,說:“我沒事,用不著去醫院,待會兒找附近那喂奶的婆娘要點兒奶水擦一擦就好。我要在這兒看著你們把馬蜂窩給捅了,免得這些馬蜂再去蜇其他人?!?/p>

太婆家門口路窄,消防車過不去。即便能過,也不能進,因為她家門前有水稻。

就想別的轍。

門前有水稻,就把水帶拖過去,將田里的水汲進水帶,用水槍去打樹上的馬蜂窩。

灌滿了水的水帶,如同壓進槍膛的子彈夾?!白訌棥背渥愕乃畼寣蕵渖系姆涓C,發出強有力的擊打……

幾分鐘后,掛在樹上的馬蜂窩在水槍猛烈的打擊下,“啪”的一聲掉落在地上。

隨著巢穴的毀滅,來不及逃走的馬蜂也就奄奄一息了。

馬蜂窩被打掉了,經過稻田邊,宗澤突然發現長在田里的稻子身姿很好看,細細長長、裊裊娜娜,像媽媽年輕時的樣子。記得父親跟他哥倆兒說過,你們的媽媽當閨女那時候,整個村子里的閨女就數她長相出眾呢。長得好看的稻子在一天天走向成熟,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稻香。

初夏的中午,樹上的鳥兒不知藏哪兒躲陰涼去了。知了在樹上一個勁兒地聒噪。農家門前的狗熱得吐出舌頭不停地喘氣。

接電話后驅車從市區趕來的徐兵,帶著宗澤和程曉軍,按對方說的地址,找到了撥打119的這戶農家。打電話的是一位老人,聽聲音明顯是受到了驚嚇。說是家里進了好長一條蛇——宗澤在電話里聽到老人說的蛇身長兩米多,嚇了一跳。接電話的宗澤問,家里除了您老和孩子,還有別的人嗎?老人回說沒了,孩子他爸出外打工,孩子他媽打牌去了。老人又說,請你們快一些來,晚了,傷了孩子就不好辦了。

往農戶家趕的路上,徐隊問他倆,你們在鄉下抓過蛇嗎?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后,搖了搖頭說,沒有。那你們這回就看我怎樣抓吧。

進了村子,打聽到這戶農家,進了屋,徐兵看著眼前約兩米長的菜花蛇,跟身邊的宗澤和程曉軍說,別怕,這種蛇沒有毒。這種蛇進屋,說明屋子里有老鼠,老鼠是菜花蛇最喜歡吃的獵物。之后,他吩咐宗澤拿根棍子在前面逗引蛇,手捏鉗子的程曉軍站到側面,以防萬一。站在菜花蛇身后的徐兵,兩臂下垂,屈膝下蹲,兩眼緊緊盯住蛇的動向……在宗澤手中棍子的逗引下,蛇將身體往上抬,腦袋開始轉動,嘴里吐著信子,眼睛里透出微微的寒光,死死盯著前面拿棍子逗引它的人??粗哐壑型赋龅暮?,宗澤的脊背上悄悄爬過一股寒意。這時,蜷縮著的蛇身子,繃成了一張拉緊的弓!一直在旁觀察著的徐兵,原本繃緊的大腦神經繃得更緊了,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面前隨時準備出擊的草叢高手。蛇突然張開嘴巴,露出兩顆白獠牙,這是發動攻擊的信號——

忽然,蛇頭輕輕歪向了一邊,蛇嘴吃力地張得很大,被卡住了喉嚨出不了氣。原來,這匍匐草叢中的捕獵高手正要“嗖”地朝前躥向目標時,壓它一頭的高手搶在之前,閃電般地伸出了那只早已瞄準它身體要害部位的手臂,鐵鉗般的手指準確而牢固地掐住了蛇的“七寸”。被掐住了七寸的蛇立馬失去了威風,唯有七寸以下的身子,連同尾巴,在“獵手”將它拎得高高的手臂下,掙扎著搖晃著……

徐兵拎了菜花蛇,同宗澤、程曉軍一道,走到離這家房屋有一段距離的稻田邊,將蛇放進了稻田。進到田里的蛇,晃了晃被掐疼的身子,腦袋轉向他們,那匆匆的一瞥,像是在感激這幾個到底沒有傷害它的人。然后疾速地朝前爬走了。

放走菜花蛇,離開村子,返回的路上,徐兵跟宗澤、程曉軍兩人說:“俗話說,打蛇打七寸。七寸在什么地方?在蛇頭的下面,腹部的上頭。掐七寸,動作要快、準、穩。掐住了七寸,蛇就沒有辦法傷害你了。其實這七寸沒有固定的地方。大蛇,就像剛才那條兩米長的菜花蛇,它的七寸好找;小蛇的七寸是一個籠統的部位。換句話講,蛇的七寸就是它的心臟部位,控制住了它的心臟,逮它或打它就容易了?!?/p>

“徐隊你真棒!”程曉軍由衷地說道。

不善言辭的宗澤,閃著一雙明亮的眼睛久久地看著走在前面的徐兵。

那天,程曉軍以為他們找錯了地方。

他們說沒有錯,他們就是來找消防戰士的。

找我們干啥?你說啥?幫你取戴在手上取不下來的戒指?有沒有弄錯???

沒錯的。這父女倆跟程曉軍說,人家告訴他們,其他部門不管的事情,就去找消防隊。

七十多歲的老人伸出戴著戒指的左手給程曉軍看,他戴著戒指的無名指第二關節腫脹,手指頭上的肉朝外翻著。

老人說,戒指是女兒給買的。女兒的一片孝心,當然得戴了。讓他沒有想到的是,戴上去就取不下來了。

女兒也幫著取,還是取不下來。取不下來不說,還給弄得充血腫脹,連手指頭也變得烏青發紫了。

急壞了的女兒這才帶了父親,從鄉下跑來城里找醫院給取。醫生說沒有專業工具,讓他們去找消防隊試試。

父女倆這么一說,程曉軍立馬覺得消防兵還真了不起??刹皇锹?,連專門為病人解除痛苦的醫院都讓病人來找他們,這不是了不起是什么?

程曉軍馬上給中隊長徐兵打電話,報告了這件事。

徐兵出來后,拿起老人的手仔細看了一下,然后安排程曉軍去叫司機,開車帶老人去醫院。

去往醫院的路上,徐兵問老人的女兒,你給你父親買的金戒指貴不貴?

這讓程曉軍好生疑惑:這戒指貴不貴跟取戒指有關系嗎?

帶著同樣疑惑的四十多歲的婦女,看了一眼面前年輕的軍官,說:“不算貴,就一兩百塊錢?!?/p>

“哦,知道了?!毙毂樕系募∪庥辛嗣黠@放松。

到了醫院,醫生給消了毒,打過麻藥后,一旁的徐兵用專業剪刀試著伸進老人戴著戒指的無名指里,邊伸邊問對方,疼不疼?見老人搖頭后,徐兵一咬牙,一使勁,“咔”的一聲把老人戴在無名指上的戒指剪斷了。

徐兵將剪刀遞給程曉軍時,把他叫到一旁說:“知道我為什么在路上問戒指貴不貴嗎?”不等程曉軍回答,又說,“她說就一兩百塊錢時,我就猜到買的是假金戒指,真金戒指不是這個價!真金戒指更柔軟,假金戒指反而更硬,但很脆。弄清楚后,在使用專業剪刀去剪的時候就知道該用幾分力了?!?/p>

“噢——是這樣啊?!背虝攒姼袊@道。

“有個成語叫什么來著?叫——叫九死一生,對,就是九死一生?!背虝攒娤袷歉礻犝f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昂脦状尉潘酪簧淖跐蛇@回卻九生一死了?!?/p>

“你說什么?”徐兵看著程曉軍,反應過來,咬了一下腮幫子說,“噢,九生一死!”

“我說對了?”程曉軍有點兒訝然地看著徐隊,心想自己怎么會突然說出這么一個詞。

“嗚——”汽笛發出一聲長鳴,轟隆隆的車輪聲中,行駛了十來個小時的列車,進入了陜西地界。

熹微的天空下,車窗外,一望無垠的沙丘沙地撲面而來。漸漸的,這一片連著一片的沙丘沙地就在程曉軍心頭蔓延開來,胸口就有了漲裂的感覺。

遠隔千里,卻從未斷過思念的可愛又讓人心疼的陜西老家呀!

報名當兵時,程曉軍只曉得當上了兵不缺吃穿,還有零花錢,卻不知道消防兵是干啥的,更不知道每一次執行任務都有潛在危險。第一次配合老兵滅火后,他才體會到了老兵們念叨的“消防兵是和平年代里最危險的兵種”的具體含義。宗澤救人犧牲后,他更深切地明白了消防兵每次執行任務都關系到老百姓的生死安危和財產安全。

那年冬季南方雪災,南江特勤中隊一批老兵退伍。下午,接到報警電話,剛剛擔任中隊長的徐兵帶了二十多人(當中就有這批剛剛辦了退伍手續的老兵),一路拉響警笛,火速趕到出事現場。

火車東站,前往大自然景區的路上,一輛拉液氨的汽車發生泄漏,泄漏的液氨產生的化學物質,形成一團濃濃的白色霧氣,積聚在低洼地,將附近的南江冷凍廠團團包裹住了。

徐兵下令把周圍的老百姓疏散開,強行關閉了泄漏的閥門,再用消防水槍對準泄漏的液氨噴水、稀釋。

之后,戴上防毒面具的消防兵們進到廠里,沒有發現中毒者。

再次進去時,還是沒見到中毒者。

第三次、第四次進去,情況依舊。

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進到廠里,仍然沒有發現人。大家伙兒心頭感覺疑惑的同時,也生出些許慶幸:沒有中毒的人就好。

徐兵也這樣想時,又覺得有些不對勁:這么嚴重的液氨泄漏,會沒有什么東西受害?比如貓狗、雞鴨什么的。

這時,宗澤在不遠處一家農戶屋子旁邊叫道:“這兒有一只死去的貓!”

“還有一只死掉的雞!”一旁的程曉軍也叫了起來,“好幾只死雞呢!”

這家農戶的院壩里,除了死去的一只貓和幾只雞,還有死去的幾只鴨子和一只鵝。

無疑,面前這些猝死的貓和家禽肯定與泄漏的毒氣有關。

重新掃視一遍四周后,徐兵朝戰士們下達了命令:“大家把眼睛睜大些! 把耳朵豎起來!用眼睛看,用耳朵聽,仔細查看!嚴密搜索!務必找到呼吸了泄漏的液氨的受害者!”

進了冷凍廠,在廠門口??恐哪禽v汽車旁邊的排水溝里,宗澤發現了躺著的兩名中毒昏倒的工人。

程曉軍和另一名戰士則在車座后面找到了被毒氣熏倒了的司機。

宗澤幾年沒有回家過年了。一年一次的探親假,過年回了,秋天就回不去。對于宗澤來說,秋天回家雖然少了過年那份熱鬧,享受不到親人團聚的快樂,感受不到走訪鄉鄰的那份鄉情,卻可以幫助家里打核桃,還可以省下請人打核桃花的錢。

手握長長的竹竿,站在高達十米的核桃樹下,竿子瞄準樹上的核桃一個個地敲擊。被竹竿打下的核桃呢,接二連三地往下掉,掉在地上,掉進盼了一年的一家人的心頭。那是一家人一年中幸福的日子,也是家里那只麻灰色的貓幸福的時刻。

爹娘在地上一個個地撿拾著核桃,圍在他們身邊的貓在一旁“喵喵”叫著,那光景,真好!

在宗澤眼里,春天里核桃開的花很美,花開得多,秋天樹上的核桃就多。陜西蒲城鄉下產蘋果、柑橘、獼猴桃、枇杷等果樹。蘋果花白色中泛出淡淡的紅暈;白色的柑橘花花朵小巧;獼猴桃花顏色最豐富,有淺粉色、鵝黃色、白色幾種;枇杷開花時像過去鄉村邀約同伴趕集的姑娘媳婦,一叢叢的,煞是熱鬧。相比這些花的艷麗豐富,核桃花的顏色就是核桃葉的綠色。低調的核桃花讓宗澤想到幾十年默默勞作不善言辭的父母。

汶川地震后的這年秋天?;氐郊依锏淖跐?,拿了長長的竹竿,站在樹下打結在樹上的核桃。打之前,照樣朝結在高高的樹上的核桃看,一看,便覺得有些不對勁:咦,今年的核桃怎么結得那么???

“是有人偷著把大的給打了吧?”宗澤又問。

“不會吧?”爹娘說。

“可為什么今年的核桃這么小呢?不僅小,還少?!碧ь^望著樹的宗澤似乎找到了答案,老樹了,偶爾幾個結得小還說得過去,可一樹的核桃都結得小,尤其掛在高處的核桃也那么小,就有些不對勁了。即便有人偷著打了,那也只能打結在低處的。

蹲在不遠處看著小主人打核桃的家里那只麻灰色的貓,雖然也像往年那樣,在離小主人不遠的地方,睜著兩只黑得發亮的眼睛,一會兒望望樹上的核桃,一會兒看看這一家人,卻沒有了往年那種興奮。在這一家人打核桃和撿拾核桃的過程中,它沒有發出“喵喵”的叫聲??磥硭哺杏X到了主人沮喪的心情。

這一年,宗澤家的核桃樹上打下的核桃比往年少了三分之一。

探親假滿,回到南江消防中隊,無意中跟戰友說起這事,有家住汶川的戰友,說起“5·12”汶川地震發生后,他家栽種的蘋果、核桃,到了秋天收獲時,果子也比往年小了許多。宗澤一下子明白了:原來是地震惹的禍呀,怪不得他家的核桃比往年小了很多??申兾髌殉青l下離汶川有七八百公里呀,這么遠也受到了波及?

連家里養的麻灰色的貓似乎也被波及了,整個秋天都打不起精神。

這麻灰色的貓,是宗澤陜西蒲城鄉下家里五位成員中的一員。家里住著宗澤患眼病的爹,有骨質增生的娘,得小兒麻痹癥和耳聾的哥哥,以及宗澤和這只麻灰色的貓咪。五個成員中有三個多病且殘疾,健康健全的只有宗澤和這只貓。

在鄉下老家,殘疾的哥哥活動空間小,懂事的貓兒總是依偎著哥哥,玩耍不離左右,連睡覺也守候在身邊。宗澤呢,只是負責喂養。它肚子餓了,要討吃的,便跑來找宗澤,來回蹭他的腿腳,一邊蹭一邊發出急促的“呼?!甭?。柔軟的毛發把宗澤的腿腳蹭得又癢又舒服;那急促的“呼?!甭曈肿屪跐尚奶?,邊用手撫摸邊安慰它:“乖乖,知道你餓了,馬上就去給你煮吃的?!甭牰说呢堖淞ⅠR就不叫了,邁著比平常更輕柔的腳步,溫順地跟在小主人后頭,去鍋灶邊,眼巴巴地候著小主人給弄吃的。

有一天,小東西似乎覺察到這個喂養它的小主人要出遠門了,于是有意無意間同小主人套起了近乎。當兵要走那幾天,小東西更是一反常態地只跟宗澤一人親近。宗澤坐著,它就用軟軟的身子來蹭宗澤的腿腳,在他腳下繞來繞去,撒嬌般地“喵喵”叫著。宗澤起身,它也起身;宗澤到哪兒,它也跟到哪兒,到了寸步不離的程度。

宗澤走的那天,貓兒也感覺到了。當爹媽起身送宗澤時,小東西也跟著兩位老人出了門,跟在宗澤腳邊,走出好遠。宗澤蹲下身子,跟它說話,小主人說話時,它就睜著那雙黑得發亮的眼睛看他。宗澤發現,那里面有一層晶瑩的東西,是眼淚嗎?

十一

那是無數個夜晚中的一個深夜,濃重的夜幕下,三面環水喧囂了一個白天的南江,將沉重的頭顱枕上了母親河沱江的臂彎,橋下蜿蜒流淌的江水,彈奏著城市居民熟悉的河水催眠曲。

催眠曲里,一切入靜,一切開始沉入了夢鄉。

就在此時,值班室里那臺紅色的119電話急促地響起!

市區內卷子路鐵路職工家屬區起火!

幾分鐘后,刺耳驚心的警笛聲中,駛出營區的紅色消防車像一條急速游動的火龍,呼嘯著疾駛而去,丟下一串響在冬季城市夜空的警笛聲。

四五分鐘后,消防隊員趕到出事現場。

中隊長徐兵走在前頭,緊隨在后面的是頭戴帽盔、身著消防服,表情肅穆的兩個班的消防隊員。

對起火現場進行一番觀察后,徐兵做了以下部署:將兩個班分成兩組(一組從側面,一組從正面)進行施救。

正面一組由指導員指揮,進入樓層后,疏散被堵在樓道內的三十多人。

四樓一間屋子里,住了一對三歲左右的雙胞胎男孩兒和一個老太婆。

三名戰士,一個背了老太婆,另外兩個一人抱一個男孩兒逃了出來。

正面組在這邊全力撲火。那邊,從側面進大樓的一組卻遇到了麻煩。三樓那個用刀子割斷煤氣管道,要與老婆同歸于盡的五十歲左右的男人,見來了消防官兵,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攥著那把割斷煤氣管道的刀子,從三樓跑下一樓,守在通道那兒,不準人上去。

徐兵要上去,冷不防,脖子上被對方捅過來的刀子傷了一層皮。對方捅了面前這名消防軍官后,馬上在自己脖子上也來了一刀,再要割第二刀時,被宗澤、程曉軍給制住了。

不讓消防官兵上去救人的男人,老婆要同他離婚,接受不了如此殘酷的現實,他選擇了與老婆一同完蛋的自殺方式。讓自殺的男人沒有想到的是,他割斷了煤氣管道,剛好趕上隔壁鄰居為死人燒香,這邊煤氣泄漏,那邊燒香,火“呼”地一下便著了!之后,火勢迅速蔓延開來……

宗澤要察看徐隊脖子上的傷,徐兵叫他趕快上樓去救那些煤氣中毒的昏迷者。

宗澤跑上三樓,將背上10斤重的空氣呼吸器取下來,給了一個正在呼叫自家男人的女人,然后,背了中毒的男人往一樓走。

徐兵帶著程曉軍和另外幾名戰士,迅速上到起火的三樓。離發出煤氣味最濃的屋子大約四五十米,煤氣管泄漏的氣味也更濃。

此外,還有人的呼救聲!

官兵們找到呼救者后,背大人,抱孩子,將幾個煤氣中毒者救下樓,抬上車,送往醫院。

之后,側面組與正面組會合,全力投入了滅火行動。

兩個多小時后,這場由煤氣管道泄漏引起的火災被完全撲滅。

集合點名時,班長宗澤不見了。

很快,他們在底樓發現了躺在那里呼吸已經很微弱的宗澤。

“他的空氣呼吸器呢?”

有戰士說,他去屋里背一個煤氣中毒的婦女時,看到那女的戴著空氣呼吸器,肯定是宗班長把自己的空氣呼吸器給了她。

這戰士又說,他背了戴著空氣呼吸器的婦女下樓,在三樓碰見從樓下上來的宗澤,背上的女人跟宗班長說,讓他去屋里幫她把笨笨弄出來。笨笨是那女的養的一只寵物貓。

“嗐!”徐兵懊惱地嘆了口氣,一拳砸在自己的大腿上:“宗澤被這個只顧自己的女人給害了!”

十二

列車在新場街站停下了。

下一站是戶縣東,再下一站是阿房宮。然后就到西安了。

西安一到,蒲城就近了。

到了蒲城鄉下,他們就能見到宗澤的父母和哥哥了。

從領受支隊長委托,代表組織去陜西蒲城撫慰戰友宗澤鄉下父母的任務之后,徐兵就在想:見了宗澤的父母該怎么說?

坐上開往陜西的火車,在轟隆隆的車輪聲中,身為宗澤所在中隊的中隊長,徐兵一直在想怎么跟宗澤的父母提及在滅火救人中犧牲的宗澤。是啊,怎么說都不能化解兩位老人極度的悲痛。只希望能夠讓失去兒子的老人的悲痛減輕一點兒,哪怕是一點點。

宗澤犧牲了,是滅火救人死的。

他救人,還救下了一只寵物貓。

那個戴著宗澤的空氣呼吸器被消防戰士救下的婦女,得知冒著生命危險將自家男人背下樓,又被她叫著去救出了笨笨的宗澤,因煤氣中毒時間過長,引起心臟衰竭去世的消息后,懊悔得要摔死她的笨笨。小東西一看主人的兇狠樣,驚恐地叫了一聲后,跑得沒了影。

沒錯,消防兵是和平年代最危險的兵種,被官兵們戲稱為“特殊兵”。盡管危險,可徐兵當兵二十多年來,他所在的南江消防支隊還沒有發生過一例消防官兵因救火犧牲的事??墒虑榫瓦@么蹊蹺,這唯獨的一例偏偏就發生了,偏偏就發生在宗澤即將退伍的這一年。

少言寡語的宗澤,入伍三個月后當上了副班長,半年后當了班長。之后,就停留在班長職位上,直到退伍。

直到犧牲。

究竟怎么跟宗澤的一家人說宗澤犧牲的事?

不管怎么說,最后都得如實告訴宗澤的父母:宗澤犧牲了,是滅火救人時犧牲的。

然而,宗澤的愿望呢?他一直爭取要當個士官,可這愿望到死都沒能實現,這怎么跟他父母說呢?

想著這一層,徐兵心頭便有了一種揪心的疼痛。

一個多月前,宗澤終于有了提干的機會,上頭找他談了話,說是準備保送他去軍校。這讓宗澤很是激動,也讓徐兵高興。自己手下的兵要上軍校了,多好!可惜一場火災,卻把未來的消防軍官給帶走了,讓人心痛揪心。

不行,他得再為救人犧牲的宗澤爭取一下提干的事。要說人都走了,提干不提干的確沒有多大實際意義,但是提了干能多領到一點兒撫恤金。而且關鍵的是,提了干的宗澤,對他的家人,尤其對他父母,是一種撫慰:他們對兒子的希望總算如愿了。

這邊呢,先跟宗澤父母說,宗澤已經填寫了干部表格,要不了多久,上頭就會批下來的。

一輩子討厭說假話的徐兵這次要說一回善意的謊言了。

“徐隊,快到西安了?!鄙砼缘某虝攒姶驍嗔诵毂乃悸?。

“哦?!毙毂f。

“賣核桃嘍,今年上市的新核桃!”

窗外傳來車站小販叫賣新鮮核桃的聲音。

眼下正是核桃上市的季節。

看著站臺上遠去的叫賣核桃的小販的身影,程曉軍想到了宗澤家那棵近十米高的核桃樹。

宗澤家里的核桃豐收了,而往常在家里負責打核桃的宗澤卻走了。

“伯父伯母,還有宗澤他哥,你們就讓我,還有徐中隊長,代你們兒子、兄弟打一回核桃吧!”程曉軍在輕輕嘀咕。

想到能替代宗澤幫助他父母打核桃,程曉軍的心里好受了些。

“你說啥,打核桃?”

“哦,是這樣——”程曉軍看著面前的徐隊,“宗澤跟我說過,他家里栽有一棵核桃樹,長了十多年,有三層樓房那么高了?!?/p>

“好呀,”徐兵眼前一亮,“我們到了宗澤家,第一件事就是幫宗澤父母打核桃?!?/p>

想著能代替犧牲了的宗澤幫他父母打核桃,坐了十幾個小時車趕到宗澤家門口的徐兵和程曉軍,郁悶的心情總算好受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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