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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中數人(五題)

2022-09-17 04:30◎小
短篇小說 2022年3期

◎小 米

托 盤

劉百順到高丕發家做客。劉百順是村支書,常到別人家做客。高丕發留支書吃夜飯,劉百順想了想,答應了。高丕發的老婆給他們做飯,炒一個菜,用托盤送到桌上,下去了,又炒一個菜,用托盤送到桌上,又下去了。女人每送一個菜,劉百順就盯一盯女人手里的托盤。女人很美,他卻不盯女人——女人也不看劉百順,但她知道劉百順關注的是什么。

兩個男人吃菜、喝酒。不搭理女人。他們吃兩三口菜就碰碰杯,仰脖喝那么一盅子。吃兩三口菜,碰碰杯,仰脖又喝那么一盅子。盅子不大,白瓷的,比大拇指大那么一點點,酒也不是什么好酒,是散酒,是村里某人自己燒出來的酒,一升子玉米換一斤酒。一斤酒足夠劉百順和高丕發兩個人喝這一頓了。他們酒量都不大,只是好酒而已。

高丕發的老婆給他們用托盤送了第四個菜了。天已經快黑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兩個人都暈暈乎乎的,有了一些酒意了。劉百順盯著女人扭出去的背影,突然感嘆一聲:“你老婆,人長得不錯!”

“不錯?”

“真不錯!我要是有一個這樣的老婆就好了,這輩子就沒啥想頭了?!?/p>

“中看不中用。你覺得她好?咱換了!”

“嗯?”劉百順沒有搞明白。

“我是說,你覺得我的老婆好,我還覺得你老婆好哩,咱們換了老婆成不成?”高丕發跟劉百順是老表,他不怵他這個老表的支書身份,“我這個老婆,做飯炒菜,倒是有一手?!?/p>

“真換?”劉百順想了不到半分鐘就答應了:“換了就換了!”

那時新中國剛成立,高丕發的老婆是地主家的女子,鳳凰落架不如雞,她也不是什么嬌小姐,雖說是個小姐,卻也得干活,她在那個地主家庭時,也要做飯、炒菜、做家務,天天如此。如今地主家的女子身價更是一落千丈了,能嫁給高丕發就已經不錯了,就這,高丕發還看不上她哩。高丕發嫌她不會干農活。

“你答應換?”

“我沒啥不能答應的?!?/p>

“答應換,你走時就可以把她帶回去?!?/p>

“你也得去?!?/p>

“又不必送親,我去干啥?”

“把我老婆帶回你家來呀!”

高丕發一拍腦門子:“哦,也是,也是?!?/p>

劉百順站起來就去了廚房,他到了廚房,站在女人身后小聲問女人:“高丕發要跟我換老婆,我也想換,你去不去?”

女人看了劉百順一眼,不說話。

“那就跟我走!”劉百順出了廚房,女人跟在劉百順后面,也出了廚房。兩人一同出了院子。

“等我一下!”高丕發追了出來。

“干啥?”劉百順問。

“我把你的女人領回我家來?!?/p>

這回輪到劉百順拍腦門子了:“也是!也是!”

都出了院子了,都走在出村的路上了,女人突然發聲:“等我一下!”

兩個男人對視一眼,眼里都對對方說,等一下就等一下。也等不了多久,也不趕這么一點兒時間。

女人反身,小跑進屋。不一會兒就出了屋,來到他們身邊。

“走? ”

“走! ”

女人手里多了那只送菜的托盤。

“她從娘家帶過來的?!备哓Оl這么跟劉百順解釋,“她嫁過來時,就帶了個這!”

“哦!”劉百順說。

三人各揣心事,一路沒話。

好在兩個村子相距并不遠。

到了劉百順家,劉百順跟女人說明了情況。

劉百順的女人干農活是一把好手,家里地里都靠她,人也是個直腸子,缺點是長相差了些——她倒也爽快:“我走也行,我的兒子,我得帶走?!眲夙樀呐艘呀浗o劉百順生了一個兒子了,兒子已經兩歲了。

“兒子也要……帶走?”劉百順停了一下,才說,“想帶你就帶走吧?!?/p>

這兩個男人都是真男人:想到了,就能做到。

那個跟過去的兒子改姓了高。劉百順的女人后來給高丕發也生了一個兒子。

高丕發的女人給劉百順一口氣生了五個兒子,一個女子也沒生。

劉百順活了七十八歲。劉百順死后,有人找上門來,要買那只托盤:“你開個價!”來的人不止一個,不止一次,不止一撥。他們都是走鄉串戶的小文物販子,賺也賺個工錢,不會更多。五個兒子都先后勸過老母親:“也沒什么用,賣了就賣了吧?”她只回頭看一看勸她的那個兒子,也不作聲。

這個女人幸虧跟了劉百順:劉百順當了一輩子支書,后來大大小小的運動,誰也沒敢提支書女人那個地主女兒的身份。她活了九十一歲,二〇一六年才死,她也是兩對夫妻中最后一個離開人世的。她要是跟高丕發過,運氣肯定不會這么好。

女人死了,托盤還在。

這里的人,不興陪葬:死者生前喜愛的物件,能燒的,燒“頭七”時,家人就拿到墓地來,在死者的墳前,燒了,也算是一種陪葬吧。

那只托盤,也這么燒了,盡管兒子們沒有一個舍得燒了托盤的,卻還是燒了——小文物販子再也沒什么可惦記的了。

有病的女人

這個女人有病,說的是氣管炎,但好像不只是氣管炎那么簡單。村里人都認為她肯定還有別的什么病,但她到底還有什么病,卻是無人知曉,也不便于打聽,問了,她家的人,無論是誰,也無一個肯說的,他們的回答往往千篇一律:“就是一個氣管炎嘛!”

生產隊時,她的男人是隊長,她可以不出工,也是從來不出工。她的每一天都是這樣度過的:起床后吃飯,吃完早飯煮中藥喝中藥,喝完中藥吃午飯,吃完午飯煮中藥喝中藥,吃晚飯,吃完晚飯煮中藥喝中藥,睡覺。每天如此。在吃飯與煮藥喝藥的間隙里,她從不走出自家的大門。大門對于她,仿佛是不存在的。

這個女人從來不做飯,不洗碗洗鍋,不喂豬,也不給家人縫縫補補,她生了兩個兒子三個女兒,做飯喂豬洗洗涮涮都是兩個大一些的女子的事,她幸虧生了三個女兒。她的兒子女兒,大一些的在讀小學五年級和四年級,小一些的在讀小學二年級和一年級,最小的女子還不到上學的年紀。學校就在村里,出門繞過偏房,穿過陽溝,就到了村小學的操場邊,從她家后門出來也到了村小學的操場邊,后門出去,就是廁所。專門挖開那么一個類似于狗洞的后門,只是為了讓她上廁所方便些。后門也是她專用的門,她打開后門上完廁所,后門就從里面閂上了。那扇后門幾乎從來沒有對孩子們打開過,孩子們都是繞過偏房穿過窄窄的陽溝去上學、溜回家。這是他們最近的路了。兩個較大的女子也是這么來回走的。她們總是做了早飯吃完早飯才會急急忙忙去上學,課間回來,母親已經吃過了,她倆就分別地,洗碗的洗碗,喂豬的喂豬。上課鈴響了,又急匆匆扔下手里的活兒,穿過陽溝去學校上學。她們的兩個哥哥都不用這么跑,他倆課間也不怎么往家里跑,跑回去也不用做什么,僅僅是看看。做家務是女人的事、女孩子的事,不是男人的事、男孩子的事,習慣就是這樣。

前面說過,這家的女人有氣管炎,她的呼吸像用水煙鍋抽水煙,也像貓睡覺——她喉嚨里總是“呼嚕嚕?!薄昂魢!表?。她似乎也很冷,也怕冷,無論夏天冬天,她總是坐在火塘邊,火塘里總有一堆忽明忽暗的火,她總是坐在一只小木凳上一邊打盹兒,一邊煮中藥,一邊在烤火。她偶爾也在下午陽光強烈的時候,出門坐在院子里或屋檐下,曬一會兒太陽,但時間很短,不會超過十分鐘,之后,她仍然回到火塘邊,打盹、煮藥、烤火。從未見她走出自家的大門,她似乎更喜歡屋子里的暗。外面光線越強,她家屋子越暗。她的最小的女兒要么在院子里獨自玩耍,要么在上課的時候,偷偷跑到學校的操場里去,獨自玩耍一會兒。她要是去了學校的操場,下課后,往往會被兩個姐姐揪回自家院子里來。

她一臉灰暗,全無活力。她的男人卻長得高高大大端端正正的,是村里頭一名的美男子。她的男人下工回家,除了給社員們開一個大會,天黑之后幾乎不出門。她的男人對她客客氣氣的,恭恭敬敬的,村里從無有關她男人的一句半句閑話。

后來,先是她的大女兒不想上學了,回家專門做家務。接著,她二兒子也不想上學了,給生產隊放牛。退學是孩子們的自愿行為,無人勸退也無人攔著。上學是很正常的事,退學也很正常。那時許多孩子不上學讀書,或者,許多孩子讀不完小學就不愿讀書了,就退學了,沒什么好奇怪的。

后來就包產到戶了。包產到戶后,她還那樣。她的生活似乎永遠不會變。變了的似乎只是生了五個孩子后,她的隊長男人請來了衛生院的大夫,專門給她放了節育環。她從此就再也沒有生過孩子了。

包產到戶大約五年后,她死了。這是大家預料中的事兒,誰也不奇怪,誰也不惋惜,人們都說她“還是死了的好”,仿佛她是十惡不赦的人。她當然不是那樣的人。她死了十多年了,她的男人都已經六十開外了,才經人介紹又找了個老伴。她的男人找老伴的時候,她的兒女們,該娶的,娶了,該嫁的,嫁了??帐幨幍募依镏挥兴腥艘粋€了。

她死之后,她家那個似乎多余的后門,也給男人砌了石墻抹了泥,又堵死了。

她的男人找了老伴之后就去了新老婆居住的那個村。只是,每逢她的忌日,男人總會獨自回到村里來,帶一些紙錢,到她墳頭燒了之后,男人又在墳墓一側坐下,一坐就是一天。天黑的時候男人才會再一次回到那個空蕩蕩的家里,獨自睡一晚,第二天天不亮就走了。

到他新老婆的那個村子,路比較遠,他要走好幾小時才能到。他的新老婆,他從不帶她,去她的墳頭。

守在夜里的女人

男人好串門,吃了晚飯丟下碗,用手抹抹嘴,站起來就走了。她不用問,她知道他又要去串門了。她一直準許男人去串門。冬天本就沒什么事做,冬夜又這么漫長,不串門,在家又能干什么呢?老夫老妻的,早已沒有多少炕上的熱情了。那時村里還沒有照上電,也沒個電視什么的,用來打發時間,不串門就沒什么好干的了。她就是這么想的。再說了,男人要是去串門了,就會貓在別人的家里,跟一幫男人打撲克,也就省了家里的煤油了。

男人出門之后,她才洗碗刷鍋,這些都要盡快做,趕在天黑之前,做完。天黑前做了這些了,這一個晚上,她就用不著再點家里那盞唯一的煤油燈了。那時,一個家庭,點燈的煤油是一筆很大的開支。

洗完碗筷刷完鍋,再把刷鍋水燒熱了,給豬燙豬食。刷鍋水里有一些飯碴子,豬在冬天能吃的卻一直都是糠。對豬來說,涮鍋水就是細糧了,倒掉當然太可惜,也是不可能的,豬吃了也就物盡其用了。

給豬燙完了糠,她最后才會把鍋洗干凈。洗完鍋,天也黑盡了,她也可以松一口氣了。

男人出去之前,幾個孩子都急急慌慌吃了飯,匆匆忙忙丟下碗,去玩了。男人和孩子們什么時候回來睡,她心里沒底,卻也是用不著管他們的了。

休息一會兒之后,她又接著燒炕。先燒孩子們睡的炕。先燒的炕,總是先熱。孩子們會回來得早一些。她最后才燒她和男人睡的炕。燒炕的時候,順帶著,也就烤了火了。山區的冬天總是太冷,不烤火是不行的,好在整個冬天,沒事干的時候,她都在背柴,家里不缺柴,但柴畢竟是花了功夫花了力氣才背回家來的,能省一點就得省一點。

山也大,溝也深,山腳下的村子,晚六點一過,天就已黑盡了。她燒完炕,往往已快九點了,這個時候,村里,別的女人都已經睡了,她不。她把身子轉移到廳房的火塘邊,加幾根柴,把火燒起來,又在火焰上方的鉤子上掛一個燒水壺,一邊烤火一邊燒開水。熱水灌在開水瓶里,今晚洗腳,明早洗臉,都用得著。她安安靜靜地烤火,安安靜靜地,等時間流逝。是火就有亮光,有了這點兒忽明忽暗的亮光就已足夠了,煤油燈仍然是用不著點的。

男人無農活可干,女人在家卻有做不完的家務。她有些困了,因為整整一天的累。她困還因為已經到了該睡覺的時候了。

她不睡。迷迷糊糊中,她的左肩和左邊的頭、臉,都不知不覺靠在火塘邊的墻上了。迷迷糊糊中,她聽見去玩耍的孩子們陸陸續續回來了,但她用不著搭理他們。他們都已經十來歲了,會自己倒水洗腳,上炕睡覺。她繼續把左肩、頭、臉,靠在墻上,繼續迷糊著。孩子們的一舉一動她都是知道的,卻也是不用多一句嘴的。

最后回來的大兒子洗了腳,回了睡屋,又轉來,輕輕推了推她的肩:“媽,你還是先睡去吧?!?/p>

“你睡去吧,甭管我?!彼郎嘏艘痪?。

大兒子猶豫了一下,俯下身子,把火塘里殘留的柴攏了攏,讓火明亮了一些了,才又出門,回他們的睡屋,睡了。大兒子出去后,把廳房的門也輕輕地關上了。

很久之后,火塘里的柴“撲通”一聲,輕輕塌陷下來,火光明顯地又弱下去一些。屋子里更暗了。她輕微動了動身子,卻已不想再管火塘里的火了。她微微睜了一下眼,外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見,小風從門縫里緩緩吹進來,讓她覺得全身冰涼。

村子里安安靜靜的,偶爾傳來幾聲隱隱約約的狗吠。

男人去串門,也該回來了。

男人去串門,不到后半夜是不會回來的。

男人去串門,多半都是跟村里老老少少的男人們,圍在一起打撲克。他們玩的是一種名為“升級”的撲克游戲。不是賭博,只是玩玩。他們誰也輸不起。

男人回來之后,總是先推開廳房的門,進到漆黑的冷冰冰的屋子里了,才會劃一根火柴,點燃旁邊柜子上的煤油燈。才會走到她身邊,搖醒她。男人知道她會一直等著他,他知道她不會獨自上炕睡。無論多晚,她都等他。她迷迷糊糊說一聲“你回來了啊”之后,夫妻二人才會一起洗腳,上炕睡覺。

可是,這天,她醒來后,天都快亮了,她都要起身生火做早飯了,她的男人,仍然沒有回來。她也不知道,他為什么到現在了,還不回來。莫非那種被稱為“升級”的撲克牌游戲,會一直玩到天亮嗎?

鐵匠與巧云

每年,村里要請一回鐵匠。不定誰請——你請也行,他請也行,總得有一個人出面請才是。也不定多久,少則一二十天,多則一月有余。時間往往是冬天,冬月或臘月。這個時候,村里人多半閑了,也該為明年的生計準備準備了。

請鐵匠干什么?打鐵。打鐵也是一種準備,農具的準備。把壞了的折了的修補修補,再添置一些新的、缺少的。鐵也好找,撿一些廢鐵,也可以買鐵,集市上就有販鐵的小販,家里廢棄的農具也可以回爐。

一般,一個家庭請鐵匠打鐵,最多也就三五天的時間,不會更多。沒那么多要干的。有一部分家庭,這一年,甚至不需要鐵匠,也不必打鐵。

遠遠近近只有這一個鐵匠,姓張。張鐵匠是個獨眼。他這個人有些怪。他的左眼不知怎么瞎了,瞎了就瞎了唄,卻換了一只狗眼,這么看來,他是有一雙眼睛的,他那一雙眼睛,細看卻不怎么一樣:一只有神,骨碌碌轉動,另一只卻呆滯,也不轉動,泛出一些幽暗的藍光。左眼只是一只眼珠子而已。既然已經有了這只無用的眼珠,就無必要將這只眼睛遮擋起來了吧?可是不,張鐵匠用一片三角形的小黑布做眼罩,將那只眼蒙著,一年四季都蒙著,一天到晚都蒙著。夏天那么熱,打鐵時那么熱,他還蒙著。只有到了睡覺的時候,張鐵匠才會摘下眼罩,擱在枕邊。既然要用眼罩,就沒有必要裝一只假眼了唄,可他還是又裝了假眼。

因為他的眼罩,在孩子們眼里,張鐵匠這個人就有了一些說不出的神秘。

后來才聽說,張鐵匠的眼睛是生產隊放炮時給飛石打瞎了的,炮響過之后,躲炮的人從藏身之處紛紛跑出來,朝天上望,張鐵匠也跑出來,也朝天上望,可是,張鐵匠剛一抬頭,一顆不大不小的石子就鉆到了張鐵匠的左眼里,仿佛那飛石一直等他跑出來,一直等著張鐵匠抬起頭來似的。別人都好好的,只有他的眼睛受了傷。那時是生產隊,飛石也沒有長眼睛,打瞎了就打瞎了,沒準兒的事,怪誰?誰也怪不著。張鐵匠的眼瞎了,只是休息了幾天而已。他未因此得到什么好處,比如補貼一些工分什么的,心里就一直憤憤不平的。他也只能憤憤不平,他也只能把自己的憤憤不平裝在自己的肚子里了。

一般,村里不管請什么匠人,如果大家都需要,都是誰第一個請的,就住誰家?;蛘?,誰家用著這一個匠人的時候,這個匠人就住在誰家。張鐵匠到了這個村,卻是只會住在巧云家。請他的人即使給他騰出床來了,他也不去住。叮叮當當干完一天的活兒,到了晚上,吃了晚飯,喝了小酒,張鐵匠總是摸著黑提著屁股上巧云家里去。張鐵匠跟這個村里的任何人,非親非故,跟巧云也是。他為什么非得住在巧云家?他跟巧云也不是相好,如果他跟巧云是相好也還說得過去,可他倆不是那一種關系。

張鐵匠一到巧云家,就把眼罩摘下來了。他把眼罩擱在旁邊,露出那只泛出藍光的假眼。過那么幾天,眼罩就給汗水浸濕然后又給灰塵弄得臟糊糊的了,張鐵匠摘下眼罩,就會順手遞給巧云,巧云就知道,他是讓她給他洗洗。巧云接過眼罩,什么也不說,無聲去洗了,晾干,或直接烤干。第二天早晨,眼罩會在張鐵匠起床前出現在他睡著的床頭柜子上。

巧云是個漂亮的女人。張鐵匠眼睛沒有瞎之前,也是一個高大帥氣的男人。他們的年齡也差不多,巧云比張鐵匠只小了三歲。村里人都猜測,張鐵匠和巧云年輕時,肯定是有故事的。至于那是一個怎樣的故事,就是無人知曉的了。他們對鐵匠和巧云,也有一種由衷的敬畏。人們從不猜測他們之間,現在還會有什么見不得人的關系。

巧云的男人,也不這么猜。

老燕和他的女人

老燕到那個家的時候已經六十出頭了,他皮膚黧黑,臉上油浸浸的,似乎老是向外面滲油一類的東西,滲出來的油一類的東西里還總是混合著灰塵和汗漬,因此,老燕的臉上、身上、衣褲上,永遠都是黑乎乎的樣子,像長期在油坊里做活的伙計,不像一個莊稼漢。生產隊時,老燕也不出工,不參加任何集體勞動。他也不是飼養員,也從不為生產隊做點兒什么。老燕僅僅是到那個家里生活了幾年,僅此而已。

老燕是個外地人,這是可以肯定的,他具體是什么地方的人就無人知曉了。他的女人,可能知道,他的兩個兒子,可能也會間接地知道,但村里無人對老燕感興趣,也就沒人打聽這些。老燕也不是手藝人。那時偶有出外謀生的人在遠遠近近的村子里落戶,多半都是四川出來的手藝人,且以木匠為最多。老燕無四川口音,肯定不是四川人。那時,偶爾在附近的村里落戶的,也有貨郎。貨郎或背或挑,背篼或籮筐里裝的是針線、頂針、指甲剪、梳子、篦子、掌心那么大的小鏡子、各色毛線(頭繩)、洗鞋的小刷子、糖精、糖果、肥皂……貨郎用這些小東西換鄉下姑娘們剪下來的長辮子,還有豬鬃。貨郎的貨物,也可以花錢買。貨郎一村一村挨個兒走,他一進村就被婆娘女子和娃娃們包圍起來了,他們等貨郎已經等了很久很久了,許多東西都是等著要用的,都已經等不及貨郎的到來了!老燕極有可能是個落了戶的貨郎。很多貨郎,在家鄉無家,無妻兒,但手里有一些微薄的積蓄,快老的時候找個比較合適的半路女人,混掉余生,是很正常的事兒。老燕應該就是這樣的人。

村里人無論老小,都管老燕叫老燕,他姓燕。他叫什么名字,十有八九不知。沒人在乎他的名字,也沒人問過他的名字。老燕的女人那時可能四十左右吧,她的男人沒了很久很久了,找個老燕這樣的人養家,也是正常,她不領著孩子回娘家已經很不錯了,她要是回了娘家,兩個兒子興許都不姓王了!誰也不能再要求她什么了。女人先后生了兩個兒子,都姓前夫的王姓。大兒子那時已經十幾快二十了,叫王來寶,還沒有結婚,二兒子那時只有五歲,叫王代成,比我還小一歲。王來寶和王代成,一個大頭圓臉,一個小頭長臉,明顯不是一父所生。小兒子王代成仍姓王,不跟老燕姓燕,跟老燕也就沒什么關系。事實也是如此。老燕到那個家庭時,王代成已經滿地跑了。女人的兩個兒子,包括女人,也把老燕叫老燕,不叫爸爸,不叫“我家那口子”。

我比王代成大一歲,算是同齡人。小時候,我偶爾會跟著王代成到老燕家去玩一會兒。我們去了,從不將老燕放在眼里,老燕也不將我們這些毛孩子放在眼里。我們總是各行其是,相安無事。在我的記憶中,不記得老燕是哪一年到了這個家里的,也不記得他是不是真的做過貨郎。在我的記憶中,老燕僅僅是王代成家多出來的那個老頭兒。在我的記憶中,老燕的女人——也就是王代成的媽究竟長什么樣子,我也沒有任何印象了。她總之不是一個出眾的人。依稀記得她老是坐在火塘邊,一動不動烤著火。她面前的火塘里總是圍著一只被煙火熏烤得黑乎乎的陶罐,女人過一陣子就把湯藥潷出來,晾涼,喝掉,又給陶罐續滿水,繼續煨在火塘里。女人也不怎么說話,更不走出家門,走出院子,到誰家串門。村里人也不上她家里串門去。去了,沒什么要說的!沒什么能說說的!這是一個寧靜的女人:少言語,不走動,冷冰冰。村里也無關于她的一句半句閑話。她的存在仿佛不存在。她還不如老燕這個人讓我記得那么深。

老燕和他的女人一起生活了沒幾年,在我童年的時候,他們夫妻就先后死了。好像還是女人先死了的。后來老燕家就只有王來寶和王代成兩兄弟了。兩兄弟也不怎么和好,他們常常對罵,語言還很惡毒,具體罵什么我卻一句都記不起來了。估計和各自的父親有一些關系吧?現在,我這么猜?,F在,我用成人的思維方式猜老燕的女人,總覺得她家的大門,令人生疑:那大門一直沒有門,僅僅是個暢通的出入口而已,任何時候任何人都可以自由走到女人睡屋的窗下。女人睡的炕,也在窗下。窗是活動的,一推即開。她的男人走了之后和老燕到來之前的那一大段空白,對這個女人來說,也許不是空白,或者,不那么空白。王代成極有可能就是這么生出來的吧?可村里為什么又沒有關于這個女人的閑話呢?這又讓人費解。莫非因為這個女人長得不怎么好看,覬覦她的男人就很少,沒幾個?有沒有因覬覦而最終得手的人,大家更是無所謂?

總之,王代成不是前夫的遺腹子,也不是女人跟老燕生的,這是不爭的事實。

老燕和他的女人,都死了,他們帶走了只屬于他們的秘密?;蛟S也不算什么秘密,只是當時無人對他們的事感興趣而已。老燕和這個女人的一生,當然,也是一生。完整的一生。

別人跟他們比,興許好不到哪兒去。

用家鄉人的話來說:“咋樣活都是一輩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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