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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蝶雙飛

2022-09-17 04:30張圣香
短篇小說 2022年3期

◎張圣香

1

飛機。地鐵。公交。當我終于站在了屬于大禹的地界上時,他給我拍的照片起到了參照作用:一溜連綿的山巒,燦黃如金的銀杏、仙氣氤氳的溫泉池,簡直就是精準的定位圖。我懷疑這是大禹故意為之,他知道我不可能不來找他!可是,山腳下那水墨畫般的小村莊呢?一座山頭擋住了我的視線,難道藏在山的那邊嗎?

我循著一條隱約有跡的小道,猶猶豫豫地向前摸索著,終于走到了山丘的最高處。天空已經暗了下來,西天的亮光給大地涂上一層奇妙的清明,仿佛是太陽的回光返照。山坳被繽紛的秋意掩映著,隱隱約約露出幾個單調的圓灰色屋頂,倒也融物于景。

迂回斜下的路比先前的反而清晰可辨一些,我卻有點遲疑起來。黃昏的暗影已經籠住四野,一切都影影綽綽起來,聽不到一聲雞鳴狗吠,也看不到一縷炊煙人跡,四周一片死寂。

有那么一下,我停住腳步,想掉頭離去,回到那人少車稀的馬路上??墒撬坪跤幸环N無形的力量推著我向前,讓我很難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腳向前,心向后,這么一對抗,我不由得踉蹌了一下。低眉抬眼間,忽見得一個人影不遠不近地杵在前面,嚇得我魂飛魄散。太突兀了,毫無征兆,這個人像是突然從地里冒出來或是從天上掉下來似的,叫人猝不及防。

這么一驚一乍之間,那股推著我的力量反而消失了,我跺跺腳,好像能夠自主行動了。那個高大挺拔的身影一直靜靜地站在那兒,我瞪大眼睛仔細一瞅,不由得手舞足蹈起來,因為那不是別人,正是大禹!我愣了幾秒,我未曾見過這樣的大禹:一身飄逸的深色衣褲,非常的寬松垂整,原本烏黑蓬松的頭發向后梳得紋絲不亂,像極了武打片中的男主角或是舊上海灘上的大亨,什么時候弄成這副模樣?我撲哧笑出聲來,等著大禹張開雙臂來迎接我,可是他沒有,只是站在那兒隨風擺動,仿佛是懸在空中的影子。我等不及了,轉著圈兒,歡呼著沖了過去。結果當然是暈頭轉向,失去了平衡,就在我倒地的瞬間,大禹將我扶住了。他是如何做到的,我來不及思考,我像一只見了主人的哈巴狗一樣搖頭擺尾、盡情撒歡。大禹一臉的淡然,任我折騰。其實,這家伙的內心應該是沸騰的,那只撫在我背上的手出賣了他:冰涼冰涼的。那是一種透徹骨髓的涼,連厚厚的秋衣都被它穿透了。這家伙,該不是有點激動過了頭吧,熱極而涼?

大禹引著我進了村子。圓形的屋頂,水泥色的墻灰,掩映在赤橙黃綠的秋葉中,煞是幽靜。我們也仿佛踏云踩霧,聽不到一絲俗塵雜音。偶爾看見人家大門上居然渾草勁楷的,我想湊過去看個明白,那股神奇的氣流又出現了,似一堵無形的墻擋在面前。

“快到妹妹家了嗎?”我有點急不可待。

“她不住這里?!?/p>

“你不是住在妹妹家嗎?”我疑惑起來。

“我喜歡這里?!贝笥泶鸱撬鶈?。

“這里確實很美,不過……太凄清了?!?/p>

“你看,到家了?!贝笥砥嗔宋业霓D折。

圓月懸照,樹林里依然幽暗。大禹家在村子的盡頭,沖著一道山口,一條小路隱沒在了山口的黑暗之中。我們在門前的臺階上坐了下來,月色厚厚地鋪展開來,虛空變得充盈清朗起來。

“大禹……”話未周全,淚已涔涔。一路相伴,我卻有種未曾看清大禹的感覺,此時凝目以視,還是看不真切,淚眼婆娑模糊了我的視線嗎?“我以為……我以為……”我語難成句。

“你以為再也見不到我了是嗎?可憐的藤蘿精?!贝笥韺⑽覕堅谒男厍?,“其實,我每天都在你的頭頂上乘風飛翔?!?/p>

“我要你踏踏實實地站在我面前!”我命令。

“可是,我被一種無窮的浩渺裹挾著,無法停歇下來?!贝笥淼脑捳Z像林間飄散著的一縷霧氣。

“那你帶上我一起飛翔?!?/p>

“好吧?!贝笥碚酒鹕韥砝业氖?,朝山口走去。遠看山口像個黑洞,真的走進去,那黑暗也就隨著我們的腳步朝后退去。山坡上荊棘叢生,我倆卻不費吹灰之力便到了山頂。站在山頂上,我看到了一幅奇異的景象:近處一片黑暗,但那黑暗卻不是夜晚的黑暗,遠處一片光明,那光明也不是陽光下的光明,那似乎是被一種什么影子覆蓋了以后的黑暗和光明,陰陰的。我有點糊涂,也有點驚愕。

下山時摔了一跤,大禹抱起我來到門前,依然坐在臺階上。我在樹影搖曳中困意四起,來不及問出心中的疑惑便沉沉睡了過去。

2

大禹回老家的時候,沒有說一句弦外有音的話。我也和平常一樣,藤條一般纏住了他并警告說:“你是知道本主脾氣的,早點回來哦,不然,讓你各種好受?!贝笥戆盐覐谋成纤β涞矫媲?,戲謔道:“各種酷刑,盡管使來,只是到時候哭鼻子的指不定是誰呢?!?/p>

我怎么也沒意識到,這是一句讖語,一句弦外有音的讖語,當時的我還無法聽懂。

我有點小迷糊,但并非疏忽麻痹之人,甚至在公司里設計那些離奇古怪的LOGO時給人一種嚴謹求微的印象,可是,我卻一點兒也沒覺察到大禹的病態。直至一個悠閑的晚上,我像一根生長迅猛的藤條攀纏上大禹,他說,你的前生很可能是根藤蘿精。我說我是遇見了你才有的這軟骨病。他說那就怪我太像一棵樹了。我說是的,你是一棵高大的樹。他舉重若輕:“可惜樹芯壞了,你小心哪天我訇然倒下砸到你?!边@話并未引起該有的警覺,我只是如失去依附的藤蘿滑落到他的腳下,亂指一氣逗問道:“這兒壞了?還是這兒壞了?”“肝壞了?!贝笥韺⑽业氖忠粮蔚奈恢??!案螇牧??那沒事,只要心沒壞就好?!蔽胰匀晃?。

突然醒悟過來已是半夜,我坐在床邊上懵頭糊腦地哭著。大禹翻身起來笑話我說:“這是睡魘住了,找不著衛生間的門了嗎?”我哭問:“你的肝到底怎么啦?”大禹笑了:“這是誰給你托的夢?”我以少有的口吻命令道:“天一亮,咱們就去醫院?!贝笥響蜓裕骸安蝗?。露水未干,我怕留下本大仙的腳印?!边@分明是放棄的節奏。我感到自己的身體漸凍成冰,這冰涼了大禹的懷抱,涼了這絕美秋夜。

我當然不贊成大禹在這種時候回老家去,他卻說他的家鄉是片頤體益身的世外凈土。我提醒他說我們目前居住的這座南方城市的醫療水平才是一流的。他不屑道,那充其量不過是器械水準,而器械水準不能等同于醫療水平,醫療水平也不能代表治療效果,對于身心的康復療愈,他家鄉的那方水土才是最高明的醫生。我說不過他,只好放行。大禹稀松平常的樣子,完全看不出一點兒萬念俱灰的苗頭。我被他蒙蔽了,傻傻地等待著。我以為他會像平日里出差那樣,總在我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然來個驚喜。

大禹到老家時給我報過平安:“抵家,勿念?!边@是給我的信息嗎?冷冰冰的。我突然不安起來:“真到家了嗎?情況怎么樣?”“當然到家了,挺好的,你放心吧?!贝笥砘亓宋?,還給我發過來一組照片。我責怪他:“怎么還有心思去拍照片呢?”他說:“我的家鄉隨拍皆是美景,不用花心思?!辈豢赡苁请S拍所得,照片中的秋景絕勝他方??刹恢罏槭裁?,那美總給我一種恍如隔世的不真實感。

大禹走的時候,我是提出休假陪著一塊回去的,他說那樣反而讓他別扭。我想也是,過多的牽腸掛肚可能造成負擔,再說我也不是那種心思細膩的小女子,有時甚至給人一種粗枝大葉的感覺。

我克制著自己不給大禹一絲干擾,想著讓他以最放松的狀態去休養他的病體。白天,忙碌占據了我的心神,可是到了晚上,我就無所適從了,像一個被扣在罐子里的小精靈,渾身的法術無法施展。我在按捺不住的躁動中耐心地等待著,一直等到自己再也無法安之若素時,卻發現怎么也聯系不上大禹了,他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杳無音信。那個晚上,我躲在屋子里放聲大哭,哭得排山倒海,哭得天昏地暗。我的世界瞬間傾塌。

大禹是個沉靜之人,我很迷戀??纱丝趟某聊屛冶罎?,各種想象肆虐著我。那些所謂的高科技手段是多么的不堪一擊呀,好不容易通過大禹的空間找到了九子。九子是大禹的鐵哥們,在他上面當然還有八個孩子,只是一個都沒留住,九子的父母該是多么絕望啊??墒侨挝以趺凑垓v,九子就是沒有回應,我簡直氣瘋了,甚至懷疑是否真有九子其人。

曾經有過去拜望雙方家人的打算,大禹甚至說起過等掙夠了錢,就帶我回他的老家去養老?!扒啻u灰瓦一棟樓,綠樹溫泉一把澡?!碑敃r,大禹像做廣告似的這樣跟我炫耀。我自嘲說:“你讓一個時尚達人窩到鄉下去養老?”大禹壞笑:“脫下時尚的外衣,你身上的芬芳還散發著泥土氣息?!蔽也粯芬饬?,兩根“藤條”在他的脖子上越箍越緊,直到他求饒。

拜望家人的打算之所以一拖再拖,最重要的原因是雙方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其次是因為工作太忙。大禹是高級焊接技師,工程在哪,人就在哪,除了全國各地跑,偶爾還要出國。我都習慣他神出鬼沒的工作狀態了,甚至還有點享受他人去房空時短暫的安靜和突然回來時意外的驚喜。

除去上面兩點冠冕堂皇的理由之外,其實,真正原因是年輕人的惰性。天馬行空、閑云野鶴般慣了,不到迫不得已不想節外生枝。還有就要歸咎于我那咸淡不驚的性格了,我不善于用強烈的情緒去反對和要求別人做什么,所以,雖然幾次想敦促大禹將想法付諸實施,終究還是順其自然了??纱藭r的一籌莫展讓我亂了方寸,我再也無法坐以待斃了。

3

醒來時我以為我是在大禹的懷抱中,睜開眼才發現世界一片亮白。我于這白中糊涂起來,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弄清楚,守在一旁的不是大禹,而是大禹的妹妹禹佳。禹佳又費了好大的勁才讓我明白我是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大禹呢?”我零零碎碎地想起了昨晚的情形。

“昨天晚上,你暈倒在禹航的墓前,還記得嗎?”

“禹航的墓前?”

“是的!”

“怎么可能!”

禹佳說不出話來,抽噎著掉下兩行清淚。

我也跟著哭了起來。

“人死不能復生,你要想開些?!庇砑咽樟藴I安慰起我來。

“人死不能復生?”我是見淚同悲,心里還是不太相信禹佳的話。

“是的?!庇砑扬@然不想展開這個話題。

“不可能!”我有點歇斯底里。

禹佳不再理我,眼淚又像斷了線的珠子滴落下來。我也一陣虛脫,就差沒暈過去。

幾天后,我終于還是出了院,迷迷糊糊地住在大禹妹妹家里。轉眼開了春,禹佳大概是為了難:留我,不合情理;攆我走,又于心不忍。沒有辦法,也只好等我自作決定了,而我是心懷詭計的,我在等待一個黃昏,一個和上次一模一樣的黃昏。

這樣的黃昏還真的被我等到了:一個天空已經蒙上了暗影、地面卻亮得詭異的黃昏。我悄悄地溜了出去。找到第一次下車的站臺,用相同的站姿,看向同樣的方向,找準那座山丘,模擬著當時的猶豫和膽怯,小心翼翼地邁開了腳步。

我睜大眼睛盯著前方,不想錯過任何蛛絲馬跡,我不但要看到大禹,還要看到他是怎樣出現的。時間仿佛凝固了,我的每個毛孔都警覺起來。突然,后背一陣涼颼颼的,我慢下腳步偷偷地笑了,這個長不大的家伙真是太調皮了,尾隨吾后,想嚇我一跳嗎?那么今天就看看誰嚇誰一跳吧!我一邊鎮定地邁著步子,一邊盤算著怎樣捉弄大禹。正是上次相遇的地方,借著下坡我快走了幾步,想閃進草叢里躲起來,可惜雜草很矮,藏不住人。我只好放慢腳步,等大禹靠近。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上次與大禹同行,總有一種漂移的感覺,無聲無息的。而此時,身后的腳步聲清晰而有規律,我心里一陣狂喜。

近了,更近了,正好,我轉身跺腳大喝一聲:“站住?!边@一系列動作,我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內完成的,那個黑影被我嚇得雙腿一屈、兩臂一挓挲,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笑得前仰后合,哼!你這個直眉瞪眼的大家伙,想跟我捉迷藏,嚇不死你。

等我笑完了,這才發現,面前的人影根本不是個大家伙,他比大禹矮小了很多,猴似的,倒是蠻靈活的,一個收勢,他立正邁腳,幾步便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是九子?!痹捳f得很簡略。

“看出來了,可我不希望你是九子,你為什么要是九子?”我有點失控。

“除了九子,還能有誰呢?”

我明白他的意思:“是大禹讓你來的嗎?”

“是的,大禹說你肯定會來的,他讓我照顧好你?!?/p>

“他呢?”

“走了?!?/p>

“為什么都不告訴我一聲呢?”我責怪道。

“大禹交代的,他不想讓你看到他最后的樣子?!?/p>

“他不會這么狠心的?!?/p>

“他不狠心,你就會難過,他也就更難過?!?/p>

“不告訴我,我就不難過了嗎?”

九子輕聲嘆息,扭頭走向來路,我只得跟著他。走了幾步,九子回頭示意我先走,他摸出了手機。我知道他是在給禹佳打電話,話說得低而含混,我只聽到最后一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真的還能好起來嗎?我對自己沒有多少信心。

4

九子的農莊,既不氣派,也不旖旎,月色下,零零散散的一片平房全都掩映在高大的樹影里,及至進了屋,我才明白什么叫低調的奢靡,九子的農莊就是最好的詮釋。

九子的愛人溫婉賢淑,五歲的女兒活潑可愛??床怀鰜?,貌似霜打的九子,卻妻賢子嬌。他們一家人熱情而真誠地款待了我。

晚飯后,九子將我領進一處二層樓上,說:“大禹回來后一直住在這里?!?/p>

“我能在這里住一晚嗎?”我迫不及待地請求道。

“當然可以,只是……”

“我不會害怕的?!?/p>

九子給我泡了一杯綠茶,頓時,一股清香溢滿屋子。

“大禹回來后根本就沒去過醫院,是嗎?”我想證實一下從禹佳那兒了解到的一些情況。

“是的?!本抛右膊徽谘?。

“你們怎么能讓他放棄治療呢?”我急不擇言,好在他們親如兄弟。

九子沒有吱聲,起身進了里屋,一會兒,拿了一本已經破損不堪的小冊子出來,抹了抹,又看了看,然后放在了我面前,說:“也不能說完全放棄治療,最后了,他試圖從精神上解脫自己?!?/p>

拿過小冊子,我不禁一顫。一行行草映入眼中:無所從來,亦無所去,人生如來。正是大禹的筆跡,見字如見人,我的眼淚簌簌滾落下來。九子什么時候走的,我根本不知道。

入夜,我在那張大得有點茫然的床上沉沉睡去,睡得異常深沉。這是我自打來到這個鎮上,第一次睡得如此踏實。難道是因為大禹曾經睡過這張床的緣故嗎?可他昨夜并未如我所愿入我夢來。

早起,不想吵到九子一家,便順著窄窄的樓梯爬上了樓頂,頓時,我為之一振。目之所及,滿眼都是碧綠油亮的茶樹,這綠波隨著丘陵起伏不定,猶似海浪,有那么一瞬間我真的以為自己是站在了一艘輪船的甲板上。濕冷的空氣中彌漫著綠葉的清香,大禹是否也無數次地站在這里極目遠眺?是否注視過有我的方向?對于一個已經沒有了遠方的人,憑欄遠眺是一件多么殘忍的事啊。我不禁淚目。

不知什么時候,九子上來了,他沒有說話,立在護欄邊,抽著煙,悠然地看著茶田。不經意間,我側目見他看向茶田的眼神里滿是悠遠。我想,那悠遠應該就是他的遠方。有遠方的人是幸福的。

“農莊主要靠茶葉來維持嗎?”我先打破了沉默。

“也不全是?!本抛宇I我去看東北角,一大片全是黑色油帳搭成的花房,“出售或出租這些盆景也有一筆收入?!?/p>

“租車租房,還有租盆景的?”

“有,多著呢?!本抛訉Υ嗽掝}顯然不感興趣,他轉身又去面對著茶樹田,“禹佳和你說了嗎?哦,她當然不會跟你說的。大禹和我一直都在籌劃著茶葉的產、制、銷產業鏈,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在鎮上買下了一處兩層樓的小門店,說是他包銷售,我包產茶,目前就缺一個制茶大師了?!?/p>

“大禹在鎮上買了一處門店?”我抓住了關鍵信息。

“是的,是他生病之前的事了。他說……”九子猶豫了一下,“他說等他老了,就帶著你住在那里,喝茶,看山,招呼客人,誰知……”

我的心狠狠地收縮了一下。

“大禹交代這店就交由你來打理,只是……”九子又頓了一下,“只是怕禹佳有點想不通,你懂的,女人嘛,心思細膩一點,不過,好好商量商量,應該沒問題的?!?/p>

“交由我來打理?”我驚訝道,“我在深圳是有工作的?!蔽业难韵轮馐俏以趺纯赡芰粼谶@座小鎮上呢?

“你不屬于那座南方城市?!?/p>

“這也是大禹說的嗎?”

“是的,他說這小鎮最適合你?!?/p>

“為什么?”

“這,我就不知道了?!本抛右蚁聵?,“今天的天氣不錯,你先吃早飯,然后我帶你去一個地方?!?/p>

“去哪里?”

“去了,就知道了?!?/p>

其實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去哪里呢!

當九子領著我翻過那座山丘時,禹佳已經等在了路口。陽光下,我終于揪著心看清了這盤閑散的墳地,東一個西一個或將就或講究的墳冢,一如他們生前所住的散漫的村落,在那個奇妙的夜晚,它們也確實變成了我眼中的村莊。只是,我想不明白,那個并無異常的夜晚,將我引至大禹墓前的究竟是什么,是人?是鬼?還是一股無形的力量?我無從知道。在這個春寒料峭的早晨,我終將面對和接受大禹已經不在的事實。他真的不在了嗎?他怎么能撇下我一個人先走呢?

一如那晚所見,大禹的墳在墓地的盡頭。我遲疑著,挪動著沉重的腳步,我不知道自己離真相是越來越近了,還是越來越遠了,抑或說,我遁入了一種虛無之中,我看見大禹就靠在一棵大樹上朝我微笑。墓碑上的隸書一如那晚所見的蒼勁樸拙:無所從來何有相,得成于忍不生心。大禹,難道在你心中連我也是虛無的嗎?可你為什么要牢牢地占據著我的心呢?

山靜鳥鳴悲,風過林嗚咽。禹佳說:“我們回吧?!?/p>

“能讓我單獨待一會兒嗎?”我嗚咽。

“這山里陰森森的,我們還是陪著你吧?!庇砑呀ㄗh。

“這樣吧,我們在前面的拐彎處等你,時間不要太久,你快點過來,好嗎?”九子似乎洞察了我的內心,他回轉身離開了我,禹佳跟了過去。

大禹,你從不舍得讓我傷心落淚,可此刻,面對我的絕望和哭泣你卻無動于衷,真就狠心拋下我了嗎?你是有預謀的,難道不是嗎?離家那日,你把你的玉佩取下來戴在了我的脖子上,說是要讓“家”完好無損地等你回來。此刻,你的玉佩和我的玉佩合成了一個完整的“家”字就捧在我的手心里,你倒是回來呀,堂堂男子漢,怎能說話不算話呢?

時間在我的回憶中走向樹林深處的幽暗中去。九子和禹佳出于擔心,回頭來尋我,見我哭得癱在墳頭上,兩人也陪著落了一回淚,這才幽幽然,慢慢回轉。后來,九子告訴我,就是在那一刻,禹佳答應將茶店交由我來經營。

5

我的茶館 “一縷清香”坐東朝西,在街的最南端,再往南走就到山腳下了。這簡直是太妙了,太合乎我的心意了,雖然看不見大禹的墳墓,但我知道他就在我右前方的山坳里。

我是在看了店面以后當即決定留下來的。正如大禹所說,我看似穿行在人群中的精英,其實是融合于人群之中卻又游離于人心之外的精靈,我很適合離群索居。

看天上云卷云舒,觀山林四季輪回,我的靈魂有了一種歸屬感。

“一縷清香”,表面上是我在經營,實際上是九子和禹佳在背后打理。我的經營模式就是完全不經營,再加上我那似有如無的一縷淺笑,禹佳非常擔心茶館的命運。其實,我很努力地想要做到喜迎笑送,只是心中的情緒在我無知無覺中漫溢了出來。而實際上呢,我的漫不經心和那一縷難以捉摸的微笑恰恰暈染出了一種悠遠的氣息。這讓進來的人特別輕松自在,他們如入無人之境,喝茶神聊起來可以隨意到放肆的程度,時間久了,人們反而喜歡上了這自由自在的空間。

“一縷清香”開始在小鎮上聲名鵲起,慢慢地,居然有年輕人開始進來了,他們大多是出雙入對,點了茶坐到樓頂的裝飾傘下,看著遠山,聊著愛情,喝茶不過是個點綴。禹佳試圖增售一些快時尚飲品,我不愿意,九子也不支持,他說就隨她意吧,品種多了,她也忙不過來,又不肯雇人。我知道九子的不支持是出于對我的遷就,他受了大禹的囑托。于是,“一縷清香”一直娉婷裊娜著一縷寡淡而清純的茶香。

本鎮居民來喝茶的大約有三種人:勞碌命的即便偶得空閑,也還是解渴式的喝法,耽擱久了,他們都能生出罪惡感來;游手好閑的家伙們以茶潤喉,山高水遠、上天入地地胡吹黑侃;最難伺候的是那些似懂非懂的講究人,要你將茶葉示與他們,一番摸、聞、捏、嚼之后,這才將信將疑點上一壺。五味雜陳也好,氣象萬千也罷,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喝法,他們到底都在茶里喝出了怎樣的滋味,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顧客中有了陌生面孔,說話的口音也不同于本鎮居民,他們來自周邊城市??磥?,“一縷清香”已經飄到很遠的地方去了。遠了,就成了傳說。為了探尋這傳說,便有人找到了這山腳下的小鎮,找到小鎮最南端的“一縷清香”,他們要親自感受一下看山品茶的悠閑時光。而實際上很多人是沖著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店主來的。女店主不食人間煙火這個說法當然是個傳聞。我應該是最后一個聽到此傳聞的人。

我不得不雇用了一個小姑娘。常來的人都說這小姑娘和我有幾分相像:話少。其實我倆完全不同,她是一說話就局促不安、靨上飛紅,羞澀得讓人不忍直視。而我呢,可不大會羞澀了,那是不屑與人交流嗎?好像也不是。我和這個世界似乎隔著一層霧紗。

有了“靨上飛紅”,我輕松了許多。人少的時候,我偶爾會爬到樓頂上,獨自坐在晃椅上晃呀晃呀,晃得山搖云走。我在晃蕩中一點一點地啃噬著大禹留給我的那本小冊子,慢慢地,我似乎領悟了其中的精髓: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

更多的時候,我都待在一樓的泡制間里慢悠悠地泡茶,我喜歡看茶葉入水時的千姿百態。它們其實和喝茶的他們差不多:面對突變,有的驚慌失措,有的鎮定自若,有的恰似英雄逢亂世。

我是在泡茶的起伏跌宕間瞥見他的側影的。那一瞥,我有一種快要窒息的感覺,我簡直就要沖過去問他:你終于還是出現了?為什么要和我開這么大的玩笑?周圍的一切都隱沒了,只看見他坐在南墻邊望著窗外。我定在那兒動彈不得,也希望他從此定格,讓我們此生就這樣隔著一段看得見摸不著的距離,我也心甘情愿??墒撬媲暗男〔鑹刂蠓辛?,“咕嚕咕?!泵爸讱?,他扭過頭來,我驚呆了,到底是他弄混了我的記憶,還是思念削弱了我的判斷力呢?他到底是誰?

為了不讓幻覺破滅,我低下頭來故意不去看他,甚至扭轉身子,背對著他而坐?!办v上飛紅”進來端走了他點的兩盤點心,我又忍不住跟隨著她的背影瞄了幾眼,恰巧他也迎看過來,一瞬間電光石火,嚇得我手忙腳亂。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反正是忍無可忍,我終于決定回身去看的時候,南窗下已是人走茶涼了。我飛快地跑了過去,凝視著桌上的剩茶殘食,似乎想從中聞出屬于大禹的味道?!办v上飛紅”跟了過來,她說:“姐,你歇著,我來收拾。 ”“不,別動,你去忙別的,這桌我來收拾?!蔽抑ё吡恕办v上飛紅”,自己坐在了他剛剛坐過的椅子上。窗外的山,正是春光乍現、綠意覆坡的景象,他是在欣賞這青澀的春光嗎?

第二天,那個點兒,他又來了??磥砦易尅办v上飛紅”留下那個位置是有先見之明的。他坐了下來,要了和昨天一樣的茶和點心。我選了此品中最高級別的茶葉連同點心,讓“靨上飛紅”送了過去。有那么一瞬間,我想親自給他送過去,但只是一念而已,因為理智告訴我,他不可能是大禹,雖然他混淆了我的視覺和心念。

他喝茶的感覺不同于任何人,好像就是為了看那熱氣是如何從蓋眼里冒出來的,看得很專注,但他的神思又似乎游離于這專注之外,他在想什么呢?除了喝茶閑望窗外,他有時還會低下頭來在面前鋪展著的白紙上畫上一陣。他是來此寫生的畫家嗎?

我的目光滑過茶客們的喧嘩,極力自然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我暗暗地祈禱時間能夠停住腳步,讓這畫面成為永恒??蛇@畫面偏偏是動態的,他突然扭過頭來沖我笑著招了招手,我如夢初醒,僵在了那里。此時,與其說是沒有勇氣,不如說是害怕幻滅。我寧可陷在難以自拔的泥沼里掙扎。至少我還能掙扎。

“靨上飛紅”正好下樓來了,我努努嘴兒說,去給客人結個賬吧。說完,我便泄了勁似的癱坐下來,直到他走,我都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但我強烈地感覺到了他臨走時看我的眼神,那眼神里有些什么,我一時說不清楚,但沒有詫異,這一點我很確定。我感到不踏實,怕他因了我的怪異而從此不再來了,不過,如果沒有任何干擾就能保證他一直來嗎?我想起來了大禹寫在扉頁上的那句話:無所從來,亦無所去。何去何從,誰能左右?

第三天,他又來了;第四天,他也來了。午后兩三點鐘的光景,陽光還在窗臺上嬉戲逗留,窗外的山新綠漸濃,那綠在陽光下格外地養眼。我已不再那么固執地盯著他,我不想令他不安。而實際上呢,恐怕也沒有什么能夠讓他心神不寧了吧。

周一的下午,也是他連續來此的第五天,茶館里人少聲稀,他比平時稍遲了一些,坐在南窗下,只是喝茶,氣定神閑的樣子?!办v上飛紅”已和他有些熟識,送水倒茶頷首低眉之際,竟有盈盈笑意。我心生漣漪。

已是亮燈也無濟于事的黃昏時分,他還在桌前磨蹭,我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這將是他最后的逗留。不知是一股什么力量將我推到他的面前:“你,是要離開了嗎?”我貿然問道。

他一點兒也不覺得唐突,露出一絲淡然的微笑,示意我坐下,然后將一卷畫紙展開在桌面上,輕聲說道:“我試圖捕捉你的神韻,可最終畫出來的不過是你的相貌而已?!?/p>

趁著畫紙自動卷起來的瞬間,我掃了一眼,那畫中人是不是我不敢確定,但確實有種呼之欲出的生動。他遞過來一杯茶水,我一飲而盡。他一邊給我滿上,一邊說:“還是開茶館的,怎么這樣的喝相?!睘榱耸痉?,他端起茶盞淺淺地啜了一口,然后回味道:“潤喉通神,好茶!”我有點物化,他再次捋開畫卷,看著畫中人對我說:“我其實很想帶走她,但又于心不忍,現在交由你來保管,是最合適不過的了?!闭f著將畫遞到我手中。畫中的女孩透著一縷淡淡的憂傷,那分明是從我心中流淌出來的,他是怎么抓住的?我滿腹狐疑。

直至站在最后一抹余暉里揮手道別時,我才猛然醒悟過來。夕陽下,他向著萬丈光芒走去,那漸行漸遠的背影突然讓我有種撕心裂肺的感覺?!澳氵@一走,將去向哪里?”我緊追幾步高聲呼問。那背影緩緩轉過身來立在夕陽的光暈里,告訴我:“無所從來,亦無所去?!蹦锹曇艉孟袷峭ㄟ^他身后的光波傳送過來的,完全不在正常的分貝范圍內。我一愣神,再一定睛,那身影不見了,眼前只有夕陽如丹。

后來,有人看到我在那晚的黃昏里狂奔,長發飛舞,疾如野人。那是我給他們留下的最后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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