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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皮篷

2022-09-17 04:30余文飛
短篇小說 2022年3期

◎余文飛

女人被玻璃里的影子迷了一下。

女人被迷的那一瞬,不由自主地想撫摸一下玻璃里清秀可人的自己。她把右手里的磁刷交給左手,交接儀式有些粗放,磁刷隨著女人生硬的動作不情不愿地離開玻璃一瞬,只一瞬就足夠,足夠磁鐵玻璃清潔器失控。貼在外窗的一片磁刷,憤然脫離了磁場的吸引,毫不猶豫地直線降落,比一架失事的戰斗機降落得干脆。它身手敏捷,咚——哐——啪——

響了三聲,第一聲是它給鐵皮篷制造的,第二聲是鐵皮篷回敬給它的,第三聲是防盜籠順勢接住它發出的。啪了一聲后,它再也發不出第四聲。它鬼使神差精準地卡在三根螺紋鋼筋的接頭處。接頭處一個“匚”字形的結構像個陷阱,它似一只被捕獸夾夾住要害的小獸,動彈不得。

一陣快風吹過,失去螺栓控制的那一角鐵皮篷,興奮了起來。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它敲擊著防盜籠,聲音清脆、徹底、節奏感十足,往細致處發揮想象,透出某種神秘的淫蕩氣息??祜L過得賊快,稍縱即逝。鐵皮篷又安靜地臥在防盜籠上,比一個沉浸在曖昧的貼面舞音樂里的資深舞女還要服服帖帖。清晨慵懶的陽光不得不放下身段,照在它的身上。

女人愣住,左手里的一片磁刷被緊緊握住,驚呼都省了。女人從窗口俯出大半個身子,手忙腳亂地拉拽著另一頭,把連接兩片磁刷的尼龍線拉得筆直,若有好事地伸手去彈一下,準會發出低沉的弦樂聲響。下面的一片磁刷卡得很瓷實,當然這和磁刷的磁性不無關系。女人試著松了松尼龍繩,想讓下面卡著磁刷的防盜籠手下留情,松開一下。沒用,鐵和磁鐵的完美結合牢不可破,像兩個久違的情人緊緊擁抱在一起,把欲貼近的部位貼緊得密不透風,尼龍繩近乎虛脫的樣子沒讓被卡緊吸牢的磁刷有松動的跡象。女人扯緊了放松,放松了扯緊,如是幾次,磁刷始終不為所動。

樓下幾個高談闊論的人發現了女人的徒勞無功,戴著棒球帽的高大男子仰著頭觀察了一會兒,叫到,沒用的,卡死了,你得下二樓,讓二樓的人家給你開個門,從窗臺上取下磁刷。

眼角始終透著笑意的男人率先附和了棒球帽的提議。幾個人仰著頭,七嘴八舌地勸諫女人,主意卻是一致的。

女人露著尷尬的笑容,又徒勞地試了幾次,只好放棄,解開手頭磁刷的線頭,拋下尼龍繩。

女人有些懊惱,責怪自己的分心。從開始擦玻璃起,女人就注意到樓下的幾個人。這幢層高有些寒磣的老舊住宅樓,在三樓和在二樓,聽路上的動靜差不了幾個分貝。幾個人談論積極,語速平穩,聲調高亢。起初,她以為這幾個人不過是幾個百無聊賴聚在一起大吹大擂的人。聽著聽著,她才隱約聽出是幾個作家,在談論文學話題。這讓她有些激動,想起學生時代,老師時不時把她寫的作文當堂念給同學們聽,惹得一道道羨慕的目光齊刷刷地看向自己,心底的優越感讓臉頰火熱熱的。

女人一邊細致地擦著玻璃,一邊根據風向調整著耳朵的方位,小心地聽著樓下的談話。

擦玻璃是最后一道工序??蛷d、主臥、客房、廚房、衛生間她都精心打掃過了。對這種兩室一廳60多平方米的小型住宅,半年多來她積累了不少條理經驗。

女主人草草交代完,扭著腰肢嘚嘚嘚地下樓去后。一進門,她就麻利套上腳套,拿著掃帚走了一趟客廳、客房、廚房及衛生間。主臥沒有明顯的垃圾。這家人像是個會過日子的家庭,垃圾不多,一個大號塑料袋就裝完。女人心底小小地感激著女主人平素的整潔,房間與她從頭到腳一身精致的衣著打扮匹配。女人收拾完垃圾,拎到屋外樓梯口,一會兒臨走的時候帶走,丟到第一個看到的垃圾桶,就預示著完成了這一家的家政工作。接下來就等著回訪電話,等著老板娘眉開眼笑的表情,偶爾給自己的大號玻璃杯續上一些滾燙的開水。

下一個環節,從高到低,從里到外擦拭一遍屋里可供擦拭的東西。三桶水,一桶加了洗潔精,一桶擰臟毛巾用,一桶盛干凈水,擰干凈毛巾。女人懂得水的金貴,在老家,挑一擔水,來回半小時。第三桶水換了兩次,女人就干干凈凈得像給女兒洗臉一樣解決了吊燈、衣柜、梳妝柜、電視柜、冰箱頂、沙發、床頭、雜物柜,還順帶解決了衛生間隱秘角落里的一只細小的蜘蛛和它空蕩蕩的網。蜘蛛雖小,她卻不敢用手拿,用一張衛生紙突然襲擊,包住后,從窗臺上放生出去??粗≈┲肫ü缮戏懦鲆桓毥z,在風中搖搖晃晃地飄到連黑點都不見,她才放下心來。

放生蜘蛛的時候,女人看到二樓鐵皮篷的吊詭之處。鐵皮篷是老式白鐵皮壓制的那種,有點鋁制彩鋼瓦的味道。其實,一進小區,女人就上上下下看了看,這棟計六層的樓房,家家都安裝了防盜籠,防盜籠的形制以及上面覆蓋的鐵皮篷的材質是一致的,應該是出自同一家裝修公司。鐵皮篷用螺栓固定,一個橫面三顆螺栓,兩端各一顆,中間一顆。二樓靠東北角的鐵皮篷螺栓掉了,靠外的一顆螺栓不知去向。鐵皮調皮地噘著嘴,微微上翹。風吹大一些,就像大庭廣眾之下女人裙裾被掀起一角又趕緊一把捂住一般,鐵皮起起伏伏撞擊著防盜籠,動作單一,力度隨著風力大小有所變化,聲音也一樣。你別說,這樣的聲響,偶爾嚇嚇不是輕車熟路的小偷估計還管用一回兩回。不時傳來的啪啪聲,女人早就聽到了,她有些詫異,還在房子里轉著圈找了一回,甚至邪惡地把臥室床上拉抻整齊的被子撩起來看看。被褥里散發出的濃郁氣息讓她心里莫名緊張。

搞清楚啪啪聲的來源,女人甚至有些沖動地想跑下樓去,敲開二樓的門,叮囑房主找個小號螺栓擰緊就好,舉手之勞而已。

擦洗廚房費了些時間,抽油煙機的油膩藏在暗處,有些頑固。灶臺上的油漬,洗菜盆里積攢的污垢,幾副碗筷勺子上凝固著油膩的食物殘渣,這讓她小心翼翼地加了兩回洗潔精。

拖洗地板的時候,外面又起風了,還不小,二樓刺耳的啪啪聲讓女人心煩意亂。

女人從主臥開始拖起,拖著拖著,忽然覺著這家人有些怪怪的。好像從一進門到現在,女人都沒看到過一張照片,合影的,單人的,哪怕是以風景為主、人物為輔的,都沒有。女人覺得是不是自己疏忽了,眼生沒看到,干脆放下拖把,把主臥、客廳、客房,甚至衛生間、廚房都里里外外看了一遍,真的沒有一張照片。女主人那么漂亮,一襲粉紅色的旗袍,乳白色的高跟鞋,手臂白嫩,臉色紅潤,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發梢里發散出蘋果味的洗發精氣息。如果不是盤問女人所在家政公司有些瑣碎,檢查女人工作證和身份證有些拖沓,看女人的眼光有些朝下,交代女人打掃完成后鎖門有些不屑和迫不及待,口紅的顏色有些輕佻,女人還是很樂意為這樣的人家做家政的。這樣的女主人會不喜歡用相框裝住自己的靚麗?女人覺著自己多心多肝了。

多心多肝不是好事,閨蜜不止一次告誡過女人。女人由衷感激著閨蜜。

半年前,女人聽了公公婆婆的勸,決定把四歲的女兒交給公公婆婆照管。家里的田地能長莊稼的長莊稼,長不好莊稼的長草也隨便了。雞豬能肥就肥,不能肥的瘦點就瘦點了。年歲不饒公公婆婆,過多指望就是不孝,女人不是一個不懂體貼的人。

男人兩年沒回家了,寄回來的錢數越來越少。電話里支支吾吾,一直說新冠疫情管控嚴,工作忙。半年前,電話也打不通了,熟悉的號碼撥打過去,甜生生的女聲回應“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女人慌了,男人是不是出大事了。村里流言的版本風行了起來:感染疫情了,被車撞了,從腳手架上摔下來了……田間地頭豁然出現,色瞇瞇地往女人身上放眼珠子的村小組長說得更玄乎:被城里的富婆包養了。一邊說一邊裝作幫助女人的樣子,靠近女人,手也不老實。女人總是巧妙地躲開,走遠,四下沒人處,啐幾口,發發狠,把涌到舌面上的苦水咽到肚子里。女人田里地里耕種得勤,時常會想男人,想了兩年,卻只想自己的男人。

半年的煎熬讓女人時常會發脾氣,公公婆婆一個勁兒勸,要她去找找,新冠疫情穩定下來了,敞敞亮亮地出門不是個事兒,家里大大小小他們還支撐得了一陣子,天塌不下來。

臨行前,公公從貼身夾襖里摸出一沓錢,說:孩子,這里有兩千塊錢,是我和你媽牙縫里省出來的,你拿著,出門在外,舉目無親,有點錢傍身,心里踏實。找到這個忤逆種,替我們老兩口狠狠地扇他兩巴掌。

女人不要公公的錢,公公婆婆死活不依。女人硬著脖子,拿了一千元,余下的堅決不要。為讓老人們放心,她摸出一疊零錢,在他們面前搖了搖,說:我身上有錢,零錢就好幾百的。

女人對公公婆婆說:我一定找到他,弄清楚狀況后,馬上回來。女兒不安起來,哇哇直哭。女人親吻著女兒的臉頰,悄悄舐去她臉上咸咸的淚花。直到安慰乖巧了,回到奶奶懷里。

女人第一次出遠門,只身來到省城。

女人進了省城就傻眼了。高樓林立,車水馬龍,人潮人海。女人見過最繁華的地兒就是鎮上的鄉街子,和省城比起來,連個指甲蓋大的角落都不如。

一下車,女人就后悔起來。男人在哪里打工,工地在哪條路哪條街,哪個方位,自己壓根兒就不知道。女人恨不得給自己幾個大嘴巴,男人在自個身上纏綿的時候,自己都不會說個枕邊話。

女人六神無主時,忽然想到村小組長,前幾年他和男人一起在省城打過工。女人猶豫了良久,終究撥通了電話。

女人戰戰兢兢地說明了原委。

你求我啦!我若告訴你,你怎么報答我呀?那頭壞壞地笑,讓女人毛骨悚然。

我……我不……知道。女人快哭出聲來。

好吧,長長的日子大大的天。那頭的聲音溫存了一些。我們以前經常在北市區打工,那邊拆遷動靜很大,有好多工地,你去看看,鼻子底下通北京,賠著笑臉多問問。

好的,謝謝!女人心里閃過一絲溫暖。

記住啦!回來后對我好點,有你舒服快活的時候。

那頭肆虐的笑聲讓女人像活見鬼一樣,趕緊掐斷電話。

女人在北市區游蕩了一個多星期,她不知道自個兒有沒有把所有的工地都找遍,她一天最多時跑了四五個工地。她找了一家偏僻破舊且昏暗潮濕的叫小雅的旅館住下,一晚上60元的住宿費讓她心疼,女人對比了無數家旅館,這里是最便宜的了。她牢牢地記住小旅館所在的路口、街道,旅館名字、門口的樣子。有時候走遠了,她左問右問摸黑才走回來。有時候問到不懷好意的男人,用比村小組長還粗野的話撩她,嚇得她呼哧呼哧跑錯幾條街。后來學機靈了,問路就問警察,問掃地的環衛工大媽,問小賣部的老板娘。她拎著一個手提袋,里面有涼開水和從小雅旅館旁邊一家包子鋪買來的包子。水喝完了,接水管里的自來水,偶爾走進一些小館子囫圇要一碗米線、面條或水餃,喝得湯水不剩一滴。

數著口袋里的錢越來越少,女人慌了。她開始找工作。

這天,她看到一個門口裝修得很曖昧的發廊在招洗頭工,就鬼使神差地走進去問。濃妝艷抹的老板娘看了看她的身份證,不疼不癢地問了幾句閑話,繞著她看了兩圈。女人敏感地意識到老板娘在細致地看她的臉蛋、鼓脹的胸脯及堅實的屁股。

老板娘問:多久沒做過那個了?

做哪個?女人一臉詫異。

就是那個呀!

哪個呀?

老板娘翹出一朵蘭花指。

女人瞬間全明白了,憤怒地奪門而出,迎頭和一個女人撞了個滿懷。女人趕緊向那人賠禮道歉。

??!是你!

你!

女人第二眼終于認出眼前十多年沒見的閨蜜。一把抱住閨蜜,痛哭失聲。

在一個小花園的石凳上,女人把一肚子苦水倒給閨蜜。閨蜜抹著眼淚,陪著哭了一個下午。

閨蜜在一個叫奇潔的家政公司打工,男人在鄉下守持家務,逢年過節聚一聚。

閨蜜帶著女人來到自己上班的公司,和老板娘說明了原委。老板娘是個好人,陪著唏噓了一會兒,勸女人道:你別急,一邊打工一邊找,公司員工很多,我叫大家都幫幫你,做工間隙四處打聽,什么醫院、社區、工地,總會有機緣的,歌里不是唱得好嘛,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手難牽。女人被逗樂了,使勁兒點頭。

在閨蜜誠摯的邀請下,女人收拾了小雅旅館的行李,和閨蜜等幾個同一公司的員工,合租了一套三室一廳的城中村舊屋,高低床與閨蜜擠在一間小屋里。

男人宛若石沉大海,女人越找越淡定下來。給村小組長打過四回電話,兩回是轉交給公公婆婆接聽的,報了平安,聽到女兒甜甜脆脆地叫媽媽,女人心里多了幾分甜蜜。間隔的兩回是存了點錢在他的卡上,委托他取現給家里用度。

村小組長的話越來越粗俗,女人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等找到男人,還怕他?女人幸福的想法,甚至在夢里實踐過幾回。

女人分心也是樓下幾個人的談話撩撥出來的。

那個眼角始終帶著笑意的男人對旁邊一個青年人說:你哪年的?

77年的。

女人聽得一驚,大我一輪,屬蛇的。心想,咋還看著那么年輕。

屬蛇的?棒球帽問。

是的。

眼角帶笑的男人笑道:咋你77年的年輕人,寫出來的小說像77歲的老頭寫的一樣。

樓下響起肆虐爽朗的大笑,笑聲亂作一團。

女人也被樓下的氣氛感染了,莞爾一笑。

一笑之時,女人忽然看到擦凈的玻璃里映出自己的影子。

影子莞爾一笑,不改清純的顏色。女人被迷了一下,磁鐵玻璃清潔器頓然失控。

女人打開門,別上小鎖,輕輕掩上。女主人沒給鑰匙。她得小心,一旦門被碰上鎖,她就算順利拿到磁刷也無濟于事了,只會徒增更大的麻煩。

二樓門上掛著一個“?!弊?,這讓女人信心倍增。樓下幾個閑聊人的建議是唯一的好主意,只有敲開二樓的門,她才能拿到那片磁刷。磁刷不值幾個錢,大不了說明原委,老板娘從她薪水里扣除。但是她的玻璃還有半扇沒擦,她即使冒著危險爬上窗臺,用抹布也夠不到遠端,即使夠得到,她也擔心樓下的幾個作家看她的笑話。女人也不知怎么了,心底由衷生發出對幾個作家的敬仰之情,像對讀書時念她作文的老師一樣,充滿敬意。

二樓有沒有人在家還不知道,她得去碰碰運氣。為了找男人,她把大半個省城工地的運氣都碰過了,一道門而已。若主人家在,多賠幾個不是,拿到磁刷,再大膽建議給那翹起的鐵皮加個螺栓。若是主人家有現成的螺栓,女人自己動手幫幫這樣的小忙,也未嘗不可。

女人定了定神,敲了敲門。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有人在家嗎?

沒回應。稍待一會兒,女人提高了聲調,又敲了敲門。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有人在家嗎?

女人把耳朵貼在門上,屋里沒有動靜。女人有些不甘心,打算最后再敲一次,若是沒有人應聲,只好冒一冒險,讓樓下的作家見笑了。女人極不愿意讓自己的家政工作有瑕疵,這是她和閨蜜半年來經常被業主指名道姓去服務的原因。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有人在家嗎?

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條縫。一只布滿血絲的眼睛瞄著外面。嚇了女人一跳。

你誰呀?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我是樓上的。

哪樓?

三樓。

??!那只眼睛倏地縮了回去,有個小小的聲音細若游絲在飄。女人沒聽清,磁刷是她現在最關心的事情。

門打開半個身位的縫隙。探出男人光禿禿的頭和上半個身子,赤裸著,一身白肉,一股子汗味,似乎經過了劇烈的健身運動。男人朝女人身后上下看了看,舒了口氣。

什么事?

女人朝右側著臉,躲開不看男人的赤裸,有些猶豫。

問你什么事?

女人不得不回頭誠懇地看著禿頭男,男人眼里有些微妙的異樣,這是只有細膩的女人才捕捉得到的。

對不起,我在樓上做家政,擦玻璃時不小心把磁刷弄掉下來,卡在您家防盜籠上。我想打擾一下,把它拿下來。

哦!怪不得剛才丁零當啷地響。

門打開了。禿頭男站到門側,伸手做了個富含深意的請進手勢。

進來吧,快點,拿到就走。我還要忙著睡覺呢。

還好,禿頭男只是光著頭和上半身,下半身穿著一條紅黃條紋夸張交錯的短褲。女人暗暗噓了口氣。

女人趕緊徑直走進去,穿過客廳,走到窗臺前,磁刷就卡在眼前的防盜籠上,觸手可及。

忽然又起了風,那鐵皮篷“啪啪”作響。

大哥,您家這鐵皮篷掉了一顆螺栓,找一顆擰緊就好了。女人扭頭說道。卻見禿頭男不知什么時候已悄悄站在身后,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

女人趕緊把磁刷拿在胸口,三把兩把把尼龍繩胡亂扯在手里。

我知道掉螺栓了,“啪啪”的響聲不是更好聽嘛!我喜歡聽。

禿頭男舔了舔嘴皮,嘿嘿地笑。目光肆虐地從女人胸前往下游走,小腹,腰,胯,像兩把開膛破肚的亮晶晶的手術刀。

女人趕緊說了聲謝謝。扭頭朝外就走。一瞥眼,看見沙發上一襲粉紅色的旗袍凌亂地躺在沙發上,兩只乳白色的高跟皮靴,一只橫躺在沙發前,一只孤傲地站在茶幾上。

??!好眼熟,似曾相識。女人心里跳得更厲害了。

女人沖出門,隨手幫助主人家把門帶上,頭也不敢回。耳聽得屋內有一扇門迫不及待地咯吱打開的聲音。

女人噌噌三步并作兩步跑上樓,推開門,反手關上。放開小鎖,門咔嗒鎖上了,把女人的慌張鎖在門外。眼前不斷閃現那襲粉紅色旗袍,讓女人更加心慌意亂。

女人趕緊重新換上一副新鞋套,走到窗前,深吸了幾口氣,按捺住快讓她喘不上氣來的劇烈心跳,朝窗外看了看,樓下的幾個作家不見了。擦完剩下的半扇窗子,女人仰著臉貼著玻璃端詳了一番,和預期的一樣,一塵不染。

鐵皮篷又“啪啪啪”地響了起來。

女人的眼皮忽然興奮地跳了幾下,先是左眼皮,然后是右眼皮。她想,左眼皮跳財,右眼皮跳災,兩邊都跳,什么鬼。女人很委屈地走進廚房,灶臺上除了一個電磁爐,一個佐料架,一副刀架上插著三柄安分守己的菜刀,洗菜盆里摞著幾副瀝水的碗筷勺子,什么也沒有。女人有些自嘲,灶臺不是自己一寸一寸抹洗過的嘛,還找個鬼喲。打開冰箱,一眼就看到在中間保鮮格里一棵鮮靈的圓白菜,一小把蔫癟的韭菜,幾根散放著的芫荽,四個西紅柿。

女人猶豫了一下,掐了一片指甲蓋大小的白菜葉,小心撕成兩半,蘸了吐沫,分別貼在眼瞼上,把散亂的芫荽收攏了一下。關上冰箱,夾帶起的一陣微風,差點吹掉了右眼皮上的菜葉,女人索性取下來,多蘸了點吐沫,重新貼上,輕輕地按了按,右邊完成了,又把左邊的也做了一遍。母親在世的時候常常這樣止住眼皮的不安分,只不過母親時常一邊貼,一邊嘟嘟囔囔數叨一番,有時還罵罵咧咧地啐下幾口吐沫,呸呸幾聲。

有一回,女人分明聽見母親反反復復數叨著一句話:讓你看,看了不該看的東西,眼皮生偷針,生了像雞嗉子皮一樣,密密麻麻,惡心死你。想到母親,女人心里莫名的一陣酸楚,有些悲涼。冰箱的涼爽過繼給菜葉,冰涼的菜葉在她眼皮上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作用。眼皮不跳了。

女人走到客廳,拿起收拾好的包裹,挎在右肩上,左手拎起三只疊在一起的塑料桶。她心里有數,帶來的一應衛生工具,一件不落。

走到門口,踩上淺藍色的腳墊,女人習慣性地四處又看了一遍,從窗子到沙發,從茶幾到電視柜,從天花板上吊著的一盞弧形燈到地面,再到門旁的鞋柜、衣帽架,沒有遺漏,干干凈凈。

女人彎下腰,交換著腳的起落,褪下深藍色的腳套,套在一起,塞進包里。直起身,捋了捋拂到眼前的劉海,左手朝后順了一下頭發。女人會心一笑,想體面地走出屋子,做上這份工作后,一直都是這樣。善于勞動的人永遠都是光榮的,閨蜜的這句話,給了她足夠的自豪感。

女人滿意地擰動門把手,拉開門。她迫不及待地拎起那袋垃圾。

門口豁然站著一個男人。

男人正低著頭,拿著一串鑰匙翻動,數錢一般在找合適的一把。

男人抬起頭,一看見她,堆在臉上的微笑忽然凝固成復雜的尷尬。

你?

你!

這個男人不就是自己的男人嘛,自己苦苦找尋的男人!

女人一陣眩暈,眼前天旋地轉,幾欲跌倒。她無力地倚住門楣,渾身虛脫,五臟六腑忽然翻江倒海地往上涌,涌到胸口,涌上喉嚨,胃里空曠曠地疼。慢慢地,眼眶潮濕,淚眼蒙眬,繼而淚如雨下。她想舉起手來捂住張大得變形的嘴,可雙手綿軟無力,不聽使喚。她想大聲哭喊,喉嚨里發不出聲來,哪怕一聲,顫抖的也行,可一聲也沒在喉嚨里醞釀出來。鐵皮篷的啪啪聲,倒是肆虐地在她耳膜上亂響,繼而在腦中、胸中、腹中、子宮里、血管里,和著心臟,和著脈搏一起搏動,啪啪——啪啪——啪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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