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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書店

2022-10-21 07:19鬼金
四川文學 2022年3期
關鍵詞:米蘭書店

□文/鬼金

金鉞拖著腳步走到店員古仁生身邊,輕聲和他打了招呼,說,你來結束這場活動的后面部分吧。電影就放《迷墻》,我都準備好了。我覺得用這部電影作為我們書店的落幕是圓滿的。我先走一步。

古仁生二十多歲,一米七零左右,戴著眼鏡,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古仁生說,老板,你沒事兒吧?金鉞說,沒事兒。謝謝你,和我堅持到最后。金鉞說著,手在古仁生的肩膀上拍了拍。他的動作看上去很輕,卻透著力量。古仁生給了金鉞一個擁抱。古仁生說,說這些做什么?我還感謝你給我這個工作呢?只是以后,我……金鉞說,對不起,是我讓你失業了。古仁生眼含淚水,透過鏡片,望著金鉞說,老板,保重。如果你以后,東山再起的時候,招呼我一聲,我還和你干。金鉞說,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話,我一定讓你回來。離開這里后,你打算做什么呢?古仁生說,還沒想好,我想去沈陽,具體做什么,還不知道。我有好多同學在那邊,總會有一口飯吃的。金鉞說,你以前不是說你想考研嗎?古仁生說,不考了。我媽生了那場大病后,家里的積蓄都花得差不多了,房子也賣了。我得掙錢貼補家用。我媽那幾個退休金,不夠花。我記得,我媽住院的時候,你還給過我一千塊錢呢。金鉞說,不說這些了,小古,這里就交給你了,相信你會給星書店一個圓滿的落幕。至于以后出門在外的,你比我更懂外面的世界和人。我走了。你保重。古仁生說,老板保重。古仁生看出來金鉞那種不堪重負的樣子,讓他心疼。從活動開始,他就覺得金鉞情緒不對,仿佛在接受一場刑罰,甚至像那個被綁上十字架的人。他不知道金鉞為什么要舉辦這樣一場告別活動,是金鉞一時沖動嗎?還是……他想用這樣的一場活動來獲得一種拯救?獲得一種自我救贖嗎?古仁生幾次注意到金鉞在講話的時候,都要失控了,但他克制著,即使語調低沉,但他沒讓自己失控。這也是古仁生佩服的地方?,F在,他終于要提前逃走了,是的,逃走。作為星書店的老板,古仁生能理解金鉞的那種心情。就是他這個店員都懷著無比悲慟的心情,更別說老板金鉞了。金鉞從邢先生的手里接手這家書店,二十年了,沒想到書店竟然在他手里關門了……但這不能怪金鉞。關店也是迫不得已。

當年,金鉞也是星書店的店員,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在星書店里認識了米蘭,娶妻生子,直到現在。這些年,金鉞都是和星書店在一起的。

在活動開始金鉞致辭的時候,就有個女孩在下面哭了。女孩和古仁生的歲數差不多,她長得很美,長發披肩,很像韓國演員金敏喜。古仁生是因為喜歡洪尚秀的電影,才喜歡金敏喜的。古仁生認識這個女孩,她叫杜莉莉,喜歡看書,也喜歡買書。很多個下午,杜莉莉來到書店,要一杯咖啡,靜靜地坐在書店的窗前,翻看一本書,有時候還記筆記。杜莉莉曾讓古仁生想入非非過,不過是想入非非而已。古仁生在一次去望城醫院給母親拿藥的時候,看到杜莉莉的,才知道她在醫院的藥房工作。當時,古仁生想和杜莉莉說幾句話,但他沒有,拿了藥,就離開了。古仁生在心里曾蠢蠢欲動過,想追求杜莉莉,但又不敢。他覺得自己不配。他自卑。有時候,杜莉莉也會帶筆記本電腦來,坐在窗邊寫著什么。古仁生注意到杜莉莉從來都是獨來獨往的,身邊沒有閨蜜,也沒有男朋友。在書店里,古仁生有時候從杜莉莉身邊經過,會聞到她身上的醫院的那股消毒水氣味,恍惚中,杜莉莉常常給古仁生天使的感覺。

很多書店的活動現場都會有杜莉莉的影子。杜莉莉的哽咽傳染似的,讓其他的人也跟著哽咽起來。杜莉莉拿出紙巾在眼角擦了擦眼淚。

金鉞只好中斷講話,安慰著那些哽咽的人。他說,都不要難過,今天即使我們的星書店關門了,但我想它在我們心里還是存在的。如果,我有能力,我會讓星書店重生的。目前,我沒有這個能力,所以大家也不要悲傷……這也許就是星書店的命運,是我的命運?;蛘哒f,是星書店的一場劫難,也是我的一場劫難吧。是在劫難逃的。在劫難逃的。我感謝你們來參加星書店的最后一次活動……其實,我的心情和你們一樣……本來,我打算在前幾天就辦這個活動的,就是那些書都沒搬走的時候,但我想還是現在這樣比較好。那些書讓我搬到了郊區的一個租的山洞里……現在這種空蕩蕩的感覺,讓我整個人都空了,是的,空了。這空是來自身體,來自大腦,來自精神上的。我不想讓那些書看到這樣的場面……我相信那些書也是有靈魂的……我讓它們失去了一個棲息之地……我害怕看到它們,害怕聽到那些書的嗚咽……對于書店的今天,我不想抱怨什么,抱怨也沒用。也怪我太理想主義了,我想給這座城市保存一塊文化的棲息之地,但……即使星書店不存在了,我相信你們還是會看書的,還是會從網上購書的……作家高爾基說過,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書籍會讓我們不心慌、不浮躁……我感謝你們今天能過來,為一家書店的夭折……我給你們鞠躬了,謝謝你們一直以來對星書店的支持。我看了一下,來的人里面有邢先生在的時候,就支持星書店的老顧客。我也相信邢先生在天之靈會看到的。

我給大家講個故事吧。

邢先生是病逝在國外的,他臨終前告訴他兒子,要把他的骨灰帶回來,而且一定要把他帶到星書店來,看看,然后再下葬。此刻,我相信邢先生的靈魂是和我們在一起的。我還記得那天淅淅瀝瀝下著小雨,我開車把邢先生的兒子從沈陽桃仙機場接回來,他捧著邢先生的骨灰,坐在我旁邊。我的目光不時注視著他手中紅布包著的……我不能相信邢先生就這樣沒了。他兒子說,邢先生其實當年離開中國的時候,就查出了癌癥,到國外治病,病情得到了控制,還認識了一個女人,兩人注冊結婚了,沒想到去年病情再次惡化……

我們回到書店。那時候的星書店我已經接手十年了。有人勸我改書店的名字,但我喜歡這個名字,而且這是邢先生起的名字,我要把它傳承下去。星。是的,星。星書店。讓我們一起最后喊一次這個名字吧。

(下面的人跟著喊起,星書店,星書店,星書店。金鉞下意識做了一個平息的動作。繼續說。)

我們捧著邢先生的骨灰在書店里轉遍了每一個角落,甚至還和書擺在一起。我對邢先生的兒子說,要不就讓邢先生在這兒待幾天吧,畢竟這書店的前身是邢先生一手打造的……他兒子眼睛紅腫地望著我說,放一會兒吧。幾天肯定不行,我還有工作要趕回去。我說,好吧。那就放一會兒。我連忙從書架上抽出幾本書,他把邢先生的骨灰盒放進去,像一本厚厚的精裝書和其他書擺放在一起。我說,把紅布揭下來吧,讓邢先生看看。他揭去紅布……我們站在旁邊。他掏出煙,又看了看周圍的書,把煙放回兜里。我說,抽吧,沒事兒的。他說,不能壞了規矩。我說,抽吧,沒事兒的。他看了我一眼,說,我出去抽一支,回來,我們就走。我說,好。他去書店外面抽煙,我站在那里守護著邢先生。他抽完煙回來,把紅布再次蒙在邢先生的骨灰盒上。然后,我們去了公墓,把邢先生的骨灰安葬在迷舟公墓。他說,在邢先生病重的時候,他回來過一次,已經選好了墓地,還刻了墓碑。如果你們有機會去迷舟公墓,可以看看邢先生的墓地,那簡直就是一件藝術品。

我這么說,絲毫沒有裝神弄鬼的意思。這些都是真實發生過的。那天從迷舟公墓回來,我和邢先生的兒子吃過飯后,我把欠邢先生的最后十萬塊錢拿給邢先生的兒子。他兒子沒要,他說,要我好好把這家書店經營下去。這也是邢先生臨終前的意思。我當時就哭了。我對不起邢先生,星書店在我手里……

但,我相信星書店只是暫時失去了在這座城市的空間,星書店不死,精神不死,靈魂不死……我會銘記這個下午,相信你們也會銘記這個下午……在這個下午,在這座城市,一家叫“星書店”的書店……

金鉞哽咽了一下。他身后的幕墻上播放著這些年書店的過往。有邢先生的鏡頭閃過。那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目光炯炯有神,透著桀驁不馴的表情,像一個老靈魂。

下面的人喊起來,星書店不死……精神不死……

一百多人擠滿了書店的空間,門外還站著很多人。外面的人也跟著喊起來。金鉞默默地又給他們鞠了一躬。他從臺上下來,把麥克風交給了書店的店員小古。沒有了書的空間,給人一種空曠的冷漠感。尤其是那些灰色的水泥墻,透著陰森和寒冷,里面仿佛藏著什么,隨時都會從墻里面沖出來似的。金鉞發現很多人的目光在注視著他,他很快走到人群的邊緣。他不想當這個主角,主角是這個夭折的書店。他和他們都是給星書店送別來的……

本來金鉞想笑著告別這一切的,但他做不到,他笑不出來,總覺得有刀子在扎他的心。畢竟邢先生和他苦苦經營了這么多年。在做出關門決定的時候,金鉞就想悄無聲息地關門,但他又猶豫了。他想即使關門也要有些聲響,哪怕是為了將來的重生。那么多的人喜歡這個書店,也要給他們一個交代,讓他們在心理上也經歷一次“夭折”或“斷流”,所以才有了這次最后的告別。金鉞看到很多人是真的喜歡星書店,希望星書店能繼續存在下去。之前,預告這次活動的時候,就有陌生人給金鉞打電話說,我可以給你拿一百萬入股,希望你能把星書店辦下去。金鉞拒絕了。他以前也想過融資,但他不想拿別人的錢,書店本來就不是一個掙錢的行業。他不想拿別人的錢打水漂。想過很多辦法,但他都覺得不可行,他才決定把星書店關了。

書店的音響里放著崔健的《最后一槍》,這是古仁生的創意。他和金鉞說,書店的閉幕儀式需要這樣的背景音樂。金鉞也喜歡崔健的歌曲,當年第一次聽到崔健的歌曲,就點燃了他的一腔熱血?,F在聽,仍舊熱血沸騰。金鉞就同意了古仁生的想法。每一句歌詞都子彈般射擊著金鉞的心臟,他感到無法承受,心臟都有些不舒服了。所以,他要提前離開。他要做一個逃兵。他是迷茫的,那最后一槍到底射向哪里?他也不知道。如果他也是一顆子彈的話,他會射向哪里呢?他同樣不知道。他同意古仁生的想法是因為喜歡歌詞里的“槍”,他不喜歡“最后”兩個字,他也相信這不會是“最后一槍”。

金鉞去到角落里把蒙著紅布的星書店牌匾(那是一截一米長的圓的棗木,切削出一個平面,在上面刻出“星書店”三個字,字上涂的紅色。沒有落款。據說是邢先生的一個朋友做的),夾在腋下,悄悄地從書店的后門走出去。

古仁生目送著金鉞離開,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杜莉莉的身上。他想,這也許是最后的機會了,以后,也許連見面的機會都微乎其微。他從兜里拿出書店的便簽,在上面寫著什么。寫完后,他徑直走向杜莉莉,把折起來的便簽遞給杜莉莉。杜莉莉看上去有些害羞,又驚慌,問了句,什么?古仁生沒解釋,把便簽塞到杜莉莉的手里,就回到臺上去了。他站在臺上,講述著他這些年和星書店同呼吸共命運的故事……最后,他講到了一個女孩,他喜歡那個女孩,可他自卑,不敢去向女孩表白。古仁生的目光在注視著下面的杜莉莉。杜莉莉也意識到古仁生講的就是她,她害羞地低著頭不敢看臺上。古仁生說,現在,這星書店不在了,我不知道以后是否還會見到她,我想對她說,我愛她。古仁生的故事沖淡了之前的那股悲傷氛圍。有人喊著,那個女孩在現場嗎?古仁生說,在。喊的人說,女孩在哪兒?上臺吧。下面的人面面相覷,在尋找著那個女孩。人群里的女孩很多,沒有人確定是哪一個。喊的人對臺上的古仁生說,喊出你喜歡的女孩的名字吧,別讓我們瞎猜了。古仁生說,還是不了,我把她的名字藏在心里就好。如果她也喜歡我的話,她會出現的……在未來……

古仁生繼續講述他和書店的故事。杜莉莉在下面偷偷打開那個星書店的便簽,看了一眼,上面寫著,我愛你。她的臉騰地熱了,紅了,連忙把便簽握在手心里,像握著一顆滾燙的、跳動的心。她不敢看臺上的古仁生。古仁生在臺上好像變得自信了,他講述著書店的幾次變遷,直到現在……杜莉莉有沖到臺上去的沖動,但她克制了。她是害羞的。她就那樣緊緊地握著那個便簽。便簽都被她手心的汗水浸透了,她才把便簽揣到褲兜里,手也插在褲兜里,怕古仁生寫給她的便簽飛走了似的,又怕被人發現這個秘密。她注視著臺上的古仁生,這還是她第一次認真打量他。以前,總覺得他個子矮小,嘴角還時常掛著一絲傲慢和不屑?,F在看,仿佛那些都不存在了。杜莉莉的心臟怦怦直跳,要從胸腔里蹦出來了。她是一個孤獨的、安靜的女孩。這么多年,多虧有星書店這個環境,讓她在不上班的時候,來坐坐,看看書。想到星書店明天就不存在了,她再次悲傷起來。某種失落感讓她想起幾個月前去世的姥姥……杜莉莉出生在卡爾里海,從小父母雙亡,是姥姥和姥爺把她養大的,長大后,她考上衛校,畢業就分配到望城醫院當護士了。

金鉞從書店后門出來,繞到正門,來到停車的地方。他把牌匾放進車后備廂,關上。站在那兒望著被摘去牌匾的星書店,已看不出這里曾經是一家書店的模樣了。櫥窗里空蕩蕩的,甚至是狼藉的。以前,櫥窗里都是擺著書或貼著海報的。這些都被金鉞在幾天前清理干凈了?,F在,這個房子只是一個房子,一個空間而已。沒有了那些書,這個房子好像病了、死了,沒有任何生氣,透著頹喪。這頹喪刺疼了金鉞的心。不遠處的街道,挖掘機正在工作,把街道挖開,變成溝壑。不知道又要鋪什么管道,好像從金鉞的星書店在這條街道上開業以來,每年都要挖一次似的。昨夜下過雨,街道是泥濘的,還有汪水的地方。他看到那些沾了泥濘的腳印在書店門前的石板上,仿若一些鬼魂留下的痕跡。金鉞點了支煙,書店的過往,在他腦海里浮現。他忍著,沒讓自己的淚水涌出眼眶。

書店門前,還站著二十幾個人往書店里觀望。有路過的,好奇。有專門來的,為了星書店這最后的一次活動。金鉞站在車旁抽著煙,心情復雜??!他又看了看自己的車,過幾天,也要賣給二手車行了。這車是他和米蘭結婚的時候,米蘭的父親送給他們的。

三年前,為了書店,金鉞和米蘭就把之前住的學區房賣了,搬到郊區。岳父和岳母反對,但他真的沒錢支撐書店了。岳父岳母提出來,把外孫子的戶口遷到他們的社區,他們社區在重點中學的半徑內。因為這件事情,岳父岳母很生金鉞的氣。金鉞偶爾回去,他們也陰沉著臉。

那是他們賣了城里房子的第一天晚上,米蘭和金鉞從城里回郊區新家的時候,她安慰著金鉞說,你別在乎,我爸媽也是為了我們好。我知道書店就是你的命,我支持你。這個家,房子賣了,還有那輛車,再也沒什么值錢的。要不,你看看我有沒有人要,把我也賣了……金鉞說,說啥呢?你和書店還有孩子都是我的命,我的命分成三份。米蘭說,你不給自己留一份嗎?沒了你,我們……金鉞把米蘭抱在懷里。金鉞說,不要怕,不行,我就去開出租車,總會有辦法吃飯的。上帝會保佑吃不上飯的人。這賣了城里的房子,我們的星書店又可以勉強支撐幾年了。如果形勢還不見好的話,我就把店關了……

新家是一個八十多平方米的雙室,價錢是城里房子的三分之一。雙室,正好給兒子一個房間。簡單裝修。金鉞把臥室縮小,空出來的位置和客廳,變成了他的書房。雖然是開書店的,但他還是喜歡有一個自己的書房。他藏書能有一萬多本,這個空間還是狹小了,但畢竟是自己的空間。米蘭曾說過金鉞自私,只想著自己。金鉞只能承認自己是自私的。米蘭也是說說而已,并沒放在心上。畢竟找了這么個人,并相愛著,還有了孩子。當初和金鉞處對象的時候,不也是喜歡他嗜書如命的勁頭嗎?米蘭的父母都不同意他們在一起,金鉞那時候還是星書店的店員,是個打工的。他們更希望米蘭找一個有穩定工作的,那種公務員之類的,工資旱澇保收的男孩。當時,有一個他們都看好的、家境也不錯的男孩,喜歡米蘭,在一家國企給領導開小車的。但米蘭不喜歡那男孩,她總覺得他表現出來的那種殷勤,像個奴隸。她媽說,人家那叫懂禮貌。米蘭說,到底是你們找對象,還是我找,我找就要我自己做主。有一天晚上,男孩喝醉了,在樓下喊著米蘭的名字,被米蘭在樓上罵了一頓,那男孩再沒出現。

郊區新房的第一夜,兩人都失眠了。他們做愛后,米蘭問,賣了城里的房子,書店還能挺多長時間?金鉞說,兩三年吧。米蘭說,哦。那么以后呢?金鉞說,不敢去想,苦熬吧。不行,就……米蘭問,你舍得嗎?金鉞說,不是舍不舍得的問題,真到那一天,也只能關店。本來也沒想掙什么錢,能維持生存就行,畢竟我喜歡書店,可是……米蘭去洗了洗,回到床上。金鉞躺在那里望著天花板發呆。米蘭說,睡覺吧,不是還能挺兩三年嗎?金鉞說,我只是覺得愧對你和孩子了。米蘭說,說這些干什么?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們和你一起扛。金鉞不知道說什么,把米蘭抱在懷里。米蘭說,減少兩個員工呢?你現在有三個員工。金鉞說,不行的話,就只能那么辦了。減誰呢?都是打工謀生,我不忍心??!米蘭說,你不忍心不行??!我們又不是慈善機構,我們也要活……金鉞說,嗯。那你說,裁誰?米蘭說,你心里應該有人選的。我們做個游戲吧,你寫兩個人名,我寫兩個人名,如果我們寫的人是一樣的,就按這個游戲辦。金鉞說,好吧??傆X得這樣是對人家的不尊重,太草率了。米蘭說,你不覺得這樣更是天意嗎?金鉞說,你對。米蘭找來紙,撕了一半給金鉞。兩人在上面寫著店員的名字。金鉞說,荒誕啊,真他媽的荒誕。米蘭說,你還有別的辦法嗎?我也不想。我們也要吃飯吧,我們……兩人寫完,把紙條放到一起。米蘭的紙條上寫著:小張、小李。金鉞的紙條上也寫著:小張、小李。金鉞說,就這么辦吧。也許這就是天意吧。米蘭說,你不好意思和他們說的話,我去說。我去做那個得罪人的人。金鉞說,好。你和小李說的時候,策略一些,畢竟小李在我們店也干了那么長時間。還有她前不久剛和男友分手……米蘭說,相信你老婆會處理好這事兒的。金鉞說,至于小張,我來說吧,我早就看不順眼他了,懶不說,還……

第三天,星書店裁員兩名。金鉞給小張和小李結了工資,還每人多給了二百塊錢。小張問,為什么是我?金鉞說,沒有為什么。書店的情況你也知道,我不能……小張拿上錢,扭身,氣哼哼地走了,把書店的門摔得叮當響。小李眼淚汪汪的,說,感謝這幾年在書店的工作,讓她學了很多,之前她也在別的地方打過工,但都沒有在書店打工讓她覺得舒服。她臨出門的時候,還給金鉞鞠了個躬。金鉞心情不好受了,說,對不起,你也知道書店的情況。如果有好轉的話,我還請你回來。小李說,謝謝。

金鉞坐在辦公室里望著窗外小李羸弱的身影,他……金鉞從辦公室出來,去外面抽了支煙,再回到店內。古仁生忙著整理書架上的書,他看上去也戰戰兢兢的。少了兩個店員的書店一下子清靜了很多,空了很多。以前,他們三個在一起,還有說有笑的。偶爾,金鉞也會加入他們的談話中。比如,他們談論哪一本新書。談論哪一個作家的緋聞和八卦?,F在,店里只剩下小古和金鉞。少了兩個人,金鉞也只能投入到書店的工作中去。他走到小古身旁,和小古一起干起來。小古說,我自己能行的。金鉞說,小古,我也沒辦法,沒辦法??!店里的活你要多干很多了。小古說,我理解的。我不怕累的。其實,這些年,在星書店我是快樂的。我喜歡書店這個氛圍。在這書店里,我總覺得自己是一個讀書人了,而且,這些年,我還免費看了那么多書,也懂得了很多……金鉞說,你還年輕,除了生存,還是要多讀些書。小古說,我有個建議,我們是否成立一個讀書俱樂部,每個星期搞一個活動。這樣也能擴大影響,聚攏人氣,讓喜歡讀書的人也有一個交流的環境……金鉞說,你來籌辦吧。我支持你。有什么需要,隨時和我說。小古說,我想先建立一個我們書店的公眾號,每個星期推一些新書,然后,再考慮做讀書會的事情。金鉞說,你來搞吧。但我真的沒能力給你加工資的……你也知道,為了這個書店,我把城里的房子都賣了……小古說,不說這些,我們都愛書店,就讓我們一起努力一下吧!金鉞說,謝謝你,小古。我和米蘭沒看錯你。小古說,畢竟這是一個網絡時代,一個電商的時代。我們還可以考慮搞一些直播,抖音、快手什么的。甚至可以找名人直播帶貨,那些明星直播帶貨,每次直播都能賣出去上億的貨,他們并從中獲利……粉絲經濟。

金鉞聽古仁生近乎滔滔不絕地說著,嘴角都有了白沫。金鉞說,看來,我是真的落伍了。但這樣盲目的名人效應是否也反映出那些買貨人的盲從,沒有個人的判斷和審美呢?就像奴隸一樣……古仁生說,你說得對,但現在大多數人都是這樣,不是嗎?他們沒有自己的判斷……沒有自己的思想……沒有……還真的和奴隸差不多。但大多數人就認這個??!即使是狗屎,包裝一下,被他們吆喝直播,也會有很多人買的。前一陣,我看到一個女孩在直播睡覺,就是正常的睡覺,不是……第二天,女孩醒來,竟然有十幾萬塊錢的打賞……你說荒誕不荒誕?

金鉞說,你看著弄吧,就我們現在這樣的條件,請名人是請不起……希望這樣可以對書店有一些幫助吧,也是死馬當活馬醫。

金鉞是悲觀的。這么多年,他沒想到人們對書籍的興趣,落差越來越大……

金鉞說,我還記得我中學的時候,找遍整座城市的每一個書店尋找一本高長榮翻譯的《百年孤獨》,最后是在一個小的鐵皮亭子的租書店里找到的,我花了高于定價的價錢買下來,好像是五塊錢買的。在對外國文學感興趣之前,是臺灣那些人的作品的引進。席慕蓉、羅蘭、三毛。從《朦朧詩選》之后,我開始關注外國文學。那個時期,還有一個中國的,叫汪國真的人。對汪國真的詩歌,我不評價,但那真的是一個美好的時代??!我看過一個作家寫的回憶,說為了某一本書,他要去他所在城市的新華書店排長隊,排到最后,那本書賣沒了,他還哭了。這些就是我那個時代的記憶……沒想到時代進步了,在這方面卻退步……我在努力適應,沒想到這個書店還是支撐不下去了。小古說,那是一個信息相對封閉的時代,不像現在手機、電腦、電視什么的,太豐富了,所以已經沒有多少人看書了。金鉞說,我總覺得現在的人是浮躁的,他們都沒有根,隨著各種信息飄來飄去,浮萍似的。他們的心,沒有根。小古說,你的感覺是對的,但他們并不覺得是這樣。人們現在都活得太累了,那種淺閱讀和雞湯什么的,對于他們是適合的。深閱讀的缺失,是書店最大的危機。你說的那個年代幾乎是全民閱讀,因為沒別的可看,現在是小眾閱讀,甚至是小眾中的小眾才看書,所以書店……你看國外,地鐵上、草坪上都能看到有人看書,我們呢?我們這些人更多是在看手機……我記得法國有個足球明星,電視里說他看《局外人》,讓我頓時對他有了好感。像我們這些還喜歡看書的人,在很多人眼中都是怪物了。金鉞笑了笑說,那我們就繼續做我們的怪物吧。

這時候,小古目光注視著門口。金鉞也隨著小古的目光看去,是小李站在門口。小李說,對不起,我剛才走得急,背包忘拿了。金鉞再次對小李說,對不起。小李的眼圈還是紅的,她說,不要說對不起,你對我們已經夠好了。要不是經濟形勢,我相信你也不會……我能理解的。金鉞說,謝謝理解,隨時歡迎來玩。小李說,會的,我已經把這里當成家了。我還記得那年書店組織去卡爾里海的秋游,如果還有這樣的機會,一定要告訴我,我自己掏錢跟你們去。金鉞不知道說什么,走出書店,站在門口抽煙。他看到天上的云形狀很可怕,像一個獨眼巨人。他注視著、注視著,直到那獨眼巨人的形體在天空上彌散。

小李從店里出來。她對金鉞說,老板再見。金鉞不敢直視小李的目光,他說,歡迎常來玩兒。小李走了,金鉞望著她的背影,他突然想喊小李,讓她留下來,不就是一個人的工資嗎?但又想到自己不是在做慈善,是生意,不能……如果書店有好轉的話,再……現在是自救……金鉞這么多年的那種普世價值觀,讓他更想在精神層面去影響一些人。閱讀是一種最直接抵達人們精神和內心的方式。書店里有一座魯迅的半身銅像,是邢先生留下來的。金鉞每天早上來到書店的第一個任務就是把大先生的銅像擦拭一遍。他甚至開辟了一個大先生的專柜,把大先生各種版本的書,還有和大先生有關的書放在一起。隨著年齡的增長,金鉞越來越覺得大先生的重要。

小李的背影消失在巷子盡頭。

金鉞笑了笑,咋就突然想到了大先生呢?他對自己的神經質搖了搖頭。

一輛橘紅色的挖掘機從小李消失的巷子盡頭開進來。那轟隆隆的聲音令整個巷子為之顫抖。又要挖什么呢?金鉞想。臨街的店面,有人出來看,罵罵咧咧的。但那龐然大物是傲慢的,根本不理不睬那些人。挖掘機從書店門前經過,金鉞退到門內,關上門,透過玻璃門,看著挖掘機經過。他能感覺到玻璃的震顫,要從門框上掉下來似的,他下意識用手去扶了一下玻璃。

過了一會兒,金鉞從店內出來,看到挖掘機停在一家五金店門前。原來是那家店門前的下水道管道破裂。一個星期前的事情了。巷子里彌漫著難聞的臭味。那些涌出來的污穢物躺在地面,像從地下出來的魔鬼。隨著挖掘機停下來,幾個工人出現了。其中一人,在指揮挖掘機工作。那些從店里出來看熱鬧的人,都扭身回店內。金鉞也轉身回去。小古還在整理書架,店內還沒人進來。金鉞去做了兩杯咖啡,拿給小古一杯。小古說,謝謝。小古放下手里的活兒,端著咖啡杯喝了一口。金鉞說,剛才,小李回來,我真……你說,我是不是殘酷了。小古說,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的問題。我必須承認我感謝你能留下我。金鉞說,我不是要你感謝我,是我覺得我的店需要你。要繼續維持下去,目前,減員是唯一的辦法。小古說,我能理解……很多企業都裁員,別說我們這個書店了。你沒看到很多店面都關門了嗎?老板,你不用愧疚的。我會努力干活的。金鉞說,只是覺得店里突然少了兩人,空了很多。你忙吧,我把地擦一下。小古說,等一會兒我來擦吧。金鉞說,你忙你的,我來。

金鉞擦完地,出了一身汗,他去外面抽了支煙,看到那挖掘機還在工作。他抽完煙,回到辦公室。說是辦公室,其實不大。最近已經變成了他的畫室。他迷戀上了涂鴉。他喜歡巴斯奎特、波洛克、培根、蒙克、德庫寧的作品。他買了些顏料,在一些舊畫冊上涂起來。其實,這也是一個出口,一種自我解壓的方式。他竟然喜歡上這種方式了。電腦里播放著爵士樂,他在紙上隨著音樂和情緒涂抹顏料,在意識和無意識之間,呈現出來的畫面,往往連他自己都感到詫異。那種看上去無序,內在卻是有序的畫面,很符合他近期的精神狀態。畫面看上去是驚悚的、猙獰的、撕裂的,但他卻能從中找到屬于自己的內心平靜。是涂鴉拯救了他,他才沒有陷入崩潰和抑郁之中。涂完幾張紙后,他感覺到那種情緒消耗盡了,整個人都空了似的。他享受這種放空。

金鉞坐下來,點了支煙,看了看手機,小古給他發了篇關于科辛斯基的小說《暗室手冊》的公眾號文字,他閱讀著。他看到其中這樣兩段話:

作者在寫作人生的盛年,58 歲的時候,卻用塑料袋蒙住腦袋,躺在浴缸里窒息而死。

他自殺的留言:我打算讓自己比平常多睡一會兒。姑且把這段時間叫永恒。

《暗室手冊》,金鉞在前幾天剛看完,他喜歡那種碎片的文字。更像是一個個生活的截面。令他印象深刻。沒想到作者這么早就……莫名的悲觀籠罩著他。

手機響了,是米蘭。

“你在哪兒?”

“書店?!?/p>

“裁員的事兒,小張和小李沒情緒吧?”

“小張有,小李沒有,都是你工作做得好?!?/p>

“那就好。你干什么呢?”

“涂鴉?!?/p>

“我中午單位沒事兒,要不要一起吃個飯,我請你?!?/p>

“你不是給我帶飯盒了嗎?不吃,浪費了?,F在不都提倡節約嗎?再說了,從疫情以來,我就沒去過飯店。我還是喜歡你做的?!?/p>

“那你晚上想吃什么?我給你做?!?/p>

“想吃肉了。你做的醬牛肉,比我以前在外面買的都好吃?!?/p>

“好,就醬牛肉。吃剩下,還可以給你帶飯盒。對了,你還好吧?”

“咋啦?我很好?!?/p>

“我昨晚上做了個夢,和電影《迷墻》里的畫面差不多,你變成了影片里的主人公,在游泳池中,赤身裸體……”

“哦。也許我真的是……你昨晚上咋沒和我說?”

“不說了,我去食堂吃一口。晚上,孩子他姥爺接去他家,我下班后去書店找你,我們一起回家?!?/p>

“好?!?/p>

《迷墻》是金鉞二十多歲時候看的電影,其實是平克·弗洛伊德的一個MTV。前幾天,金鉞在網上看到那個導演去世的消息,他又把《迷墻》看了一遍,和米蘭一起看的??赡苁敲滋m受影片影響,才做了那樣的夢?!睹詨Α泛蟮膹椭破?,就懸掛在他辦公室的墻上。金鉞望著那個張著大嘴的人,嘴里有幾把錘子和八個戴著禮帽的黑衣人。這些年,金鉞會時常注視這張海報,耳邊會響起電影里的音樂,腦子里會閃回那些影像,仍讓他熱血沸騰。這部電影,金鉞看了有十幾遍,他還推薦給很多人。有人看后喜歡的,也有人看后不喜歡的。他們是否喜歡對于金鉞來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推薦了,就像書店推介一些新書一樣,總是帶著他個人的主觀意識和個人的審美興趣。他不會隨那些所謂的暢銷書隨波逐流。金鉞也知道生意是生意,但很多時候,他做不到只為了錢,而違背自己的主觀意識。他也知道這種主觀不好,但他仍在堅持。有時候,他也通過大量閱讀來糾正自己的主觀和偏見。

解放路上的星書店是鶴立雞群的。處于商業街和美食街之間的一個三角地帶。這個三角地帶又延伸出一條巷子。巷子有些年頭了,看上去歲月滄桑的。這個位置是邢先生出國第二年,金鉞自己選的店址,三百多平方米,房租每年八萬。在邢先生和金鉞的努力下,已經把星書店打造成了望城的文化地標。金鉞還記得他和米蘭結婚第三年,米蘭懷孕了。在星書店搬到這個新址后,米蘭為他生下一個男孩,取名金星源。慶祝孩子滿月,也是在書店舉辦的。他和米蘭都覺得,很有意義。沒想到的是,金星源長到十二歲的時候,和同學去望城的太子河玩兒,其他幾個孩子下水游泳。金星源不敢下水,被其中一個孩子拉下水……溺水死了。這件事對金鉞和米蘭都是很大的打擊,都要失去生活的勇氣了。那年,金鉞和米蘭把書店交給店員,他們倆去西藏走了一圈,喪子之痛才多少得到緩解。在他們結婚的那年,書店經濟收入已經開始嚴重滑坡。米蘭三十八歲再次懷孕,生下現在的這個孩子,取名金圣義。金圣義從小就不喜歡這個書店,不喜歡書,他喜歡那些刀、槍、大卡車、挖掘機的玩具。每次米蘭帶他來書店,他都又哭又鬧的,也不知道為什么。之后,米蘭就不帶孩子來了。如果要等金鉞下班的話,也是領著孩子去附近商場的兒童游樂園玩兒。這讓金鉞很傷心,但想想每代人有每代人的興趣愛好和理想,為什么要勉強兒子呢?再說,無論怎么樣,未來都是屬于他們的,而不是他的……至于那是一個什么樣的未來,金鉞也不知道。即使知道又能怎樣呢?這么想,金鉞釋然了。

現在,金鉞以為擺脫了的噩夢再次襲來,纏繞著他。

從一個夢進入另一個夢。水中的孩子掙扎、喊叫,頭露在水面。濺起的水花是他喊叫的震顫。沉。沉。沉下去。其他的孩子慌張,恐懼,尖叫。那水中的孩子是那么無助。沉下去。水面平靜。逝水如斯。河流仍舊是河流,沒有表情和脾氣。金鉞和米蘭接到死亡的消息,他們打車來到河邊。河流就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救生人員在忙碌。金鉞抱著哭泣的米蘭。那一刻,他對吞噬了兒子的河流充滿了詛咒。詛咒。他詛咒河流干涸。他詛咒河流腐爛。

傍晚的時候,兒子的尸體才被打撈上來。靜靜地沐浴在傍晚的光線之中。早已沒有了生的跡象。死是一個沉甸甸的器皿。盛著那尸體。撲上去的米蘭失聲痛哭。金鉞幾次把米蘭拉開,但米蘭發瘋的母獸般,撲到兒子身上,把尸體緊緊抱在懷里。她的懷抱已不能讓兒子起死回生。

……

那骨灰一把,是輕的,很輕。是重的,很重。金鉞一塊塊撿拾著,放到器皿中。他獨自去了海邊,在海風和海鷗的伴奏下,完成了兒子最后的儀式。從船上回到岸邊,金鉞獨自坐在海邊。那激起來的海浪,撞擊在礁石上。破碎,破碎,破碎。大海是破碎的。

米蘭披散著頭發出現在海灘上,她從城里找來了。它在呼喊著,星源,星源……夜幕降臨。金鉞和米蘭依靠著坐在海灘上。夜色幕布般遮擋了海。海也是黑色的,封閉的。那孩子的魂靈已被囚禁在海底。精神恍惚的米蘭仿佛聽到兒子的呼喊。她一次次走進海水中,又被金鉞拉回來,兩人抱頭痛哭。最后一次,金鉞干脆把米蘭扛在肩膀上,回到停車的地方,把米蘭放到后座上,關上車門。

金鉞對著卡爾里海又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心里在說,星源,我們回去了……

他們開車回城。

高速公路上閃爍的燈光是他們心里的挽歌。

……那來自他們第一次在書店里的交媾。受孕后的嬰孩,在這世間存活了十二年?,F在,不在了。沒有了形體。世界拒絕了他的成長。夜空并沒有,因為逝者的缺席而空蕩蕩。星空還在?;爻堑母咚俟飞?,路因為黑暗而漫長。

金鉞緩慢地開著車,他載著悲痛欲絕的米蘭。他們沒有回家,而是去了星書店……沒有開燈的店內和外面一樣,都屬于夜。他們瘋狂地戕害著彼此,米蘭撕扯著金鉞。他們碰撞著書架上的書,散落一地??粘鰜淼臅茉诤诎抵?,像一張張大嘴。他們,他們,他們……看到了窗外夜空中的,星。星。星。他們停止動作。書店靜下來。他們淚流滿面……金鉞說,兒子在天上。米蘭說,嗯,在天上,只要抬頭就能看到。金鉞說,少了星源的星空,注定是千瘡百孔的,注定是……這個不斷生長、誤解和痛苦的世界……我相信我們的兒子已經進入另一個世界……那里也許是天堂……

我們。我們還要繼續茍活下去。

金鉞和米蘭說著。米蘭從喪子的痛苦中不能自拔。目光呆滯,神情恍惚。

也許是潛意識里,金鉞已經知道星書店的結局。他在紙上的涂鴉都是一些類似幽靈的小人兒。他命名這個系列叫“招魂”。

書店門前站著的人里面,有兩個是金鉞認識的。盡管他們背朝著金鉞,但他還是能認出來。其中一位男士是望城的詩人夏風爾,還有一位女士柯雨洛。金鉞害怕和他們打招呼,他躲到汽車的一側,像一個窺視者??掠曷宓念^發變成了短發,白色的長裙,置身在人群里,像一個中年的天使??掠曷迨墙疸X的中學同學。夏風爾是金鉞在望城僅存的一位朋友。這個時候,如果金鉞走過去,他不知道和他們說什么。星書店不在了。他感到沒臉見他們。夏風爾和柯雨洛都對金鉞的星書店寄予厚望。尤其是詩人夏風爾,他說希望金鉞能把星書店堅持下去。在這個肉身沉淪和靈魂墮落的城市,需要這樣一家書店給那些靈魂干凈的人,同時也需要一家書店來洗洗那些污穢混沌的靈魂……金鉞還記得,在星書店曾經為夏風爾的詩集《風過爾》舉辦過一個發布會。他和夏風爾在某種程度上的精神是契合的?;蛘哒f,他們是一類人。夏風爾那時候,在一家工廠上班。因為夏風爾的寫作成就,曾有某個區的文化館想讓夏風爾過去,但最后沒辦成。金鉞注視著人群里的夏風爾。夏風爾點了支煙,幾下抽完,扔到地上,碾滅煙頭,從煙盒里又掏出來一支,點上。夏風爾又站著望了望書店里面,搖了搖頭,離開??掠曷暹€站在那里,她還踮起了腳尖往里面張望,她白皙的腳跟和腳踝讓金鉞心動了一下。那個身體曾經被金鉞擁有過??掠曷迥茉诮裉斓幕顒又谐霈F,即使在外面,也是令金鉞感到意外的。他不知道這個時候的古仁生說了什么,讓柯雨洛踮起了腳尖,還是她在尋找什么。已經沒有了書店標志的店面,看上去是中性的、是灰頹的。據說,這里將變成一座望城最大的汗蒸館。房租也漲到了每年十二萬。在今天的書店活動結束后,明天就開始裝修了。至于汗蒸館的老板是誰?沒人知道。如此經濟環境,還能開這么大的汗蒸館,總是讓人懷疑是不是洗錢?或者藏著別的什么貓膩。

金鉞拉開車門要上車的時候,看到柯雨洛從人群里扭過身??掠曷蹇匆娏私疸X,她走過來,還向金鉞招手。金鉞連忙上車,開走了。他看到后視鏡里的柯雨洛站在他停車的地方望著他的離開??掠曷逭卣局?,隨時都可能天使般飛上天空似的。

米蘭打來電話說,活動結束了嗎?我帶孩子補課,到時候,你來接我們吧?

金鉞說,我還有事兒,你們打車回去吧。

米蘭問,不是都結束了嗎?

金鉞說,我想去和邢先生交代一下,書店就這么在我手里……

米蘭說,哦。你啊,這么多年了,你還是把邢先生當成你的精神教父。那你去吧,我和孩子晚上不回去了,你自己做點兒吃的,我們回我媽家了。書店的關店儀式結束了嗎?

金鉞說,還有一個放映電影《迷墻》的環節,我交給小古去弄了,我……再說了,沒有邢先生的書店收留我,我現在真不知道做什么呢?沒有邢先生的書店,可能我們也不會……他不僅僅是我的精神教父,還是我的衣食父母……

米蘭說,都這樣了,你也別太傷心,我還上班,我養你,我的工資喝粥還是沒問題的,要吃肉可能就……你這么多年都沒進入體制,自由自在慣了。你還是自己做點什么吧。如果去打工或者進入體制,你可能會更難受……

米蘭的話無意識刺疼了金鉞,他沉默了一下說,我是個沒用的男人。

米蘭說,不說這些了,你是太敏感了。我看大街上那么多擺攤的,不都活得好好的嗎?

金鉞說,對啊,你倒提醒我了,我可以去擺攤啊,現在不是提倡地攤經濟嗎?我把山洞里那些書也處理處理。唉,我竟然要淪落到一個擺地攤的了……

米蘭說,你咋啦?擺地攤有什么?我以后下班和你一起去擺攤。為了生存,有什么抹不開的呢?現在,不是以前了,你以為你是書店的老板、你是望城的文化名人……對于這些虛名,你應該比我清楚,是不能當飯吃的。再說了,你致力望城的文化建設,望城給你一點兒好處了嗎?還不是眼看著你的書店……不說了,圣義從補習班出來了。你去過公墓后,早點回家。天氣預報說,晚上有暴雨或大暴雨,極有可能引發山洪災害。

金鉞說,我去和邢先生說說話,就回去。

米蘭說,冰箱里還有吃的,你對付一口吧,明天回去給你做好吃的。

金鉞說,好。

撂了米蘭的電話,金鉞想,米蘭的這些話是有意說的,還是無意?但米蘭說的是事實……在望城,他的星書店就像是文化沙漠里的一葉孤舟……艱難前行了這么多年,沒想到,還是擱淺了。他想起幾天前看到的一幅畫,作者好像是國外的。畫面是一艘船,豎立著光禿禿的桅桿。船頭一個長得很像耶穌的男人在祈禱著,船尾躺著一個嬰兒。那嬰兒是生是死,很模糊,看不真切。金鉞開車向迷舟公墓而去。

金鉞的手機響了一下,是短信,他拿過手機看了一眼,一個陌生的號碼。短信說,你為什么躲著我?你為什么不接受我的幫助?我看到書店這最后的儀式,心疼書店,也心疼你。我們可以坐下來談談嗎?不為我們,為書店。我是可以讓你的書店起死回生的……如果你想通了,可以來找我,我在“長日將盡”咖啡館等你到晚上八點。我希望你來,我們拋開我們之間的情感,只談書店的問題……

金鉞知道發短信的是柯雨洛。之前他從通訊錄里刪除了柯雨洛,并拉黑了柯雨洛??磥砜掠曷迨菗Q了新號碼。金鉞沒有回柯雨洛的短信,繼續開車。之前,柯雨洛就說過可以幫星書店的,但金鉞拒絕了。金鉞還記得那年冬天,柯雨洛從國外回來……他和柯雨洛處于一種情感糾葛中。有一天,金鉞冒著大雪來到迷舟公墓,和邢先生說話。在望城能說說話的人除了詩人夏風爾,再就是安葬在迷舟公墓的邢先生。那次也和星書店有關,他只能和邢先生說。

金鉞看了看天,還是晴朗的,天氣預報很多時候都是謊言。

詩人夏風爾來電話。

“金鉞,你在哪兒呢?我去了書店,沒看到你,你沒事兒吧?”

“我有事兒,提前離開一會兒?!?/p>

“那就好,哪天有時間,一起喝點兒?!?/p>

“行,我現在終于有時間了,是一個閑人了?!?/p>

“別嘴上說得輕巧,我還不知道你。其實,這幾年我都在想一個問題,我們真的應該放棄我們的理想主義了。是理想主義害了我們。你這么多年企圖通過開書店,通過書籍來讓一些人覺醒,但書確實不好賣,看書的人也越來越少,而且現在……真他媽的荒誕??!”

“不說我的事兒了,問你個問題,你咋還在寫詩?”

“我那是寫給自己的,是我的一個精神出口,也是我……沒有這個出口,我會抑郁的,我會迷失的。你呢?我知道書店是你的精神出口,現在書店關了,你要找到你新的出口……你以前不也寫詩嗎?你應該撿起來的?!?/p>

“別跟我提過去的事兒,我找到了新的出口?!?/p>

“什么?”

“涂鴉?!?/p>

“就是你發朋友圈那些嗎?是你畫的嗎?”

“當然是我……”

“你牛啊,沒看出來啊,你還有繪畫的天賦?!?/p>

“什么都讓你看出來,那還行?!?/p>

“你的那些涂鴉比文字更直接地表達了時代表情和時代精神……我說不太好,也不懂繪畫,反正你的涂鴉刺激到我的神經了……一種游離在現實和夢幻之間……你是天才……”

“別給我戴高帽。不說了,我開車呢?!?/p>

“行。哪天你的涂鴉給我整一張,我掛在書房里?!?/p>

“不送?!?/p>

“我買還不行嗎?你個小摳?!?/p>

“不和你解釋,我撂電話了?!?/p>

在撂電話的時候,金鉞聽到夏風爾在電話里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看到柯雨洛了……

夏風爾大金鉞十二歲,但金鉞從來都直呼夏風爾的名字。關于柯雨洛,金鉞和夏風爾說起過,還一起吃過飯。夏風爾對柯雨洛的印象很好。夏風爾背后和金鉞說過,柯雨洛做朋友是很好的朋友,做妻子可能就……那時候,夏風爾已經看出金鉞和柯雨洛的曖昧。夏風爾畢竟年長,吃過的鹽比他走過的路還多。夏風爾曾用話敲打過金鉞。當時,金鉞并沒放在心上,直到后來才醒悟。

堵車了。金鉞把車停下來。只見一個綠色火車頭拽著二十幾節黑色車廂,緩緩駛過。在望城,這是僅存的一處還有貨車通過的老道口。貨車剛剛過去,還能聽到車輪碾壓鐵軌的余震。鐵路人員揮舞著小旗,欄桿嘩啦啦的,向一側滑動,閘門打開一樣。行人和車輛都趕著投胎似的,急匆匆的,你挨我,我挨你,擠擠挨挨的。車輛也是。有的還急促地鳴著令人煩躁的尖銳的刺耳的笛聲。金鉞注視著前面的車輛和兩側的行人,他想,過了這個老道口,再開四十分鐘,就到迷舟公墓了。前面的車又不動了。金鉞的頭伸出窗外,看著,問走過來的人,前面咋啦?走過來的人說,有個老頭被車掛了。金鉞說,哦。

過了鐵道,右拐。右面的馬路上,人們熙來攘往的。這里早上是早市,晚上是夜市。已經有人在準備出夜市的東西了。金鉞看了看時間,下午三點十五分。他想,書店里的活動還沒結束吧?小古在給來的顧客播放《迷墻》了嗎?還是正在播放。有多少人能接受這樣的影片呢?金鉞嘲笑著自己,還想這些做什么呢?書店在五點之前,活動結束,就徹底不屬于他了。星書店在這座城市,從摘下牌匾的那一刻,就已經不存在了。金鉞站在梯子上懷抱著牌匾,差點兒從梯子上掉下來。他抱著牌匾,抱著,像抱著冰冷的尸體。是啊,從在邢先生的星書店打工,這個牌子,他掛過,也摘過。這是他接手星書店后的第一次摘牌。邢先生在的時候,摘牌是為了遷址,而他現在摘牌是……

梯子下面的小古說,遞給我,遞給我。

金鉞像舍不得似的,還抱著牌匾,站在梯子上,準備英勇就義似的。他心里和邢先生說,這次摘牌,也許以后就真的沒有星書店了……小古還在下面喊著,遞給我,遞給我。金鉞才從恍惚狀態中醒過來。他并沒有把牌匾遞給小古。他告訴小古,把梯子扶穩嘍。他要抱著牌匾慢慢走下去。小古在下面說,您放心吧,梯子扶穩嘞。下來吧,老板。之前,小古已經把手機支在旁邊的三腳架上,開始錄像了。金鉞抱著牌匾,看上去很沉的樣子。他緩慢地走下梯子,距離地面有一米高的距離的時候,金鉞從上面跳了下來。因為懷里的負重,他趔趄著,差點兒摔倒,身體被牌匾的慣性向前帶出去幾步,小古跑過來扶住了他,才沒有摔倒。金鉞穩穩地抱著牌匾,用手撫摸著。那牌匾這么多年風吹雨淋的,已經包漿了,透著深紅色。小古已經把準備好的一塊紅布拿在手里,說,包上嗎?金鉞說,之前幾次都是遷店才摘下來,掛上去,現在……小古安慰著老板說,一定還有機會掛上去的。金鉞沒吭聲,眼淚汪汪了。他接過小古手里的紅布,一下下纏繞上去。他說,像不像木乃伊……小古注視著金鉞手里被纏繞的牌匾說,什么木乃伊啊,我看分明是一個剛剛誕生的嬰兒。金鉞愣怔了一下,看著小古,笑了笑說,也是。我記得作家村上春樹好像說過一句話,死并非是生的對立,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存在。小古說,是的呀,這句話,我也有印象。小古說著,去收起在錄像的手機。他走到梯子跟前,下意識仰頭望了望,之前掛書店牌匾的地方,空蕩蕩的,可以看到一些灰塵的痕跡。他突然發現了什么,喊叫起來,老板,你看,那里竟然有一個蜂窩……金鉞看了看,說,剛才,我看到了,只是一個空巢。小古說,哦。小古收拾梯子,進了書店。金鉞把牌匾用紅布纏繞完,最后的地方,他打了一個結。就那樣抱著,像抱著一個被捆綁的孩子。一道光落在紅布上,格外的紅,刺眼了都,像血,隨時要從他懷里流淌到地上……他的手能感覺到紅布包裹里面硬硬的牌匾,像一具骨骼。金鉞抱著牌匾,回到辦公室。最后,把它橫放到一堆書上。是啊,再過幾天,它將和這些書,一起離開這里……

郊區的山洞已經租好,用來儲存這些書。之前,在金鉞心灰意冷的時候,曾想過把這些書都按廢品論斤賣了,徹底和書店告別,換一種生存方式。但他真舍不得,只好和米蘭商量租個地方。其實,金鉞還心存重新啟動書店的念頭。目前的形勢,是不太可能了。他即將把現在開的車賣了,來維持租下來存放書籍的山洞的租金。

至于郊區是否有能重啟書店的可能,金鉞在郊區轉了幾天,都沒有找到適合的房子。再說,這里人太少了。雖然說,書是小眾的,但在這人少的郊區,就更沒幾個人買書……從城里到郊區坐公交車也要四十分鐘,城里也沒幾個人會為了買書跑這么遠。金鉞反思過,前幾年把書店鋪得有些大了,如果當年不搬到解放路這邊,找個小房子,也許還可以支撐,是他蓬勃的野心讓他走到關店的結局……這幾年,他也確實把星書店做成了望城的地標和網紅打卡的地方,但地標又咋樣,網紅打卡的地方又咋樣……金鉞還是不堪高房租的重壓……金鉞在網上看到有把書店開到農村的,但那需要很大的經濟實力,是作為人文景觀存在的,而不是賣書那么簡單。金鉞覺得那才是書店的最高境界。那也是金鉞的夢想,但他首先要生存。生存和生活是兩個不同概念。生活高于生存。開了這么多年書店,他看上去像個文化人,其實,他仍是潦草地活著。書店的黃金時代,在邢先生出國后,就已經開始出現頹勢,他只是趕上了個尾巴,兩三年時間。這么說,他并沒有埋怨邢先生的意思。是什么沖擊了書店?是時代進步了嗎?還是……金鉞一直都沒想明白,想明白又能怎樣?想明白就可以保全書店了嗎?不可能。作為個體,你只能自己靠自己,自生自滅。

十一

快到迷舟公墓的路上,金鉞看到一個放羊人趕著近百只羊在前面走。金鉞放慢了車速,也沒有鳴笛,就那么慢慢地跟著羊群。直到放羊人把羊吆喝到路邊,金鉞才開過去。那放羊人站在羊群里,舉著鞭子,望著金鉞開過去。路過一家小賣店,金鉞把車停下來。買了瓶酒、燒紙、金銀紙箔,還買了一束鮮花。他拎著東西放到車內,繼續向迷舟公墓開去。灼熱的下午。還有幾天就九月了。山野間響起聒噪的蟬鳴,嘶嘶地叫著,仿佛在喊叫著,熱、熱、熱。秋天了,很多植物成熟了,同時也有部分植物開始衰落。熱是浮動的氣體。金鉞看到榛子、核桃累累地掛在樹上,給人一種豐收的喜悅。植物的氣息讓金鉞壓抑的心情得到緩解,那氣息對他是一種濯洗,近乎觸及他的靈魂。他想喊叫,是的,對著山野喊叫……他要告訴山野,他的星書店在城市里結束了它的生命。但金鉞沒喊,他關上了車窗,繼續開車。繞過一個彎道之后,迷舟公墓就出現在眼前,可以看到層層疊疊的白色大理石墓碑矗立在山坡上,像一群穿著白色衣服的人,站立在那里。邢先生的墓地不在這些之中,而是在一個偏僻的山坡上。是邢先生兒子選的,他兒子在國外是個雕塑家。

金鉞在墓地停車場把車停好,拿著買的東西,進了墓園。他好久沒來了,上次還是那個冬天,和柯雨洛的關系糾纏不清的時候,他非常痛苦,來找邢先生說說。他找了幾個墓區,才辨認出來,到達邢先生墓地的路徑。那是一條很窄的路,兩邊是松樹和墳墓。有一處還有一個空的墓穴。旁邊貼了個小廣告,上面寫著,此墓地出賣。還有電話號碼。近年來,公墓和房地產一樣火爆,大街上隨處可見各地出售的公墓廣告。有的公墓還專門雇用墓地推銷員,舉著個牌子和喇叭,在菜市場和鬧市區叫賣。

金鉞順著小道走了十分多鐘,路開始陡起來。金鉞抱著東西,不讓它們掉下去,又走了十多分鐘,才來到邢先生的墓前。他氣喘吁吁的,把東西放下來,仰頭望著邢先生的墓碑。說是墓碑,其實就是一個鑲嵌在土里的大石頭,好像是花崗巖。在上面刻著“邢屹立之墓”。金鉞在網上看到過邢先生兒子的雕塑,知道這是他的字跡。當年安葬邢先生骨灰的時候,是在這塊大石頭上鑿開比骨灰盒大一點兒的空間,把骨灰盒放進去,用水泥封住。墓和碑是一體的。金鉞歇了一會兒,仰望著高出他身高很多的墓碑。他開始蹲下來,給邢先生燒著紙箔?;鹈畿f起來,差點兒燒到金鉞的臉。那火苗看上去像是憤怒的。從墓碑的角度可以看到藍天上的一朵白云,像一個白色的帽子戴在墓碑上似的。金鉞注意到一條金色的蛇從墓碑頂端探出頭來,他渾身一緊,差點兒坐在地上。那蛇只是探頭看了看,就從墓碑頂端爬走了。燒完紙箔,金鉞隨手點了支煙,望著石頭上水泥抹過的痕跡,有些許裂痕。整個痕跡看上去像一個窄門。

邢先生的墓地游離在其他死者之外,周圍沒有樹木。此刻,讓金鉞感到格外炙熱。那熱都鉆進了他的骨頭里似的,令人無法忍受。

十二

金鉞在邢先生墓前沉默了好長時間,還是決定說點兒什么。

邢先生,我來看你了。相信,你的在天之靈,已經知道發生的事情了。我們的星書店關門了。(金鉞抽泣著)對不起,邢先生,我……真的,沒有能力經營下去了。我把我城里的房子都賣了,才堅持到現在。要是不賣房子的話,可能幾年前,就……我盡力了,邢先生。你不要怪我。在你出國那時候,相信你已經預知到了什么吧?但我并不怪你,我知道這些年我的經濟來源完全來自書店,即使有時候沒那么多,一家老小的吃飯問題是可以維持的?,F在,房租太貴了,再加上書不好賣,也沒幾個人到實體店買書……我只好……我總要想辦法吃飯……你說,人們不喜歡看書的社會會好嗎?你如果還在的話,相信你一定也沒有答案,你和我一樣是迷茫的……是啊,其他生意也不好做,尤其是各種實體店。人們都在忙活嘴的問題,哪有什么心情看書呢?我這么說可能狹隘了,但我真的是這么認為的。尤其是我們書店經營的那些書……文史哲之類的。在很多人眼中,這些知識是無用的,是閑書。一本書三四十塊錢,夠一些人家兩三天的生活費了……我曾經想依靠某些機構把書店保存下來。我認為我做的事情是關系到一座城市文化品位的大事兒,可是……沒人理解……是一些人不需要讀書了嗎?不是……是人們的經濟收入不允許了……人們也沒有多余的閑錢買書……人們掙的那點兒錢更多用在衣食住行上……這么說也許極端了……也不是我怨天尤人……既然書店已經走到了這步,也只能這樣了……希望還有東山再起的那天……我還會把書店開回到城里……一座沒有書店的城市總是會讓人們感到迷茫的,我不知道別人,我每天不在書房里翻幾頁書,我就像這一天都虛度了似的……我還是那么狂熱地喜歡書籍……喜歡閱讀,通過閱讀去學習,去看那些我們不能到達的世界角落和世道人心……我辜負了你,邢先生。

米蘭來電話說,金鉞,你還在和邢先生說話嗎?

金鉞說,剛說了幾句,有事嗎?

米蘭說,我閨蜜付英姝的父親去世了,我一會兒去殯葬中心,圣義在我爸媽家。你結束后,就回家吧。我今晚上要陪英姝守夜,她家沒什么人……

金鉞說,要我去幫忙嗎?

米蘭說,你都為你的書店關店儀式守了一天……你也累了。早點回去吧!你記著,天沒塌,還有我……

金鉞說,謝謝!

米蘭說,不說了,我去殯葬中心。

撂了電話,金鉞走神了。

一只蜜蜂嗡嗡地落在金鉞給邢先生買的鮮花上,他才回過神來。他看到遠天上有一只黑色的鳥在盤旋,甚至有那么片刻靜止,像一塊黑斑,鑲嵌在上面。金鉞收回目光,再次落在邢先生的墓和碑上。一半鑲嵌在泥土里的大石頭,隨時都要從上面滾落下來似的。金鉞下意識做了個推的動作。金鉞想,好久沒去卡爾里海了,一會兒,去看看。其實,金鉞是想金星源了。

金鉞掏出手機,和邢先生的墓碑來了張自拍,發了個朋友圈,又坐下來。

……邢先生,可以說是你救了我。當年,我還在工廠里上班,那時候,我就老去你的書店買書,那時候,我想成為一個詩人。沒想到有一次和望城幾個寫東西的人喝酒,喝得有點兒多,和其中的一人爭論起來,我竟然拿起酒瓶子砸在那人頭上……致使那人昏迷不醒。我也被判了一年刑期。從監獄出來,我工廠的工作也沒了。我父親是在礦上死的。我媽在我進去那年,改嫁給另一個男人。我出獄后,什么都沒有了。我在街上游蕩,無所事事,也嘗試找工作,可人們聽說我犯過罪,都不要我。我看到你書店招聘店員,我和你說,我想做這個店員。你看了看我,我又說了我的經歷,你答應試用我三個月。從那之后,我就成了你書店的一員,從東明路的那個鐵皮亭子開始,到遷址圖書館一側的房子,再就是你出國,把書店轉讓給我……又遷址解放路,直到現在……書店沒了。我就這樣把你創辦的書店給搞沒了……是我不夠努力嗎?還是……不是我……我不可能逆勢而為,我沒那個能力……我本來想能維持吃上飯,我就堅持,可后來是往里面搭錢了……我還要活著,我不能為了書店傾家蕩產……原諒我,邢先生。我太難了……我回去了,以后有空,我還會來看你的……如果你在天有靈的話,看看是否能保佑,讓書店東山再起……四萬多本書還都堆在郊區的山洞里……邢先生,我回去了。如果你有什么好的辦法,托夢給我。

那一刻,金鉞是孤獨的。他欲哭無淚。要從地上站起來,頭一陣陣發暈,他又蹲下來,緩了一下,才重新站起,又跪下,給邢先生磕了三個頭,才再次起來,轉身往山下走。

金鉞回到車內,只覺得渾身無力,像丟了魂兒似的。他坐了一會兒,才發動汽車,駛離迷舟公墓。開出去兩公里左右,金鉞突然想起什么,停下來,掉頭,又回到公墓門口。他下車,從后備廂里拿出來星書店的牌子。他夾著牌子又來到邢先生的墓前,說,我都忘了,應該讓先生在看一眼這書店的牌子,它可能永遠都不會再被掛出來了,但我會好好珍藏它,就像對待我的生命一樣……請老先生放心。金鉞把星書店的牌子立在邢先生墓前。他突然覺得,在牌子后面仿佛出現了書店的幻影。他揉了揉眼睛,才發現是自己的幻覺,但他又想,那邢先生的墓難道不是一本大書嗎?那些草木石頭又何嘗不是一本本書呢?這么想,讓金鉞興奮起來。只要這個星書店的牌子掛到哪里,哪里就是星書店,不是嗎?在邢先生的墓前,他幾乎要跳起來了。這也許才是真正意義的書店,他想。

邢先生,我找到了一種星書店永恒存在的可能……是精神意義上的,不是經濟上的……以后,只要我想讓星書店出現,我就拿著這個牌子……隨便往哪兒一豎,它的后面,就是我們的星書店。你不會笑話我這天真幼稚的想法吧?你不會以為我瘋了吧?不。你看,如果我現在對著天空舉起星書店的牌子,我看到天空就是我們的書店。那些云彩、太陽,就是書。即使夜晚了,還有那些星星、月亮……那一刻,整個宇宙都是我們的星書店……我這個想法如果跟別人說的話,他們一定以為我瘋了,但我相信你能理解我……我也知道,這可能是將來在實體店不能開的情況下,對我最好也是最大的安慰……真的不要嘲笑我,邢先生。只要這個牌子在,星書店就在……你說呢?無論將來我去做什么,星書店都在的。不說了,我走了。

金鉞來到公墓門口,回望著山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墓碑,白色幽靈般站立著,他把星書店的牌子豎立,在地上,把那些墓碑當成了背景,用手機拍了一下。他發了個朋友圈,說,星書店永生。夏風爾秒回說,你在搞行為藝術嗎?金鉞沒搭理夏風爾的評論,把手機揣起來,上車。他忍不住又掏出手機,看了一眼,下面有幾十個人點贊。也有人安慰金鉞,不要傷心,會有東山再起的那一天。有人說,老板厲害,即使今天星書店在望城消失了,但它在天地間是存在的……

這樣的異想天開,讓金鉞興奮。他同時也看到柯雨洛在下面回復了三個流淚的表情。他之前把柯雨洛拉黑了,是什么時候,又把她恢復正常的,他也不知道。是同情是嘲笑還是別的什么?金鉞想不明白。

十三

天陰了,看上去要下雨。金鉞從剛剛的興奮中清醒過來,他拿出手機,把發上去的那條微信刪除了。他知道,剛才的想法過于瘋狂了,那只能是屬于他自己的,而不是分享給朋友圈的人。有幾個雨滴落在擋風玻璃上,金鉞把車開得很慢。一種無力感再次占據了他的身體。他看到路邊有一條溪水,在潺潺流淌。他把車停在路旁,來到溪水邊,彎腰用手捧了水,洗了把臉。溪水很涼,刺骨了都。他還是把手放進去,還脫了鞋,把腳也放進去。那涼浸入他的身體,給他一種脫胎換骨的感覺。他把腳從溪水中拿出來,放到石頭上。剛剛洗濯過的腳,讓他全身都清爽了。天上烏云滾滾,烏云和烏云碰撞著、疊加著,發出轟隆隆的聲音。是雷聲嗎?還是……金鉞想,來一場暴雨吧!連日來的炙熱已經快讓人窒息了。他展開想象:暴雨傾瀉而下,伴著閃電和雷聲。萬物即將被雨水浸潤。也有植物在閃電和雷聲中瑟瑟發抖。天使們站在閃電劃過的云上,俯瞰著天空之下的世界,俯瞰著他,仿佛要從云端上降落下來,安慰他。天使的翅膀劃開一個空間,那個空間里都是書,是一個書店的模樣……從云端落下來,一把梯子,落在金鉞面前,他赤腳上了梯子,往上爬,企圖爬到那個空間。但梯子突然懸在半空之中,那個空間近在咫尺,他卻無法到達。突然,撲通撲通,那天使蒙著頭從云端上墜落下來。天使的脖頸上套著繩子……天空中,每一個云朵下面都懸掛一個被行刑的天使……有一個離他很近的天使。他能看到她身體的抽搐。他望著云朵,那里面模糊著看不到事物,是什么?他無法判斷。誰是這個世界局促的靈魂?雨,水流般從天而降。他站在梯子上,被雨水的重量沖擊,從上面被雨水裹挾著,墜落,墜落,墜落。在墜落的過程中,他看到那些懸掛在半空中被行刑的天使不翼而飛。天空除了雨,還是雨。那些迷茫的雨滴,在慣性中,落入它們不喜歡的世界。那個之前,天使們示意給金鉞的書店空間,不見了……不見了……天地處于一片混沌之中。他在墜落,衣物從身上飛散而去。赤身裸體。在縮小,縮小……嬰孩。金鉞在天地的混沌中,變成了嬰孩,臍帶里流出鮮紅的血水??梢钥吹较旅娲怪男⌒〉哪行云鞴佟炯t了雨?;煦绐q如巨大的子宮,盛著他,直到把他吐在跌落無數雨滴、匯聚成溪流的水中。他盯著嬰孩想,那是我嗎?我是誰?匯聚在地面上的雨水越來越大,裹挾著大地上的污穢,裹挾著嬰孩,在地面上滾滾流淌……神站在遠處的山坡上。神的方舟即將起航。嬰孩幻化成一只烏鴉……聽候神的召喚……

十四

一陣持續的尖銳的汽車鳴笛聲,把金鉞從想象中拉回來。他看到自己的車,沒有擋路,也就沒動,但他還是把鞋穿上了,站起來。溪水中的綠色青苔間有幾尾小魚在游動。他聽到有車停下來,在掉頭,輪胎碾壓路面的聲音。他看到一輛紅色的奔馳轎車,在他的車后停下來。他不知道那輛車要做什么。他站在溪邊,突然想起什么,是柯雨洛的車。他連忙躲在一堆茂盛的草叢后面,心想,她怎么找到這里來了?她不是發短信說在咖啡館等他嗎?

只見車門打開,真的是柯雨洛。她從車內下來,目光在四處尋找著??掠曷搴捌饋?,金鉞……金鉞……你在哪兒?可以看出她臉上的焦急表情??掠曷暹€在喊著,金鉞,金鉞,你不要嚇我??!金鉞故作不耐煩的語氣說,喊什么喊?在方便呢?他看到柯雨洛臉上露出了笑容。金鉞從草叢后面出來,問,你咋來了?你咋知道我在這兒?柯雨洛說,我就知道。她笑著朝金鉞走過來,說,咋的?書店關門了,到邢先生的墓地來訴說你的委屈啦?金鉞說,才沒,就是來告訴他一聲。畢竟當年他把書店交給了我,而我……柯雨洛說,又不是你經營的問題,是……你沒有必要愧疚的。你不會是因為關店,沒了生存來源吧?金鉞沉默。這確實戳到了金鉞的痛點。以前在工廠里開吊車,也是熟練工種,后來到邢先生的書店當店員,到自己經營書店,他不會其他技能了。除了讀書和賣書,他感到自己像一個廢物??掠曷暹^來挽住他的胳膊,他沒有躲??掠曷逭f,你就不會做點兒別的什么生意嗎?金鉞說,做什么?我這樣的一個廢物。什么都不會。再說,我前些年掙的那點錢又都折騰到書店里了,我連城里的房子都賣了……再能支撐下去的話,我也不會關店……柯雨洛說,會好的。金鉞說,好個屁,怎么好?柯雨洛說,你還是那么悲觀。金鉞說,我悲觀怎么了?柯雨洛說,還能不能好好交流了?金鉞說,你咋知道我在這兒?柯雨洛說,你不是發了星書店的牌子和迷舟公墓的照片在朋友圈嗎?我就來了……金鉞說,真聰明。你想交流什么?慰安我嗎?柯雨洛推了他一下說,去你的。我想了,我們還是做朋友吧,我不想……只要你好,就行。我不奢望得到你。你有你的家庭,我不能……過去是我太天真了……你恨透我了吧?金鉞說,不恨。那也許是我們生命中一定要經歷的吧!就像這次書店關門,也是我必然要經歷的吧!因為我們處在這個時代……我們就必須承受這個時代所給予我們的……情感可能也是。這也是我近年來的思考,以前我都認為只要個人強大就可以……現在看,不是那么回事……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啟蒙……我這么多年都活在理想主義的天真里,但這天真里是有我啟蒙的野心的……雖然現在我遭受了迎頭一擊,但我不會因此而倒下,我會再次……還有或者說很多人還在沉睡……

柯雨洛隨手摘了一朵身邊的黃色野花,插在耳畔。她望著溪水說,里面有魚。金鉞說,我剛才看到了。真羨慕這些溪水里的魚啊,如果能做一條魚該多好??掠曷逭f,好嗎?最后被人抓到,吃掉,也好嗎?金鉞說,那也是宿命,但在某個時期它們享受到了它們的自由自在……你還有事嗎?柯雨洛說,沒事兒,就是怕你因為關店想不開。金鉞說,哦,不會的,總會有一條路在腳下。它可能荊棘叢生,但我還是會走,即使傷痕累累……我會等待時機繼續把星書店進行下去的……柯雨洛說,我支持你。金鉞說,回去吧。對了,你看到我發朋友圈的那個創意了吧?柯雨洛說,是的,后來,你刪除了,真是好的創意,提升了書店的意義。為什么刪了呢?金鉞說,我不想更多人看到我在乎,我要保護好自己??掠曷逭f,你是對的。要學會保護好自己,才可能……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金鉞說,你回去吧,我沒事了。我還要去卡爾里海一趟??掠曷鍐?,做什么去?金鉞說,我剛才在邢先生墓前,突然想起我的星源了。我想去海邊看看……柯雨洛說,哦,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嗎?我也好久沒去了,還是上次回國的時候,你帶我去的……雖然,我們不是以前那種關系了,但我想陪你去,我還是擔心你……金鉞說,放心吧,我不會想不開的??掠曷逭f,我相信你,我過幾天就要走了,回加拿大了,我想和你多待一會兒……金鉞說,要走了嗎?柯雨洛說,是的。金鉞說,走吧。尤其是你有這個身份和條件,何必在這里忍受異樣的空氣呢?走吧??掠曷遴帕艘宦?,說,你要好好的,讓我放心。金鉞說,我會好好的,要活下去??掠曷逭f,想過不開書店做什么嗎?金鉞說,還沒??掠曷逭f,那生存怎么辦?金鉞笑了笑說,我家米蘭說,她養我。雖然,我知道這是一句玩笑話,但我心里還是暖暖的……柯雨洛說,米蘭是個好女人。金鉞說,你也是個好女人??掠曷逭f,別把我扯進去,目前我和你已經除了朋友關系,再……柯雨洛臉上有些生氣了??掠曷逭f,我都到這兒了,離迷舟公墓很近,我也想去邢先生的墓地看看,可以嗎?我還記得你剛出獄的時候,工廠里把你除名了,你在他的書店打工,我去看你,看到過邢先生……后來,再沒見到過。金鉞說,好吧,我領你去看看??掠曷逭f,可以讓我和你那個星書店的牌子在公墓前合一張影嗎?你別誤會,我就想留個念想。金鉞說,可以??掠曷逭f,謝謝。

兩人離開溪邊,開車轉回迷舟公墓。在公墓前,金鉞把星書店的牌子從后備廂拿出來,遞給柯雨洛說,你看怎么拍合適?柯雨洛把星書店的牌子放在面前,蹲下來,一只手扶著牌子后面,她的頭露出在牌子上方。金鉞說,這樣不好看,把書店的牌子弄成墓碑了似的??掠曷逭f,我就要這樣拍,你一定要把后面的公墓背景收進畫面。金鉞搖了搖頭說,好吧。他拿出手機拍了幾張??掠曷灞е菚甑呐谱诱酒饋?,湊過來說,給我看看。金鉞把手機遞給她,接過她懷里的星書店的牌子??掠曷逭f,拍得好。我們再來自拍一張合影吧?金鉞猶豫了??掠曷逭f,咋的?怕米蘭看到嗎?不會的。再說,都過去了,我不會和米蘭搶你的??茨銍樀??金鉞說,才沒,來吧??掠曷灏研菚甑呐谱迂Q在兩人跟前,站著拍了張合影??掠曷蹇粗嫌罢f,完美。你別忘了發給我。發我后,就刪了,別讓米蘭看到,你又要費口舌。金鉞說,沒你想的那樣。我家米蘭還是大度的??掠曷逭f,你把書店的牌子送回車里,我們去邢先生的墓地吧。

兩人去了邢先生的墓地,上坡的時候,柯雨洛滑了一下,跪在地上,金鉞把她拉起來??斓叫舷壬骨暗臅r候,柯雨洛才松開金鉞的手??掠曷蹇吹叫舷壬哪贵@呆了。她拜了三拜。金鉞說,邢先生,柯雨洛來看你了。我去年冬天和你說起過她的??掠曷逭f,你和邢先生說起過我嗎?金鉞說,嗯。那段時間,我能和誰說,也只能和邢先生說了??掠曷逭f,邢先生在冥冥中給你啟示了嗎?金鉞說,沒??掠曷遛D向邢先生的墓說,既然金鉞和您說起過我,相信你也多少了解我了。你帶出來一個好徒弟。他和你說的那些,我都放下了。我對給他和他的家人造成的痛苦,懺悔。金鉞說,說這些干什么?柯雨洛眼含淚水說,我要說,你能和邢先生說,我也要和邢先生說??掠曷逭f,先生,你知道我愛金鉞,可是這個世界上,有一種相愛相殺,我們兩人就是……現在,我學會放下了。是的,我放下了。彼此都傷痕累累,那不是我需要的。我希望他好,所以,我退出了,把他還給他的妻子。那種相殺是動物的本能,那種占有欲。今天,我在您老的墓前,向金鉞道歉。先生,不要笑話我。金鉞在旁邊說,不說這些好嗎?柯雨洛說,你讓我說吧,說出來,我會好受一些。你不會讓我憋在肚子里回去吧?金鉞說,把你想說的都說出來吧,然后,輕輕松松離開這個國家。其實,我也有責任,一個巴掌拍不響,我也該懺悔,不是嗎?金鉞站到一旁,抽煙??掠曷逭f,我和金鉞青梅竹馬,我還記得上中學的時候,他喜歡畫畫,還給我畫過坐公交車的板票,都以假亂真了。用了一個學期都沒被認出來。后來,我考上高中,上了大學,他去了技校,進了工廠。我大學畢業后,就出國了,在國外結婚,又離婚。這次回來是父母去世前的一個官司,是當年欠父母的錢,給的一棟抹賬樓,法院一直都不能執行??煳迥炅?。這次,我認識一個人和院長是發小,說能辦這事兒,我拿出十五萬給這個朋友,只要辦成。我就從國外回來了。你應該知道女人都是渴望愛和被愛的……我回來后,見到金鉞……我……我們……男女的事情,我不想上升到道德……我當時就想,如果可以和金鉞在一起的話,我就不回去了。但我錯了……雖然我們發生過一些事情,但現在,我選擇放下……先生知道放下多難啊,但我想開了。我不能看著我愛的人陷入痛苦的漩渦……那段時間,我相信我是被撒旦附體了。我甚至還打電話威脅米蘭……我已經在上帝面前懺悔了,現在,我在先生面前懺悔,我知道你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金鉞聽著柯雨洛在呢喃著,過往的一切,在他腦中浮現。那些肉身交融后的虛空,那種虛空后的爭吵和被占有,已經讓他筋疲力盡。每天回到家的時候,還要面對米蘭和孩子。但米蘭從來沒說什么,只是默默做她應該做的。剛才要不是柯雨洛說給米蘭打過電話,他還真不知道。米蘭在那段時間話少很多,但她從沒提起過柯雨洛給她打過電話的事情。他處于焦灼和恐懼之中,就像有一把火,隨時都可能把他化為灰燼似的。有一天,柯雨洛竟然挑釁來到他住的小區,給他打電話。他下樓把柯雨洛哄走,那個時候,他看到米蘭站在窗前向下看著他們。等金鉞回到樓上的時候,米蘭仍舊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那一刻,家給金鉞一種禁錮的感覺,仿佛隨時都可能爆炸。更多的時候,他躲在自己的小書房里。凌亂的書房像一個破敗的場所,他的內心在和自己做著斗爭。同時,他也在和柯雨洛周旋。那種來自他肉身的對柯雨洛的貪婪,令他不能自拔。那時候書店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他迷茫、倉皇??掠曷宓某霈F給了他安慰,但他沒想到的是……柯雨洛也是他的劫難。每次從柯雨洛那兒回來的夜晚,走在街上,他都有一種世界末日的坍塌感。他整個人隨著周圍的夜色在陷落。

幾次,金鉞都想向米蘭坦白的,但說出來自己是好受了,給米蘭造成的傷害是不可想象的。他開始很少去找柯雨洛,甚至拉黑了柯雨洛,但柯雨洛還是會出現在星書店。那年冬天,大雪彌漫,金鉞冒雪來到邢先生的墓前,說了很多很多。臨從公墓出來的時候,他想到《水滸傳》里林沖遭遇的那場雪?!啊瓏蓝鞖?,彤云密布,朔風漸起,卻早紛紛揚揚卷下一天大雪來……”那雪讓金鉞也有了殺氣。

此刻,金鉞都忘記自己和邢先生說了什么。那天,他喝醉了。他想把柯雨洛叫出來,殺了她。他車開得飛快,車開到半路,拋錨了。那時已經是夜里十點多鐘。米蘭給他打電話問他在哪兒,金鉞哭著對米蘭說來看邢先生,車壞在半路上了。是米蘭叫輛車來接他回去的。他在米蘭的懷里睡著了。事后回想起當時的那股子殺氣,他還后悔,為什么會有殺氣呢?其實,人和人之間就是在彼此度而已。他慶幸那晚上的車壞在了路上。

金鉞望著還在邢先生墓前喃喃的柯雨洛,他聽不清她在說什么,他在想是否要把那晚上的邪惡念頭告訴她。但想想,還是算了??掠曷遴?,突然跪在了邢先生墓前。撲通一聲,嚇了金鉞一跳。他問,你沒事兒吧?柯雨洛說,沒事兒。

十五

兩人在墓地待了四十多分鐘,才離開。各開著各的車,柯雨洛在前,金鉞在后,僅僅跟隨著。

下雨了,雨絲很密。兩個雨刮器在車窗上近乎瘋狂地工作著,狠狠地碰撞到一起,又分開,又碰撞到一起。窗外重重的山是遙遠的,但隨著車在行駛,又隨時都可能從上面壓下來似的。近秋了,山野有了部分金屬的顏色,盔甲上的甲片似的。雨水在壓抑著它們對光的折射??掠曷宓募t色奔馳車在前面引領他前行。金鉞思考著,柯雨洛帶給他的不僅僅是肉身的,也有精神上的愉悅。盡管痛苦大于愉悅,但作為一個男人,那何嘗又不是一次成長呢?現在,柯雨洛釋然了,他也釋然了??掠曷寮磳㈦x開這個國度,回到她之前生活過的地方。有一次,聽柯雨洛說,她那個臺灣的丈夫和她離婚后,把一家奶茶店留給了她。

金鉞只注視著前面柯雨洛的車,并沒有注意路線??掠曷宓能嚥]有行駛在回城的路上,而是朝著卡爾里海的方向,當金鉞發現了,已經來不及了。他想給柯雨洛打個電話,問問,但他沒有,就在柯雨洛的引領下,繼續行駛。

雨停了,霧氣緊鎖著重山,朦朦朧朧的??掠曷逶谝黄衩椎嘏赃呁O?,從車里走出來。那片即將被收割的玉米槍支般向上生長。金鉞也停下來,下車,問,咋不走了?柯雨洛說,天晴了,下來喘口氣。金鉞說,哦。他對著玉米地撒了泡尿,系好褲子,轉身過來??掠曷逯钢切┲厣缴系撵F說,多美。金鉞說,還行吧。但那朦朦朧朧的美不真實,那霧氣散去的時候,重山還是重山??掠曷鍐?,你說什么重山?金鉞說,就是那些山啊,一重山,兩重山,三重山……萬重山……柯雨洛說,你啊,還是那個理想主義的悲觀者。在國外可看不到這些山的。真想變成那些山,就那樣被雨霧籠罩著、呵護著。金鉞說,那就好好看看吧,記在心里??掠曷鍥]吭聲。雨后的空氣清新,混合著植物的氣味,令人忍不住想多呼吸幾口。金鉞說,歇一會兒走吧。到卡爾里海還要四十多分鐘呢?馬上就要黃昏了,海邊的黃昏好看。晚上,我還要回來,剛剛關了書店,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我有些想我郊區山洞里的那些書了……你說我是不是沒出息,這么多年都和那些書在一起,離開一會兒,竟然會想它們……柯雨洛說,是想那些書,還是想……金鉞堅定地說,是那些書。在要關店的前幾天,我做了個夢,夢見我死了。在死之前,我用那些書把身體砌在里面,變成了一個書籍的墓穴,巨大的陵寢……我還留了一個天窗,在上面,可以看到天空。我的靈魂出竅,開始向半空飛升,我看到那些書里面的漢字也跟隨著我的靈魂紛紛從書頁里飛出來,跟隨我的靈魂一起……

柯雨洛說,你啊,書店簡直成了你的命。那么關店是不是幾乎要了你的命?金鉞說,那倒沒,書店對于我倒是天堂的模樣,是我的信仰……沒了書店,也就沒了天堂……

金鉞說,走吧。

柯雨洛回到車內,繼續在前面開著,四十多分鐘后,他們到達卡爾里海。

要不是柯雨洛從迷舟公墓出來,直接開著車奔卡爾里海,他走了很遠才發現,他是不想去卡爾里海的。之前,那個想去卡爾里海的念頭,已經被他打消了。他還不想讓金星源知道書店已經關了。既然來了,金鉞只能告訴兒子,星書店已經關門了。他把星書店的牌子插在沙灘上,用大海做背景拍了一張照片。他在心里和兒子說,星源你看到了吧?我把星書店的牌子帶來了。這卡爾里海也是星書店……他在海邊坐了很久,盯著落日融進海水之中。落日的金黃染了海水,閃爍著顫顫的金子似的。那金色還有殷紅,讓金鉞一陣悲傷。但悲傷很快過去了。落日消失在海水中,像一艘沉船,但明天又會起航。金鉞明天早上醒來,星書店已經不在了,他是否要渾渾噩噩一段時間,他也不知道。他是否會沉淪下去一蹶不振呢?金鉞自己也不知道。他已經想過了,他要在那個堆滿書的山洞里涂鴉,當成他的工作室,把那個山洞當成沒有顧客的不對外營業的星書店……

海邊暗下來,金鉞從沙灘上站起來,把星書店的牌子收回車內??掠曷逡呀涀叱龊苓h,已經到達了海邊懸崖那兒。那懸崖上有古代的懸棺。他還記得,他和柯雨洛爬上去過。

金鉞給柯雨洛發了個信息說,我回去了。你哪天走,告訴我一聲。我如果有時間的話,我送你去機場。

金鉞開上車,離開卡爾里海,上了回望城的高速公路。二十多分鐘,在郊區一個出口,他下了高速公路,往自己住的小區開去??掠曷鍥]回他的信息。他還是給柯雨洛打了個電話,問,你沒事兒吧?還在海邊嗎?柯雨洛說,我再在海邊待一會兒,以后,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了。你放心吧,我沒事兒的。我已經放下了……金鉞說,那就好??掠曷逭f,本來還有事兒,對你說,算了。金鉞說,什么事兒?你說吧??掠曷逭f,不說了。過些天,你會知道的。金鉞說,好吧,是福是禍,我都接著。你多保重??掠曷逭f,你也保重。

金鉞撂了電話,把車開到距離他的住處一公里左右遠的山洞,先是把星書店的牌子從車上拿出來,夾在腋下,打開山洞的門,開燈。燈光有些暗。金鉞想,要換大些瓦數的燈泡。山洞挨著馬路,以前是賣水果的儲藏水果用的。后來,水果生意不好做了,就貼出出租的條幅,正好有一天金鉞在郊區找存放書店里的書的地方,看到了,就租下來。一個縱深二十多米的山洞。金鉞和出租的人聯系,一進到山洞里,他就喜歡上了,幽暗,深邃,又不潮濕。簽約,租下來。

金鉞在那些書架前,走了一圈,像是在檢閱,心里說,委屈你們了,如有可能,我會讓你們再出山的。他從山洞出來,看了看洞口。盡管黑暗,但洞里的光,還是可以看見的。他在琢磨怎樣把星書店的牌子掛在洞口。尋摸了一會兒,抽了支煙,又回到洞里。燈光落在那些書上,他仿佛聽到了吶喊。那吶喊聲刺疼了他。金鉞又來來回回在書架前走了一圈,才鎖上門,回家。餓了,他從冰箱里翻出些吃的,對付一口。米蘭在殯儀館給閨蜜的父親守靈,一直沒給他消息??掠曷瀣F在做什么呢?她從卡爾里?;貋砹藛??她即將回國。金鉞在反思著和她的關系,其中也不完全是欲望,也有愛。

金鉞記得柯雨洛和他說起過一部叫《使女的故事》的電視劇,是根據女作家阿特伍德的小說改編的。金鉞在電視上找了找,還真找到了,看了兩集。喜歡。

也許是太累了和心力交瘁,金鉞躺在沙發上睡著了。

電視的畫面還在繼續,出現一個畫面。那畫面中,穿著紅色衣服的使女們,秩序井然,在警衛的押送下……出現在一個行刑的儀式上。好像是其中一個使女逃走了,被抓回來……

十六

一個星期后的一天下午,金鉞在山洞里涂鴉累了,拿把椅子坐在山洞前。他身后的洞口右側掛著星書店的牌子。金鉞坐在洞口前抽煙,看著來來往往經過的車輛。很多司機好奇地看著他和掛了星書店牌子的山洞。有司機從車窗伸出頭來,說,哥們兒,在這兒開書店,是開給鬼的嗎?金鉞沒吭聲,那車已經開走了。那天的云很好看,白色的層層疊疊的,像一艘輪船在半空中移動,過了萬重山了。金鉞回頭看了一眼洞內那些橫著放和豎著放的書,像一張張嘴。金鉞毛骨悚然般戰栗了一下,靈魂出竅般。他不敢去看,轉回頭,只覺得背后傳來陣陣吶喊的聲音。

在金鉞正對著一朵變化成野獸的云發呆的時候,手機響了。

是柯雨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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