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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山深處

2022-10-21 07:19付桂秋
四川文學 2022年3期
關鍵詞:劉叔山子林濤

□文/付桂秋

(一)

白天的時候,林濤就感覺喉嚨發緊,偶爾還咳嗽,但他沒在意。到了夜里,癥狀越發嚴重了。上一輪咳嗽好不容易平復下去,剛有了睡意,新的一輪又席卷而來。這樣翻來覆去地折騰,心就煩,越發感到火炕的硬了,硌得他渾身酸疼。直到晨曦黯淡了夜色,大蘆花雞啼鳴了他才昏昏睡去。

可就在他睡意正酣時,巧蘭的大嗓門又把他吵醒了。林濤有些煩躁,兩眉緊擰,抓過被子把頭捂上,巧蘭的高分貝還是傳了進來:“爸,看我給你買的靴子,快過來試試。還是閨女我惦記你吧?嘎嘎嘎……”

林濤知道巧蘭昨天去趕集了,這是花錢買來了好心情。她兒子小寶本來就淘氣,今天更是異常的興奮,屋里屋外地跑,搞得雞飛狗叫。

這娘倆一來,覺是肯定沒得睡了,林濤只能起床。他洗把臉,和劉嬸打聲招呼,就順門前小路上山了。

巧蘭是房東村主任劉叔的大女兒。她長得和她爸一樣,身高體壯,看上去能把身高一米七一纖瘦的林濤裝下。她大眼睛,國字臉,皮膚粗糙,嘴角還經常叼著廉價的香煙,干起活來風風火火,誰都不服,比十九歲的弟弟勝利更像個男人。她丈夫滿倉算早期出去打工的,所以手里比較寬裕,說起話來底氣十足。

因為是房東家的姐姐,林濤對巧蘭自然比村里其他人親近??勺罱譂l覺,她搶著幫自己洗衣服時,說話竟然有點發嗲,和那粗糙的外表極不相搭。剛發覺時他覺得好笑,沒想到這么粗俗的女人也有溫柔的一面,只是肉麻了些??蛇@幾天開始升溫,巧蘭來了就脫掉外套,進進出出只穿個小背心。鄉下女人是不戴文胸的,那兩個碩大的奶子就像用軟布簾子兜起來的一對兔子,隨著她的腳步在里面亂撞。雖然巧蘭外表缺乏女性的柔美,但那呼之欲出的女人特有物件,還是攪得人心神不寧。

這回林濤意識到有些不妙了。巧蘭男人一直在外打工,三十來歲的女人,沒男人滋潤肯定寂寞,她或許是有意在自己眼前賣弄風情呢?

這么一想他就緊張了。巧蘭可是既潑辣又無知的女人,若較起真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他可不想惹火燒身,就盡量避免單獨和她接觸。今天,看她情緒那么好,他就學黃花魚——自動溜邊兒了。

林濤出了門,沿著蜿蜒的小路往山上走。他喜歡山上的蒿草味兒和松油味兒,那是城市里所缺乏的自然氣息。他沒事兒就來山里轉轉,要不然,他也沒地方可去。山里有點主見的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人對他這個外來者敬而遠之,他在這里沒有可交往的人。

每年有那么多的畢業生走向社會,一份高中教師的工作,對他有著極大的誘惑力,就算為滿足含辛茹苦的寡母面子,他也必須來吃這份苦,好讓自己能體面地站在親友面前。否則,他是萬萬不會申報什么志愿者來支教的,平心而論,境界還真沒修煉到這個程度。

林濤來到半山腰那塊開闊地,靠著陰涼處一棵落葉松坐下?,F在不是農忙期,村人多數沉浸在麻將桌上,不分男女長幼,樂此不疲。山上幾乎看不到什么人,除了老孫婆子家兩只小羊羔拴在山坡處啃草,大概就他這個喘氣的了。

站在這里回望山下,村小學所在的自然屯盡收眼底。三十來戶人家的房屋,像大小不一的蘑菇,稀稀疏疏地點綴在山溝溝里。二十個學生,用不了多久,都得合并到鄉中心校了,這是最后幾個散落在大山里的村小學之一,財政已經不撥款了。

這里不光是學校破落失修,就連低洼處前幾年開荒的田地,也已經撂荒了。起初,林濤看著一塊塊荒廢的田地覺得可惜,可接觸后漸漸明白了,壯勞力都出去打工,剩下的老弱婦孺,連好田地都忙不過來,那些開荒地誰還稀罕呢。

身處曠遠的大山里,林濤所承受的寂寞遠遠超出城里人的想象。沒有了愛情滋潤的他,身體的零部件卻嗷嗷鼓噪起來,人就更加煩悶。他一天天挨著日子過,人也變得邋遢,甚至木訥,心就像水池里的浮萍,飄飄忽忽晃晃蕩蕩,沒有根基似的。

自從林濤發現這里手機信號相對較強,他就常來此逗留。手機掛著QQ,除了給母親報平安,他更盼望接到外面的消息,尤其想接到前女友倩倩的消息??伤龥]有一點音訊,就連QQ頭像也總是灰暗著。他偶爾會在QQ空間發個心情,故意搞出點動靜來,可她就像什么都沒看到,空間也沒有一點更新。他甚至懷疑,她離開他便廢棄了這個QQ號。兩年的戀愛,半年多的同居,她果真說放下就能放下了?

不知坐了多久,朦朧中,林濤感覺有人輕輕摸他的頭,說:“這么燙?”

他知道沒別人,這是春妮,心里就濕漉漉的,充滿泥濘。他動了一下身子,抬起沉重的眼皮撩她一眼,懶懶的,一點也不想說話,又閉上眼睛。

(二)

林濤和春妮認識一個多月了,說來尷尬。

那天,他走到半山坡想就地小解,因為穿的是運動服,褲子沒有前開口,又出了不少汗,他就把褲子褪到膝蓋下,借機吹吹風。他發現,自己又瘦了,兩條腿變成了蘆柴棒??善婀值氖?,那個東西卻越來越有精神,尤其是晚上,攪得他焦躁不安,甚至干裂得疼痛。那種饑渴感總是煎熬著他,翻來覆去睡不著。每當這時,倩倩的身子就會鬼使神差地出現。她總是在他內心空寂時不請自來,撩撥得渾身癢癢、酥酥的,他就幻想著她的身子自己解決。所以,他才對她忘不掉也恨不起。這時他就會想起村上春樹說“人有時是需要得到身體那樣的溫暖的,如果沒有得到那樣的溫暖,就寂寞得受不了”的話。這么想著,它就又被喚醒,體內暗疾開始洶涌,整個人又要飄飄忽忽似己非己了。

這時,溝下新發芽的柳樹棵子忽然被扒開,一個女人的身子探了出來。洗得發白的紅色格子外衣敞著衣襟,露出半截白嫩的身子,托著上面一張暗紅的小圓臉兒,正東張西望呢。兩個人坡上坡下撞個對面,女人手里的籃子就落了地。

她的貿然出現,把林濤嚇一激靈,思緒像脫韁的野馬猛然被拉住韁繩。他本想說句對不起,嘴卻張不開了,只能狼狽地提起褲子,磕磕絆絆地逃跑了。

兩天后,林濤又來山上畫春天的花紅柳綠,無意間抬頭,發現山坡逶迤的小徑上,一個女人正慢騰騰地走過來。等看清是春妮,躲已來不及了。林濤手里的畫筆機械地蘸著油彩,不知落筆何處。只見她順手拽下路邊的野草,在手里一點點折斷,丟在地上,再折,再丟,一步步逼近。到他身邊時,她竟然停了下來。他緊張得不敢與她對視,心撲騰撲騰狂跳。就聽她在身后怯怯地叫:“志愿者……林老師?!?/p>

他僵硬地咧咧嘴,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這一淺笑,讓她臉上掠過驚喜,鼓動著她探過頭來看畫。她眼光發亮,布滿新奇。貪婪地看了一會兒,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把目光收回,從籃子里拿出四個紅皮雞蛋,輕輕放在畫框地腳,又直起身,似乎完成了一件重大任務,神態也放松下來。她幸福地收緊下巴,抿著嘴,美滋滋地快速走開了。

這之后,兩人偶爾遇到就說幾句話。他知道了她叫春妮,今年二十五歲,結婚四年一直沒孩子,經常受婆婆刁難,夫妻間也磕磕絆絆。

林濤早已發現,雖說21世紀已經走過十個年頭,可這大山里傳宗接代的思想還極其嚴重。像春妮這樣不能生育的女人,在婆家人面前本身就心虛,大氣兒都不敢出。而那些其他條件根本趕不上她的女人,只要生了兒子,在婆家就是功臣,有母以子為貴的自豪感。就比如巧蘭,她生了倆兒子,在婆家就很有地位,跟人說話總是底氣十足的樣子。

春妮告訴林濤,其實沒孩子她也著急。去年秋收后,山子帶她去縣城醫院查過,醫生說沒啥毛病,建議山子也查查,可他就是不同意?;貋砗笏驼旌染?,喝完便和她吵架,甚至動手。再后來,他出去打工就不回來了。他一離開家,農活忙不過來時婆婆就罵她,說她是不下蛋的雞,攏不住男人。惹得她心里沒著沒落的,一點不踏實,所以一有空閑就出來采山菜、采藥材。其實不值幾個錢,有時候存不好還扔了,可她就是找個由頭出來,不想孤零零待在那個家里。

說這些話的時候,春妮一直低著頭,像是把埋藏在心里的苦水一股腦地往外倒。她眼睛盯著左手無名指上的一枚小黃金戒指,用右手拇指和食指輕輕把玩著。眼淚吧嗒吧嗒地砸在地上,她不擦也不抽泣,就讓它那么肆意地流。

她的訴說像自言自語,卻有一種打動人心的力量,那是種令你心生柔軟的呢喃,能慢慢滲透,并激起你的情感共振。這種訴說看似波瀾不驚,卻能捕捉到人內心善良的部分,一種正義感便悄然升起,甚至滋生出疼惜和保護的沖動來??闪譂宄?,自己不是她的什么人,也沒有能力改變什么現狀,所以只能陪她坐坐,讓她有個發泄的出口罷了?;蛟S,她要的也就是這個吧。

今天見林濤不舒服,春妮就從籃子里拿出個自帶的水瓶子,送到他嘴邊。他喝了口水,又靠在樹上。她就把水倒在手心,攤開后在他額頭上、臉上慢慢涂擦,用以降溫。一會兒,她又搞來一把紅莖綠葉的矮棵植物,讓他嚼了,咽下那酸溜溜的汁液。然后就坐在他身邊,不言不語,時不時摸摸他的額頭。

其間,林濤雖然恍恍惚惚,但春妮那雙粗糙的手,還是給他帶來原始的溫存,令他心生柔軟。她離他很近,女人味兒和淡淡的汗味兒混雜著,一種久違的親切。那是他渴望的氣息,他情愿被這樣的氣息包裹、融化,體內就有一股暗疾漸漸涌動,心跳也加速了。

當她又來摸他時,他的手也慢慢抬起來,落在她肩膀上。她身體緊繃,顫抖著閉上了眼睛。

在雙方粗重的喘息聲中,他的手滑到半路又跌落下去。她卻勇敢地抓住他道:“你嫌棄俺嗎?俺不臟。俺男人大半年沒回來了?!?/p>

“不不……”他痛苦地縮著身子,把臉扭向一側。

她的臉是潮紅的,急切地晃著他的胳膊問:“那你是嫌俺沒念過書嗎?俺是沒學問,可俺稀罕你讀書人,晚上睡不著,總想起你好聽的說話聲,連夢里都有你?!彼碜泳o貼過來,說:“你是志愿者,俺也是。俺自愿,自愿給你?!?/p>

她的主動給他的身體帶來了極大的鼓舞,油然升起一股不可遏制的沖動來。他一把攬過她,滾燙的雙唇迫不及待地包裹住她那一張一翕的小嘴兒,另一只手撩起她的衣襟。她任憑他擺布,以粗重而熱烈的喘息聲回應著。

就在他把她放倒在草地上時,身后突然傳出“撲棱”一聲,把林濤嚇一哆嗦,滿梭子子彈就都射了出去。

只見一只松鼠正瞪著圓圓的眼睛盯著他們。他泄了氣,諾曼底還沒登陸,子彈已經打光了。松鼠卻哧溜一下又躥到樹上,還看稀奇似的回頭回腦。林濤嚇出一身的汗,也緩過神來了。他緊張地看看身邊衣衫不整的春妮,起身便逃。

事情發展完全超出了林濤的預料。春妮雖然沒文化,但老實淳樸,沒有鄉下女人那種粗俗潑辣的作風,就像《人生》里的巧珍,崇拜讀書人無可厚非。而自己來支教,本意就是個跳板,他可不能在這里結下更深的淵源,更不想傷害或者誤傷到任何人。

現在的林濤惶恐了,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個唯一深談過的人了。

(三)

一場大雨過后,又稀稀拉拉下了一天,空氣潮乎乎的,攪得人心煩意亂。為避開與春妮的見面,林濤已經好多天沒上山了。

這些天上午沒事,他就去學??磩⑿iL夫妻講課。村小學算上他才三位教師,另兩位是一對年近四十歲的夫妻,丈夫是校長,也是唯一的正式教師,他愛人算代課的。學校分大小兩個班級上課,語文數學他們夫妻包下了,上午上課,下午回家忙自己的私事。林濤來后,什么外語、音樂、美術、體育、品德這些副科,都放到下午由他自己安排。

林濤發現,不只是下午學生不全,就連上午的主課也有曠課的,還不請假,那個大班的張小滿今天就沒來。這學生比較聰明,林濤拿自己的筆記本給孩子們講電腦常識,其他人只是看著新鮮,摸不清所以然,他卻一聽就懂了。他學習有主動性,林濤挺喜歡,就常給他講外面的事,講大學生活,鼓勵他考出去,上大學。他也一臉的認真。見張小滿無故曠課,林濤就想去他家走訪一下。

雨漸漸停下來,云層開始變薄。太陽偶爾扒開條縫隙,探一下頭,照得植物上殘留的水珠晶瑩剔透。燕子從眼前掠過,嘰嘰喳喳,劃出一道道優美的弧線??涌油萃萏帤埩舻挠晁撼龃萄鄣陌坠?。張小滿家在村子北頭,較偏僻,林濤在崎嶇的山路上跋涉,藍色的運動鞋上沾滿泥污。

拐過一道彎,林濤遠遠看見劉叔從對面走來。他肩搭舊雨衣,腳下黑色的雨靴泛著嶄新的光亮,人也襯托得特別精神。林濤先打招呼:“劉叔,你怎么過來了?張小滿家是在前面吧?”

“啊,你來找那小子呀。他們家低洼,他爸國慶又不在家,我怕莊稼淹了,抽空過來看看。沒啥大事,路太滑你回去吧?!?/p>

“他沒上學,我過去看看,您先回吧。他馬上升中學了,不能這么隨便曠課呀?!笨春蛣⑹逯v不到一個話題,林濤就徑直走自己的路了。

又拐過一道彎,一個暗紅色屋脊就從滿眼綠色中鉆了出來。林濤看見小滿媽站在院子里,一只黃白花紋的小狗,正伸著長長的舌頭在她身邊繞來繞去。林濤沖她點頭微笑,主動說話:“嬸子,咋不讓張小滿上學呢?這都快升中學了,課程越來越深,耽誤了就不好攆了?!彼胂胗终f,“他聰明,好好培養會有出息的?!?/p>

女人笑了,有點不太自然,用手籠著頭發說:“是林老師吧?我可是他親媽呀,家里沒事我哪能不讓他去念書呢。我身子不好,他爸又不在家,你看,地都要淹了?!彼酱箝T口迎林濤,又說,“林老師說他是念書的料,那我就供,我們當家長的,就盼兒子有出息呢?!?/p>

此刻,張小滿正在房后玉米地邊放水,見林濤來了,就扔下鐵鍬跑過來。林濤說:“這時候不能耽誤課了,你下午去吧,我把落下的給你補上?!?/p>

小滿“嗯”了一聲,看著林濤笑了,又問,“林老師,什么叫擇校?”

林濤告訴他,小學初中屬于義務教育,全都就近上學,還不用考試。高中不屬于義務教育范疇,學生可以自己選擇學校就讀,就是擇校。學校也有選擇學生的權利,叫擇生。小滿神秘地問道:“那你以后要去哪個學校當老師?我還想讓你教?!绷譂残α?,抬手給他屁股一巴掌,說:“好好學你的吧,考上高中再說!”

這次去張小滿家,林濤發現他家后面山坡上有一片柏樹,順著參差的山勢連綿起伏,很有動感。尤其這里山勢很特別,他便留了心。

連雨天過后,天氣又開始火辣辣地熱起來。黃昏時分,林濤偶爾會隨幾個大點的孩子到村西頭的小河洗澡。這小河水質清澈,一點沒有污染,最深處才剛到成人心口。在淺水處,可以看清小魚小蝦游來游去,腳下的鵝卵石滑溜溜的,偶爾還能踩到河蚌,那就得到了意外的驚喜。用河蚌喂雞鴨,下的蛋黃都是金黃色的,特別好吃。也只有這個時候,孩子們才敢放開了和他打水仗玩。似乎大家都脫光了,也就分不出高低貴賤了,就像簡·愛說的,站在上帝面前你我都是平等的一樣。這是城里長大的林濤在大山里最快樂的時光,他體驗到了野浴的欣喜和刺激。偶爾情緒低落時,他也借助游泳來盡情釋放內心的壓抑。

這天下午,一節英語課講完,學生們剛跑出教室,林濤就聽到巧蘭大著嗓門喊:“干嗎呢春妮?來偷看志愿者嗎?”

巧蘭的話令林濤吃了一驚,內心惶恐,剛要邁出的腳就收了回來。她怎么找來了?是來訛我的嗎?這么想著,他的眼神都凌厲起來了,心咚咚咚狂跳。他側身望向窗外,看到的是春妮低頭快速離開的背影,懸起的心這才放下來,長長呼出一口氣。剛剛由緊張和心虛筑起的堡壘,也頃刻間垮塌了。

林濤如此緊張,是因為知道山子回來了。聽劉嬸說,山子和出入工地的女人混上了臟病,暴怒下把人家玻璃砸了,蹲了拘留,就被工頭辭退了。村里人嘀嘀咕咕,說春妮不讓山子碰,兩口子打架呢。

自從上次的不歡而散,林濤一想到春妮就心亂如麻,懊悔自己沒有定力,一直不敢面對她?,F在,那個家鬧得烏煙瘴氣,他真怕攪進那個爛泥潭里去。

正琢磨著,就聽劉叔嗔怪道:“別事兒媽似的,也就春妮老實讓你欺負??旎啬慵胰?,把院子也拾掇拾掇,跟我整木耳。這一天天,閑得有勁沒處使?”

“你就知道讓我干活,還是我親爹嗎?一點不心疼閨女。我好歹也是女人呢,女人!”巧蘭拉著臉,不情愿地邊抖落外套邊往外走。

前段時間,林濤見劉叔農閑了無事總打麻將,小小年紀的勝利也成了麻將桌上的???,他就讓劉叔去跟自己同學父母學習培植木耳技術,說都聯系好了。

剛開始,劉叔還提不起興致,林濤勸了好幾次,說人家如何賺錢,不但供了大學生,還在城里買了樓房,劉叔這才動了心。劉叔回來特興奮,說看人家那么賺錢,自己也有信心了。他到家就馬上在院子里騰出一塊地做實驗,說熟練了就大片培植,這個如果干成了,可比出去打工還賺錢呢。

這天上午,林濤在張小滿家附近山坡上坐了一會兒,勾勒出兩張素描底稿,下來時有些口渴,就順路去他家找水喝。隔著院門,林濤見那只小狗嘴里叼個黑亮的物件,很費勁兒地從屋里往外倒著拖??此枪磐鹊某粤軇莺芨阈?,他就屏住呼吸,輕輕挪開大門,想看個究竟。

這時,忽然傳來女人曖昧的呻吟聲,林濤急忙剎住腳步。與此同時,小黃狗也把那個黑東西整體拖了出來。這回林濤看清了,原來,是一只熟悉的雨靴。

只是片刻的愣怔,林濤急忙轉身,高抬腿,輕落足,悄悄邁出兩三步,就飛也似的逃跑了。

這晚,白天遇到的事在他腦海里閃著幻影,青蛙的叫聲顯得格外響亮,林濤一直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怎么也想不到,小滿媽那么一個樸實的女人,怎么也會發生那種事呢?

就在他思緒飄忽、睡意蒙眬時,女人的呻吟聲又在寂靜的夜幕下若隱若現,王倩倩的身子又不失時機地來到身邊。就在他剛要進入那種迷離狀態時,春妮那張急切的小臉忽然出現在眼前,與此同時,在她身后又晃出來一個碩大的女人身影……

林濤“呼”地坐了起來,天啊,這是怎么了!他出了一身的汗,甩甩頭,定了定神。

窗外,有野貓的叫聲傳來,若隱若現,哀怨,凄慘,讓他不寒而栗……

(四)

轉眼進入中伏了。天氣悶熱悶熱的,春妮一有空就洗洗涮涮。

這天,她正在院子里晾曬剛洗好的被單,就聽春喜在墻外喊:“妮子,媽兩天沒吃東西了,你回去看看吧?!?/p>

春妮抬頭,見哥哥胡子拉碴戳在院墻外,氣就不打一處來。她瞪了春喜一眼,回屋換身衣服,來到東屋,對坐在炕上的老孫婆子說:“媽,那我回去看看我媽了,被單干了你收一下,等我回來再縫上?!?/p>

因為開著窗戶,窗外兄妹的對話屋里人都聽清了。老孫婆子抬下眼皮,沒吭聲。躺在旁邊的山子不悅地說:“你回去有啥用?又不頂藥?!?/p>

春妮一聽這話就拉下臉,不耐煩地說:“沒看這都找上門兒了嗎,肯定病得不輕。我回去伺候她兩天?!彼隽宋蓍T,把院子里晾曬的衣服收拾利落,就和春喜一起走了。

巧蘭有十來天沒回娘家了,看來真是被她爸給說生氣了。這些天劉叔把兒子看得很緊,讓他給自己打下手兒,不許再出去打麻將了。他說如果方便運輸,培植香菇和金針菇更賺錢。只是那個都是鮮貨,得及時出售,咱這山路不好走,趕上雨天運不出去,幾天工夫就爛了。林濤也感慨,滿山的野果、野菜,爛掉真是可惜了。這個破山路,實在是耽誤事兒呀。

這天午后,林濤正在上體育課,就見巧蘭風風火火地從遠處跑來,扯著嗓門喊:“爸,了不得了爸!春妮上吊了?!?/p>

此話一出,驚得林濤和上體育課的孩子們都愣在那里。正在侍弄菜地的劉叔也直起身,大聲喝道:“你瞎咧咧啥?!”

巧蘭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用手比畫著自己脖子,咧著嘴說:“是春妮!”

“???!”劉叔撒腿就往外跑。所有人也都緩過神來,爭先恐后奔老孫家而去。

原來,春妮上午從娘家回來,老孫婆子問她手上戒指哪去了,回答說是給她媽看病賣了。老孫婆子就開罵,說她進門四年多,連只蛤蟆都生不出來,才害得山子出去染了一身病。這倒好,又開始偷摸往娘家倒騰財物了。掃把星啊,你是想把這個家毀了呀!這話把山子的火氣點著了,他揪住春妮頭發就給兩嘴巴,說娶來的媳婦買來的馬,任我騎來任我打,你還不讓老子碰了,就他媽的欠揍!他拖春妮就進了西屋。片刻,就聽到西屋發出一聲瘆人的哀號。老孫推門要過去,躺在炕上的老婆咳嗽一聲,他就一屁股坐在旁邊椅子上,吧嗒吧嗒使勁吸煙。過了一會兒,山子手里掐著背心從西屋出來,晃著膀子出去了。

到了下午三點,見西屋一直沒動靜,老孫婆子故意從窗前經過,一抬頭,見春妮已經掛在房梁上,當時就嚇得背過氣去。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到了天擦黑,春喜拎個胳膊粗的棒子來鬧了。他進村就罵罵咧咧,說妹子死得屈,是老孫家逼死的。

好漢不吃眼前虧,山子舅舅讓他先躲起來,又找劉叔出面調解,答應給兩千元了事。春喜一聽,掄起棍子就砸窗玻璃,瘋了似的罵道:“兩千?我妹子那是一條人命,我要讓山子那犢子給她償命!”

林濤幫劉叔把春喜拉到隔壁院子,勸他有話好好說。劉叔又來到孫家,說事已至此,兩千元確實少了點,再加點兒,別讓他在這兒作了。老孫婆子咬咬牙,答應再加兩千。春喜聽了一瞪眼:“不行!他奶奶的,我要告他們老孫家殺人,讓他們全家都蹲大獄!”

山子舅舅對村主任劉叔說:“我給我姐做主了。再加五百,四千五。行,他瘸子就給我閉嘴,走人!不行,那就一毛都沒有了。我們該下葬下葬,有能耐就讓他去告吧,愛咋咋地?!?/p>

劉叔見沒有商量余地,就調頭做春喜工作。春喜梗著脖子琢磨琢磨,說:“那現在就把錢拿來?!?/p>

林濤看看春喜,轉身出去了……

春妮下葬后,山子也沒了蹤影。老孫婆子變得恍惚多疑,見人不說話,也不出門了,有時哭哭啼啼叨叨念念,像中了邪。人們說,是春妮附了體,因為聽她說什么臟死了臟死了。親戚給找來鄰村的薩滿跳大神,做法驅邪,但不見好,人一天天瘦得皮包骨,身子飄飄悠悠,似乎風一吹都能像枯葉一樣離開地面。老孫整天唉聲嘆氣,五十剛出頭的男人,竟像抽干水分的老豆角,干癟癟沒了精氣神。一個好端端的家眼看著衰敗下去。

開始那些天,村里人就孫家的事還議論紛紛,尤其是那些孩子,看驅邪就像看戲,還把花花綠綠的破布撕成條條系在腰間,模仿薩滿的樣子扭腰拍手打打鬧鬧??扇兆右婚L,他們便失去了興趣,又繼續從前撒尿和泥過家家的游戲了。而那些扎堆嚼舌根的女人們,也漸漸提不起興致,眼睛又開始捕捉其他的感官刺激,兩片漏風的嘴唇也開始傳播新的蜚短流長了。

暮夏的夜晚,天上繁星密布,耳邊蛙聲起伏。

林濤低垂著頭,在山村小路上來來回回踱著步子。稀拉拉的燈光被樹木和莊稼掩映得忽明忽暗,村部門口大樹下,再也見不到扎堆聊天的人了,天剛一擦黑,家家都關門閉戶。人們除了玩麻將時還有些精神頭兒外,仿佛有一股壓抑的氣息籠罩著整個山村。

村子沒了生氣,就像人沒了精神,日子變得死氣沉沉。

看著越來越蕭條的山村,林濤的心里時常會泛起一股股哀愁。他覺得心里似乎缺少了些什么,某個部位被空虛侵占了。

他也時常會想起春妮來,就懊悔那次她來學校時自己的無動于衷。她沒文化,也許只是想跟自己說說現在的處境,也可能是咨詢山子的病情來了。都怪自己膽小怕事。如果她明白山子那病可以治好,陪他積極治療,心理壓力就不會那么大,也許就不會失去生活的勇氣了吧。

林濤越來越感到孫家的變故,似乎給整個山村都蒙上了一層陰影。一條鮮活的生命,四千五百元的親情,一個家庭的落敗……這委實是一件令人不勝悲傷的事情。他每次想起這些,都會有一絲悲涼爬上心頭。

漸漸地,林濤覺察到有一種聲音由遠及近,由縹緲到清晰,不但入耳,而且鉆心,鼓噪得他坐立不安。

他攥著拳頭下定決心,必須得做點什么了!

(五)

日子就像趕路的車輪,不停地向前轉著,不知不覺就轉進了秋季。

雖然秋老虎的大太陽依舊烤人,但早晚確實清爽了許多。最近,村里人常會看到林濤往外跑,多數時候一個人,偶爾劉叔也跟著出行。學生們的下午課偶爾耽誤了,他就用周末把課時補回來。他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還常在山里轉悠,人也曬黑了,顯得更瘦,也更不愛說話了。

人們私下猜想,一年的支教期已經過半,他是在跑自己工作的事呢,心早就飛了。

這時的林濤本人,也感到時間的倉促和自己的力不從心了。他最近生出了太多的想法,都還沒個著落呢,他必須要在走之前做成點事。

這天傍晚,林濤正蹲在院子里洗衣服,巧蘭忽然走了進來。林濤叫巧蘭姐,她停下腳步,吞吞吐吐地說:“林,林老師,俺……要走了,找滿倉去,明天就走?!?/p>

林濤非常詫異,看來多日不見,她已經做出了重要決定,這是來辭行的呀。他站起身,甩著手上的水疑惑地問:“你走?那大寶和小寶咋辦呢?”

巧蘭冷冷地說:“讓他奶奶管。我來和爸媽說一聲,讓他們也幫著照看點兒?!?/p>

劉叔手里拎著簸箕從倉房出來,拉著臉問:“你說啥?這是做啥夢???你那家不要了?發什么神經?!彼呌檬峙拇蛑せ呎f:“外孫子是姥家的狗,吃飽了就走。我才不給你管那兩個小活閻王呢?!?/p>

巧蘭滿臉委屈地說:“就是為了這個家我才要走呢!都在家漚著,一輩子就得受窮,可放出去了又不放心。要是滿倉也像山子似的染一身病回來,那這個家真就要不成了?!彼徚司徢榫w,又低聲說,“我想好了,他干好好的不能回來,就得我出去。我也能打工賺錢。等我們寬裕了,就把大寶小寶接走,像東村王三兒似的,全家進城?!?/p>

劉叔把手里的簸箕往地上一摔,大聲罵道:“媽的,一個個就知道走走走!都走了,家咋整?八輩子的祖墳都不要了?林老師這些日子老往外跑,為啥?你沒心還沒長眼睛???他找鄉政府,找縣領導,求爺爺告奶奶的?,F在縣長已經松口了,手續跑完就答應撥款修路。這路要通了,就有人來投資建飲品加工廠,那在家就上班了?,F在地白給你種,啥稅都不收,日子越來越好過,走啥呀走?”

劉叔拍拍手,用右手從褲兜里掏出半包香煙和打火機來。他把壓得皺巴巴的煙盒送到嘴邊,上下嘴唇往前一努,就叼出一支煙來,又按了幾下打火機,點燃香煙。他重重地吸了一口,皺著眉自語道:“媽的,以前是沒有路,進不來出不去?,F在這路要給咱修上,野果子野菜就都成了寶貝,誰想來投資咱還扒拉著挑呢。林老師一個外來人還這么幫咱們,人家圖個啥呀?你們也好意思往外跑?城里那破鴿籠子房,請我去都不住,哪有咱這兒眼亮???一個個全都是鼠目寸光!”

劉嬸也拉著巧蘭勸:“蘭吶,就聽你爸的吧,孩子不能扔下呀?!?/p>

巧蘭扭著身子,不耐煩地說:“媽!都定完了?!彼挚纯锤赣H,說,“不就是想賺幾年錢,回來蓋房給兒子娶媳婦嗎?我家倆小子呢,一晃兒不就大了。你們修路吧,等家里能賺錢了,我和滿倉就回來?!?/p>

劉叔瞪著一雙豹子似的眼睛,欲言又止。這個女兒從來不受他管束,她既然決定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他抱著膀子,依在墻上使勁兒吸煙。

林濤說:“巧蘭姐,并不是出去就都能掙到錢哪。城里那么多大學畢業生都找不到工作,你既沒技術又沒文化,真不容易呀。這家還扔下了,你好好想想,值嗎?”

巧蘭沒吭聲,但眼睛返了潮。她默默站一會兒,還是倔強地轉身走了。

清淡的月光下,巧蘭的背影凝重而決絕,漸漸被山路的灰暗吞沒……

望著無盡的大山,林濤無奈地說:“叔,這不是好兆頭哇。我擔心她這一走,怕是女人的心都活了,這樣下去,村里可就剩老的老小的小了?!彼洲D向劉叔,懇切地說,“叔哇,明天你必須再和我走一趟,咱找上鄉長,再一起去找于縣長吧,你倆以組織名譽出面更有力度,比我自個兒強多了?!?/p>

劉叔把煙頭往地上一扔,踏上一只腳,狠狠捻滅。他直起身子說:“林老師,我看哪,你就別走了,這個村主任你來當吧,我給你做助手,全力支持你?!?/p>

林濤一驚,帶著歉意急忙擺手解釋:“叔啊,你可千萬別多心哪!我就是在這兒待得有感情了,想在走之前幫大家做點實事兒,我真沒有別的想法??!”

劉叔點著頭安撫道:“叔知道,知道。孩子啊,你聽我說?!彼皇峙闹譂募珙^,一手拉著他的手說:“你也別多想。叔今天跟你說實話吧,我沒文化,出去辦事兒那是真打怵哇!人家要方案呀、規劃呀、預算啥的,我說不出子丑寅卯啊,一出去辦事自個兒先心虛了?,F在不是有大學生村官了嗎?你有見識有頭腦,俺梨樹溝哇,真得有個像你這樣的人來張羅事兒了?!?/p>

劉叔一番掏心窩子的話把林濤難住了,他還從沒想過要留下來呢,自己是支教志愿者,跟村干部根本不挨邊兒,這也不符合組織流程。

但是,他是發自內心想為這里做點實事的?;蛟S,可以換個思路了?他握著劉叔的大手,把目光慢慢移向灑滿月光的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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