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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清初皖北地區的秩序變亂與重建

2022-11-21 23:51
安徽史學 2022年3期
關鍵詞:鳳陽皖北秩序

鄭 寧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234)

明末清初是一個充滿動蕩與變亂的時代,從農民戰爭到王朝鼎革,長期的戰亂對社會發展產生了重大沖擊。在這段風云激蕩的歷史時期,既有慘烈的戰爭破壞,也不乏撫平瘡痍的努力。在內外因素的影響下,各地整飭秩序的過程往往不只是簡單的重建與復原,一些地區的社會運行機制、地方治理模式都發生了顯著變化,對此后的歷史發展產生了影響。(1)代表性的成果參見陳春聲:《從“倭亂”到“遷?!薄髂┣宄醭敝莸胤絼觼y與鄉村社會變遷》,《明清論叢》第2輯,紫禁城出版社2001年版;馬?。骸蹲儊y與重建:明清之際的湖北地方社會 1633—1690》,華中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5年;孫競昊:《經營地方:明清之際的濟寧士紳社會》,《歷史研究》2011年第3期;趙世瑜:《社會動蕩與地方士紳──以明末清初的山西陽城陳氏為例》,《清史研究》1999年第2期。然而,并非所有恢復社會秩序的努力都能成功,有的地區在明末的動亂中社會統治瓦解、民心士氣崩塌,直至清朝初年才恢復穩定。學術界對于此類歷史問題的研究,多關注災難結局(2)參見張佐良:《清初河南社會重建研究》,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博士學位論文,2009年。,而有關失敗的“自救”過程的討論還比較少。

在明末農民戰爭中,皖北(3)“皖北”作為政區的空間概念正式形成于清代康熙年間安徽建省之后。明朝設鳳陽府與滁州直隸州,清代陸續劃分為潁州府、鳳陽府、泗州直隸州與滁州直隸州。明清以來這一地區多稱作“淮泗”“鳳泗”,也是“淮北”的一部分。本文因研究時段兼及明清時期,故將研究區域統稱為皖北地區。地處戰火頻繁的河南與相對平靜的江南之間,是戰爭的拉鋸地帶;在明清鼎革時代,又是南明政權防御清軍南下的關鍵戰區;同時,該地區還因好勇善斗的民風而聞名。(4)參見馬俊亞:《淮地武人與皇權體制和小農政治》,《南京大學學報》2019年第4期。受內外因素的共同影響,明末清初皖北動亂頻發,是社會統治秩序最受沖擊的地區之一。有觀點認為,通過官府、士紳與客商聯合的方式,明末皖北州縣構成了有效的地方防御體系,實現了社會秩序的穩定。(5)參見魏君州:《崇禎時期的皖北寇亂與地方社會》,臺灣暨南國際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9年;吉尾寬:《明末の流賊反亂と地域社會》,汲古書院2001年版,第341—342頁。事實上,明末清初皖北社會秩序之變亂、地方治亂之歷程,以及動蕩中官紳百姓的選擇都是復雜而曲折的,其悲劇結局更是對地域歷史的走向產生了深遠持久的影響。本文擬考察明清之際皖北地區秩序變亂的主要歷程,探究期間的社會動蕩與人心向背,進而加深對皖北歷史的研究。

一、明末皖北的社會矛盾與統治危機

明中都鳳陽是朱元璋的家鄉,也是明代皖北地區的核心,然而所謂“湯沐之邑,垂念有加”(6)康熙《靈璧縣志》卷8《靈璧縣己未修志序》,黃山書社2007年版,第559頁。的恩典并不實惠,即便是朱元璋的親鄰舊里,也沒有真正享受到多少優待。(7)參見鄭寧:《明代鳳陽賦役優待探研》,《歷史檔案》2016年第2期。明代,“鳳陽為根本重地,而民貧尤甚”為朝野所共知(8)馬卿:《攢運糧儲疏》,陳子龍輯:《明經世文編》卷170,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42頁。,每遇天災人禍,“挈妻擔子,乞活四方”的凄慘民生圖景更是比比皆是。(9)錢士升:《賜余堂集》卷1《祭告禮成回奏因陳目擊民瘼疏》,《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0冊,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427頁。在總體水平偏低的經濟環境中,皖北社會的貧富差距卻越來越大。一方面,窮人生存堪憂,“一遇水旱,公私俱困,棄鄉井而走他方,踵相接也”(10)康熙《霍丘縣志》卷10《總論》,《清代孤本方志選》第2輯第10冊,線裝書局2001年版,第260頁。,但又懶惰成風,呰窳風習盛行。(11)參見陳業新:《明至民國時期皖北地區呰窳風習探析》,《社會科學》2008年第3期。另一方面,少數富人“風氣日靡”,“艷響逐波,江河愈下”。(12)順治《潁州志》卷2《風俗》,《復旦大學圖書館藏稀見方志叢刊》第24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0年版,第79頁。生存壓力與貧富差距的刺激相互堆疊,集聚著各類社會矛盾,對明代皖北地區統治秩序的穩定構成了威脅。

化解社會矛盾既要有官府的引導與管理,也需要基層社會的維持和修復,在這個過程中,地方有力群體,尤其是科甲出身的官宦士紳往往能夠發揮重要作用。然而,雖然地處文教相對發達的南直隸,鳳陽府的科考成績卻很不理想,有的州縣直到清代中葉還是“由明迄今,科甲寥廖”。(13)乾隆《盱眙縣志》卷17《論》,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藏清刻本,第27頁。以萬歷四十年至崇禎十七年(1612—1644年)作為考察時段,在這30多年里,鳳陽府所轄的18個州縣考中的舉人、進士都少于10人,其中太和縣僅有1名舉人;(14)順治《太和縣志》卷5《人物》,《上海辭書出版社圖書館藏稀見方志初編》第5冊,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年版,第226頁。臨淮縣(15)康熙《臨淮縣志》卷4《選舉》,《復旦大學圖書館藏稀見方志叢刊》第23冊,第246頁。、懷遠縣(16)雍正《懷遠縣志》卷6《人物》,《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藏稀見方志叢刊續編》第8冊,學苑出版社2009年版,第480—481頁。各有2名舉人;來安縣(17)道光《來安縣志》卷10《科目》,黃山書社2007年版,第241頁。、靈璧縣(18)康熙《靈璧縣志》卷6《進士》,第473頁。皆有1名舉人、1名進士;更有慘淡如五河縣,竟無一人登榜。清代康熙年間的天長知縣認為,本地“既鮮仕宦,又少豪強”。(19)康熙《天長縣志》卷3《名宦志》,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藏清刻本,第13頁。事實上,萬歷末年以來天長縣有2人中進士,4人中舉人(20)康熙《天長縣志》卷2《鄉科》,第35—37頁。,在鳳陽府所屬18個州縣中位列第二。

這種仕宦、豪強皆少的社會特點,使得皖北地區難以形成具有強大基層影響力,且勢力長期延續的地方精英群體。對官府而言,基層勢力的缺失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由于不存在“把持官府”的士紳大族,府州縣治理地方時較少受到來自基層的阻力與干擾。馬俊亞的研究顯示,清代民國時期行政權力在皖北地區具有無可抗衡的壓倒性優勢,即便是社會上層也受到行政力量的制約。(21)馬俊亞:《被犧牲的“局部”:淮北社會生態變遷研究(1680—1949)》,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6頁。明代皖北地區也存在著相似的情況,基層精英的缺失客觀上有利于官方意志的施展。

但另一方面,由于缺少強有力的地方精英群體,官府缺乏自下而上的支持力量,導致社會統治存在不穩定的隱患。明中葉以來,皖北地區數次受到外部沖擊,充分暴露了統治秩序的脆弱性。正德六年,農民軍圍攻潁上,襲占太和、蒙城(22)乾隆《潁上縣志》卷12《災異》,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藏清刻本,第6a頁;順治《太和縣志》卷1《祥異》,第85—86頁;康熙《蒙城縣志》卷10《名宦》,臺灣成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348頁。,雖然很快轉兵西去,但遠在數百里之外的中都鳳陽卻亂作一團,官府難以遏制。(23)乾隆《鳳陽縣志》卷15《紀事》,臺灣成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1449頁。嘉靖三十九年,施尚詔在河南發難,有意突襲鳳陽。盡管明軍及時圍堵,但中都鳳陽“居民扶老攜幼,號哭之聲,振動天地……二百里雞犬不聞,官不能制,老幼夜驚,草木皆賊”。(24)天啟《鳳書》卷7《守備鳳陽內官監太監臣韓壽奏疏》,臺灣成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804頁。由于缺少能夠穩定和組織基層百姓的地方領袖,官府權威稍受沖擊,民心就極易動搖,繼而出現社會震動,并且難以自我修復。

進入晚明時期,皖北地區的社會隱患日漸加深,不穩定因素顯著增加,愈發考驗著官府對地方的控制能力。起初動亂規模較小,州縣一級就足以維持穩定,比如嘉靖三十九年懷遠人孫學“聚黨為亂”,被縣官率領鄉兵剿滅。(25)雍正《懷遠縣志》卷8《兵燹》,《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藏稀見方志叢刊續編》第9冊,第134頁。但從萬歷末年起,動亂的規模顯著擴大,出現了諸如李大榮等“樹幟稱王”的反抗,需要兵備道、巡撫調動軍隊方能平息。(26)順治《潁州志》卷1《郡紀》,第45—46頁。天啟四年,楊桓、楊從儒在潁州謀劃大規模起義;(27)乾隆《潁州府志》卷10《兵革》,《中國地方志集成·安徽府縣志輯》第24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614頁。崇禎元年,陳犬在霍丘起事,襲占縣城;(28)康熙《霍丘縣志》卷10《兵寇》,第249頁。七年末,鳳陽駐軍嘩變,殺死指揮使侯定國,投書道上曰:“將以明年上元勾賊”。(29)吳偉業:《綏寇紀略》卷3《真寧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69頁。及至明末,皖北的社會矛盾已經逐漸超出了地方官府的控制力,舊有的統治秩序面臨著嚴峻挑戰。崇禎七年末,農民軍主力進抵豫東、窺伺江淮,內憂外患之下,滾滾暗流終于涌上了歷史臺面。

二、軍事力量的介入與州縣地方的反應

崇禎八年正月十五日,農民軍攻克中都鳳陽,焚宮城、毀皇陵(30)《崇禎實錄》卷8,崇禎八年正月丙寅,臺灣“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241—242頁。,是為震驚朝野的“鳳陽之變”。至十年正月,兩年時間內鳳陽府所屬的18個州縣中有17個遭到了農民軍的攻擊,兵馬所過“爇廬舍,淫婦女”(31)吳偉業:《綏寇紀略》卷4《朱陽潰》,第106頁。,戰爭波及范圍之廣、地方損失之重,是自明朝建立以來前所未有的。農民軍的攻勢嚴重削弱了官府對地方的控制力,特別是在城池失守、官員被殺的州縣,官方權威一度蕩然無存。在農民軍的刺激下,積壓已久的社會矛盾爆發了,“大寇去,土賊紛紜入城,搜窖藏,掠村落”。(32)彭孫貽:《流寇志》卷6,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00頁。地方叛亂蜂擁而起,皖北的社會統治秩序急劇崩壞:“時有善佩刀劍,不愿為良民者;時有故避征徭,遠棄其鄉井者;時有揭竿舉旗,輒敢攻掠城下者;時有飛綱越控,內連外結,動傾百余家命者;時有甘冒刑獄,不一完納國賦者?!?33)康熙《蒙城縣志》卷17《田邑侯移風論》,第562頁。在“邑非其邑矣”(34)康熙《靈璧縣志》,凡例,第385—386頁。的混亂局面中,如何收拾時局,恢復地方治安,建立一套能夠在戰時環境中維持的社會統治秩序,成為當時官方面臨的緊迫任務。

官府與基層精英的合作,是明末許多地方恢復秩序的有效途徑。崇禎八年農民軍初次進攻時,太和知縣吳世濟曾發布安民告示,稱“方今天下一家,何分彼此”,承諾官府會保護流寓本地的西北客商,即“西人”。(35)吳世濟:《太和縣御寇始末》卷下《查編流寓》,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90—91頁。這種官與民、土著與客商的聯合被學者總結為維持地方穩定的“官—紳—商”結構。(36)參見吉尾寬:《明末の流賊反亂と地域社會》,第341—342頁;曹樹基:《糧食與兵員:明末大旱與農民戰爭的關系》,《史林》2019年第2期。但事實上,僅兩個月后,縣衙就又貼出告示,稱“人各有心,人各有口,爾民即盡西人而疑之,則吾安得不盡西人而去之”,所有西人“各給路引,以速其行”,西北客商被盡數驅離出境。(37)吳世濟:《太和縣御寇始末》卷下《又示流寓西人》,第106—107頁??梢?,所謂“官—紳—商”的聯合即便存在,也只是曇花一現。在基層社會組織與士紳精英力量都很薄弱的皖北地區,恢復官府的權威是重建秩序的關鍵,而在戰爭環境中,支撐官府權威的核心力量來源于軍隊。

對于如何加強皖北地區的軍事防御,最初地方與中央有不同的看法。問題的核心在于軍事力量的來源,一種是州縣招募鄉兵義勇,另一種則是由朝廷調派官軍守御。理論上,官軍的戰斗力更有保障,而且可以省卻地方招募、訓練的諸多麻煩。但戰亂初起之時,幾乎所有州縣都反對官軍進駐。潁上知縣表示:“與其請兵以衛民,孰若即民而自衛,請兵以衛民,未必食兵之福,而先受兵之擾?!?38)乾隆《潁上縣志》卷10《靖氛樓記》,第51a頁。太和知縣吳世濟也認為,“最妙在與民守之”,外來官軍“身家性命不在圍城之中,如何與他守得定”,即便在農民軍襲擊城池之時,他也斷然回絕了“請兵”的提議,稱“吾從來不請兵請將”。(39)吳世濟:《太和縣御寇始末》卷下《記南門城樓與諸生論孟子鑿斯池也筑斯城也一章書意》,第114頁。出于“兵甚于寇”的印象,長久以來的“不請兵”,事實上成為皖北州縣官員保境安民的共識。在“鳳陽之變”發生后,聽聞朝廷要派駐官軍,吳世濟稱太和縣“實非大兵駐屯之所”(40)吳世濟:《太和縣御寇始末》卷上《請免派防》,第11頁。,還主動出謀劃策,建議官軍全部駐扎在中都鳳陽。(41)吳世濟:《太和縣御寇始末》卷上《請兵駐鳳》,第8—9頁。在寫給上司的公文中,吳世濟甚至將“淮兵駐防”與荒災、水蝗、寇亂并列為“四苦”(42)吳世濟:《太和縣御寇始末》卷上《復取吏員行戶票》,第30頁。,想方設法阻撓官軍進駐。

在朝中君臣看來,皖北是保障江南的屏障,更是皇陵、祖陵所在,地位非常重要。此前由于駐防兵力薄弱,面對農民軍的進攻“無城遂潰”,甚至中都失守,崇禎帝“聞變大驚,素服避殿,親祭告太廟”,巡撫楊一鵬坐罪論死。(43)《明史》卷260《楊一鵬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6745—6746頁。在農民軍接二連三的攻勢面前,崇禎君臣既沒有時間等待州縣自行編練人馬,也不敢完全寄希望于戰斗力難以保證的鄉兵義勇,調派官軍駐扎州縣,是收拾局面、保護城池的最有效方法。

盡管地方有反對意見,但明廷派遣官軍的決心并未動搖?!傍P陽之變”發生后僅一個月,官軍就陸續進駐各州縣,太和縣由于接納官軍不及時,出現了“軍士往返,疲于奔命”的事故,遭到上級的嚴厲斥責,“經承吏書一并解院究治”。(44)吳世濟:《太和縣御寇始末》卷上《申復抗拒》,第12—13頁。自此之后,常有官軍駐扎于皖北各州縣,并有各路兵馬隨戰而至,比如崇禎九年盧象升總督“關遼薊兵大會于鳳泗”。(45)彭孫貽:《流寇志》卷3,第36頁。

官軍承擔起了捍衛地方的主要責任,也成為恢復官府權威、重建社會統治秩序的武力基礎。仍以太和縣為例,農民軍退去后,地方叛亂蜂起,“土寇”王本仁糾集同伙十余人,就敢在縣城周邊橫行。官府“雖廉得其狀,而寥寥班役,怵惕無敢趾其門”,縣衙貼出榜文,聲言“天道神明,國法森列,必不爾宥矣”,竟然無可奈何。(46)吳世濟:《太和縣御寇始末》卷上《土寇王本仁等錄詞》,第33頁;卷下《嚴禁乘機報復》,第96頁。官軍入駐后,縣衙無力執法的局面得到了顯著改觀。由衙門捕快引路,駐軍派兵抓捕,成功擒獲了王本仁的家人,并將其黨羽打散。不久,王本仁被仇家抓獲,又是官軍與縣衙捕快合作,成功將其擒拿歸案。(47)吳世濟:《太和縣御寇始末》卷上《土寇王本仁等錄詞》,第33—34頁。一些州縣官員對官軍進駐的態度也發生了轉變。太和知縣吳世濟由于剿滅“土寇”屢屢得手,開始期盼與官軍合作。他策劃作戰方案,致書駐軍將領:“貴營駐太和防剿,正此賊滅亡之會也。擬合移會貴營,挑選部下精兵信卒,前往捕捉,期于必獲?!庇纸枇赳v官軍的武器增強城防,“總之,為地方造福也”。吳世濟還建議潁州官員也與官軍合作,以重整秩序。(48)吳世濟:《太和縣御寇始末》卷下《附楊都閫手本、與楊參謀借留百子銃手本、與潁州周廣文》,第72、73、84頁。

官軍入駐皖北地區,最初并非地方的意愿,而是被迫接受中央命令的結果。但官軍在后來皖北地區重建秩序過程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加之戰事愈演愈烈,更需要官軍守衛城池。如自崇禎十年起,由于參將李栩駐扎潁州,“潁恃無恐”,后來李栩戰死,“潁人喪魄”,署理州事的通判任有鑒告急求援,直至黃得功率軍進駐,“潁人始得安枕”。(49)乾隆《阜陽縣志》卷10《宦績》,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藏清刻本,第26頁。地方統治秩序越是殘破,對官軍的依賴就越深。多次被農民軍攻破城池的霍丘不僅需要官軍馳援保護(50)乾隆《霍邱縣志》卷10《張將軍援霍大功碑記》,《安慶市圖書館藏稀見方志叢刊》第3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4年版,第154—156頁。按:雍正三年十二月,為避孔子諱,霍丘改稱霍邱。,甚至“繕葺城垣、撫恤傷殘”,乃至重建縣衙都有賴于官軍的直接幫助。(51)康熙《霍丘縣志》卷10《兵寇》,第250頁。在明末社會秩序崩塌的現實環境中,皖北官紳被迫舍棄了以往“不請兵”的信條,轉而尋求官軍的保護,由此開始了戰亂時代的秩序重建。

三、戰時秩序的隱患與維系

由于依托官軍的緣故,皖北的戰時秩序自構建伊始,就存在著諸多隱患。最直觀的沖擊在于經濟,州縣往往要協濟甚至全額提供官軍糧餉,在正常數額之外,還有強行索取的情況。比如崇禎八年十月,一支兵馬行至太和縣,索要“行鹽則例銀一百七十兩九錢,刻不容緩”,太和縣雖無此義務,但由于對方咄咄逼人,只能如數照付。(52)⑩吳世濟:《太和縣御寇始末》卷下《請留協濟》,第58頁。皖北向來“民貧尤甚”,地方財政異常拮據,早在明中葉就有“州縣幾不支矣”的困擾。(53)馬卿:《攢運糧儲疏》,陳子龍輯:《明經世文編》卷170,第1742頁。戰亂之后的民生更為凋敝,地方官紳都認為此時應休養民生,不可因軍餉之故強行催科。全椒籍進士金光辰為家鄉百姓進言:“此時人心惶惶,即急下蠲逋之令,猶懼其晚,乃大寇臨門,橫事敲撲,不將盡民驅而之賊乎?”(54)康熙《全椒縣志》卷13《減免津餉并罷私稅厘馬價以宣皇仁疏》,《故宮珍本叢刊》第104冊,海南出版社2001年版,第235—237頁。太和知縣吳世濟上報:“傷心之督責,更有妨于安民辦賊者也”。(55)吳世濟:《太和縣御寇始末》卷下《復李廉訪》,第52頁。然而州縣之安危、統治皆依賴于官軍,且軍隊奉朝廷命令而來,糧餉不容絲毫拖沓。金光辰雖是京官,一番慷慨陳詞也未能改變現狀,吳世濟更被上級警告“勿作呆想”。⑩

另一個困擾地方的難題是官軍入駐引發的兵民沖突。所謂“賊過如梳,兵過如篦”,明末官軍的破壞力往往遠在“賊寇”之上。潁上縣最初未遭戰亂,然而“官兵尾賊而至,征案糧餉,所在騷動”,反而造成了社會動蕩。(56)乾隆《潁州府志》卷9《兵備謝公邑令廖公合傳》,第522頁。曾有官軍在太和縣強征民夫,洗劫百姓,“窮閻儲蓄籬落為之一空,甚而破被布褲亦被剝去”,就連驛站馬匹也被劫掠一空。崇禎八年,駙馬太康伯張國紀奉旨祭告皇陵,竟也遭到官軍勒索劫掠,“眾兵毀棄欽頒香帛,殺死水手校尉多人”,時人不禁感慨:“兵橫至此,而欲以立軍紀,戢亂萌,不可得也”。(57)吳偉業:《綏寇紀略》卷3《真寧恨》,第84—85頁。依托這樣的軍隊,皖北的戰時秩序雖然得以建立,卻也埋下了新的隱患。

道府州縣的文官們承擔著調和兵民沖突的責任。吳世濟向太和縣百姓保證,凡是遭遇官軍強買,“所用銀錢糧料,官兵若不還錢,俱作本縣正項支銷”,力求民心安穩。(58)吳世濟:《太和縣御寇始末》卷下《兵至安民》,第105頁。為了維持脆弱的戰時秩序,有的地方官甚至自散家財。比如官軍在潁上縣強索軍餉,兵備道謝肇元自出1500兩“厚遺軍容,俾矜恤焉”方才平息。后來百姓又因軍餉問題與官軍發生沖突,明將祖大壽“怒欲屠潁”,又是兵備道挺身而出,“復貸千金為潁助餉,而潁全”。(59)康熙《潁上風物紀》卷上《三公祠記》,《安慶市圖書館藏稀見方志叢刊》第3冊,第456頁。這種破財免災的辦法,在許多州縣都有使用。就連“龍興之地”的中都鳳陽也出現過官軍“縱兵大掠”,武將向地方官“索賂乃免”的事情。(60)③彭孫貽:《流寇志》卷5,第86、82頁。

能夠切實約束武將和官軍的,除了遠在京師的朝廷,還有坐鎮一方的督撫大員。駐扎皖北的官軍大多隸屬鳳陽巡撫,稱作“淮兵”。明代,鳳陽巡撫多由漕運總督兼任,明末又專設鳳陽總督一職。當受到督撫直接約束時,官軍將領大多能有所收斂。如崇禎十四年總督朱大典坐鎮壽州,“大閱州縣鄉兵,合官兵萬人”③,駐扎壽州的武將黃得功也能“引儒生講論典故,飲射周旋,百姓賴以安堵”。(61)乾隆《壽州志》卷12《雜志》,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藏清刻本,第3—4頁。即便是軍紀常受詬病的劉良佐,當受到上級直接約束時,也能成為州縣官懇請“揮戈救援”的對象。(62)康熙《蒙城縣志》卷16《評事李公鄉賢序》,第534頁。在督撫指揮有方的情況下,戰時秩序的覆蓋空間與官府的控制能力,都能夠得到顯著擴展。如崇禎十六年九月,鳳陽總督馬士英趁農民軍主力西去,指揮兵馬由壽州、潁州向西北方向進軍,“一路偽官土寇,誅降略盡”。(63)彭孫貽:《流寇志》卷8,第130頁。

四、兵民反目與統治瓦解

在方志中,不乏有褒獎明末皖北地方官“多方調護,兵民帖然”的文字。(64)乾隆《壽州志》卷8《名宦》,第40頁。但事實上,此類“調護”實際效果往往很有限。即便是愿意與官軍合作的太和知縣吳世濟,聽聞又有軍隊過路,也忍不住與同僚抱怨:“此恐又費一番料理也”。(65)吳世濟:《太和縣御寇始末》卷下《復蒙城李君》,第81頁。官軍的索求無休無止,“士馬屯駐久,牢廩費不貲”,“村落剽掠盡,郊關斷煙炊”,地方財力逐漸耗盡。在一些州縣,官兵很是蠻橫:“官長畏要挾,開門恣闌居,牽馬系中堂,高坐捋髯髭”,官員尚受欺侮,士紳百姓境況更慘,“冠紳為奴隸,衿秀奉巵匜,小有不獲意,鞭樸交下之”。(66)乾隆《亳州志》卷12《五難詩》,《故宮珍本叢刊》第103冊,第322頁。此種情形下,即便官軍能夠擊退農民軍,身受荼毒的士民百姓也很難對其產生親近感。

在朝廷能夠節制軍隊、督撫大員可以駕馭武將的情況下,通過更高層級的控制,驕兵悍將還能受到一定的約束,官軍與地方的矛盾尚不至于失控。但甲申之變,以及此后南明弘光朝廷的政治變動,改變了上層的權力格局,進而對皖北的兵、民關系與戰時秩序的維系產生了深刻影響。南明弘光朝廷認為“守江必守淮”,皖北地區重兵云集,江北四鎮兵馬皆布防于此,北有高杰,東有劉澤清,南有黃得功,劉良佐則“開藩于壽”。(67)乾隆《壽州志》卷3《公署》,第8頁。四鎮不斷索要糧餉,連弘光朝廷也無法滿足,地瘠民貧的皖北更無力供給。在此“初立藩鎮,民愈苦兵”之時(68)康熙《全椒縣志》卷2《災祥》,第94頁。,此前能夠約束武將的鳳陽總督馬士英又進入了南京朝廷。官軍的要求既無法得到滿足,也無人能夠約束,長期緊張的兵民關系驟然破裂。

先是興平伯高杰率部南下,沿途大肆劫掠,盱眙縣遭“高杰兵亂,搶劫焚毀”(69)乾隆《盱眙縣志》卷14《災祥》,第7b頁。,天長縣亦淪為戰場,“人民涂炭”。(70)康熙《天長縣志》卷1《祥異》,第22頁??偙畛坡受娺M駐泗州大肆焚掠,此處曾是皖北唯一沒有被農民軍圍攻過城池的州縣,知州汪文燦在城隍廟質問李朝云:“兵以衛泗,何荼毒吾民耶?”李朝云置若罔聞,知州怒而“摳其衣,大詈之,乃躍身入城河”。(71)康熙《泗州通志》卷21《名宦》,鳳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95頁。駐扎壽州的廣昌伯劉良佐也沿淮而下,途經懷遠縣,士民百姓棄城登舟以避兵(72)雍正《懷遠縣志》卷1《山川》,《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藏稀見方志叢刊續編》第8冊,第200頁。,行至五河縣,“劫掠慘過于賊”。(73)康熙《五河縣志》卷3《人物》,臺灣成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372頁。兵馬到達臨淮縣,官紳百姓閉城不納,劉良佐竟然發兵攻城,鳳陽衛指揮使張國翰“多方防御,募敢死士百余人,縋城下接戰”(74)康熙《臨淮縣志》卷3《武職》,第212—213頁。,在史可法的親自調停下,劉良佐才停止攻城,但“攻圍月余,四關鄉村焚劫殺掠殆盡”。(75)康熙《臨淮縣志》卷1《祥異》,第74頁。

被朝廷冊封為伯爵的四鎮有如此行徑,各處的小軍閥更不可收拾,駐扎潁上縣的明軍“掠潁上慘不可言”;(76)乾隆《潁上縣志》卷9《尚義》,第11頁。太和縣練總姜世奇公然叛亂;(77)順治《太和縣志》卷1《祥異》,第88頁。虹縣“兵馬往來,絡繹不絕,民盡逃竄”(78)光緒《泗虹合志》卷2《兵事》,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藏清刻本,第14b頁。,種種亂象,不勝枚舉。官軍既與地方為敵,以軍事力量為基礎的戰時秩序自然徹底崩塌。亳州原本經馬士英的清剿之后,社會秩序逐漸恢復,四鎮兵變之后,又徹底失控,“兵與賊協力殃民,無有已時”。(79)順治《亳州志》卷2《記變》,《南京大學圖書館藏稀見方志叢刊》第32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4年版,第137頁。亂兵在亳州“焚掠荼毒,比流賊倍甚”,城內官員盡數殉職,只剩下一位在外辦差的吏目幸存,他欲鏟除兵寇,卻悲哀地發現臨近的太和、潁上駐軍也已叛亂,自己既無士民可以召集,也沒有官軍能夠求援。(80)乾隆《亳州志》卷12《王吏目傳》,第293—294頁。隨著兵民反目,弘光朝廷事實上已經失去了對皖北地區的控制,而且民心盡失,再難有恢復的可能。

五、清初的社會整飭與秩序重建

早在清軍南下之前,經歷了“比流賊倍甚”的兵亂摧殘,皖北的社會統治秩序已經崩塌,效忠明朝的民心士氣幾乎喪失殆盡。順治二年四月初五日,多鐸率清軍由歸德府向東南進兵,明軍各部倉皇奔逃,“潁州、太和悉下”(81)民國《太和縣志》卷6《兵事》,臺灣成文出版社1970年版,第491頁。,各州縣官民亦無心抵抗,皆“望風款附”。清軍未經一戰就自西向東橫掃皖北,兵臨明祖陵所在的淮畔重鎮泗州。坐鎮揚州的史可法得知戰況,急赴天長督戰,命令各鎮兵馬進駐泗州、盱眙,不料兩城官民主動投降,四月十三日清軍已經順利渡過淮河,進占盱眙。史可法得報“一日夜奔還揚州”。(82)夏燮:《明通鑒》附編卷2上,岳麓書社1999年版,第2590頁。清軍僅用8天的時間,幾乎未遭抵抗就占領了皖北20余個州縣。

占據城池只是清朝控制皖北的第一步,更為棘手的是恢復統治秩序。歷經多年戰亂,皖北地區普遍呈現“邑里蕭條民力匱”(83)雍正《懷遠縣志》卷7《和周侍御韻》,《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藏稀見方志叢刊續編》第9冊,第25頁。的景象。清朝委派的知州任民育到任潁州,所見“兵疫之后,戶口死亡略盡,兼大旱相繼,民多易子而齒其骨”,“非休養生息需之數十年不可”。(84)順治《潁州志》卷12《宦業》,第326頁。隨著明末社會統治的瓦解,各式各樣的暴力集團主宰了皖北地方。這些團體來源各異,既有“土寇”、官軍,也不乏聚眾自保的本土勢力。如靈璧武庠生黃鳳來,原是淮兵旗牌,帶領親族鄉鄰“戮力血戰,殺賊百余”。(85)康熙《靈璧縣志》卷7《鄉賢》,第486頁。又如亳州增廣生孟宗素,自出家資武裝鄉民,率眾進攻“土寇”,“盡奪其所擄婦女輜重而還”。(86)乾隆《亳州志》卷12《贈太仆寺少卿前郡守何忠狀公祠碑記》,第272頁。清廷一面委派官吏、修繕衙門,恢復行政運行;一面憑借強大的武力壓倒所有敵對勢力。在清軍的威勢面前,皖北的各色武裝或投降、或解散、或被消滅,官府控制社會的權威得以重新確立,地方秩序也由此重建。清初皖北秩序的重建路徑與明末并無本質差異,都是以武力為后盾,恢復官府的權威,進而形成以官府為主導的社會統治秩序。所不同的是,清朝官員依仗的是一支戰斗力相對更強的軍隊,新興的王朝威勢也勝過明末。

清朝能夠迅速整肅皖北的社會秩序,還有賴于民心的歸順。清軍南下時皖北州縣主動迎降,也沒有出現官宦士紳組織的抗清活動。在明末出現了“潁川八姓”士紳大族的潁州,唯有“受國恩最重”的張氏子弟有“遂無上進之心,竟置富貴于世外耳”的表現(87)民國《張氏族譜》卷1《令昭公傳》。,絕大多數士紳都順服于清朝的統治,且積極參與其中。順治三年清廷開科取士,皖北舉子踴躍參加,僅潁州一地就有王期遠、滑文蔚兩人考中進士(88)順治《潁州志》卷11《選舉表》,第269頁。,順治甲午鄉試,潁州又有六人中舉。(89)乾隆《阜陽縣志》卷9《選舉》,第10頁。事實上,即便是以“鼎革不樂于仕進”自詡的張氏子弟,也只堅持了數年就開始參加科舉,并于順治十四年成功中舉。(90)民國《張氏族譜》卷1《青岳公傳》。皖北士紳對清朝的順從,與反復糾結于“名節”“出處”的江南遺民形成了鮮明的反差。(91)參見楊念群:《何處是“江南”?——清朝正統觀的確立和士林精神世界的變異》,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0年版,第32—58頁。

民心輕易順服,顯示出士紳百姓對明朝的留戀感很弱,其中原因,明末以來的喪亂顛仆對民心士氣的損耗至為重要。崇禎十六年徐標上任保定巡撫,途經皖北,眼見民生圖景,他在覲見時向明思宗進言:“臣自江淮來,數千里見城陷處,蕩然一空,即有完城,僅余四壁,蓬萊滿徑,雞犬無聲,曾未遇一耕者。土地人民有幾,陛下何以致治乎?”(92)彭孫貽:《流寇志》卷7,第111頁。明末皖北長期秩序混亂、統治失調,本就疲弊的社會民生深受摧殘,地方“千瘡百孔,補救不遑”(93)乾隆《太和縣志·重修太和縣志序》,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藏清刻本,第2a頁。,士民生存每況愈下。官軍進駐之后,雖然在短期內恢復了社會統治秩序,卻釀成了更為嚴重的兵民沖突,最終導致社會統治上下瓦解,民心更加疏離。

清人計六奇在《明季北略》中記述了明末鳳陽“天降殺魔,刈人如草,當是時天地為黑矣”的慘狀,感慨如此喪亂“無非為清朝前驅耳”。(94)計六奇:《明季北略》卷11《賊陷鳳陽》,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76—177頁。持續的戰亂與失敗的秩序重建反復摧殘著皖北地方,經此磨難,官紳百姓最在意的已經不是華夷之辨,而是安全穩定的生存環境。在明清交替之際,對于社會穩定、基層話語權較強的地方而言,清王朝的高壓統治顯得粗暴而殘酷,但在既無自治傳統,又渴盼穩定的皖北,強大的國家控制力反而能夠迅速終結動亂?!岸Ω镏?,靖山清野,哀鴻始集”,但對飽受動亂摧殘的皖北士民而言,清朝的統治雖是征服,亦是解脫。

余 論

明清兩朝在皖北的地方政治都呈現官強民弱、中央強地方弱的特點(95)參見馬俊亞:《被犧牲的“局部”:淮北社會生態變遷研究(1680—1949)》,第434—440頁;鄭寧:《圮而不修:明代中都修城與地方政治》,《城市史研究》第38輯,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版。,具有明顯“單軌政治”的色彩。20世紀30年代,費孝通提出了傳統時代的“雙軌政治”論,即自上而下的中央集權與自下而上的鄉紳精英自治,相關探討一直延續至今。其中一個關鍵問題是,一個健全的政治機制,是否必須是雙軌的?(96)參見費孝通:《鄉土中國》,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45—160頁。明清時代皖北的區域歷史為探查這個問題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案例。

自明初起,皖北社會的走向就受到官府的強力主導。為建構“千里王畿”,明初在此建置州縣、遷徙百姓,形成了以中都鳳陽為中心的政區空間,朱元璋曾不無夸耀地告訴鄉親父老:“那老的們生在我這塊土上,永不課征,每日間雍雍熙熙吃酒,逢著時節買炷好香燒獻天地”。(97)天啟《鳳書》卷5《帝語篇》,第578—579頁。然而,在明朝統治的絕大多數時間里,皖北民生非但沒有朱元璋設想的那般富足美好,反而呈現出“災重、賦繁、人逃、地棄”的苦難風貌。(98)萬歷《懷遠縣志》卷1《鄉坊》,《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第298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版,第511頁。有學者認為,多災的地理環境與疲弊的民生經濟導致皖北叛亂無休無止。(99)[美]裴宜理著,池子華、劉平譯:《華北的叛亂者與革命者:1845—1945》,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18—19頁。但事實上,從14世紀后期明朝建國,到19世紀中期太平天國起義,皖北地區的暴力活動無論是規模還是頻次,在全國而言都并不突出。在以官府為絕對主導的社會秩序下,明清時期皖北長期維持著官強民弱的權力格局,民間叛亂的規模很有限,只是在明末大動亂的時代,經由農民軍狂風驟雨的沖擊,引發了社會統治秩序崩塌的局面。亨廷頓認為:“純正的傳統社會雖然愚昧、貧窮,但卻是穩定的?!?100)[美]亨廷頓著,王冠華、劉為等譯,沈宗美校:《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9年版,第38頁。從明初到晚清,貧困卻又長期穩定的皖北,正符合這種觀點。

明清時期,皖北官府獨大的單軌體制,雖然維持了較為長久的社會統治,但并沒有帶來民生經濟的顯著發展,其統治秩序也并不穩定。單軌運作的最大隱患在于統治力量缺少支持,一旦官方權威崩塌,就極易陷入難以平息的動亂。清初顧炎武游歷北方,所見“自兵興以來,州縣之能不至于殘破者,多得之豪家大姓之力,而不盡恃乎其長吏”(101)顧炎武:《亭林文集》卷5《裴村記》,《續修四庫全書》第140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13頁。,可見基層力量的活躍,能夠起到穩定社會秩序的作用。而在皖北地區,雖然自明初以來社會統治基本穩定,但由于缺乏基層社會的有力支撐,這種穩定實際是低水平的,明末戰亂沉重打擊了官府權威,社會秩序隨之遭受嚴重的沖擊。在“危城懼崩潰,引領望援師”(102)乾隆《亳州志》卷12《五難詩》,第322頁。的情境中,地方既無力自保,也難以自救,只能聽命于朝廷,依賴官軍支撐統治穩定。然而明末官軍難堪重用,兵民之間更積怨重重,依靠官軍重建統治秩序實為飲鴆止渴。隨著戰時秩序的崩潰,民心士氣也在喪亂中損耗殆盡,最終毀滅了明朝在皖北的統治根基。

表面上看,清朝終結皖北亂局,重建了有效的社會統治,開啟了新的歷史篇章。但事實上,清朝恢復皖北社會秩序的方式,與明末收拾局面的路徑基本一致,所不同的只是清朝的軍事力量更為強大,新興的國家機器更為有力,且面臨的敵人相對較弱,故而達成了明末未能實現的目標,歷時十余年的秩序顛仆最終回到了原點。二百余年后,在太平天國戰亂的沖擊下,皖北風起云涌的捻軍、叛匪,某種程度上亦是明末戰亂的重演,重復地證明著單軌政治即便再強大,也不夠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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