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佳
吃晚飯的時候,阿媛的眼睛眨巴眨巴,在天花板和墻角兜圈子。媽媽說:“煩死了。米出蟲了,這兩天家里飛出來好多蛾子?!卑职终f:“米扔掉了嗎?”媽媽說:“扔倒不至于,淘米多過幾遍水就行。就是這個蛾子,我摸不透它哪里來的,翻翻米箱,好像也找不到。一批一批,越來越多?!?/p>
爸爸的目光跟阿媛的并作一處,在燈光所到的角角落落轉了幾圈,忽然一拍腦袋,放下筷子說:“我想起來了,前兩天同事告訴我,有個捉蟲的盒子很好用的。我去要個鏈接?!?/p>
媽媽皺皺眉頭說:“有沒有毒???米是吃的東西,家里還有小孩?!?/p>
爸爸說:“聽說是什么黑科技……性引誘……對人體無害的?!?/p>
媽媽瞟了阿媛一眼。阿媛的兩只眼睛都在自己那雙油光锃亮的小胖手上——松開,握拳,松開,握拳,松開,握拳?!袄匣⒛_爪……”她自言自語著。
“你說話注意點呀。什么東西……”媽媽壓低聲音對爸爸說。
爸爸說:“她又聽不懂。再說這是科學呀。我告訴你哦,聽說這個東西是散發一種氣味,雄的米蟲一聞,還以為是雌米蟲,就會昏頭昏腦飛過去,粘住?!?/p>
媽媽說:“只抓雄的???雌的不管?”
爸爸說:“你想想,女的沒了男的,還能生小米蟲嗎?這叫優待女性,不殺你們,讓你們壽終正寢算了?!?/p>
媽媽把碗往桌上咚地一放,說:“神經??!骨頭輕!”
一只深棕色的蛾子不疾不徐地飛過她面前,飛過阿媛面前。爸爸伸出雙手向空中一拍,攤開手掌,空的。
“飛到那里去了!”阿媛小拳頭一伸,彈出一根手指,指著爸爸腦后的墻壁。
蛾子收起翅膀之后,就縮成細長的一條,看起來很像枯樹枝的碎屑。
爸爸轉過身去,慢慢伸手,用指腹把它碾碎。淡薰衣草色的墻上留下一條不規則的灰跡。媽媽嗔怪道:“你當心點呀!”
爸爸把破碎的尸體輕輕放在桌上一堆雞骨頭頂端,說:“比蒼蠅蚊子好打。這個蟲好像有點笨?!?/p>
史前
早前的日子過得順心極了。心里想要怎樣,甚至還沒開始想,世界就變成怎樣。
出生時,慢慢咬破卵殼,外面是一片芳香、細密的黑暗。她扭動身體鉆出去,巨大的顆粒物立即從四面八方將她擠住。不用移動,只需吃。她耐心地咀嚼,大米被磨成粉末,大部分進入柔軟的身體,一小部分散落在口器周圍。
吃飽了,就吐絲。頭部隆起的地方流動著一小抔液體,吐出來,立即凝固成細絲。起初她只能斷斷續續地,一小截一小截地吐,逐漸越吐越長。她試著用絲把米粒黏合起來——先粘兩三粒,再粘兩三?!鋈蛔龀闪艘粋€圓筒,她發覺自己就鉆在筒的中間。
筒里更舒服了。狹窄得這么可心,又可以盡情把身體抻直。她給內壁均勻地鋪上一層絲絮。如此一來,躺在里頭真像個公主。
她在里面睡一會兒,爬出去吃一會兒,就著頭畔的食物,隨吃隨粘,建造復雜的通道。
她在曲折的寢宮里穿行,絲縷米搭的薄壁,隨著身體的移動而微微震動。
米填滿了世界,但一點也不妨礙行動。當然,往下走最輕松,因為上方的米會推著她往下滑。相應地,往上走最費力。她因此知道,世界是下沉的。既然如此,她情愿隨世界一起下沉。
不時能感到附近有震動傳來,伴隨著沙沙聲。她知道那是同類。他們彼此不交往,也不感興趣。偶爾在行進中相遇,就各自偏一偏方向,不聲不響地分開。
沒有特別的原因,只是覺得什么都有了,不需要變化。
唯一的變化來自自身:長胖了,皮膚緊繃在身上,發出撕裂的聲音,勒得她吃不下東西。她不得不躲進寢宮,從舊的皮膚里蛻出來。這得花不少力氣。完事兒之后還得趕緊把沒用的皮膚整個推到外頭。住的地方要保持潔凈。
她吃得更多、更快了。頭部聚起了大量濃厚的液體。她姿勢優美地搖動腦袋,吐出一根堅韌、連綿的絲,把米、絲、她緊緊交纏。
在黑暗中、在靜謐中,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天,她感到頭部高高隆起,柔軟的身體飽脹起來。簡直要炸開。于是她開始不停地吐絲,慢慢將自己捆作一團。
好受些了。里面的東西轉移到外面,成為一層硬殼,和一個光滑的絲繭。她用自己包裹住自己,睡著了。
第一個夜晚
黑黢黢的,這里多悶??!
整個被拘住了,動彈不得!
過去只想蜷縮,現在一心展開。她拼命扭動,緊裹著她的硬殼發出綻開的聲音,總算粉碎了。她伸展身體,踩在過去的自己上面。
沉重的黑暗緊壓住她。她呼吸困難,只好繼續往上鉆。米粒從身上簌簌滾落——一眨眼,腦袋和身體都在外面了。
外面也是暗的,但籠罩著一層淡薄的光。四周依然很靜,靜謐中不時傳來嘰嘰咯咯、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有幾縷悠長的氣聲——不知是什么——很有節奏地一起一伏,不斷循環。
她用六條腿撐起自己,嘗試在米粒上行走,沒走多遠,就順著一道透明、光滑的墻壁到了半空。左右看看,四壁高聳,頂上也封起來了。
“奇怪啊,對嗎?”近處傳來細小的聲音。
她調動復眼,看見一只飛蛾停在身旁,同她并肩。對方有淺棕色的翅膀,上面散落著深棕色的斑點,三角形的腦袋上頂著一個小巧漂亮的尖帽子,左右兩端伸出黑白相間的觸須——那觸須柔軟極了,稍許轉動頭部,它們就跟著輕柔地搖擺。
她立即知道,這是她的同類——就像過去在米堆中,她明白那不聲不響擦身而過的家伙是同類一樣。對方長什么樣,她自己就長什么樣。
“你出來多久了?”她問。
“就剛才,比你早一點點?!?/p>
她倆一起向外看去,只見朦朧中有許多巨大的黑影。
“真大啊……”她說。
“是啊……”她也說。
腳下傳來米?;瑒拥捏?。一頭米象鉆出了米堆。
“你們應該到外面去,別待在這兒?!彼麚纹鹎巴?,把突出的、修長的吻部指向她們。
她們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這兒越來越擠了,你們知道嗎?”米象又說。
小米蛾轉過身,沖他走了幾步。
“這也是我們的家。從前我們不是可以和平相處嗎?”她說。
米象搖搖長鼻子,說:“相處……這本來是沒辦法的事。不過,既然你們有翅膀了……我是說……你們不用再和我們搶地盤了?!?/p>
同伴在一旁說:“我們也不是非留在這兒不可,可是,你看見了,我們出不去啊?!?/p>
米象不屑地回答:“你們全都一樣,長出了翅膀,可還是把自己當蠕蟲看待。你們在底下待太久了。說真的,除了吃,你們還想過別的事兒嗎?”
周圍陸續鉆出好幾頭米象,有的在米粒之間快速爬動,有的靜靜趴在原地,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實際上在注意地聽。這讓她倆更感覺受冒犯。
“難道你們不吃?”同伴怒沖沖地反駁道。
米象們啃著米粒,一片刮擦聲。領頭那位冷笑著說:“我們也吃,這是自然的。但不像你們,我們不只往下鉆。我們會走,我們會看。這兩天,我看著不少你們的同類飛走了——順便說說,你們可以飛,想不到吧?”
小米蛾又朝米象走了兩步,問:“你知道怎么出去?”
同伴說:“告訴我們怎么出去,我們就走?!?/p>
“本來也不想留在這兒?!彼胶偷?。
米象哼了一聲,說:“你們現在很扁?!?/p>
“這關你什么事?”
“是不關我的事。我是說,那上頭有縫。隨便找條縫,就能鉆出去?!?/p>
他的長鼻子像寶劍那樣向上指,不錯眼神地望定她倆。她倆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往上爬爬?!彼终f,“仔細找找?!?/p>
米箱的蓋子邊緣果真有一條縫。她們扁著身子,鉆了出去。
站在蓋子上,好一陣,她們不動,也不言語。
“太舒服了!”同伴終于說。
“真想不到!”她由衷贊同。
溫暖、潮濕的空氣拂過她們的身體,四周是一片遼闊的昏暗。微光中,看得見巨大的黑影,凹凹凸凸,大得超乎想象。
多么順心??!不需要她想,美妙的世界就為她準備好了。這不正是她需要的嗎?長期被米擠壓的身體松開了,變得像空氣般輕盈。收攏在背后的翅膀,此時緩緩展開。
沒有再說什么,她倆被熱乎乎的氣流托起,一前一后,振翅飛向最近處那座黑影。
第二個夜晚
白天——米箱里沒有的東西。
認識了白天,才知道什么是夜晚。還是夜晚好。白天,刺眼的光線鋪滿整個世界,飛出去就藏不住。她想繼續躲在暗處,可不知為什么,又老想飛出去。
也許是受了他人影響。
昨夜,她們從米箱起飛,停在了附近一個大黑影里。一落腳,發現那兒已經聚集了好些同類。她們有的是前一天出來的,有的是這一天出來的?!皝砝??”大家都這樣打招呼。
“這里挺不錯的?!币粋€觸須很長的姐姐說,“安靜,地方也不小。有些地方就要注意避開。比如那邊那個——”她用觸須隨便一指,“那個叫冰箱。那里環境不好,太熱,還發出奇怪的響聲,怪嚇人的?!?/p>
“但是有個比冰箱矮一截的玩意兒就挺刺激?!绷硪粋€姐姐說,“正面有個筒,會轉,一轉起來,那玩意兒就整個地晃。你得死命扒住,否則容易飛出去。很好玩。明天我還去?!?/p>
“還有遠處那一大片??匆姏]?”有個姐姐飛過來說,“那叫窗簾。我最喜歡那兒。它是軟的,毛茸茸的,你停上去,一點兒都不費力,可以徹底放松。我會使勁鉆,鉆到它的褶子里頭。哎呀,那兒可真懷舊??!像在米箱里一樣黑,還有點擠——但又不會擠得慌。你會覺得,你又是獨個兒了?!?/p>
此一時彼一時。過去鉆在米堆里,誰也不理誰,現在卻很自然地交上了朋友。那位長觸須姐姐看著最有經驗。她問她們:“餓嗎?”看見她倆搖頭,姐姐說:“沒一個餓的。我想我們可能不需要吃東西了?!?/p>
米蛾們處得很好,但在一塊兒待不長。鞋柜像個中轉站,大家飛來逗留一會兒,就各自飛走。有的臨走前問一句:“去嗎?”大部分則無聲無息地起飛。
這種頻繁的起降不分晝夜。很快,小米蛾也停不住了。她發現不能停留太久——別的蛾子去而復返,看到你居然沒挪窩,那是很丟人的。她們會上下打量你一番,說:“你在這兒啊?!被蛘?,會關切地問:“你翅膀不舒服嗎?”說實話,白天飛出去,她不太情愿。幽暗褪去,所有黑影都被照亮,顏色、形狀、一舉一動都暴露在外。她環顧四周,發覺到處和夜里不同。這地方不知有多大,一入空中,搞不清身在何處,唯有先向著遠處那四四方方的亮光飛過去。她不怕亮——不像過去在米堆里時那么怕——但天亮以后,有幾個龐然大物在四下行動。他們會叫喊,會乒乒乓乓地移動身體,恐怖極了。夜里聽別的蛾子說了,那叫人。人恐怖極了。
“他們的頭發、指甲、皮屑掉得到處都是,你很快就會看到了?!币粋€姐姐告訴她。
另一個姐姐說:“他們會追著你打。你真的會死!我見過有姐妹被他們打成肉泥。太可怕了!”
她過去從沒見過人,可不知道為什么,這荒誕的、噩夢般的傳聞卻十分耳熟。她立即信了。過去,最重要的是往下鉆,現在,最重要的就是避開人。
她問那個跟她一同飛出來的同伴:“為什么大家都不停地飛來飛去?”
對方說:“我也不知道。但你有這種感覺嗎?”
“什么感覺?”
“著急的感覺。在一個地方待久了,就會著急?!?/p>
確實,她有?!霸瓉砟阋策@么覺得,會想,我是不是忘記了什么?是不是哪兒做得不對頭?是不是錯過了什么?”
“對!就是這樣的感覺!”同伴激動地挪動了一下身子。
她們并肩坐在欄桿上,透過玻璃,望著外面的樹叢。樹叢上面就是深藍色的天空。天上掛著雪白的月亮。尖銳的、溫存的、悠長的、急促的蟲鳴聲,在窗外響成一片。
“但是,有什么好急的呢?”
“不知道啊?!?/p>
“你吃過東西嗎?”小米蛾問。
“沒有,不餓?!?/p>
“我也是?!?/p>
第三個夜晚
白天和夜晚之間,有一個昏黃的時刻,看什么都分外鮮明。她看出不僅她喜歡這個時刻,好些昆蟲也喜歡。蚊子從暗處鉆出來,搖搖晃晃地低飛。蟑螂在地板和家具的縫隙間探頭探腦。她趴在窗戶附近,看到紫色的天空下,轉動著一個個飛蟲的漩渦。她很想問問他們是誰、準備上哪兒去,但他們聽不見她的聲音。
她使勁運動復眼,想多看看外頭的情形。突然之間,她發現窗紗的另一面——外面——趴著一只巨大的蛾子。不知道什么時候來的——是剛落下來呢,還是早就在那兒了呢?世界上居然有這么大的蛾子。她是淺灰色的,腹部、頭部、腿上都長滿了美麗的絨毛,使她看起來個頭更大,非常的雍容華貴。
小米蛾小心翼翼地挪動。屋里那幾個人——兩個大,一個小——這會兒在吃飯,離她很遠,應該注意不到。她振翅一飛,落在窗紗上,剛好在那只大飛蛾身側的腳下。
一抬頭,只見大飛蛾又粗又尖的腳爪緊勾著窗紗,上面的硬毛戳了進來,近在咫尺。那碩大滾圓的肚子,正很有節奏地一起一伏,傳遞著一陣陣波動。繼續向上看,那厚實的、毛茸茸的胸部上方,精巧地卷起一副口器??梢韵胂?,它伸出來會是多么修長,多么雄偉。再往上,就是一對圓鼓鼓的、開著黑花的綠眼睛。小米蛾終于忍不住了,高聲叫道:“哎呀!您多美??!”
無聲無息地,大飛蛾緩緩扇動翅膀,露出那上頭四個對稱的、寶石般的眼紋?!爸x謝?!彼靡环N嘆息般的聲音嗡嗡說道。
小蛾躊躇著,鼓起勇氣問:“外面是什么光景呀?我從來沒去過外面……”
大飛蛾溫和地答道:“外面是樹和花的世界。你喜歡樹汁嗎?你喜歡花粉嗎?”
“嗯……我其實不知道那是什么?!?/p>
“那你吃什么呢?”
“我什么也不吃。我一點都不餓?!?/p>
大飛蛾說:“哦,你這樣的我也見過?!?/p>
“那您今天吃了些什么呢?”
大飛蛾沉默了許久,嘆息般地說:“我今晚就要死了?!?/p>
“哦……”小蛾說,不自覺地向一旁走了幾步,“抱歉……”
“不用,沒關系的?!?/p>
她們靜靜停在窗紗上,一只在這邊,一只在那邊。
“抱歉……我實在想問,”小蛾說,“為什么您知道自己今晚會死?我覺得您看上去挺精神的?!?/p>
大飛蛾嗡嗡笑起來,腹部快速收縮了幾下。小蛾覺得腳下晃晃蕩蕩,就像站在水面上,但腿一點也沒有沾濕。
“當然知道。到時候你也會知道的。昨天我把卵下在了一片枇杷樹的樹葉上,所以我今晚就會死了?!?/p>
“為什么呀?”
“看來你剛羽化不久吧?”
“我看過三次日落?!?/p>
大飛蛾稍稍擺動了一下身軀?!班??據我所知,你們這樣的小蛾子到第三天都準備好產卵了。你身體覺得沉嗎?”
小蛾晃動觸角,表示沒有。
大飛蛾松開腳爪,往下爬了幾步,用大眼睛正對著她。一陣顫抖傳遍了小蛾全身。
“你還沒有交尾嗎?”大飛蛾問。
“可能沒有。也可能有吧。我不記得了?!毙《暾f。
“那你沒有?!?/p>
“一定要交尾嗎?”
“不交尾,就不會產卵?!?/p>
“那我不會死嗎?”
“這我倒不清楚?!贝箫w蛾說,“沒有什么蛾子是不交尾的。我沒見過?!?/p>
小蛾想:這樣的話,我最好也交尾吧。
于是她問:“那我怎么去交尾呢?”
大飛蛾美麗的復眼一動不動地對著她。
“這沒有怎么……我們不用干什么,他們會來。我們只需要等?!?/p>
“等誰?”
“等他們?!?/p>
她想接著問,可是大飛蛾忽然用一條前腿的尖部輕輕碰了碰她,說:“我得走了?!?/p>
“您去哪兒?”
“趁還有一點力氣,我要去找棵樹待著。我想舒舒服服地死。小妹妹,我現在只剩下軀殼和翅膀了,我的身體里面是空的?!?/p>
“空的?”小蛾說,“怎么會是空的呢?”
大飛蛾說:“我很想把腦袋伸進去看看,可惜辦不到?!?/p>
小蛾想了想,鼓起勇氣,把腦袋埋進大飛蛾那毛茸茸的前胸。
“別了?!彼f。
“別了?!贝箫w蛾撲扇起翅膀,“祝你好運!”
她起飛了,顫動著在半空中停了片刻,便向路燈飛去。燈光下,她像一團灰色緞帶,沖破由無數金色小飛蟲組成的屏障,消失在夜色中。小蛾這才發現,天黑了。
第四個夜晚
她明白要等。其實一直明白??纯唇忝脗?,誰不在等?她們徘徊,游蕩,有些在游蕩中被人殺死。每天天亮后,她們三三兩兩地集中在鞋柜后面,友好地互相致意。每天都有幾對翅膀沒來。大家就交口感嘆:不幸!不幸!
她們在那兒停一會兒,相互打量,看誰有消息。沒有,沒什么消息。誰也沒有等到??赡鼙緛砭蜎]什么要等的。于是她們接二連三地飛走了。
上別處等等看吧。
這天夜里,她在天花板附近的墻角處遇到了一只蚊子。對方顯然累了,那圓滾滾的、血紅的大肚子,鼓脹得叫她站都站不穩?!班?!”她主動對小蛾打招呼。
“心情不錯呀?!毙《晖T谒砼?,有點不好意思看她的肚子。
“吃飽了?!彼f,“我們不像你們,為了產卵,我們得使勁吃?!?/p>
“哦,”小蛾說,“對,產卵。你快要產卵了嗎?”
“今天這頓吃飽,就快了?!闭f著,蚊子打出一個嗝。
“那你……你很快就要死了嗎?”
蚊子笑了笑,說:“暫時不會?!?/p>
“哦,你別介意,我沒有不好的意思……”
“沒事,”蚊子說,“我懂。我和你不同,我得抓緊時間,生了又生。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人類太討厭我們了。我得多生。今天不知道明天呀?!?/p>
“這么說,你不只產一次卵嗎?昨天有只大蛾對我說……”
蚊子撲撲翅膀,發出短促的嗡嗡聲??吹贸?,她很喜歡這個話題。
“沒辦法呀。你知道人類多討厭我們嗎?蚊香、電蚊拍、滅蚊劑……可為了肚子里的寶寶,又非冒生命危險不可。這是沒辦法的呀。如果不拼命多生,蚊子就沒有將來了。今天不知道明天。今天不知道明天呀?!?/p>
小蛾有話想問,又問不出口。正盤算不定,蚊子又開口了:“你也快了吧?”
“快什么?”
“快產卵了吧?”
“我……沒有?!彼缓靡馑嫉卣f。
“怎么?”蚊子的肚子鼓得更大了,“你們交尾之后要多久才能產卵?”
“我……”小蛾把翅膀緊貼住腹部,生怕碰到蚊子的肚子,“你可以告訴我,怎么交尾嗎?”
蚊子狐疑地把她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她只好結結巴巴地說:“我是說,怎么才能……”
“你問得真怪!”母蚊子忽然往空中一躥,精神抖擻地振動翅膀,繞著小蛾轉圈,“不會交尾,不會產卵,還能算蟲子嗎?比如我吧。我們羽化之后,就可以交尾。日落時分,在外頭等著,等一只修長、漂亮的公蚊子找到我。他跳著舞說:你真美!求你生下我們的小蚊子吧!我就跳舞回答他:我很愿意!這只要一頓飯的工夫。完事兒,我們就告別。他找其他母蚊子去,我開始找好吃的。要多吃,才能多生,明白嗎?當個母蚊子真的很不容易!”
小蛾問:“那怎么才能找到公蚊子呢?”
母蚊子在空中轉了個圈說:“找?他們會來的,你等著就是了。你就……”
話音未落,燈光大亮,兩個都唬了一跳。往下一望,只見床上一個人翻身坐起,小腿上已經抓出一大片紅痕。他半瞇著眼睛,抬頭望向天花板,嘴里嘟嘟囔囔。他那蒼白浮腫的臉是多么難看,多么可怕??!
她倆來不及告別就各奔東西。小蛾躲在門框的縫隙中,哆哆嗦嗦地聽見那人掀被子,拖動椅子,使勁地拍巴掌?!芭?!啪!”其中混雜著喘氣聲、咳嗽聲、叫罵聲——各種只有人類才會發出的嚇人的聲音。
屋里終于歸于平靜,可她還是不敢動。一直等到打呼聲再次響起,她才偷偷把觸須探出門縫。外面黑沉沉的。她輕聲地叫:“蚊子?蚊子?你還在嗎?”
沒有回答。她聽了很久,沒有蚊子的嗡嗡聲。
第五個夜晚
問題很清楚了。她們需要“交尾”,交尾需要一個“公的”。但“公的”在哪里呢?
米蛾們聚集起來,在鞋柜后面開會。
長觸須的姐姐說:“到底有什么不對頭?我們出了什么問題?”
喜歡洗衣機的姐姐說:“別的蟲子都說,公的會自己找到母的??筛緵]有公的來找我啊?!?/p>
喜歡窗簾的姐姐說:“我看,這兒根本沒有公的。我到處去,到處等,我看到的只有你們大家?!?/p>
“是不是應該搞清楚,”小蛾舉起翅膀說,“在我們當中有沒有公的?”
大家面面相覷。良久,一只個子嬌小的米蛾猶豫著說:“雖然我比大家個頭小……但我一點也沒感覺到自己有什么不一樣……”
大家望著她。有的懷疑,有的同情。
停在較遠處的一只淺褐色蛾子說:“我有個感覺。還在米里那會兒——在米箱里頭——我覺得附近有公的同類?!?/p>
一只體色較深的蛾子說:“要這么講的話,其實我也有點這樣的感覺?!?/p>
各處的翅膀都扇動起來。大家三三兩兩地附和。
“是啊,有那么幾次,我知道爬過附近的那個同伴肯定是公的?!?/p>
“可惜當時沒跟他聊兩句?!?/p>
“他們難道沒出來嗎?”
小蛾也竭力回憶米箱里的情形。那是上一世的事情。影影綽綽中,她不能確定。近處那位真是公的嗎?也許是。但不明顯,也不特別,所以印象不深。
太陽出來,落下,已經到了第五次。她們站在鞋柜后面的老地方,用復眼彼此相望,都等得很心焦了。
第六個夜晚
她去問蒼蠅。
蒼蠅“嗡”地騰空而起,吱吱喳喳地說:“討厭,討厭,討厭,滾開,滾開,滾開!”
她在空中亂飛了一陣,倏忽落到門框上。
“干嗎問我?”她說。
小蛾跟在她圓滾滾的屁股后頭,沒剎住車,只好折回去。
“你到的地方多,”她氣喘吁吁地說,“想問問你有沒有見過公的米蛾。勞駕!勞駕!”
“我沒注意?!鄙n蠅說,“怎么,你沒遇見公的?”
“可不是嘛!我做蛾已經第六天了,還一只公的都沒見過?!?/p>
“遺憾,遺憾?!鄙n蠅搓起手來,“我第一天就遇到公的了?!?/p>
小蛾嘆了口氣?!拔也乱彩?。除了我們米蛾,大家都說這沒什么難的?!?/p>
“你也別太焦慮?!鄙n蠅一邊說,一邊用她口器末端的小軟舌輕輕舔著墻壁,“老實告訴你,公的,一輩子遇見一次就夠你受的。我下了三次卵,肚子里現在還剩一大口袋。不是輕松的事兒?!?/p>
“我有個疑問?!泵锥暾f,“公的是不是都在特定的地方?是不是要去那個地方才行?”
“這可太新鮮了。你們米蛾怎么樣,我不知道。蒼蠅嘛,母蒼蠅在哪里,公蒼蠅就到哪里。我倒還不想碰上公蒼蠅吶,產卵太累了?!?/p>
小蛾愁悶地望著她。漸漸地,蒼蠅那一個勁搓手的模樣叫她看入神了。
“聽著,”蒼蠅舉起前足,擦擦復眼,“我建議你不要太擔心。為什么不及時行樂,去找找好吃的東西呢?”
“我們根本不餓?!毙《暾f。
“吃東西不是為了填飽肚子?!鄙n蠅很老道地說,“尋找食物,能開拓眼界,增添情趣。懂嗎?就著草坪的美景,享用一坨狗屎。在爛蘋果上邊散步邊吃,六條腿浸透了甜水。在發酸的骨頭山上、肉湯池邊開大派對!去見識見識?!?/p>
“還是不了,謝謝?!毙《暾f,“聽起來不適合我的腸胃?!?/p>
蒼蠅忽然分開雙手?!拔叶?,你是不吃東西的那種蟲?!彼穆曇糁袔е靶?,“那你好自為之吧,當我沒說?!?/p>
她立即飛走了。
小蛾在原地逗留了一小會兒,回味著蒼蠅的話。吃的東西一點也引不起她的興趣。她問自己,想不想回去吃點大米。不,不想。上一世已經吃夠了,把這一世需要吃的那份也吃了。
逗留此地過久,助長了她的焦慮。她起飛,胡亂拐個彎,進了洗手間。
白色墻磚上趴著一只怪蟲——它身體很寬,全身長著翅膀,兩邊伸出腦袋。小蛾在門邊定睛細看了好一陣,那個家伙始終紋絲不動。她壯起膽子,飛近去看,發現原來不是一只蟲,是兩只蛾蠓,一只大一圈,一只小一圈——他們不并排,也不對臉,而是尾對著尾。
出生于潔凈的大米中的米蛾,是看不起蛾蠓的。蛾蠓是從臭糞坑、下水道里出來的蟲子。他們長得小模小樣、圓頭圓腦,翅膀邊緣裝飾著白點,頭上還頂著一只徒有其表的粗毛大帽子,品味著實低下。小蛾本想立即離開,但他們那奇怪的姿態,卻又叫她心里別扭,拍不動翅膀。
灰黑色、毛絨絨的尾部末端,正嚴絲合縫地交接,此刻都在微微翕動??辞閯?,小一圈的那只在向大一圈的那只輸送著什么。身體的其余部位凝固了,周圍的空氣似乎也凝固了。安詳之中,暗含一絲緊張。
小蛾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們。起初,她一點也不明白他們在干什么。那樣一動不動,竟叫她有些悚然。漸漸地,那個姿態的含義,卻在凝視中自行揭示出來。她越看越了然,仿佛一個自己在告訴另一個自己。
這就是交尾。
她不錯眼神地看,直看到他們倏地分開。小的立即騰空,順墻壁一路飛到馬桶后面,大的在原地佇立片刻,才搖搖晃晃地起飛。她在空中畫了個半圓,特意從小蛾面前經過,安詳地說:“祝你好運?!?/p>
白天退下,黃昏到來,屋里屋外一絲風也沒有。昆蟲們騷動起來,在沉悶的空氣中頻繁起降,急急忙忙地四處亂飛。
米蛾們知道黃昏的重要性,從第一天起就知道。她們焦躁地等待,在一個地方等上幾分鐘,又飛到下一個地方去等??罩械拿恳怀潭己芏檀?,旁人看起來,會以為她們在跳躍。她們做好了一切準備,不吃,也不喝,只等公蛾降臨。
小蛾趴在紗窗上,想盡量再多待會兒。她告訴自己:別處和這里一樣——所有房間不是都去過了嗎,何必徒勞地跑來跑去?猶豫不決中,她透過朦朧的光,看見窗邊的大樹上,樹干低處棲著一只知了。她的眼光被知了那對美麗的、透明的翅膀吸引住了。
知了正在旁若無人地大叫。這種聲音,幾日以來小蛾已聽慣了。但是知了的模樣,她今天是第一次看得這么清楚。他長得真是笨頭笨腦!她想,這么笨頭笨腦,跟漂亮的翅膀不是有點不相稱嗎?
“我唱得好聽嗎?”知了忽然停下來問。
他講話吱喳吱喳的,跟歌聲很不一樣。
“好聽嗎?”他又問。
小蛾遲疑不決地開口了:“你問我?”
“當然?!?/p>
“……好聽。挺好聽的吧?!?/p>
“比別的知了更好聽嗎?”
“我之前沒注意聽別的知了。有機會我再聽聽吧?!毙《瓯傅卣f,“你很愛唱歌嗎?”
“與其說愛,”知了說,“不如說非唱不可。而且一定得唱好?!?/p>
“為什么呢?”
“唱得好,聽眾才會來找我?!敝艘贿呎f,一邊用前腿扒拉著樹干。
“我可以做你的聽眾,你唱得很好?!毙《暾\懇地說。
知了笑了起來:“謝謝你。但是,你不是我想要的那種聽眾?!?/p>
“哎呀,”小蛾羞愧起來,“我的確不是很懂……但我確實很欣賞……”
“不不不,”知了打斷她說,“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看,我唱的是一支孤獨的情歌。我想用它吸引一個姑娘。這樣,我們可以一同制造卵?!?/p>
“哦!我明白了。這么說,公的知了要等待母的知了?”小蛾驚訝地說。
“就是這樣。你剛才沒聽見嗎?我把這地方都告訴她了?!H愛的綠色翅膀的女孩,你在哪里?你在哪里?請到香樟樹下來,這里多么幽靜,多么陰涼,我熱切地、憂郁地、高聲地盼望著你!’”
小蛾想:我對音樂真是一竅不通。
她問知了:“那母知了什么時候會來呢?”
知了說:“這說不好。我希望她今天就來?!?/p>
“會不會……”米蛾拿不定主意地問,“會不會不來?”
知了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聽起來有些不悅:“你是說我唱歌沒吸引力嗎?”
“不是的!請別誤會!”小蛾大叫,“我的意思是,會不會附近正好沒有母知了呢?”
知了說:“那不可能。外面姑娘多的是,我今天還見到好幾只吶,只不過她們都已經交過尾了。我蛻殼晚了些,但我不著急。用不著著急?!?/p>
話雖如此,他還是忍不住快速往上爬了幾步?!安涣牧?,”他說,“趁天黑之前,我再唱幾首。唱歌得用心?!?/p>
“等一等!”小蛾叫住他,“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你現在忙著唱歌,那交過尾呢?還唱嗎?”
已經唱出第一個音符的知了收住歌聲,答道:“把卵交給姑娘們,讓她們安全地帶走。接著我們就休息,一直休息,休息到,像一片落葉那樣從樹上掉下來?!彼穆曇舴浅F届o,非常柔和。
第七個夜晚
聚集在鞋柜后面的同伴減少了,一天比一天少。之前時不時會少一兩個,大家都知道她們是被人打死的,但現在每天都有三四個不知去向。長觸須的姐姐很關注這件事,一開始,她逐個地詢問失蹤者的消息??墒?,失蹤者越來越多,很快就算不清了。
留給她們的夜晚不多了。翅膀開始累得快,飛不了多遠就得停下休息。站在原地,注意力又無法集中,被人拍死的風險直線增加。她們依然不想進食,但身體已不再飽滿,儲存的能量正在耗盡。
“我不明白?!遍L觸須的姐姐說。她的觸須耷拉下來,時不時要甩一甩頭,把它們甩到腦后去?!笆遣皇俏覀冇衅渌漠a卵辦法?”
她們回答不出。她們互相仔細觀察,看腦袋,看腿,掀起翅膀看軀干——看不出自行產卵的門道。
她們飛到這里,飛到那里,到處都有昆蟲在交配、產卵。有時候停在柜子的角落,不經意間就看到那兒掛著一串不知名的卵。而她們,她們似乎被遺忘了??床灰娒锥甑穆?,只能看見米蛾的尸體。
喜歡洗衣機的那位姐姐今天沒出現。大家說,她可能死了。昨天,她氣憤地說:“去他的,白等了!早知道我就干點別的去了!”別的蛾子問她:“你想干什么去?”她說:“干什么都比干等著好吧?!?/p>
這天夜里,小蛾遇見了蜘蛛。
她一向知道房子里有蜘蛛。在暗處,蛛網是最常見的危險,一定要小心避開。尤其是那種完整、光亮的網,做得很精巧,擋住了整條通路——只要有它,附近就必定有蜘蛛。殘網一般不太危險,有的網已經徹底破碎,只掛下幾根斷絲——這說明蜘蛛已經離開很久了。但還是要當心,哪怕舊的蛛絲也有黏性,萬一被困住,可不是鬧著玩的。
那只蜘蛛占領了書柜上方的墻角,小蛾落下時差點撞在網上。她六腿顫抖著,掉頭想跑,黑暗中傳來纖細動聽的說話聲:“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的?!?/p>
小蛾停下腳步,但不敢回頭看。一種細微的聲音從身后逼近,仿佛風拂過草叢,逼近她的腳邊。
動聽的話語聲又響了起來:“我今天已經吃得太飽了。不用怕。我只想聊聊天?!鳖D了頓,說,“最近都不怎么看見你們了?!?/p>
小蛾渾身顫抖著,慢慢轉過身。蜘蛛會迅速發動襲擊,貿然跑動是不聰明的——她明白這一點。
一對大螯、兩條又細又長的腿,和六只黑葡萄般的眼睛一齊露出在月光下,其余部分隱沒在暗影中。小蛾感到那一大堆眼睛正死盯著自己。
“我知道你們有點難處?!彼f,“你們搞清楚真相了嗎?”
“沒有……”小蛾說,“您怎么會知道的?”
蜘蛛輕輕擺動著長腿,身體也隨之晃晃悠悠。那輕松的樣子,看來十分可怖。
“我經常跟獵物聊天?!彼f,“在他們昏死過去之前,會迷迷糊糊地把什么都告訴我。你別怕,我今天不會捉你的,我說到做到?!?/p>
小蛾緊縮著身體。
蜘蛛繼續說:“你們的事兒我聽說了一點。這確實有點不尋常。其實哪怕你們不說,我也能感覺到。前一陣子,我還吃……我還看到過一些公的米蛾。他們的個頭比你小一點。但近來看不到了。真的,要我說,是一只也沒有了。起初我想,是不是宅子里的人對你們下手啦?可到處還能看見你們母的。也就是說,只有公的不見了。我織網的時候偶爾會琢磨這事兒。你們理出頭緒了嗎?”
好奇心稍稍驅散了恐懼。小蛾壯起膽子答道:“沒有……”
“還有一件事,也很少見?!敝┲氲难劬Πl亮,顯得饒有興味,“你出來幾天了?五天?六天?”
“今天是第七天?!?/p>
“不瞞你說,我從來沒見過米蛾活這么久的。在我印象中,你們都只能活四五天。產了卵,你們就會死。這也很自然,因為你們不吃東西嘛。吃飽了身體才好?!闭f著,蜘蛛打了個飽嗝。
小蛾警惕地注視著她。
“我聽蚊子、蒼蠅說過,產卵很辛苦。也許不產卵,就能多活?!彼卣f。
“你這只小米蛾挺聰明?!敝┲胝f,“聽起來有點道理。話說回來,我這網子接待過各式各樣的小蟲。只要這個家里有的,你見過的,我都打過交道。最近有只果蠅跟我說了件事兒,我覺得可能跟你們有關?!?/p>
不知不覺中,小蛾沖蜘蛛走近了兩小步?!罢埜嬖V我,”她說,“是什么事兒?”
“我知道你會感興趣的?!敝┲胍餐撂幣矂?,如此一來,她倆之間就只隔著一條蚰蜒的距離了,“我聽果蠅說,廚房里有一個陷阱?!?/p>
蜘蛛那圓滾滾的肚皮掩映在縱橫交錯的細腿之中,宛如一顆灰色水滴。小蛾忍不住再次發起抖來。只聽蜘蛛十分神秘地接著說道:“陷阱并不新鮮,人經常設陷阱,這就是為什么我不喜歡挪窩。暈頭轉向地亂跑,就容易被算計。正確的做法,是待著別動。他們看不見你,就想不到算計你。再說,待著不動,才有機會算計別人。話說回來,果蠅告訴我,這次的陷阱有些蹊蹺。要知道,果蠅是什么地方都要鉆一鉆、碰一碰的家伙,可他們說,這個陷阱他們根本碰都不想碰。你猜,誰對它趨之若鶩?”
小蛾一聲不吭。
蜘蛛輕輕笑了?!耙粋€專捉公米蛾的陷阱——最近我老琢磨這事兒。難道你沒聽說過?”
小蛾紋絲不動。
如果是真的,一切就都說得通了。她回想著。在米堆里,不時能感應到他們……鉆出米箱之后,那空蕩蕩的黑夜……自從羽化成為一只飛蟲,世界上的確有一部分被抹去了。生活就是從那時開始變得不稱心的。
“我們覺得不對勁?!彼p聲說道,“別的蟲子都說,只要等著……我們等了……我想過,公的米蛾是不是飛走了……”
蜘蛛含笑說:“你就當他們是飛走了吧?!?/p>
“但是,我不明白。為什么我從來沒有見過那個陷阱?”小蛾說。
蜘蛛說:“你說到點子上了。怪就怪在,除了你們的男同胞,其他什么蟲子都不去注意那個陷阱。我想那兒一定有什么能勾住他們魂的好東西??墒沁@玩意兒,別的蟲子卻壓根兒不在乎。說真的,就連我也想去見識見識?!?/p>
小蛾問:“在廚房?”
蜘蛛揮揮前腿,把她嚇得倒退了好幾步。
“對,想去看看?”
小蛾振翅就走。身后的暗影中傳來蜘蛛纖細的笑聲。
蜘蛛的故事
蜘蛛說:“好孩子們,媽媽給你們講個故事吧?!?/p>
她用螯肢輕輕抓住圓滾滾的卵袋,伸出兩條前腿,溫柔地環抱著它。幾十只幼小的蜘蛛在袋子里爬動、翻滾,嚷嚷起來:“講??!講??!講故事??!”
蜘蛛說:“這個故事是關于一只米蛾。你們知道什么是米蛾嗎?”
小蜘蛛們說:“不知道!”
“米蛾是一種小昆蟲。我要講的這只蛾子,她和我一樣,是個女孩兒。小時候,她鉆在米里,不停地吃啊,吃啊,把自己吃得胖乎乎的。后來,她做了個繭,在繭里頭睡大覺。一覺醒來,她就變成了一只瘦骨嶙峋的飛蛾。
“她離開米堆,到外頭去。她現在會飛了,方便不少。不過她是用翅膀飛,不像我們,我們乘著風飛。長翅膀的蟲子,容易蒙頭亂撞,米蛾就是這樣。她和同伴們四處亂撞了一陣,忽然發現一個問題:我們是干什么來的呀?好孩子們,你們知道自己將來出了媽媽的袋子,應該去干什么嗎?”
小蜘蛛七嘴八舌地說:
“找一個地方結網?!?/p>
“打獵!”
“吃東西,蛻皮,長大!”
蜘蛛慈愛地說:“你們說得都很好??墒敲锥赀@種昆蟲,一旦長出翅膀,就不再需要吃東西了。他們也不會再蛻皮和長大。他們只剩下兩件事情可做:產卵和死去。先產卵,再死去。你們知道怎么產卵嗎?”
一陣沉默。卵袋里有只小蜘蛛怯生生地說:“一只公的蜘蛛,和一只母的蜘蛛合作,就可以產卵?!?/p>
“是的?!敝┲雼寢屨f,“對所有動物來說,產卵都是個重要的任務。許多動物會為了產卵而死。你們的父親就是這樣。死沒有什么,重要的是產卵。米蛾他們,既然只能做兩件事,當然先得產卵,再死??墒?,這只米蛾等啊等啊,一直沒有公的米蛾來找她。
“一開始,她還沒意識到問題。她整天飛到這兒,飛到那兒,覺得有點無聊。漸漸地,她從別的昆蟲那里知道,昆蟲應該交尾,然后幸??鞓返禺a出很多卵??刹徽撌撬?,還是她的同伴們,連公米蛾的影子也沒見過。
“她們到處打聽,沒打聽出什么。其實這時候,你們的媽媽已經掌握了一些消息。一天夜里,我把那只湊巧路過的米蛾叫住,把消息告訴了她?!?/p>
“是什么消息呀?”小蜘蛛們紛紛問道。
“聽說,這所房子里的人布了一個陷阱,把公的米蛾一網打盡。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搞不明白。我坐在自己的網上——就在這兒——琢磨這件事。公的動物往往比母的動物短壽一點。按照過往的經驗,公米蛾羽化的時間,也總比母米蛾早兩天。這就是為什么,母米蛾剛一羽化,公米蛾通常就守在門口了。事情本來就應當這么順利??蛇@次出了什么毛病呢?
“我覺得,明智起見,還是不要自己跑去看。孩子們,這條經驗你們一定要記住。離人類遠一點,最好別叫他們看見。人類自有其價值。他們養活了蚊子、蒼蠅、蟑螂、米蛾、果蠅、蛾蠓……好多好多小昆蟲,供我們享用??扇祟惒皇桥笥?。
“再來說這只米蛾。我不想自己去看,但心里有點好奇。那天夜里,我抓到了這只米蛾。她正飛來飛去地瞎打聽,一看見我,頓時嚇得靈魂出竅。我和顏悅色地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她?!?/p>
“媽媽,她去看了嗎?她看到了什么?”小蜘蛛們一疊聲地問。
蜘蛛輕輕撫摸卵袋,說:“今天說得有點多,我得去吃點東西。那只瓢蟲撞在網上已經有一陣了,我的眼睛看著他吶。你們先休息一會兒。明天再講?!?/p>
小蜘蛛們不滿地嘟囔了一陣,漸漸安靜下來。
第八個夜晚
夜幕降臨,小蛾回到了蜘蛛的家。
“蜘蛛!”她輕輕地,顫抖著叫道,“蜘蛛!你在嗎?”
一片寂靜。窗外傳來連綿的蛙鳴。
“叫我幽靈?!蹦抢w細的聲音又在黑暗中響了起來。一條細腿踩在月光里,墻上現出一道頭發絲般細柔的影子。
“幽靈……”小蛾說,“我想求您一件事?!?/p>
“說吧?!?/p>
“您可以……吃掉我嗎?”
蜘蛛沒有立即回答。她在暗影中打量著小蛾。
“為什么?”她問。
小蛾瑟縮著往前走了兩步,停下了。
“我聽說您有一種毒液,能讓獵物失去知覺……我想那樣會好受些?!?/p>
蜘蛛柔聲說:“我是說,你為什么要死?”
“因為我在這世界上沒事可做了?!毙《晷乃榈鼗卮?。
是的,前一晚離開蜘蛛之后,她徑直飛往廚房。那里鋪滿了各式各樣的影子。窗邊的瀝水架上,月光將洗干凈的碗碟照出一圈光暈。她不知道應該停在哪兒,就在灶臺邊歇了歇腳。這時一只蟑螂從濕垃圾袋里窸窸窣窣地鉆了出來。
“你干嗎?”蟑螂抬起頭問。
“我想,我想找……”小蛾斟酌著字句,“想找一個陷阱。據說這里有個陷阱?!?/p>
“陷阱到處都有。不走大路不就行了?!斌胝f。他前肢抓住一個蘋果核,身體沒入垃圾,仿佛一個踩水的人。他的腿在垃圾里扒拉出一波波黏稠的聲音。
“我想打聽一下,您在這附近有沒有見過公的米蛾?”
“這里蟲太多了。這是廚房!”蟑螂粗魯地說。
“我是說,有沒有一個地方,聚集了好多米蛾?”
蟑螂的動作停止了。
“你說那個??!我們蟑螂最近老議論那事兒?!闭f著,他打了個寒噤。
小蛾望著蟑螂黑亮的三角形腦袋。他多大,多有活力啊。他鉆在一堆黏糊糊的垃圾里頭,一邊聊天,一邊咀嚼。她很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覺。
“這么說,您知道?”她問。
“說知道……也知道得不太清楚,”蟑螂擺動著細長而有彈性的觸須說,“那些蛾子一股腦地往個小盒子里鉆?!蓡崛グ??’大家問他們。他們慌慌張張地,話也說不清楚,只顧往前飛——飛得都打飄啦。說什么:‘母的在那兒,快??!’就是這么說的……對了,你是母的吧?”
小蛾點了點頭。
蟑螂說:“看得出,看得出??伤麄內サ哪莻€地方,能有母的?果蠅啊,蒼蠅啊,我們蟑螂啊,都看不懂??床欢??!?/p>
“他們去哪兒了呢?”
“去了就沒回來過。那里頭……我勸你別進去?!彼执蛄藗€寒噤,觸須不自覺地往一個方向指。小蛾便順著他的觸須看去。
窗欞下方掛著個三角形的紙房子,夜風吹得它微微晃蕩。
蜘蛛的故事
“媽媽!”小蜘蛛們在卵袋里叫。
“怎么啦?”
“我們數過了。您在網上轉了七個圈,往東面走了七次,往西面走了七次,往南面走了七次,往北面也走了七次。一天過去啦。您可以接著講了嗎?究竟那只小米蛾看見了什么呢?”
蜘蛛撥動著蛛網,奏出輕柔的嗡嗡聲。
“她飛到廚房。其實這就是她出生的地方??墒?,她對廚房一點兒也不熟悉。因為從前她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桌面上的一個塑料米箱里。她告訴我,‘那時候我什么也不想,只想著往下面鉆,鉆得越深越好?!豌@在米堆里,不分白天黑夜地吃啊吃啊。吃下去的東西,全部變成生命,儲存在胖乎乎的身體里。
“她回到廚房,四下看了看。只有那個米箱眼熟。許多昆蟲把廚房看作最好的地方,因為那兒有各式各樣的吃食。她就不同了。她不需要吃喝,所以一點也不關心廚房。我只告訴她,那兒有個陷阱??晌也恢朗莻€什么樣的陷阱,果蠅沒跟我說清楚。果蠅太蠢了,孩子們。
“她一點頭緒也沒有。后來,是蟑螂給她指了方向。真的,如果說這棟房子里誰最耳聰目明,那么除了我們蜘蛛之外,就是蟑螂了。他們哪兒都鉆……”
小蜘蛛打斷了媽媽,急著問:“究竟那是個什么陷阱呢?”
“一個紙做的小房子,三角形的。米蛾告訴我,它掛在窗欞下面?!?/p>
“小房子里面有什么呀?為什么米蛾會飛進去?”
蜘蛛沒有立即回答,似乎在回想著什么。小蜘蛛們不耐煩地叫了起來:“媽媽!快說呀!”
蜘蛛說:“你們猜猜?!?/p>
一只小蜘蛛說:“我猜那里面住著一個十六條腿、一百只眼睛的怪獸,只要有蟲子進去,就把他們一口吞下去?!?/p>
另一只小蜘蛛說:“我猜那里面火焰熊熊。誰進去了都會被燒成灰燼!”
第三只小蜘蛛說:“我猜,那里面一定布滿了尖刺和毒汁。那種毒汁比我們的還要毒一百倍?!?/p>
蜘蛛媽媽等他們說完,才慢慢開口:
“我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沒人知道。要我說,里面可能有一張網。這張網可怕就可怕在,它吸引了所有公的飛蛾,讓他們有去無回?!?/p>
一只小蜘蛛說:“那么,網的中間,應該坐著一個妖怪吧!”
另一只小蜘蛛說:“媽媽,為什么您不知道呢?那只小米蛾沒有告訴您嗎?”
“因為,”蜘蛛媽媽說,“她沒有看?!?/p>
第九個夜晚
當天空轉為紫色,當樹叢變成一團團黑色的鋼絲擦似的影子,當濕潤的暑氣開始從地面向上冒,路燈就亮起來了。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多,匆匆地往一個方向走。在他們腦袋上方的燈光里,旋轉著一大團一大團銀色、金色的小飛蟲。很快地,行人越走越少,夜色才得以往下沉,慢慢滲透進草叢、土地、柏油路面。會飛的昆蟲,都浮在空中,不會飛的昆蟲,都藏在地下。
小蛾停在陽臺欄桿上,一動不動地向外望。一個同伴飛來,輕輕落在她身邊。是長觸須的姐姐。
“黃昏真好呀!”姐姐感嘆說。
“這是第幾個黃昏啦?”她問。
“第十個。你呢?第九個?”
“對。是不是只剩我們倆了?”
姐姐沉吟片刻,說:“也許吧?!?/p>
“我聽說,如果產卵,我們只能活上四五天?!?/p>
姐姐撲撲翅膀,笑了:“那還是不產卵的好?!?/p>
她倆一起看著夜空。月亮還沒升起來,紫色的天幕上,飄過一縷縷云,看起來就像她們過去吐出來的絲絮。
“姐姐,你說我們是怎么來的?是從卵里頭孵出來的吧?”她說。
“應該是吧。我只知道,一出世,我就在米里頭。那時的生活是多么無憂無慮啊?!?/p>
“可是,現在想回到米里頭,也不現實?!?/p>
“因為我們現在需要的不是米?!?/p>
“那我們需要的是公的米蛾嗎?”
姐姐把復眼轉向她:“難道不是嗎?”
她也把復眼轉向姐姐。她們對視著,彼此眼中有千百個對方。
“也許不一定需要?!彼f,“我覺得,起碼現在是不需要了?!?/p>
“你不會好奇嗎?”姐姐說,“真希望現在有一只公蛾來到面前。我首先就要問他:你們究竟去哪兒了?不知道我們在等嗎?”
小蛾不說話。她在回想前天晚上的那一幕。
三角形的白色房子,搖搖晃晃地掛在窗前。她拋下蟑螂,一振翅飛過去,啪嗒,落在房子的外壁上。小房子輕輕晃了幾下。
多么安靜啊。她緊緊貼住外壁——房子里有動靜嗎?沒有。不但沒有動靜,還似乎比別處更透出寂靜。趴了一陣,她嗅到一股熟悉的氣味正不間斷地從那房子里飄出來。
是什么氣味呢?說不清楚。但太熟悉了,正因為熟悉,一開始甚至注意不到。她晃動觸須,努力辨別,越聞,越是親切。迷失在熟悉的事物中,令她焦躁不安,她忍不住在房子外壁上來回走動。一圈,兩圈,三圈……沿著同一軌跡走到第七圈時,腳下的足跡忽然讓她想到了什么——
這是她自己的氣味??!
她被一種很接近自己的氣味籠罩了。小房子散發出一股她的氣味,非常濃郁。相比起來,她自己身上的氣味有如大海中的一滴水。
“姐姐,”小蛾說,“假設我們等的是任意一只公蛾,那是否意味著,我們其實誰也沒等呢?”
“嗯?”長觸須的姐姐把觸須偏向她這一邊,樣子有些茫然。
“我是說,我們不知道自己在等誰。比如,我約你一起在這兒看夕陽,我很清楚自己在等誰??涩F在,你知道你那么多天來都在等誰嗎?假設公蛾們也只想尋找任意一只母蛾,一聞到母蛾的氣味,他們就飛過去——那你是在等他們嗎?”
姐姐用觸須碰了碰她,說:“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她也用觸須碰了碰姐姐,說:“我知道他們不會來了。他們有他們的命,我們有我們的命。我本來也覺得這些天都白搭了,可現在我認為,我們過得還算挺不錯?!?/p>
“不錯在哪兒呢?”
她用觸須指向窗外。在那兒,夜色已完全下沉,在大地上沉淀了厚實、暖熱的一層。蟲鳴聲忽隱忽現,鋪滿了整個世界,如同地上的繁星。
蜘蛛的故事
“媽媽!”小蜘蛛們大叫著,把媽媽從專心致志的工作中驚醒。
“又怎么啦?”蜘蛛沉下聲音問。從她腹部中間噴出一根銀白色的絲,輕輕巧巧地搭在已經織好的放射狀經線上。
“您昨天晚上還沒跟我們講完呢?!?/p>
“講什么?”她有些焦躁。今天做這張網的進度太慢了。
“為什么小米蛾不去看看房子里有什么呢?我們太想知道啦!”
“為什么,”蜘蛛稍稍停下腳步,“她只是告訴我,她不想看了?!?/p>
“可是,這到底為什么呢?”追問的聲音此起彼伏地從卵袋里傳出來。
“為什么,為什么!這和你們有什么關系!那只是一只蛾子,你們知道蛾子是什么東西?她是食物!”蜘蛛抄起螯肢,生氣地給了卵袋一下。
卵袋里,小蜘蛛們吱喳一陣,慢慢噤聲。蜘蛛媽媽咬緊牙關,又吐了兩根絲??墒?,他們帶來的思緒纏繞不去,像無形的蛛絲,把她的手腳縛住。終于,她嘆了口氣,關停了腹部的紡織器。
“我想她害怕了?!彼f,“她怕到跑來求我,要我處死她?!?/p>
一只小蜘蛛尖聲問:“您照做了嗎?”
“沒有。我不想吃她?!?/p>
“媽媽,你們兩個辦的事情,我都不懂。為什么她要您吃了她?您又為什么不吃呢?”
“其實我能理解她。如果我不能吐絲,不能打獵,可能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活在世上。至于為什么不吃她……我想到,這可能是我看見的最后一只米蛾。我不想吃最后的那一個。責任太重大了?!?/p>
“那她后來怎么樣了呢?”另一只小蜘蛛問,“不產卵,是不是就不會死?”
蜘蛛媽媽笑了笑說:“如果不產卵就不會死,那我也不想生你們了。不產卵,只是會活得久一些而已。那天夜里,我向她提了一個建議?!?/p>
“是什么建議?”小蜘蛛們又熱鬧起來。
“既然這個世界沒什么可等的,那就去別的世界吧?!?/p>
“別的世界?那是什么地方?”
蜘蛛媽媽溫柔地、傷感地摟著她的卵袋,說:“我們家幽靈蛛,都生活在人的房子里??墒?,人的房子不只一所。等你們長大了,我也會把你們送到別的世界里去。離開這個家,就能去另一個世界?!?/p>
小蜘蛛們大叫:“媽媽,我們不想離開您!”
“我知道?!敝┲雼寢屨f,“可是,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你在每個地方停留過,等待過,你知道了它的秘密,也知道你的結局,那你干嗎還留下來呢?”
“那您為什么不和我們一起走?”
“因為,”蜘蛛媽媽撥動腳下的銀絲,讓它們均勻地顫動起來,“這差不多就是我的一生啦?!?/p>
第十個夜晚
一整天刮風下雨,天色卻格外澄凈。臨近黃昏,天空竟然還明亮起來,在綠樹的映襯下,顯得又白又遠。
小蛾在窗邊徘徊良久,蟋蟀和紡織娘變換著花樣,唱出好聽的小調,可她充耳不聞。她畏畏縮縮地朝外望,看向高處——那兒有她不熟悉的氣流。她不知道今天這樣的天氣,究竟算有利呢,還是不利。
不能再等下去。這已經是她的第十個黃昏。生命所剩無幾,正若即若離地掛在翅膀上。
她焦急地一會兒看看外面,一會兒看看里面。長觸須的姐姐還沒有來。她說過要考慮一下,她說她很可能飛不了多遠。她也許是不愿意走,也許是死了。
剛從米箱里鉆出來時,這個世界是多么豐富啊。在等待中,它的內容一件件消失,現在已成為一片空白。那是她還在做蠕蟲時就最害怕的事情:米箱被掏空了,身體四周無所依憑,空空蕩蕩。
她焦急地向外望去。如果那外頭有什么力量把她強拉出去就好了。
身后傳來沉重的腳步聲。那個女人來關窗了。必須趁紗窗被拉開的一瞬沖出去,這是唯一的機會。
女人嘟嘟囔囔的,發出不高興的聲音。她似乎不喜歡這天氣,不喜歡雨,不喜歡打傘。她的眼睛一直望著窗外,絲毫沒注意到停在窗框旁的米蛾。她那濕答答、涼絲絲的衣服,就這樣輕輕蒙住了小米蛾。
小蛾透不過氣。一陣風從北窗送往南窗,在恐懼中,她胡亂撲打翅膀,隨風越過了窗戶。一瞬間,黑暗、幽悶、人的氣味都消失了。清涼的空氣推著她,把她推向天邊。
自問自答
你這次又寫了一個蟲子故事。
對。上次給《小說界》寫了個蟈蟈和蟋蟀的故事。這次的主題是“人約黃昏后”,我寫了米蛾的故事。好多昆蟲都是黃昏開始活躍的。我挺想寫一個動物系列。
這個故事的點子是怎么來的?
從春季開始,米缸生出許多米蟲。我家有龜,有魚,夏天養了一陣螳螂,最近又抓了家幽靈蛛來養,這些米蛾正好當它們的零嘴或主食。但它們對大米造成很大破壞,終于叫我忍不了了。上網一查,發現有一種“性引誘”捕蛾器,專門誘捕公蛾,我越想越覺得有意思:那母蛾怎么辦呢?它們肯定覺得很茫然。我先生不怎么贊成誘捕飛蛾。他說它們挺可愛的,習慣家里有它們了。成生活點綴了。
希望你下次寫個人類故事。
我也這么想。但這種事誰都說不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