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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烤魚拍照

2022-12-22 02:20于則于
福建文學 2022年12期
關鍵詞:女婿妻子女兒

于則于

他們沒跟他說過會有這么多人。他以為是和以前參加的面試一樣,帶圓桌或方桌的會議室,能轉動的椅子,味道寡淡的袋泡茶。坐在對面的人,按某種順序提問。你對這個學科的發展怎么看?可以說說你目前的研究嗎?這些問題他都想過,也知道怎么回答??赡睦镏?,他們根本不問這些,而是告訴他,需要做一個演講,二十分鐘。

他有幾分鐘時間準備,略想一想,覺得還是以不變應萬變的好。原來想過的答案,依然用得上。他或者可以用一個笑話當引子,進入正題后,再回憶剛剛走進學術界時,遇到的一些人,一些往事。盡量少說教,多講故事。他不記得這是哪里看來或聽到的一句話,但早已是他多年來認真恪守的人生指南。

主持人介紹完,請他上臺。他站起來,抓著西裝下擺,轉身,走上兩層臺階。主持人把話筒交給他,他點頭,淺淺鞠一個躬,表示感謝。

他轉過來,看見面前是一個小禮堂,電影院式的,七排或者八排,一百五十個座位左右。但只坐了一半人不到,三五成群地分散在各處。正像他們半小時前告訴他的,這是一種新形式,學院六十多位教職工都會參與投票,選出他們認為合適的新院長。如果應聘成功,六十多位教職工,都將是他要面對的人。

有人帶頭,小禮堂里響起稀稀落落的掌聲。他只好再鞠一個躬。頭抬起,突然有些暈,禮堂的墻壁、桌椅和人,都在晃動。高血壓又犯,但他吃過藥了。一個白色塑料盒子,女兒送他的,就裝在西裝內兜里,和保心丸在一起,防止緊急情況發生?,F在就是緊急情況,但他不能掏出藥來,只能用力閉上眼睛,再睜開。幸好,一切又都安定下來。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對著話筒說,謝謝,謝謝大家。他又重新作自我介紹,把自己的履歷背一遍。畢竟是面試,讓他們了解他,是必要的。他接著說,我不知道是這樣的形式,李院長跟我說的時候,說讓我講講這么多年做學術研究的經歷。其實我跟大家一樣,是從跟老師讀研究生時候,開始做研究的——他是結完婚后讀的研究生,妻子生產,他跟老師在外地開會。聽到消息,急忙忙朝老家趕。大雪天,公交停運,他從火車站,一步步走到醫院。腳凍得失去知覺,母親問護士要熱水,給他泡腳。護士攔住,說要先用冷水浸過,才能用熱水。泡腳時,妻子責備他著急,他不好意思地笑著。那種幸福,到現在想起來,還會有一股暖流在心底聚起。女兒一歲,妻子帶來學校給他看,舍不得住賓館,三個人擠在學生宿舍床上。兩人間的宿舍,室友成全,主動到隔壁去打地鋪,才總算有獨立空間。

沒有預料地,眼淚就掉下來。他一邊用手背擦,一邊說不好意思。他不是故意的,也沒有必要做這樣的假裝。但說著說著,心里就酸楚起來,也許是年紀大了,容易哭。有人帶頭鼓掌,其他人跟著,掌聲響成一片。

這是他最后的機會。

生日之前,他還沒那么著急。生日那天,女兒的一句話刺激了他。女兒和女婿在北京,要忙工作,帶孩子,沒法回來。晚飯桌上打視頻電話,女兒抱著外孫,故意尖著嗓子說,寶寶和媽媽一起祝姥爺生日快樂好不好?又把孩子抱起來,對著他說,過完生日,姥爺就五十六歲啦。再過幾年,等姥爺退休,就可以天天送寶寶上學——孩子突然哭起來,女兒抱著他,站起來哄,走到手機視頻外面去,只噢噢噢的聲音傳過來。妻子喊著問怎么了。半天,女婿的一張臉湊過來,說沒事,寶寶可能困了,想睡覺。妻子讓他們快去哄孩子睡覺。女婿答應一聲,掛掉電話。掛之前,女婿沒忘祝他生日快樂,祝他永遠年輕。他應一聲,讓女婿快去幫忙哄孩子。這個過早禿頂的北方男人,總不忘在禮貌的細節上用心。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讓人更注意他所受的教育,而不是家庭和長相。

晚飯是他自己做的,四菜一湯。又和好面,等妻子回來,搟成面條,當主食。大學里,妻子在行政崗位,瑣碎事多,經常加班。不像他,頂著教授名頭,除了每周上兩次課,剩下時間可自由支配。他不愿去辦公室,便大多時候都在家。女兒結婚后,房間改成書房,四壁書架底下,圍一個榻榻米。他一整天都在上面刷手機消息,看新聞,看書,喝茶,或就那么坐著。

妻子收好手機,說一句,這兩個人,一點兒都不讓人省心。夾一筷子菜,低下頭吃。妻子比他小一歲,滿頭頭發已花白。而他,已基本沒有頭發。他父親也是早早沒了頭發,家族遺傳,沒有辦法。他等著妻子跟他說學校的事。東南亞某國代表團來訪,半個月前,妻子就帶人準備,寫材料,彩排,每天弄到半夜。但妻子什么都沒說,只低頭認真地吃飯。他知道,她是累了。便后悔地想,不該巴巴等她回來搟面條的。雖然以前過生日,都是她搟面條。

又想起女兒的話,難道是想等他退休,到北京去幫他們帶孩子?他知道他們不容易,雙方父母,四個老人,沒一個能幫忙的。四個老人,都是事業單位職工,誰也沒法辭職。他們該有所準備的。而且他也不是沒告誡過他們,別那么早要孩子,他們不聽,沒有辦法。四個老人里,數他年紀最長,女兒這么說,擺明是算準他最先退休,能夠依靠。自己的外孫,他不是不愿幫忙,可一想到后半輩子,都要淹沒在孩子的屎尿之中,又沒來由地一陣恐慌。

你沒買蛋糕吧?妻子吃著,突然抬頭問他一句。沒啊,他說。年初體檢,他血糖、血脂、血壓都高,吃不了甜膩食物。妻子嗯一聲。他見她放下筷子,準備站起來,便問她,不吃了嗎?妻子說,我倒點兒水。忘記倒水。如果上法庭,這大概又是他的一項罪名:不夠體貼。不過這項罪名早就貼在他后背上,和霸道、大男子主義、撒謊成性、虛偽等貼在一起。每一項都能將他打在地上,永世不得翻身。

他想著,應該說幾句安慰的話,好彌補這一過失。等妻子回來,又拈起筷子,夾一根青菜到碗里,他便問她,青菜味道怎么樣?妻子說,挺糯的。他接住話頭,跟她說,這青菜是按她吩咐,專門等在菜市場門口,從那個老人攤子上買的。他還跟老人聊了幾句,知道他是在河邊墾一塊地,偷種的菜。自己吃不完,才拿出來賣。這話不是今天問的,也早跟妻子說過。妻子沒答。他也夾一根青菜,放在嘴里,嚼完咽下去。妻子一直不說什么,他只能繼續表演。用感慨語氣說,到我們這個年紀,下飯店大魚大肉地吃,還真不如家里炒盤青菜。他這話,是感激妻子回來陪他過生日,而不是陪代表團去參加晚宴。妻子聽懂了。等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后說,那還是兩樣的,飯店有飯店的服務。他也聽懂妻子的言外之意,不會跟他計較,連忙點著頭說,那是那是。

吃完飯,妻子收拾碗筷,他上去搶,讓她好好休息。妻子便放手了。四個菜,都只吃一半,他把剩菜撥到一個盤子里,好放冰箱。不小心,一塊牛肉掉地上。他彎下腰,用手指捏。肉滑,捏幾下才捏住。他忘記身體移動過位置,直起來時,頭撞在臺子上。咚的一聲。不是很疼,但也足以讓他齜牙咧嘴,吸幾口氣。他以為妻子會聽見,跑進來問怎么了,卻沒有。心底忽然煩躁起來,猛伸出手,把剛騰空的一個盤子掃到地上。哐當。足夠響。妻子仍沒進來。他等一會兒,覺得沒希望了,才冷靜下來。蹲下去,一塊塊撿碎瓷片,扔進旁邊垃圾桶。妻子一只手捂著電話進來,問怎么回事,弄清楚后,又讓他去陽臺上拿掃帚清理,小心別傷著手。原來是在打電話。他錯怪她了。

下午看的書還攤開著,倒扣在榻榻米上。他收拾好回書房,拿起來,看一眼,又合上。沒有心思。打開手機,只有群消息。他用手指向上劃,沒看明白他們又在爭論什么。每一秒都有人爭論不休,每一秒都在變化,似乎只有他,陷入某種永恒——不能再這么下去,他憤憤地想。

招聘的消息,他很早就知道,沒當回事。等換了心境,才后悔沒早做準備,不過也并非來不及。

以他身份,自然不能直接打電話過去,而是發消息給一個朋友。朋友是他大學同學,打小的交情,不比旁人。往年見面,也勸過他,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果然,很快就回電話,跟他說招人的是另一個學院,他會打招呼,提前說一聲。但他只是一個副院長,說話不一定有用。他真想去的話,至少得托到副校長層面。他也沒指望朋友能說上話,發消息給他,不過是問問情況。電話里,朋友打趣,問他怎么轉了性,舍得安逸生活,去北方受苦。原來還不知道發生在他身上的事。這也難怪,事情發生后,學校一力壓著,做學生的思想工作,沒讓鬧出來。就算學校里,也不是人人知道。

學校這樣做,當然是為他妻子。而他呢?妻子質問為什么的時候,他回答不出。事后想,大概一半是因為糊涂,另一半,也未嘗不是因為妻子。妻子不是性格強硬的人,初遇時,他給她寫信,甚至還引用徐志摩的詩句形容她,“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幾十年來,妻子性格沒怎么變化,可其他的,變化就太大了。記得那時候,把妻子調到這個學校,還是他托關系,到處求人才辦成。沒想調來后,竟扶搖直上,很快超越他,成為重點培養對象,幾乎沒有阻礙地,到了如今位置。妻子對他,也一直沒變??伤麑ζ拮?,卻沒法做到始終如一。就算他想,旁人嘴里那一句句刀槍劍戟,也不能不讓他改變方向。他們像一根樹枝上的兩顆果實,妻子越長大,越向他靠近,他越被擠得更遠。叛逆,他第一次想到這個詞時,無奈地笑笑,可越來越覺得準確。五十歲后,他又回到青春期,像叛逆父母一般,叛逆妻子。

那個學生還是學生時,他沒注意過她。留校當輔導員,日漸豐腴,他才看在眼里。也是機緣巧合,開完一天會,他正感覺疲憊,她來找他。她也許是無意的一句安慰,被他抓住,大吐苦水。多年來不曾說過的話,半真半假地,都一股腦吐出來。他說他知道自己能力有限,這輩子,只想安安穩穩做個教書匠,等退休,回家領退休金??善拮影l展得好,為配得上她,又不得不努力當教授。他說這個教授怎么來的,別人不知道,我自己可清楚得很。學生犯難,但還是努力找話安慰他。到最后,他自己不好意思,胡亂在臉上抹一把,放學生走了。如果到此為止,還不算什么。如果不是學生再發消息給他,他也不會控制不住自己,手機上發那些有的沒的話。開始時,學生還回他。后來不回,他仍然發。學生應該是被逼急了,打印出消息截圖,厚厚一摞裝進信封,送到學院辦公室。學生留了情的,送到紀委,將是另一種結局。

他發出去的消息,有不少是關于妻子的。他說妻子對他關心越來越少,兩人的關系,早已跌落冰窟。在此之前,妻子接受報紙、電視臺采訪,他有時也一起出鏡,每每都是一副恩愛夫妻模樣。學校里沒有不羨慕他們的。冰窟的話一傳出,大家都大跌眼鏡。妻子無奈,一口咬定都是謠言,故意讓他每天等她下班,手拉手回去,做給人看。周末,又一起去逛商場,吃烤魚,拍照,發朋友圈。一連幾個月,風聲才過去。妻子說,我看你不是糊涂,是有恃無恐。他確實有恃無恐。

朋友的電話掛上,他思索,真要托到副校長,只能讓妻子出面。周末晚上,吃完飯散步,他跟她提起這件事。妻子愕然,轉而問為什么。他早想好理由,一條條說給她聽?,F在的學校,肯定不會延聘他,到六十歲,就得退休。對方學校招聘的是學科帶頭人,他過去,幾年時間,就算做不出成績,工作到六十五歲肯定沒問題。女兒在北京,如果他們退休后想去北京生活,他先去經營一番,也是保障。妻子說,我現在就想退休。他知道這是實話,也知道不管他說什么,有多少理由,妻子都能明白,他是在避重就輕。妻子不再說什么,但不是沒放在心上,散步快到家,跟他說,要托就托校長,副校長說話也不一定有用。他說,那當然好。同時心里一松。最難的關卡過去,接下來就都是坦途。

過幾天,妻子突然來他房間,跟他說這件事。她問他,是否真的想清楚了?她已經了解過,那邊人事關系復雜,當帶頭人,并不那么簡單。他裝作沉吟,等一會兒,才回答說想清楚了。又說,這邊學校,已經沒啥舍不得的。唯一舍不得的,就是他去北京后,他們兩個,又得分居兩地。妻子說,這些話就別說了。他戛然收住,不再說下去。妻子接著說,你要是都想好了,我就去問問。

面試是在下午,原可以趕一大早的高鐵。到北京,不過四個多小時,加上兩邊出租車,時間足夠??杉热皇亲詈蟮臋C會,他不想弄得急忙忙的。特地在前一天晚上就到北京,女兒家也不去住,只在學校附近找間賓館。打電話,他跟女兒說要做準備,等面試完,再來看他們。女兒說,住賓館多不方便。但馬上又說,住賓館也好,寶寶夜里哭得厲害,他去了,恐怕睡不好。他不得不多問一句,寶寶怎么了?女兒說,沒怎么,小孩子就是喜歡夜里哭,哄哄就好了。女兒不是他帶大的,他沒有經驗,不知該說什么。女兒沒注意,再說幾句,把電話掛了。

高鐵上,他也給朋友發了消息,朋友晚上有局,推不開,答應飯后來見他。他等到十點,朋友還沒來,他猜他喝多了,沒法來。也沒打電話問,就漱洗過,服兩粒藥,睡了。亂糟糟做一堆夢,繩子般絞在一起,絞得他頭痛。睜開眼,摸出手機,看時間,還不到五點。他想再睡一會兒,但也知道,肯定睡不著了。好不容易挨到六點,爬起來,穿好衣服鞋子,到外面去,打算散步,走走。

初冬季節,南方還穿毛衣,北京街上,已出現羽絨服。來之前,他查過天氣,有準備,身上穿著羊毛的厚大衣,不怕冷。行李箱里,妻子為他準備好另外一套西裝。特意交代,面試之前換上,要不然會皺。

他想先走一會兒,看看風景,累了,再坐下來吃早餐。反正時間充足,有整個上午可耗。他以前來過這里,隱約記得腳下的路,左轉一個方向,離開大學,有一個公園。轉過去,卻什么也沒看見。再走,遇見一條河,河邊空地上,不少人在晨練。他猛然想起,是走錯了方向,公園在另一邊。但他本來就沒什么方向,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樣。到橋頭,準備轉彎下去,到晨練的人中間去。手機卻響起來,是朋友打來的,跟他說不好意思,昨晚喝太多,怎么回的家都不知道。今天特地一大早起來,接他去吃早飯,賠罪。朋友已快到賓館,他只好轉過身,朝回走。還沒到呢,就聽見有人叫他,原來朋友也是從他身后的方向來。朋友停下,打開門,讓他從馬路上繞過去,上車。

朋友一臉疲憊。在車上,他沒怎么注意,早餐店坐下來,才看到。黑眼圈重,愈發顯得臉色幽深,關羽似的,面若重棗。朋友夸他氣色好,他自嘲幾句,彼此打個平手。

早餐店門臉不大,朋友介紹說,附近早餐店,就這家胡辣湯做得最好,燒餅也是一絕。他笑笑說,就想這一口呢。朋友也跟著笑,哈哈,我就知道你好這一口。其實也不是什么秘密,至少每次來北京,都會找機會吃一頓。不過朋友能記住,他還是感動。他問朋友昨晚跟誰喝的,喝那么多。朋友說一個領導,就沒再解釋了。他理解,也不再追問,只借這個話題,說自己不像他,可不敢這么喝。朋友說,我知道,你家那位管你管得嚴。他笑笑,又解釋說也是身體原因,不敢喝了。朋友張嘴,打算再說什么,老板娘端胡辣湯和燒餅上來,把他的話攔在嘴里。朋友和老板娘調笑,夸她身材越來越好。老板娘身材豐滿,朋友顯然是故意的。老板娘卻不介意,笑著說,四十多歲的人,不講身材。朋友性格爽朗,眉高眼闊,跟誰都笑呵呵的。他自問,沒有朋友這樣本事,不能和所有人都打成一片。

喝著湯,他跟朋友說起下午面試的事,問知不知道都有誰參加。朋友說,這次招聘,是分開面試的,下午應該就只有他。他哦一聲,追問學校領導都有哪些人出席。朋友不知道具體,按往常習慣,推測主管人事的副校長可能會出現,其他的,就是學院的人。這些都不是關鍵,朋友放低聲音說,所謂的面試,還不就是走個過場。他自然也知道,面試不是關鍵,表現別太差就行。但有些話不是能在這里說的,便沒接朋友話。朋友會意,也沒再說下去。

朋友把他送到賓館樓下,放他下來,自己卻不下來。他得去上班,九點鐘,還有個會。但話沒說完。他湊到車門上去,彎下腰,和朋友再說幾句。朋友問他見過校長沒。他沒見過。妻子在電話里試探,校長推辭,說忙不過來,沒有空。朋友沉吟半天,然后說,不管成不成,先試試再說。他本以為,妻子打過電話,事情已經大半。聽朋友這話,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不由得心里一沉。小心地問朋友,可能還會有什么變數?朋友說,不好說呀。既然不好說,他也不好再問。朋友讓他面試結束后打電話,有啥話,到時再說。他說好,直起身子,放朋友離開。

低頭太久,脖子不舒服,他抬起來,扭幾下,才覺得好。他又抬頭看天,天陰著,沒有太陽。頭低下來時,兩只眼正撞一個快遞員臉上??爝f員似乎在盯著他看,又似乎沒有。

他甩著大衣下擺,走進賓館大門。乘電梯,回到房間。房間還是他離開時候的樣子。他脫掉鞋,坐床上,掏出手機,看一會兒群消息,在朋友圈轉發一條與時事相關的評論文章。猶豫要不要打電話給妻子,跟她說朋友話里透出來的意思,但想到她正在上班,就算了。昨晚,他在睡前已跟她視頻過,說好面試結束后聯系。他想,朋友知道得也不多,說那些話,也都是猜測,沒必要再跟妻子商量什么。就算再打招呼,也來不及。胡亂想著,竟睡著了。睜開眼,已經十一點多。

他沒來得及吃午飯。去女兒家的出租車上,他想起演講前頭暈的那一下,說不定不是高血壓,是低血糖。背包里有別人送的巧克力,他們吃不了,妻子讓他帶給女兒。還有一包阿膠,給女兒恢復身體用的。他把巧克力拆開,摸出一塊,放嘴里嚼。又擔心吃完血糖過高,把包裝紙放到嘴邊,吐出一半。

北京出租車司機,出了名的話多,此時正打電話,沒工夫跟他說話。司機嗓門大,正就某件事和對方爭執不下。他沒辦法不聽,但半天,也沒聽出頭緒。司機終于打完電話,忽然回頭,沖他說一句,真是清官難斷家務事。他嗯一聲,又說是的。司機卻沒再說什么。見到女兒,他當成奇聞說給她聽。女兒說,誰家還沒點事兒。女兒在南方長大,大學才到北京,七八年時間,竟把南方話忘光,說一口地道的京腔。猛然聽見,他恍惚,以為面前站的,不是熟悉的那個女兒。不過也來不及多想,東西剛放下,女兒就把孩子送到他懷里,讓他抱。他抱著,故意尖著嗓音,叫孩子小名。孩子愣愣地看他,不笑,也不哭。孩子還不滿周歲,身量很小,一張臉,似乎因為太瘦,顯得皺巴巴的。他問女兒,開始加輔食了嗎?女兒說,剛問過醫生,說還得再等等。

衛生間的門突然打開,一個婦女從里面出來。是女兒他們請的阿姨,臨時來幫忙的。阿姨只白天來,晚上回去,正準備走。問女兒,真不要準備晚飯嗎?女兒說不用,晚上出去吃。又跟她說謝謝,辛苦了。阿姨說沒事。阿姨也跟他打招呼,問他住幾天。女兒替他回答,學校還要上班,不能住,明天就走。阿姨說,有工作,那也沒辦法。阿姨對他們家的人和事,似乎都十分熟悉。女兒從小對人信賴,容易受騙。他想著,應該交代她幾句,別什么話都跟人說,不留一點兒心眼。

他跟女兒說,在家隨便吃點兒算了,出去吃不好,還浪費錢。女兒說是女婿的主意,難得有機會孝敬他。他自然知道他們打的好算盤,沒再爭辯。

沒多久,女婿下班回來,帶他們出去。一家京式飯館,吃羊蝎子。他不敢多吃,很快放下筷子,從女兒懷里接過孩子,讓她趕緊吃幾口。女兒女婿吃得開心,大快朵頤。他看著,心里想,不知道是孝敬他,還是以此為借口,飽他們的腹。

面試完,他跟朋友發消息。朋友還沒忙完,讓他等一會兒。他等不及,收拾行李先走了。正吃著,朋友又打電話來。

你怎么回事?朋友在電話里問他。他不知道怎么回事,驚訝地反問朋友。朋友說,他打聽過了,下午的投票結果很不好,六十多個人,只有幾票贊成通過,其他都是反對。他更驚訝,問朋友,不至于這么差吧?朋友也覺得奇怪,讓他詳細說說。他便認真回憶,將下午的事,從頭到尾說一遍,只省略了掉眼淚的環節。不過朋友已經知道,追問他,聽說你還哭了?他支吾著嗯一聲,問朋友,那也不影響最后的投票吧?朋友說,誰知道呢。

不會那么簡單的,他懷疑有其他內幕,朋友也覺得。跟他一起,憤憤地罵幾句,罵完,才想起來安慰他。他說沒事,正跟女兒女婿吃飯呢。朋友問他們在哪里,他開車過來。他連忙阻止。電話里說說就算了,見面說,他怕臉上掛不住。再說,他也不想女兒女婿知道。接電話,也是出來接,掛上電話才回去。女兒問是誰,打這么久。他告訴她是這邊學校的人,跟他說面試結果。結果怎么樣?這下,連女婿也抬頭看他。他在座位上坐下,喝一口水,才說,他們說,還要再商量商量。女兒哦一聲,女婿則又低下頭去,繼續啃骨頭。

出乎意料,女兒知道后,并不贊同他來北京。一是因為她媽,兩地分居,沒人照顧。而且他年齡大了,女兒覺得,沒必要再折騰。還不都是因為你!女兒說這話時,他差點兒脫口而出。當然沒真的脫口說出來,他跟女兒說的,是跟妻子說的那些借口。最后也是妻子說服的女兒。妻子怎么說的,他沒問。

女兒又提起舊話,說他要是真來北京,只怕不方便。首先是住的地方,學校能提供房子最好,如果不能,還得租房。其次是她媽——他突然打斷,說現在說這話還早,能不能來,還不一定。女兒應該是注意到他語氣僵硬,硬生生把話掐斷,咽回去。就算女兒沒注意到,女婿也注意到了。他清楚地看見,女婿放在桌子上的手,突然放到桌子下。他深吸一口氣,放緩語氣,問女兒,家里有沒有布洛芬。應該是昨天沒睡好,他說,有點兒頭疼。女兒噘著嘴,沒說話。女婿問他,沒事吧?疼得厲害嗎?要不要去醫院拍個片子?他搖手說沒事,不用。又站起來,從女兒懷里抱起孩子,讓他們趕緊吃飯。女婿也催女兒,讓她快吃,女兒才又拾起筷子。

女兒不提她媽還好,提到,正戳著他痛處,故而煩躁。不用他打電話,這邊投票結果出來,肯定就會有人跟他妻子說。妻子應該已經知道,要不,不會到現在都沒有電話,也沒有消息。

書房里的沙發攤開來,是一張床,他晚上睡上面。沙發硬,他翻來翻去,睡不著。起來,從背包里摸出藥,放手心里托著。桌子上摸到杯子,端起來放到嘴邊,卻沒倒出水。他只好打開廚房燈,去端水壺,里面也是空的。他拿到水龍頭下,接半壺水,放底座上燒。人就靠在水池邊等。

也許是聽到動靜,女兒穿著睡衣出來,問他怎么了。他跟她說沒水了,燒點兒水。女兒說,冰箱里有果汁,說著就要去拿。他擺擺手,讓她別管他,先去睡。女兒卻在門上靠住,沒有走。他看她一眼,以為是有話跟他說,就等著。

半天,女兒才叫他一聲,說我知道,這么多年你過得不容易。他愣住,抬頭看她一眼,又低下。他說,我挺好,沒什么不容易的。女兒說,她前幾天,跟她媽好好聊了一回,關于他以后的事,她們其實都不知道該拿他怎么辦。女兒說到這里,停頓下來,似乎是故意給他時間做好準備,接下來,她要說不那么好聽的話了。他又抬起頭看女兒,一張圓圓的臉,遮在頭發下面,從小到大,幾乎沒怎么變過。這張臉,他看過多少回呀,怎么到如今,竟有些陌生?妻子和女兒,原來早就背著他統一戰線。他來北京面試,妻子真的支持嗎?那些電話里,妻子都說了些什么?他問女兒,你媽是怎么跟你說的?女兒沒直接回答,而是說,我媽能說什么,還不就是那些話,她這一輩子該怎么活,早就做好準備了。做好什么準備?女兒的話,讓他更加迷惑,捏緊手里的藥片,聽女兒接著說下去。但沒說幾句,他就明白,她還是原來的意思。別再折騰,安心等退休,退休后,來北京帶外孫,當老太爺。他不等女兒說完,伸手打斷她。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他說。女兒突然提高音量,說,你總不能一直這樣自私下去,什么事都只顧自己,不管別人!他再次愣住。

女婿也從屋里出來,拉著女兒,讓她小點兒聲,別吵醒孩子。女兒讓他回去睡,不要管。自己則打開客廳的燈,在餐桌前坐下去,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他知道,女婿明天還要起早上班,熬不了夜,便主動妥協,說他會認真考慮,等明天白天,再給她答復。

他端著水,朝書房走。剛走幾步,就聽見女兒哭起來。他轉回身,看見女婿正摟住女兒的肩膀,想抱她回臥室去。女兒不愿回去,身體用力向下墜著。他不能不說點兒什么。但一張嘴,聲音太大,把他自己都嚇一跳。他讓女婿別管女兒,讓她哭個夠。女兒卻不哭了。他沖女兒說,你一直問我怎么想的,我能怎么想?這么多年,我還不就是想讓別人能多看得起我一點兒。腔調太重,像演話劇。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真是假。不過也不重要。女兒女婿被他唬住,很快回房去了。他也回去,在沙發床上坐到半夜。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就打車去了高鐵站。

他回去沒過多久,去北京面試的消息就傳出去,同事遇見,都問他怎么回事。他回復說沒有的事,去北京就是看女兒。女兒在家帶孩子,班都沒法上,實在辛苦,他恨不能馬上辭職,過去幫忙。到年底,又有話傳出來,說他真的去面試過,但北京那邊是想挖他和妻子一起過去,這邊學校不放人,只好連他也去不了。問他,他當然還說是謠言,也還跟以前一樣,天天接妻子下班,去商場吃烤魚,拍照,發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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