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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百越各民族儺文化交融互嵌的歷史考察

2023-01-21 06:03黃朝斌
貴州民族研究 2022年6期
關鍵詞:民族文化

黃朝斌

(湖北經濟學院 藝術設計學院,湖北·武漢 430205)

儺作為跨時空、跨地域、跨民族的多元文化現象,廣泛流布于我國大江南北,并輻射至朝鮮半島、日本、東南亞。儺歷經3000多年的演變,形成了龐大的儺文化家族。從現存的儺文化來看,儺東起蘇皖贛,中部駐足兩湖,南及兩廣,西至川黔滇藏,北達陜晉冀、內蒙古、新疆及東北地區。曲六乙先生曾從文化空間的角度把我國儺文化劃分為六大文化圈,即北方薩滿文化圈、中原儺文化圈、巴楚巫文化圈、百越巫文化圈、青藏苯佛文化圈和西域文化圈[1]。在空間范圍上,儺還可以分為北方儺、中原儺和南方儺,北方儺主要指薩滿文化,中原儺主要指漢族儺,南方儺則主要是指以沖儺還愿,逐疫納吉為核心的百越巫文化等原始宗教活動。由于百越巫文化圈民族成分眾多,他們世代雜居,使其成為現有儺文化遺存最多、最富特色的地區,百越儺文化已成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見證。

一、百越儺文化遺存梳理

“百越”一詞最早見于《呂氏春秋·恃君覽》:“揚、漢之南,百越之際?!卑僭皆诘乩矸秶洗笾聻槲覈鴸|南和南部地區?!稘h書·地理志》注引臣瓚曰:“自交趾至會稽七八千里,百越雜處,各有種姓?!庇纱丝芍?,“百越”并非指某單一民族,而是這一地區古代民族的統稱。人類學家林惠祥先生認為:“百越所居之地甚廣,占中國東南及南方,如今之浙江、江西、福建、廣東、廣西、越南或至安徽、湖南諸省。呂思勉謂‘自淮以北皆稱夷,自江以南則曰越?!盵2]另據考證,越人來源于黃河上中游之西羌,與華夏集團的炎帝族、黃帝族有親緣關系,后逐漸向長江中下游遷徙,并不斷與不同的部落、民族雜居融合,逐漸形成了“百越”的各個支系[3]。因而一般認為,我國境內的浙江、安徽、江西、福建、貴州南部、廣西、廣東西南等地,臺灣本島、云貴高原、湖南和湖北東南部皆分布有百越民族[4]。受古老巫風儺俗的影響,百越一度是我國巫儺文化興盛的地區。史料記載,早在春秋戰國時期,楚、吳、越民族已形成尚鬼、崇巫、喜卜、好祀之風?!稘h書·地理志》云:“楚地‘信巫鬼,重淫祀’,而‘吳越與楚接比,數相并兼,故民俗略同?!绷頁脊虐l現,距今約7400年的高廟文化遺址(今湖南懷化市洪江) 中出土的大量祭祀文物圖案,其中有許多面具般的圖樣,其造型與現今在湖南西部各地的儺戲面具造型極為相似,或許可以認為,古百越地區奉巫崇儺的活動應是早已有之。

從現有的儺文化遺存來看,其分布范圍大量集中于我國長江以南沿線和西南一隅,它們幾乎都屬于瀕臨失傳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通過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官網數據顯示,我國目前與儺文化相關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共有35項,其中有31項位于百越巫文化圈。當然,這一地區被納入省、市、州一級的儺文化代表性名錄的項目則更多,時至今日,百越巫文化圈的儺文化習俗仍可見一斑。

百越地區的儺文化,從民族屬性來看,既有漢族儺,更有大量的少數民族儺。如湖南湘西土家族的“茅古斯”,新晃侗族的“咚咚推”,貴州威寧的“撮泰吉”,黔北仡佬族的“端公儺”,廣西壯族的“師公舞”等,它們都在各自扎根的地域閃現著神秘的光輝,多民族的特性使這些儺文化多姿多彩,瑰麗奇異,既蘊含著原始的圖騰崇拜,又附生著各民族流傳的遠古神話,還摻雜著大量的巫術、法術,以及陰陽五行學說等,它們共同融會成樸素而又原始的宇宙觀和價值觀,并通過一系列的儺俗活動,祈愿實現家庭平安幸福,人壽年豐,生產風調雨順、庶時物育,社會天下康泰、平安和諧的終極目的。

二、中原與古百越儺文化交融摭拾

關于儺起源于何時,各地學者說法不一,目前比較能達成共識的觀點為,儺在中國濫觴于史前,盛行于商周[5],并一度在各個朝代興衰更迭。至于起源于何地,所持觀點頗多,以下幾種說法對考察中原儺與百越儺的交融互嵌具有啟示意義。中原說,持這種觀點的論者頗多,認為儺是產生于中原一帶的祭禮,與中華文明一樣,是由中原向四方輻射的,且對儺的早期記載大都出自《周禮》 《禮記》等中原文獻[6]。越人說,認為儺起源于中國農耕先民的神鳥崇拜,而中華民族的農耕語言是古越人,即現在的“壯侗語族”先民創造的[7]。楚巫說,儺禮由楚巫所創,旨在報復中原部落首領顓頊的逐疫巫術,認為楚巫乃儺祭之源頭[8]。良渚說,認為儺戲源于良渚文化,儺文化并非是由中原流向四方,而是由吳越流向中原[9]。由上述來看,學者對儺的發生地所持觀點不盡相同,但可以肯定的是,儺文化自起源之始,就已作為一種特定的文化現象在各族人民之間廣泛傳播,成為古代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內容。

(一) 先秦以前的古百越儺文化

從對儺的記載典籍可知,中國較早對于儺的記載,常見于中原的漢族文獻,如《論語·鄉黨》之“鄉人儺,朝服而立于阼階?!薄对娊洝ばl風·竹竿》之“巧笑之瑳,佩玉之儺?!钡?。早期的驅儺活動,常見的則有對驅儺英雄方相氏的記述,據《周禮·夏官·方相氏》記載:“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戈揚盾帥百隸而時儺?!倍闹袑Ψ较嗍系拿枋?,或許可從后世流傳的神話傳說來窺見其歷史源頭。據《漢書·武帝記》記載,相傳大禹治水途中遇軒轅山受阻,于是他化為一只大熊,每日以熊的臂力搬山運石[8]。禹的始祖黃帝號有熊氏,據東晉志怪小說集《拾遺記》記載:“軒轅黃帝出自有熊之國”,黃帝姬姓,姬字的金文據研究就是熊腳印的象形,據此,有學者推斷,禹的氏族崇拜熊,這樣或許可解答周代驅儺英雄方相氏“掌蒙熊皮,執戈揚盾”的描述,有借助熊圖騰的神力達到驅鬼逐疫的驅儺目的,盡管這種推理飽含著神話的浪漫主義,但也并非全無來由,這成為學者們對儺的起源持“中原說”的推理起點。

上述觀點立足于漢文化典籍,是以中原儺為基礎來看待儺文化,但是如果以其他的材料來看,得出的情形或許又不一樣。良渚文化是古時候被稱為“東夷”的地區,誕生于新石器時代晚期,良渚文化遺址曾出土大量的玉鉞、玉璜、玉鉤,其中神人獸面紋是良渚文化的紋飾主題,其形象上部是頭戴羽冠的神人,下部為圓眼獠牙的猛獸面目,而神人與獸面各有一雙大眼,這種造型似乎與古代驅儺英雄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的描述非常吻合。因而,馮其庸先生據此撰文說,古書里面對驅儺英雄方相氏黃金四目的描繪就是指良渚玉琮上神人獸面的饕餮圖案[10]?;谶@個觀點,以及在考古學上甘肅的齊家文化、河南的龍山文化、二里頭文化等出土的新石器時代大量玉器紋飾與良渚文化極其相似的考古事實,以徐宏圖等為代表的學者認為,吳越的儺文化大約在公元前2000年左右,隨良渚文化整體、遠距離到達黃河中游,并對中原文化產生了重要影響,這可視為史前時期越族儺文化與中原文化的一次遠距離傳播與交流。

商周以后,華夏族、東夷、北狄、西戎、南蠻五大主要民族集團逐漸形成,南蠻集團自楚國崛起后,其勢力范圍逐漸向外擴張。公元前606年,楚莊王“伐陸渾戎,遂至洛,觀兵于周郊?!盵11]其后,楚又多次用兵江南,開拓當時稱為蠻夷、百濮之地,即所謂的“楚子為舟師以伐濮?!盵12]至戰國初期,楚國疆土已有今川、陜、豫、鄂、湘、贛、皖、魯、蘇、粵、桂等地區,軍事的征伐帶來文化的交流。由于楚地多巫覡,匯聚了傳說中三苗、九黎等上古諸民族的巫文化傳統,楚地的巫儺之風得到廣泛傳播,楚文化、越文化、中原文化的交流也越來越多。史載三苗奉行巫教,祀女媧、蚩尤,至今在出土的商周用于儺祭的青銅器中,蚩尤其形為牛羊之角,虎面、巨口、獠牙,這與現在的儺面具開山的造型是相吻合的。崇拜鬼神的習俗在部族強大的勢力擴張的影響下,以祭祀為形態特征的巫祝文化不僅在楚地得到鞏固,還逐漸向外滲透發展,其影響面可北至白山黑水,西達云貴川,南至洞庭彭蠡、武陵,東至淮泗、吳越,形成苗、越、淮、庸、麋、巴等土著民族與東夷、九黎、華夏部落復合構架的巫儺文化氛圍,這可視為上古時期以儺祭為主的巫文化與其他儺文化的一次大融合。

盡管上古時期的諸多史實往往與神話傳說一起傳播,二者總是交融摻雜在一起,一時難以辨其真偽,但可以想見,千百年來的許多神話傳說也并非空穴來風,我們從這些幾千年來的神話傳說中,可以窺見出在上古時代,儺文化隨著其他社會活動、人口遷徙,以及軍事征伐在不同的族群之間傳播,并與當地族群的習俗一起,不斷地被本民族融合與轉化,進而嵌入到本民族的文化因子里面,為自己所用,這對后世儺文化的多元化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

(二) 兩宋以前古百越儺文化

秦統一六國之后,在長江流域、珠江流域分別設立郡縣,國家政權的統一,國力的強盛,文化藝術也隨之繁榮,同時,這一時期讖緯迷信和神仙方術的流行,為儺文化的傳播與融合創造了更為便利的條件。這一時期,百越地區關于儺的記載常見的有秦末番陽令吳芮率百越部族軍隊在南豐傳儺?!胺矤栢l民一帶介在山諏,必須祖周公之制,傳儺以靖妖氛?!盵13]南豐為古越人居住地區,吳芮作為越人領袖,勸越人傳儺“以靖妖氛”,符合越人崇巫好祀思想,但吳芮傳儺是“承周公之制”,說明這一時期當時南豐的儺文化已按照漢族官方的儺禮制度來執行。

秦始皇本人對百越巫儺文化的影響,可見南通儺戲《魏九郎借鞭》,劇情描繪的是唐朝時年邁的魏征得到玉皇大帝給督造長城的蒙恬送去神鞭的故事。其中唱詞如:“莫非九郎會算命,夾腋躲了樟木神。三姐想罷開言道,叫聲魏家九將軍。休得在此說胡話,我借鞭子你請神?!盵14]全篇劇情錯綜復雜,融入了半真半假的歷史,摻雜以想象和部分宗教理念,祭祀儀式和戲劇有機地融為一體。秦代對百越之地儺文化的影響還可見于澧州儺神孟姜女,孟姜女萬里尋夫作為曠古佳話,是民間對秦王暴政的反抗,她的故事其后也被搬入儺戲之中,成為多民族共同信仰的儺神。

至漢代,漢高祖劉邦祖居楚地江蘇沛縣,劉邦初起兵反秦時曾“祠黃帝,祭蚩尤于沛廷,而釁鼓旗?!盵15](P6)而漢武帝劉徹較之漢高祖,崇巫尚鬼有過之而不及,漢武帝討伐南越時,曾“尤敬鬼神之祀”[11]。據《漢書·郊祀志》載:“其秋,為伐南越,告禱泰一,以牡荊畫幡日月北斗登龍,以象太一三星,為泰一鏠旗,命曰‘靈旗’?!币源蓑屔窆肀鴮?。漢代的崇巫之風,客觀上為儺祭的發展創造了條件,這一時期,驅儺作為國家祭禮和民間習俗,其內容和形式也在不斷演變,漢代儺最大的變化就是12神獸的加入,這既為古儺增添了新意,同時也預示著漢代儺文化變得更加多元。

隋唐五代時期是儺戲孕育成熟的時期,是古儺儀向世俗娛樂化發生轉向的關鍵階段。唐代民間儺祭的一個顯著轉折,是逐漸將傳說人物如龍女、鐘馗等與驅疫祭祀結合了起來,這突破了古儺方相氏的單調儺儀模式,為儺文化藝術的發展開辟了廣闊的前景,彼時的唐代陜西一帶已有扮成儺公儺母形象的演員出場,據(唐) 李倬《秦中歲時記》 記載:“歲除日進儺,皆作鬼神狀,內二老兒,儺公、儺母?!眱?、儺母正式成為替代始祖神伏羲、女媧,成為司儺大神。斗轉星移,儺公、儺母現今已成為百越地區普遍供奉的儺文化主神。

隋唐時期,桂林、柳州已成古越人的聚居地,據柳宗元《柳州復大云寺記》記載:“越人信祥而事殺,傲化面偭人,病且憂,則聚巫師,用雞卜?!闭f明至唐時,柳州一帶巫風儺俗已經非常興盛。晚唐時期,粵巫還崇拜“楓人”,據(唐) 劉恂《嶺表錄異·卷中》記載:“楓人嶺中,諸山多楓樹,樹牢則有癭瘤,忽一夜遇暴雷驟雨,其樹則暗長三數尺,南中謂之楓人?;浳自疲骸≈窨躺窆?,則易靈驗?!盵16]據《山海經·大荒南經》 記載:“楓木,蚩尤所棄其桎梏,是為楓木?!痹侥斯糯?,先民多與楚族同源,而蚩尤為九黎之尊,對楓人的供奉,實際上體現了楚先民的崇祖觀念,這成為楚越文化交融的例證。

宋代,廣西一帶的儺文化一度見諸各類文獻記載,且正式出現了“軍儺”與“鄉儺”的劃分。據南宋桂林通判周去非《嶺外代答》記載:“桂林儺隊,自承平時名聞京師,曰靜江諸軍儺。而所在坊巷村落,又自有百姓儺。嚴身之具甚飾,進退言語,咸有可觀,視中州裝,隊仗似優也。推其所以然,蓋桂人善制戲面,佳者一值萬錢,他州貴之?!庇缮衔目煽闯?,宋代桂林地區的驅儺活動已經非常盛行,也正因為儺隊盛行,由此形成了一大批以儺面具雕刻為生的藝人,特別是宋室南遷以后,假面逐疫活動在中原地帶日趨衰微,僅在山西、陜西等少量地區有余存,但在南方的廣西、江西、安徽、湖南、湖北和四川卻非常興盛,據文天祥《衡州上元記》載:“州民為百戲之舞,擊鼓吹笛,斕斑而前……當是時,舞者如儺之奔、狂之呼,不知其褻也?!边@些文字皆形象地描繪了百越巫覡跳神歌舞,以笛聲主奏演出的盛況。

總的來說,宋代是我國儺文化發展的大轉折時期,至南宋,我國儺文化已隨社會變遷,從中原不斷向百越地區演變,儺祭之俗已經遍及中原及荊楚百越一帶,宋代儺文化的發展,曾一度使桂林儺面具工藝市場異常發達,無論從宗教的角度還是藝術的角度,都是前所未有的大發展,這也充分印證了我國各民族的文化、特別是漢文化對其他地區的巨大張力。

(三) 明清時期古百越儺文化

明清時期的儺文化主要表現為向貴州、云南、湖北、湖南、廣西、江西、安徽、福建等省區延伸,造成這種延伸變化的主要原因是宮廷儺的日趨衰微,儺文化受官府冷落向南逐漸推進等。其中,最吸引我們注意力的還是地處大西南的云貴高原地區。明清兩代,中央王朝對這一地區的開發達到了高潮,其顯著的標志便是改土歸流和移民屯田。據記載,僅明朝屯駐云南的漢軍就達30萬人,貴州近20萬人,隨著大批漢人涌入西南,外來移民不但成為東西部經濟交流的主要媒介,而且帶去了包括儺文化在內的中原文化,并逐漸形成了以黔東北為中心的儺堂戲,以黔西南為中心的地戲。在安順一帶,原明軍“屯田定邊”的軍人及家眷與移民構成了龐大的“屯堡”社會集團,他們的生活方式、文化形態與當地土著迥異,尤其是祭祀的內容呈現出顯著的江南色彩。如各地常見的“汪公廟”“五顯廟”,都不是土著所祀之神。而據考證,汪公乃隋唐時安徽歙州人,由于安順屯堡多安徽鳳陽籍,故汪公為徽人后裔所祭祀?!拔屣@”乃火神,舊時流行于江西婺源,而屯堡人中多有江西籍,故為其所祀。

明代的廣西,桂中、桂東南壯族巫覡梅山教也十分興旺。從梅山教所崇神祇看,湖南的梅山教祀盤古,原因在于楚人認為盤古開天是用的開山斧,故將開山與盤古等同,而桂地的梅山祖卻是以史為依據,據說是春秋時期的梅鋗。梅鋗其人據(清) 范端昂《粵中見聞》記載:“越勾踐子孫避楚,走丹陽,更姓梅。周末,散居沅、湘?!痹絿怀绾?,越族向南方各省遷徙,其族居新化、安化交界處,世稱梅山,世代繁衍。早在宋時,梅山蠻勢力達湘西南武岡一帶。宋至金元,武岡、城步瑤人南遷廣西,梅山巫覡隨之入桂,隨后,梅山儺文化與當地習俗再次融合,衍生出其他的傳說。

這一時期,廣東番禺(今廣州) 跳儺活動已經很普遍。據(清) 釋成鷲《跳大王歌》 記載:“蠻鄉歌舞自稱善,厥聲可聞不可見。四月五月跳大王,家家刻木作鬼面?!痹娭锌梢?,在當地的儺祭活動中,大王頭戴有角的面具,與楚巫面具開山很是形似,而“椎?!奔聪嫖髅缱寮漓牖顒?,反映出苗、瑤兩族世代的親緣關系。明嘉靖高州郡守吳國倫《高州雜詠》云:“鬼符書辟瘴,蠻鼓奏登陴?!币残蜗蟮胤从吵龀讓X南僚人的深刻影響。

同期,云南的關索戲也日漸鼎盛。關索戲可追溯至三國時期,公元225年,諸葛亮南征云南,傳關索為關羽之子,南征時為左將軍,故川、黔、滇南征沿途多有以關索命名之地。明初,隨著歷史上對云南的第二次南征,江南各地已臻成熟的儺文化也被帶到云南,當地土人及屯軍對這位三國英雄的崇拜掀起了高潮。在百越圈,可見江西萬載儺壇有《花關索與鮑三娘》一劇,湖南湘北也有《花關索》,常稱為《鮑家莊》或《鮑三娘》,包括《出身傳》 《認父傳》 《下西川傳》 《貶云南傳》等劇目。另外,湖北鄂西南也有《花關索》戲,常稱為《鮑家莊》。從各地的關索戲,可以發現儺戲隨南遷移民沿途傳播與演變,并與當地文化習俗進行充分融合,這成為中原文化與百越各族文化交融的有力證據。

至清代,百越地區的儺戲日臻成熟,部分地區還獲得較大發展和變化。如廣西師公戲,其范圍不僅限于祛邪祈福,還擴大到婚姻嫁娶,形成一種“作星”習俗。在安徽,清初已有了專業的儺戲班。據清康熙《祁門縣志》記載:“立春日聽民扮臺戲,從公迎于東郊,合邑儺班列隨之。新歲,家各行儺以驅邪?!盵17]顯示出當時這一帶臺戲已經很流行。清中葉,在三湘一帶,《孟姜女》已成為核心的儺戲。據清康熙年間《沅陵縣志》記載:“辰俗巫作神戲,搬演孟姜女故事?!痹诔细鞯?,開始出現了“還儺愿”專屬詞匯,這些儺戲,既有土家儺,也有苗族儺,還有漢族儺。還愿形式的出現,體現出人們在儺祭觀念上的巨大轉折,以“孟姜女”等為代表的一系列俗神的出現,使儺戲向世俗化表演邁出了一大步,而作為漢族傳說的人物孟姜女也被百越各族作為儺神所供奉。

總體而言,在明清時期,隨著移民和商人打通開往邊疆的道路,巫師和唱戲的藝人也接踵而至,他們的活動為內地的儺文化輸入百越地區提供了一條重要途徑。儺文化傳入交通干道沿線的漢族地區之后,又以外來的移民作為媒介,先后被土家、仡佬、苗、瑤、侗、壯、彝、布依、水等民族接受和演變,與他們原有的歌舞、繪畫、雕刻等藝術和宗教信仰、儀式逐漸融匯在一起,形成了如端公戲、陽戲、儺堂戲、地戲、師公戲、關索戲等大量在西南地區燦爛輝煌的儺文化。至此,儺文化作為一種民間習俗,在我國西南地區,乃至整個百越文化圈傳承下來,為我們研究這一地區各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提供了寶貴的文化資料。

三、遠古神話與古百越儺文化融合

百越各民族流傳的古老神話似一條神秘的紐帶,鏈接著各民族,并成為相互之間借鑒引用的先祖神。如湖南苗族古歌有《洪水滔天》 《跳龍歌》 《儺神起源歌》,土家族神話《伏羲兄妹》《兄妹開親》都是描述洪水滔天中幸存的兄妹為繁衍人類而被迫成婚的故事?,幾逵蟹诵置贸捎H造人的神話,侗族有姜良姜妹兄妹造人的傳說。而伏羲以八卦筮卜,女媧煉石補天,蚩尤銅頭鐵額,顓頊鎮壓九黎三苗,盤古一日九變等傳說一直在各民族間流傳,千百年來,已經形成了各民族共享的文化符號,周代以前的儺,方相氏黃金四目、執戈揚盾的造型,或許正是銅頭鐵額,四目雙角的蚩尤再現。

新石器末期,江淮、荊湘一帶為蚩尤的主要活動區域,俗稱“南蠻”。其中包括三苗部落,禹時代,三苗的一支西遷至湘黔山區,與先后遷入的濮、僚、巴、庸、盧、揚越等族融合,逐漸形成了苗族先民。先秦以前,各地戰亂不斷,蠻荒的山區層巒疊嶂,成為南蠻各夷族的避難所,秦時稱“黔中蠻”,漢時又稱“武陵蠻”,因主要聚居于辰溪、酉溪、巫溪、武溪、沅溪一帶,也稱“五溪蠻”。由于各夷族長期雜居,在這里得到充分融合,各族神話傳說之間彼此互鑒,使神話傳說更加豐富多彩,同時也誕生了多樣的儺神形象。

武陵蠻的共同祖先為盤古,據(宋) 朱輔《溪蠻叢笑》載:“五溪蠻,皆盤瓠種也。聚溪區分,名亦隨異……環四封而居者今有五:曰苗、曰瑤、曰僚、曰僮、曰仡佬。風俗習氣,大抵相似?!盵18](唐) 樊綽《蠻書》 也載:“黔、涇、巴、夏四邑苗眾,……祖乃盤瓠之居?!盵19]在五溪蠻中,苗、瑤族關系密切。宋時,瑤族勢力強大,苗族被包容在瑤族之內,明代,苗族強盛一時,瑤族又統稱為苗人,而盤瓠神話則在苗瑤兩族之間按照各自的儺文化版本流傳?,幾逑嘈疟P瓠是他們的祖先,因此他們都要世代在一定時間進行“還愿”——跳盤王?,幾逦膶W作品《評皇卷牒》(又名《過山榜》) 對瑤族的祖先有大量生動的描繪,在“跳盤王”儀式中,眾人唱盤王歌,跳盤王舞。 《盤王歌》 有講述日月星辰萬物起源的《盤王圖歌》,講述洪水滔天,伏羲兄妹造人的《伏羲小娘》。而當地苗人則將盤古說成是姜央兄妹,并于后來成親,顯然,這與女媧伏羲的洪水神話如出一轍。如《苗族古歌》歌詞:“野火燒山千樹死,洪水滔天萬山崩……如若兩扇相重疊,兄妹兩個就成親?!盵20]侗族也有與漢、苗、瑤等族相同的洪水神話,而主角的姓名則變成了姜良與姜妹,這些神話的故事版本既有區別又有聯系,體現了各族人民在歷史長河中復雜的形成過程,并成為各族人民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見證。

總之,神話作為折射民族歷史的一面鏡子,體現了古代先民對祖先的認識和崇拜,對人類起源的思考?!吧裨捈炔皇球_子的謊言,也不是無謂的幻想的產物。他們不如說是人類思維的樸素和自發的形式之一?!盵21]神話“是初民的知識積累,其中有初民的宇宙觀、宗教思想,道德標準,民族歷史最初期的傳說,并對于自然界的認識等?!盵22]隨著歷史的演進,各民族在神話中又不斷地創造自己的神祇,并通過儺祭儀式感召神靈,寄托他們的祈愿,而我們從各地儺祭演進的軌跡中,會更清楚地認識到各民族在形成過程中“同遠宗,連近親”的客觀規律。

四、民族遷徙中的古百越儺文化融合

百越巫文化圈的各民族在歷史上出現過多次大遷徙,這些遷徙除了促進民族融合,還帶來了文化上的多元發展。土家族是武陵山區古老的土著民族,在歷代深受外來民族的影響,土家族的族源大多數人認為是以古代巴人的兩支——廩君蠻和板楯蠻融合當地土著和進入該地區的漢人、濮人、楚人、烏蠻等族群共同構成。土家族人自稱“畢茲卡”,即“本地人”之意,稱苗族為“白卡”,即“鄰居的人”之意,稱漢族為“帕卡”,即“外來的人”之意。苗族是自古遷徙頻繁的民族,苗族古儺歌《跋山涉水歌》即是歌唱苗族人為追求美好生活而經過大河西遷到貴州的故事,如歌詞:“來看五隊老爹娘,六對爹媽爬高山,西遷來找好生活……爹娘住在海邊邊,九千山坡的東面?!盵21]形象描繪了古苗人在不斷遷徙中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百越巫文化圈的民族遷徙,漢人對這些民族影響是非常明顯的。據考證,湘西第一代土司王彭瑊即是漢人。彭瑊,江西吉水人,唐僖宗中和年間歷官金紫光祿大夫、武昌節度使,檢校司徒、太傅、辰州刺史。后唐同光元年授溪州刺史,世襲其職。據湘西《彭氏宗譜》記載:“湘西土司之源起唐朝,所有土人傳家。彭瑊任辰州刺史時,以武力和私恩結苗人人心,日漸強盛,諸苗頗服?!苯穸魇┚硟忍蒲峦了臼嵌跷魍良易逯了?,覃氏世襲,共歷時元、明、清3代381年。而覃氏宗族的族源據王平先生在《覃氏族源考》論證,是當地土家族吸收元代中期鐵木乃耳后裔率領的一支蒙古族逐步演變而來,在民族源流上,其遠源是廩君蠻“五姓”之一的“瞫”姓演變而來的土家族“覃”氏,近源則是元代中期鐵木乃耳后裔率領的一支蒙古族。上述材料均成為漢、苗、土家族世代和睦相處的例證。

氏族遷徙也反映在儺祭上,據城步苗儺唱本《元皇巫教開壇和會仙娘全科錄本》記載,城步今天的部分苗人原籍為江西籍漢人?!耙锬锍錾硖?,弟郎方便說原因;家住江西太和縣……行到江西梅子嶺……南方數州十三省,惟有楚省好立壇?!盵8]文中仙娘便是清代寶慶(今昭陽) 府儺祭“慶娘娘”主角。在《蓬峒錄本》 中還記載:“下了三十三天界,看見陽間敬仙娘,下住江西一片地,府州府邑立壇堂。唐氏法通行巫教,明花七娘降吉祥。唐氏帶領仙娘去,統兵一萬上武岡?!盵8]唱詞生動地描繪了儺神唐氏太婆帶領仙娘二下湖南,在武岡一帶扎根的場景。

從上述文字來看,可以認為,在百越巫文化圈,漢族的文化、經濟、工藝技術對當地的社會發展起到了極大的促進作用,明清“改土歸流”制度的推行,歷代漢族與各族通婚、通商等渠道影響,漢文化在當地得到廣為傳播,同時也促進了當地漢、苗、侗、土家、瑤諸民族的大融合,使百越巫文化圈的民俗文化呈現出多元化發展的特征,而儺文化也在其中不斷互嵌與交融,長盛不衰,綿延不絕。

五、儺文化中民族融合的歷史烙印

民族融合對各種古老文化形態的影響至深,并不可避免地會對其打上歷史的烙印,呈現在儺文化上,體現出諸多民族的儺神信仰具有多元互信的特點。如湘西漢族、苗族都有儺堂戲,它們既有差異,又有共同信仰的儺神。據《湘西苗族調查報告》所記:當地苗族有40堂祭鬼儀式,其中有16堂屬于苗教,24堂為客教。苗人漢人長期混雜居住在一起,漢巫與苗巫早就相互滲透,如當地的“還儺愿”法事活動,既有著鮮明的苗族風格,又存在漢族、土家族的文化影響。在“還儺愿”第十三節“唱儺歌”部分,巫師先唱《儺神起源歌》 《儺公儺母》然后再唱《孟姜女》,而孟姜女即為漢族中廣為傳頌的神女[23]。從史料來看,在長江流域的儺文化幾乎都有《孟姜女》,如蘇北的僮子戲、重慶、四川、貴州等地的陽戲,湖南廣西等地的儺堂戲、師公戲,皖南貴池儺戲等。湖南許多地方志皆記載有儺愿戲《孟姜女》的風俗。如清康熙年間《沅陵縣志》記載:“辰俗巫作神戲,搬演孟姜女故事?!鼻迩 队理樋h志》記載:“永俗酬神,必延辰郡師巫唱演儺戲?!?,有女裝者,曰孟姜女;男扮者,曰范七郎?!盵24]另外,在湘西苗族“還儺愿”的第十八節“扮送子”,表現的都是漢族傳說七仙女的故事。第二十八、二十九節分別是“扮土地”和“扮判官”,這些儺神都是漢族常見的神。在桃源、沅陵一帶,有漢族儺《蠻八郎》,在云南昭通儺戲中,也有“八蠻將軍”。而云南昭通的八蠻先鋒與湘西苗儺的八郎、土家族的八蠻造型幾無二致,皆為無下巴的面具。從上述三地的材料來看,云南昭通的八蠻先鋒即是湖南湘西土家族儺供奉的八蠻,且當地苗人也表演“蠻八郎”,究其原因,是當地土家族與苗族長期和睦相處的結果,最終凝結成為共同的民間信仰,成為民族團結友愛的象征。

在漢族儺中,受少數民族影響的情況也很普遍,辰州儺戲《孟姜女》唱詞中就有表現苗鄉的情節,如“一壇酒來一支鵝,走進苗鄉唱苗歌,會唱苗歌說苗話,養個苗兒唱苗歌?!盵8]在湖南西南山區的瑤族聚居區,則有“盤王愿”等儺祭活動,該地的盤王祀奉的是盤古先祖,同時還有老君三清,在儀式中使用的法器既有漢族常用的柳巾、師棍,還有苗人常用的銅鈴、巫刀,而儀式打扮常用道士裝束,著青帽、青衫,體現出對各民族文化的充分包容與接納。而當地瑤人法事傳本中:“一拜老君眾安王,二拜呂山十九師,三拜眾村郎弟子,四拜兵馬趙郎壇?!盵8]這些唱詞則將當地各路神祇一并請入儺壇,也是當地各民族文化長期交往交流交融的結果。

在湖南新晃儺戲中,既有侗族儺咚咚推《盤古會》 和《老漢推車》,還演漢族儺的三國劇目《桃園結義》和《關公捉貂蟬》等。在湖南城步一帶,古時候一直是武陵蠻與西甌越互相交融的地區,這里世代各民族遷徙頻繁,宋時,瑤族在此興旺繁盛,后南遷廣西,元代以后,苗族開始興盛,并有大批侗族、壯族遷徙來此定居,長期交融,明清以降,這里苗、瑤、侗、漢等多民族長期聚居于此,安居樂業,反映在儺文化上,也體現出多民族的文化風格,當地儺班的成員往往各個民族的都有,表演也可以根據需要,表演各族的劇目,如漢族儺《大郎斫路》,苗儺《打山魈》等,他們不分彼此,充分體現出當地苗、土家、漢、侗等各族團結和睦的氣象。

六、結語

人類的遷徙與交流在史前即已開始,從商周時期,黃河流域的民族與長江流域荊楚大地的部落不斷融合,再至各個歷史朝代的政權更迭,各種政治文化因素都對各民族儺文化產生過直接影響。百越民族作為組合復雜、族源眾多的大區域民族群體,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歷史進程中,無論是物質文化還是精神文化,都把優秀的中華文化推向了新的高度。百越作為古“蠻夷”之地,經過世代的民族遷徙,諸多民族世代雜居,形成了一個不可分割的大家庭,它們不僅在空間上相互交錯,在文化上更是渾成一體,表現在儺文化上,各民族的儺文化相互吸收,不斷交融。在百越巫文化圈,各民族儺文化呈現出來的共用共通的多民族因子,是人類從史前時期到近世民族大交流的結果。百越各民族流傳著的豐富多彩的儺文化,既顯示出自身鮮明的民族特色,又呈現出互相滲透和融合的圖景。百越各民族儺文化的交融互嵌,印證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歷史脈絡,體現了中華各民族在歷史長河中交往交流交融的親情血脈,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起到了應有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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