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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顯橋,往事已隨秋風去……

2023-01-28 09:19趙劍
蘇州雜志 2022年6期
關鍵詞:干將祖母

趙劍

秋天的午后,濃濃的花生油似的陽光,慵懶地灑在干將路上,將白顯橋涂抹得如夢幻一般絢麗。

蘇州人都曉得,干將路縱橫古城東西,它有南北兩條,中間隔著一條碧水盈盈的干將河。因此,橫跨在干將河上的白顯橋,北堍連著的是干將路北面的路,南堍連著干將路南面的路,隨即通往幽靜的官太尉巷。

這樣的介紹讓人聽著,著實有些拗口,但我確實找不出更合適的語言來描述這座曾經的石板橋。

白顯橋,我小時候人們叫它白獻橋。其實這些都是以訛傳訛的名字。據史書上記載,它原名叫白蜆橋,北宋時期,橋的附近是個出售白蜆的集市,因為蜆殼堆于此,就有了這個橋名。這樣說來,這白顯橋附近,千年前就是一處鬧猛的地方。寫及此處,我倒是想起了當年食客所寫的“橋邊白蜆饒風味,想到流亡下箸難”的詩句來。

今天的白顯橋是1993年干將路改造時,重建的鋼筋混凝土橋。盡管花崗巖的橋欄上,那些古樸的圖案、威武的石獅,努力營造著古韻之風,但是,我還是留戀28年前的白顯橋。

那時的白顯橋是一座石板橋,它的東側,僅僅十步之遙,還有一座同樣風格的橋,叫興市橋。與白顯橋一樣,興市橋也是同樣的質樸,同樣的寧靜,同樣的橫跨在潺潺流淌的干將河上。

這兩座斜坡的石板橋,似一對隔河相望的姐妹。橋上的行人彼此都可以看清對面橋上路人的面目,相看兩不厭,在對方的眼簾中,一眼所見的是動人的景象,真可謂: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站在橋上看你。

看來蘇州的水給人的是一種靈氣,蘇州的橋給人的更是一種詩意。

有人說,在戶戶盡枕河的蘇州,路是路,河也是路。

那么橋呢?哈哈哈,同樣也是路。

一座白顯橋就是一條路。習習秋風之中,我的眼前又一次出現了這樣的畫面:

蹣跚學步的我走過白顯橋,意氣風發的我走過白顯橋,騎著自行車的我故意做出帥帥的樣子,從老橋的斜坡上絕塵而去……

這樣的老橋是浸透在我生命里的東西,它的穩重、它的厚道、它無言滄桑的精神早就深深地融入到我的血液里。

從小到大,我的腳步在白顯橋上的武康石條上婆娑舞蹈。它蒼老的石板目睹著我在自己的歲月里步履匆匆,春雨秋風,年復一年……

與現在繁華競逐的干將路相比,老底子的干將路靜謐散淡,從容中彌漫著滿滿的人間煙火。它東起相門橋西堍,西至今天的宮巷附近,路幅甚是狹窄,僅局限于現在的干將河北側,而且路的兩邊都是櫛比鱗次的民居,商鋪寥寥無幾,所謂的商業區,也就局限于三處:除了甫橋頭、獅子口以外,還有就是這白顯橋附近了。

記得當年的辰光,只有白顯橋的北堍才是干將路,橋北堍西側有家糖果店,坐南朝北,坐落在干將路上。這家店三開間的門面,店堂東側的柜臺上有一部黑色的公用電話,電話號碼是四位數,2字開頭。

小時候我很少去那家店里買東西,因此店里具體賣些什么東西沒啥印象了。只記得有個冬陽暖暖的上午,我與幾個鄰居家的孩子在店門口玩耍,外婆到附一院看病,恰巧在店門口遇到了我。她就在這家店里買了一包橄欖給我,匆匆離開了。那包橄欖我珍藏在棉襖的口袋,吃了好幾天。

后來,我二十歲出頭時,為了練酒量,經常跟同學在這家店里買“通化紅葡萄酒”,那時的價格是每瓶3元7角1分。為此,我還在人民商場買了套高腳杯,專門用來品紅酒。

我的小資情調就是在那時萌芽的。如今的我早就滴酒不沾,可是,任憑時光怎樣在歲月中緩緩老去,那晶瑩剔透的高腳杯中,45度傾斜的殷紅,永遠是我心曠神怡的美妙回憶。

☉ 白顯橋

對于這家糖果店,我最后的印象停留在1992年冬天的一個下午。那時蘇州下了一夜的大雪,早晨的時候,雪還沒停。剛吃過午飯,住在由巷里的同學來找我,他說,早晨看著雪太大了,就沒有去上班,現在想著跟廠里打個電話請假。我就陪著他,踏著雪小心翼翼地走過白顯橋,到了這家小店。

一路上,我倆商量著,該找個什么請假的理由。他原本打算是對單位里講自行車壞了。我訕笑著說他:“這樣的理由估計今天早晨已經被無數人用過了?!币环塘亢?,他在白顯橋那家小店的柜臺前,撥通了單位的電話,對著聽筒,結結巴巴地說道:“今朝一個老早,我就撥(吳語“被”的意思)幾個同學喊到虎丘拍雪景,來勿及搭倷請假哉!”

哈哈哈,當年我們真是年輕,說個謊也是如此語無倫次。

老里老早,這爿糖果店隔壁有家糧米店,門面不大,類似于普通人家的大門。記得那時候,我跟著祖母去蘇公弄的菜場買菜,有時她會帶個布做的米袋子,那樣的米袋子是家家都有的。

買了菜回去的時候,祖母會在那里量米,通常是量30斤。當時的米價是每斤1角4分7厘,遞上錢和相應的米票后,那白花花的大米就會從一個管道的口子里“嘩嘩”地流入湊在口子的米袋子中,那時的祖母總是雙手緊緊地攥著米袋的兩端,一臉鄭重。出了糧店,祖母肩膀上扛著滿滿的一袋米,步履沉穩地往家走,那籃子的菜就由我提著。

雖說歲月經歷了幾多風霜,雖說祖母已經離開我二十多年,但是她背著米袋子,穩穩地走在白顯橋畔的身影永遠定格在我的記憶深處。祖母的一生何嘗不是在負重而行,但她總是笑面人生,走得穩穩的。我想,這其中蘊藏著的既有她堅韌的性格,更有她對生活執著的熱愛。

后來,這家米店搬到了馬路對面,這個地方就成了托兒所。當米店搬到馬路對面,大餅店西側后,糧店在春夏交序之際,會賣一種小吃,叫“面楓糕”。有幾次我早晨上學,路過白顯橋,遇到祖母買菜回來,她會給我一塊面楓糕。那糕白中微黃,以紅綠絲點綴其上,咬上一口新鮮可口,甜綿柔軟。

許多年過去了,但我的心緒仍然會時不時地回到那個初夏的早晨,風緩緩地吹過白顯橋堍那些粗壯的法國梧桐,樹葉的“沙沙”聲映襯著“叮鈴鈴”的自行車鈴聲。天氣微微有點熱,還不至于令人不淡定。買菜的祖母站在路旁,笑吟吟地看著,隨手從菜籃子里拿出一塊面楓糕遞給我,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句叮嚀:“路上慢慢走,當心車子?!?/p>

人們總說流年如水,光陰往來??墒窃谶@個風起葉落的午后,我佇立白顯橋上,看著身旁的車水馬龍,過去的時光仿佛仍舊隱約可見,它們如山間的一縷晚風,不疾不徐間,擾動我的心緒,昔日里,那些個斑駁的往事又一次涌上心間,揮之不去。

前段時間,我開了個新的個人公眾號:“滸墅關故事”。因而,最近我在滸墅關待的辰光比較多,在與當地朋友閑聊時,他們多次說起一個叫邵申培的人。據說邵公是蠶桑實業家、教育家。他百年前在滸墅關開辦了大有蠶種場,與鄭辟疆一起集資開辦女子蠶桑學校。

我聽朋友說,邵申培在白顯橋有處老宅,緊靠在大餅店的西側,四開間,一直要往北延伸到建新巷。后來這處老宅里面居住了許多人家,淪落成了大雜院,20世紀70年代末期邵申培先生的大女兒仍居住于此。

如果這個說法是正確的,那么邵家老宅的前面部分,大概就是后來拆建了糧米店。不管怎么說,我是非常認可邵公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人要有吃苦的習慣?!?/p>

老底子,白顯橋糖果店的正對面是家大餅店。每一個激情滿滿的早晨,店門口總會停著幾輛自行車,那是上班的人在買早點,不寬的人行道上總是稀疏地排著隊。

一碗熱氣騰騰的豆漿,一根剛出鍋的、金黃酥軟的油條,或者是一只烤得香噴噴的油酥大餅,豆漿必須撒上油渣與蔥花的。據說,那是一碗咸豆漿的靈魂……

這些個看似簡單的東西,卻把蘇州人的煙火氣糅進了平凡的日子里,溫暖了每一個步履匆匆的身影。

依稀記得,這家店里最好吃的是午后時分做的“老虎腳爪”。這老虎腳爪因正面突起五個分得很開的尖狀物,烤熟后顏色呈焦黃,狀似老虎的爪子,吃起來外酥脆內軟韌,略帶微微的甜味,含于口中,那種久久彌漫的麥香,非但讓人的腸胃有種服帖的踏實感,更有一種沁入心頭的溫暖。

只是這樣的點心,現在的人不可能吃出當年的那種感覺了。人間煙火,山河遠闊,隔著時光的隧道回望,所謂幸?;蛟S就是一只剛出爐的老虎腳爪,熱氣騰騰,馨香入懷。

20世紀90年初期,這家大餅店租給別人開了羊肉店。有天晚上,我大叔叔來,家里恰巧只有我與祖父在。于是,我就去那家羊肉店稱了一斤羊糕,記得是18元,又到對面的糖果店買了一瓶低度白酒“醉蟹”,陪著他喝了幾杯。記得那時,祖父小中風不久,我大叔叔不當回事,叫祖父也喝點。結果,祖父半推半就地喝了一小杯,叔叔走的時候,卻擔心了,反復關照我:“倷要看好阿爹?!彪m然囑咐再三,但是離開后不久,他又折回了,心里實在有點嚇勢勢。

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好多年,但酒香依舊可聞。那一夜,寒星點點,燈火可親;那一夜家人圍爐,酒醇肉香;那一夜,其樂融融,永難忘懷……

記憶中,白顯橋北堍靠東有戶人家,大門朝西對著橋堍,記得那戶人家還是一個牛奶站。那時候的牛奶裝在玻璃瓶子里,瓶口用土黃色的蠟紙封口,再用一根白色的棉紗線在瓶頸處縛牢,一瓶瓶放在那戶人家門口的箱子里,那箱子是木條釘的,一個月的牛奶費是6元。

我小辰光沒有喝過牛奶,但經??吹轿掖髬鷭拇笈畠?,也就是我的大表妹喝。她自幼體弱多病,好像這牛奶卡也是頗費周折才搞到的。我大表妹1994年就移民美國了,多年不見,想來故人應無恙吧。

那時的牛奶不能直接喝的,要倒在牛奶鍋里,放在煤爐上燒開了才可以喝,當牛奶將要沸騰時,廚房間便彌漫著奪人心魄的醇香,那種味道是永遠忘不了的。

那時候,大餅店東側是武警部隊的營房,大門坐北朝南,正斜對著白顯橋的北堍。站在營房的大門口,可以看到里面有個場地,估摸兩個籃球場那般大。那是戰士們平時出操的地方,當然無數個星光閃耀的夏夜,我偶爾也會溜進去,在那里看場露天電影。

20世紀80年代中期,白顯橋附近有些人家開始破墻開店了,諸如煙紙店、零頭布店……雖說店面小,卻方便了附近的居民。記憶中,那里開出的第一家店,就在糖果店往西二三十步遠的地方,那是家鹵菜店,一開間的門面,臨街就是一塊大的玻璃,玻璃里面就是柜臺,玻璃上摳了兩個洞,傳遞鹵菜、鈔票。

我記得店堂里,還掛了一塊如A3紙大小的霓虹燈,上面用粉色的光勾勒出“鹵菜”二字。這家店的白斬雞味道很棒。我記得有年夏天,有一次陪同事小朱去那家店買菜,白斬雞當然是要買的,他買了半只,又想再買點咸水鴨,就跟老板商量,能不能買四分之一只,這不按慣例的要求自然是被老板拒絕了??墒?,去年我買咸水鴨的時候,驚訝地發現,可以買四分之一只鴨了。我的腦海里猛然間浮現出小朱當時被老板拒絕時的窘樣。

哈哈哈,寫到這里,我突然想起了小朱,前幾天他還打電話給我,說有時間要聚聚,只是當年的小朱已經是老朱了??磥怼吧賶褞讜r兮奈老何”,繁華的歲月里,我們都是時光的影子,哪怕是最美的青春,終究也是會遲暮的。

說到小朱,我岳父也有一位朋友叫“小朱”,他就住在白顯橋的生產弄,年紀看上去比我岳父要小幾歲,岳父當時叫他小朱。朱師傅是水電工,神情看似木訥,干活卻很道地,當年家里裝修水電,就是朱師傅來相幫做的。記得我岳父曾歇后語調侃他是“道士的弟弟,道地(弟)”。朱師傅為人很客氣的,做了兩天活,卻不肯拿工錢,后來我岳父就買了一條香煙,又在白顯橋的小店里買了兩瓶洋河大曲去小朱的家里謝人家。

隨著干將路的改造,生產弄消失了,朱師傅一家也不知搬去何處。在這個習習秋風的午后,我莞爾淺笑間,幾許思念起。

在白顯橋當年的幾家小店中,我印象最深的,是靠近蘇公弄口的一家書店,這家書店店面極其局促,一個玻璃的柜臺臨街放著,大概一米出頭,柜臺里面僅容一個人側坐著。我在那里買過兩本書,一本是錢剛的《唐山大地震》,還有一本是瓦西里的《情愛論》,前者是在收音機里聽了小說連播后買的,而后者純粹是為了附庸風雅。

那家小店旁邊有一戶姓趙(或者姓“曹”)的人家,那人是我父親的同學。他戴副眼鏡,長相白凈,很斯文的樣子。我依稀記得,當年父親的幾個同學在我家吃飯,大家還編了順口溜調侃他,其中有這樣幾句:“獨養伲子,自家房子,也有票子,就是鼻梁上架副眼鏡……”

我曾經隨父親去他家玩過幾次。他家是那種典型的蘇州老人家,青苔映襯的天井,爬著藤蘿的老墻,落地的長門,是否有磚雕花格,我倒是模糊了。

我記得第一次去他家的時候,是我妹妹滿月那天。那是一個蟬聲歡騰的中午,父親手中提著個竹籃子,籃子上方蓋著塊干凈的毛巾,籃子里放著兩碗面,澆頭除了肉,還有兩只個頭蠻大的油爆蝦。我隨著父親,跨過白顯橋,從干將路上的濃蔭處走過,走過糖果店,走過糧米店,走進了父親同學的家。只是干將路動遷工程以后,這個鼻梁上架眼鏡的“獨養伲子”不知搬到哪里去了。

時光匆匆,驀然回眸,年華已是蒼老。秋風過處,伸出手,撿拾起飛落在地上的花瓣,一片又一片的串起回憶,不曉得哪一片是屬于這位頗有幾分儒雅的趙叔叔。

這樣的秋天,這樣的午后,該是屬于回憶的,踟躕其間,不覺間已是晚霞泛天,黃昏帶著幾分惆悵,也帶著幾分溫暖籠罩在白顯橋上。這樣的時刻,很難不感嘆萬千了。

于是,我默默地向蒼天許愿,今夜讓我夢回昔日的白顯橋。哈哈哈,真是年華老去,方覺舊夢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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